三 三伐黄祖

孙权向外发展的第一步，完全按照鲁肃“合榻”密计的设计，是向西消灭黄祖，吞并江夏郡（治所在今湖北省武汉市新洲区西）。之所以如此，不仅是因为杀父之仇不共戴天，更重要的还是出自军事上的考虑。那江夏乃是荆州东部的大郡，直接与江东之西境接壤，不仅地广人多，兵精粮足，而且雄踞上游，虎视江东。对于孙氏政权来说，江夏黄祖乃是一个无时不在的直接威胁。此患不除，孙权是难以安枕的。相反，若得江夏，则不仅可在江东的西面筑起可靠的屏障，而且向西可以直取荆州，向北还可以威胁宛、洛（今河南省南阳市、洛阳市东），孙权面前的棋就好下多了。当初鲁肃献策时，把西取黄祖作为对外发展之首要任务，其原因端在于此。

不过，要进攻上游的黄祖，必然以水战为主，而水战则要有一支强大的水军。因此，在各项备战措施之中，列为首位的即是建造船舰，训练舟师。

受命负责此项重要工作的，自然是孙权特别倚重的周瑜。周瑜自从讨平庐江郡的李术之后，一直留在孙权身边，担任军队的总指挥。他一接到这项任务，即派出精干人员到会稽郡东部沿海地区去购置船只，招募船工。那时，会稽郡东部沿海的造船业，规模已经相当可观。大批能工巧匠，利用现今浙江、福建沿海山区所产的优质木材建造舟船，不仅速度快，而且船只性能出色，载重量惊人。即使是小型海船，亦可载马八十匹之多。既然有此优越条件，周瑜派出的专使不到数月即已将所需船只如数购到。在熟练船工的操纵下，一支浩浩荡荡的船队开至长江丹徒（今江苏省镇江市东）的水军训练基地。周瑜闻报大喜，立即将早已组成的水军按计划分配上船，克日开始训练。他本人则连月在江畔北固山头的检阅台上督促练兵，连平日最喜欢的音乐欣赏也只好暂时放在一边了。

四个月之后，水军训练成功，孙权亲临检阅。他站在北固山顶，举目一望，但见江上帆樯如林，往来迅疾，船上的兵士队列整齐，兵器精新，一股豪气陡然从胸中腾起，回头对身旁的周瑜说道：“公瑾辛苦！灭除黄祖，正在今日！”

东汉献帝建安八年（203）秋八月，曹操率军南下进攻刘表，两军在西平县（今河南省舞阳县东南）一线对峙。孙权趁刘表不能东援黄祖之机，亲率水军二万、战船五百艘，大举进攻江夏。船队一过寻阳（今湖北省武穴市东北），便进入江夏郡的东界。此处守军见敌军旌旗满江，声势浩大，不敢对抗，只是派出急使骑马从陆路直奔江夏郡当时的郡治西陵（今湖北省武汉市新洲区西），向黄祖告警。

黄祖闻报，立即集合水军迎战。逆流而上的船只速度，比告急的快马缓慢，一天之后，孙权的船队才到达西陵，于是一场激战在长江上展开。

那一日，天朗气清，秋江澄碧。黎明时分，孙权大军已经做好一切战斗准备。这时，孙权传令各军：“后退者诛！前进者赏！杀死或生擒黄祖者重奖！”三声鼓响，五百只战船载着两万名勇士，一齐向黄祖水军杀去。

占据上游的黄祖，此刻正站在一艘大船船楼之上，一言不发地注视着渐渐驶近的敌船。在东方朝霞的点染下，敌船的帆樯一片绯红，炫人眼目。他虽是一员沙场老将，在此强敌面前，亦不免有些心怯。他清楚地知道：孙权麾下有战船五百，而自己的战船只有三百，数量上先已处于劣势。孙权的战船船体长大，操纵灵活，而自己的战船船体短小，性能落后，这更使自己难以与对方抗衡。不过，好在自己是以逸待劳，又占据上流，足可支撑一时。黄祖正思忖间，孙权船队已驶到距黄祖船队一里许处。突然，孙权主船上又是三通战鼓擂响，船队随即分为左右二队，以夹击之势发起猛烈进攻。长江之上，顿时飞箭如雨，杀声震天。

