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贰 眼眸若有深意

林徽因:最美人间四月天 作者:艾文茵 著


贰 眼眸若有深意

一宅双景,雾失楼台心逆旅。

两心四散,空惹啼痕人无力。

分不清悲喜的眸子里总会藏着不可说的过往;生命有几多壮阔便会有几度波折。阳光之下总是会有暗影,繁华之下总是会有悲凉。人都说江南烟雨是不可多得的诗意朦胧,却不见那淅沥曾打湿了多少美梦,又蔓延出了多少苦涩……

林徽因十分早熟,却也被早熟骗走了本可放肆嬉闹的童年。

林徽因的母亲何雪媛是林长民的续弦,因大夫人叶氏得病早亡,未能留下一子半女,所以何雪媛嫁入林家的首要任务便是要为林家开枝散叶、传宗接代。她曾为林长民生过一男两女,但男孩在襁褓中便不幸夭折了,只剩下大女儿林徽因和小女儿麟趾,林长民对两个女儿疼爱有加,可好景不长,小女儿麟趾也因病夭亡了,或许是不愿触及伤心事,自那之后林长民便极少与妻子相见。

接连失去两个孩子给了何雪媛沉重的打击,脸上的笑容也逐渐褪去,所剩的只有愁云惨雾。在嫁入林家之前,她本是富贵人家的小姐,家境殷实,生活优渥,起居都有下人打理,双手不沾阳春水,所以不善女红、家务。她亦不懂琴棋书画、也未曾接受过新式教育。所以既讨不得婆婆欢心,又不得林长民喜爱。加之继三个子女后何雪媛再无出,也就更不得林家重视。

在林徽因2岁时,父亲林长民便赴日本早稻田大学学习政治法律。留林徽因母女同祖父母一起生活。那时父亲的家书总是一封接着一封,但满纸的墨字除了是对祖父母的问候外,便只剩针砭时弊,抒发抱负的豪言壮语。至于给何雪媛则是少有笔墨,难得提起,也是疏远的客套问候。

被忽视的失落感尚可承受,毕竟女儿林徽因深得全