孙权右路船队的先锋，乃是著名的骁将凌操。他早已接到前线总指挥官周瑜的密令，开战之后无须旁顾，径率敢死健儿直取黄祖。只见他手执双刀立在一艘大型战船船头，船内隐伏着两百名勇士，人人弯弓搭箭，引而不发。那船来到距黄祖主船两箭之遥时，被察觉了来意，马上就有两只战船前来阻挡。凌操看到来船短小，微微一笑，举刀指挥船工对准来船猛冲。霎时，只听得轰然一声巨响，前面的敌船被撞翻，兵士纷纷落水。后面那只来船见势不妙，连忙转弯躲避。凌操毫不理会，直向黄祖主船驶去。待到两船相距只有十余丈远时，凌操一声大喝：“黄祖老贼快来领死！”喝声未毕，船内两百名健儿一齐站起发箭。利箭伤人，火箭烧船，黄祖主船上立时骚乱起来。说时迟，那时快，凌操的战船已经靠近敌船。他麾下的健儿丢下弓箭，人人手持刀剑短兵器，旋风一般飞身跳过船去。一阵激烈的砍杀之后，凌操的敢死队占了上风。船楼之上，凌操一刀砍断旗绳，旗杆上的黄祖水军帅旗哗啦啦飘落江中。黄祖水军见主船落于敌手，全线登时大乱。

接着凌操率众在船舱内外搜寻黄祖。谁知全船搜了三遍亦不见踪影。凌操逼问一个带伤的敌将，才知道刚才混战中，黄祖已经跳上一只小船逃走了。凌操抬眼一看，果然看到不远的江面上有一只小船，正载着一名白须老将朝北岸驶去。他急忙命人从自己的大船上放下一只轻舟，带三名部下跳上轻舟去追黄祖。

两船越来越近，眼看黄祖就要成为阶下之囚。就在这时，从北岸飞快驶来一艘战船，船头一位青年将军抬腕引弓，射出一只利箭。弓弦响处，凌操啊呀一声，往后便倒。三名部下见凌操前额中箭，血流如注，气息全无，急忙回转船头，奔自家大营报告孙权。

前来搭救黄祖者是谁？我们暂且留在下文交代。这一战，自然以孙权获得大胜结束。但是，黄祖脱逃，凌操战死，使得获胜的孙权依然愤恨不已。正当他与周瑜密议继续追击黄祖之事时，在丹杨郡发生的一桩突然事件，使他打消了追击黄祖的念头，立即回军江东。

这丹杨郡乃是江东重要地区。这个郡的辖地包括现今安徽省的江南部分和南京附近一带，治所设在宛陵县（今安徽省宣州市）。它南依皖南，北临长江，是江东抗御北方的屏障。孙权西征黄祖，特别委派自己的胞弟孙翊为丹杨太守，镇守这一至关重要之地。孙翊时年二十，骁勇果敢，颇有兄长孙策之风。孙策临终时，张昭等人以为孙策会选孙翊做接班人，足见孙翊确实是一个人物。孙权把丹杨交给孙翊，心里十分放心。殊不知他出征后不久即变生肘腋。

原来，会稽郡有一个名士，姓盛，名宪，字孝章，曾经担任过吴郡太守。孙权统事后，盛宪不愿为之效力，孙权一怒之下便将盛宪杀死。盛宪门人中有妫览、戴员二人，立志要替故主报仇。孙翊到丹杨上任，不知就里，竟然礼聘此二人为部属。一日，孙翊大宴宾客，随身未带武器。妫览、戴员趁机下手，杀死孙翊，控制了丹杨郡的军政。镇守京（今江苏省镇江市）的孙权族弟孙河，闻变之后赶至丹杨郡的郡治宛陵，亦被妫、戴二人杀死。妫览、戴员同时派人到江北与曹操手下的部将联络，请他们趁机偷袭江东。后院失火，根本动摇，孙权哪里还有心穷追黄祖，只好迅速回军直奔丹杨。

三天之后，来到丹杨郡境。孙权正待整军登岸，一名信使前来报告好消息，说是妫览、戴员已被杀死，丹杨郡秩序基本恢复正常。孙权大喜，连忙追问缘由，不料筹划诛杀此二人的，竟是一位年轻弱女子。

孙翊的夫人徐氏，随夫到任。妫览主谋杀死孙翊之后，又欲霸占徐氏。徐氏假意应承，暗中却将孙翊心腹卫士二十余人埋伏在府中。那一日，妫览率人来到，正欲入室成其好事之际，伏兵齐出，将其砍为肉酱。接着，徐氏又召集孙翊部属，杀死戴员，一场变乱至此终于平定。

孙权得知一切，立即亲赴丹杨看望弟媳徐氏，同时另派干员为丹杨太守。数日事毕，孙权与徐氏一同起程回自己当时的治所吴郡吴县去了。

四年之后，也就是东汉献帝建安十二年（207），孙权再次兴兵攻伐黄祖。大军进入江夏敌境，遇到黄祖军队的顽强抵抗，进展缓慢。两军相持之时，黄祖部下的名将甘宁突然背离黄祖而投奔孙权，使黄祖的军心大为动摇。

甘宁，字兴霸，巴郡临江县（今重庆市忠县）人氏。他以勇敢善射而闻名黄祖全军。但是，由于甘宁不是黄祖的嫡系部属，所以一直不受重用。上一次黄祖被凌操追赶，前来解救并射杀凌操者正是此人。黄祖得救后，并不特别看重甘宁，依然冷落如故。甘宁气愤不过，遂在此关键时刻改换门庭，投奔新主而去。

求才若渴的孙权，对甘宁自是一番厚待，优渥如同旧臣。谁知凌操之子凌统，已在军中任将军。他听说杀父仇人来到，立即赶来要向甘宁讨还血债。孙权连忙派人把凌统请入自己房中，好言劝慰开解一番。凌统见孙权出面阻止，只好怏怏作罢。接下来孙权又叮咛甘宁，注意回避凌统。从此甘宁时时留心，不与凌统正面接触，这是后话。

孙权接纳了甘宁，随即与周瑜商议下一步的进攻计划。不料在这紧张关头，后方竟传来孙权老母突发重病的坏消息。孙权无奈，匆匆撒军东归。当年冬天，吴氏太夫人即瞑目长逝了。

按照当时礼制，父母死后，亲生儿子应居丧三年。可是，孙权一料理完毕丧事，顾不得礼制，也顾不得满心悲伤，又全力筹划西征黄祖之事。他之所以要节哀从权，是因为形势十分急迫，已经容不得他闭门尽孝。

原来此时北方的枭雄曹操，不仅全部消灭了袁绍的势力，而且还平定了塞外强盛的少数族乌桓，实力空前壮大。除了关陇和辽东部分地区外，黄河流域均已落入曹操之手。中原既定，曹操即动手经略南方。他在邺城修筑玄武池以训练水军，为南征荆州预作准备。显而易见，如果孙权不能抢在曹操吞并荆州之前剿除黄祖，扩张势力，届时曹操借新破荆州之胜势，以强大的兵力同时从西面和北面夹击，那江东就真是危如累卵了。

因此，孙权抓紧时间，在建安十三年（208）春天，第三次西征黄祖。

这一次西征，孙权志在必得，故而事先在军事上做了周密的准备工作。他派出多批间谍人员，打探黄祖方面的军事情报，所以在出征之前，他对敌方状况已经了如指掌。黄祖两次失利之后，知道自己的水军弱于孙权，在长江之上难以与对方争一日之雄长，便把防务的重点放在陆地上。考虑到江夏郡郡治西陵的城墙矮小，又远离长江，作为陆地防御的中心很不适合，因此黄祖毅然把自己驻防之地从西陵移至沔口。沔口即现今湖北省武汉市汉水汇入长江之处，因汉水当时又称为沔水而得名。它南临长江，傍依沔水，地势高峻，易守难攻。黄祖移驻沔口后，即加固城墙，广筑战垒。他见沔口城西的地势较为平缓，来敌由此易于攻城，便在沔水入长江之水口处，设置了两只蒙冲大舰，以防敌人水军由此进入沔水后在城西登陆进攻。这蒙冲大舰船体高大，四周以优质厚木作成装甲，装甲板上开有射箭孔，舰上的五百弓箭手可同时发射强弩，真可谓水上堡垒。经过这一番布置，黄祖自以为沔口固若金汤。

孙权针对沔口布防的特点，拟订了一个声东击西、出奇制胜的进攻方案。他把出征军队分为前后二部。前部一万人由周瑜统领，属下先锋官两名：一名是前面已经提到的青年将军凌统，另一名是勇将董袭。此二人都以擅长水战而闻名全军。前部兵士多带鼓角旗帜，其主要任务是突入沔水，在沔口城西登陆后发起佯攻，尽量吸引城中守军的注意力。后部一万五千人则由孙权自任主帅，其任务是趁沔口守敌注意防备西面之机，从城东突袭沔口。登城先锋官也是两名：一名是熟悉敌军内部状况的降将甘宁，另一名是智勇兼备的青年军官吕蒙。吕蒙字子明，汝南富陂县（今安徽省阜南县东南）人氏，他是对孙权向外发展起过重大作用的人物，这在后文将要详述。甘宁投奔孙权后，即与吕蒙结为至交。孙权令二人为登城先锋，正是取其能相互密切配合。

布置妥当，孙权即率大军逶迤西上，径取沔口。不数日，前哨来报，沔口在望。孙权命全军在距沔口十里处抛锚落帆，立营安歇。次日，孙权大飨士卒，命令各营做好战斗准备。待到下午申时红日西斜之际，孙权见时机已到，便下令前部发起进攻。咚咚咚三通战鼓响，前军主将周瑜麾下的五百只战船，载着一万健儿直奔沔水而去。黄祖站在沔口城头，见敌军满江征帆云集城西，自信地一笑，随即令城内守军加强西面的防备。

周瑜的前部一接近沔水水口，那两只蒙冲大舰上就飞来一阵又一阵的箭雨，冲在最前面的船上兵士纷纷中箭落水。周瑜见状，立即向前部先锋官凌统和董袭二人耳语一阵，二将立即提刀各上一船。这两艘战船是事先准备好的冲锋舟，船体轻小，四周以生牛皮两层作为防箭外壳，内藏手持短刀的勇士三十名。二人上船之后，大吼一声，鼓棹如飞，驶向两艘蒙冲大舰之间的狭窄水道。大舰上的弓箭手迎着来船又是一阵猛射，但是那箭一触牛皮，便弹落水中。说时迟，那时快，两只冲锋舟一前一后闯过狭窄水道，分别靠近两艘蒙冲大舰的舰尾岸边。凌统在西，董袭在东。二人各率三十名快刀手上岸，直奔蒙冲大舰系在岸畔的缆索。一阵猛砍过后，十余条杯口粗的缆索全部被斩断。待到蒙冲大舰上的弓箭手醒悟过来，两舰已经漂下长江去了。

周瑜见沔水水口洞开，便指挥战船拥入沔水，停靠东岸。这时，正是夕阳西下时分，残照如血。上万健儿在沔口城西列队结阵，发动佯攻。黄祖见西面鼓角动地，旗帜蔽天，敌军蜂拥而至，心中暗叫一声：“不好！”连忙把城内大部分守军调到西门御敌。

在沔口东面长江上静候佳音的孙权，听说前部兵马已在城西接战，立即命令后部开始行动。先锋官甘宁与吕蒙得令后，趁着朦胧夜色，各率两千敢死队员悄悄接近了沔口东门。到得城下，搭起云梯，百余名健儿在吕蒙的指挥下首先登上城墙。经过一场白刃战，吕蒙率队占领城门，并且开门迎入自己的部队。黄祖的守门将领再度率军抵挡。他与吕蒙刚刚交手，就被甘宁一箭射中右肩，落下马来。吕蒙策马上前，一刀将其砍死，其部下千余人随即溃散。

正在城西坐镇指挥的黄祖，见东门火起，杀声震天，自知不妙。他长叹一声，带着儿子和几个贴身随从，悄悄上马来到北门，开门径向北面的襄阳逃去。黄祖一走，部下万余守军在孙权大军的围攻之下，纷纷弃械投降。吕蒙从降卒口中得知黄祖逃往襄阳，马上点起二百名骑兵，去追赶黄祖。黎明时分，吕蒙一行在安陆县（今湖北省云梦县）地界追上黄祖等人。骑兵冯则将其擒杀，砍下头颅。

这一场激战，以孙权大获全胜而告终。从地盘上说，孙权的统治范围已从长江下游扩展到了中游。从有生力量上说，孙权得到了江夏的居民数万人，还收纳了投降兵士近万名，实力明显增强。从个人名誉上说，孙权终于报了杀父之仇，可以吐气扬眉。但是，孙权还来不及自我陶醉一番，对他的另一场更为严峻的考验又开始了。这正是：

时机紧握擒黄祖，回转头来再鏖兵。

要知道孙权此刻将会面临什么样的严峻考验，请看下文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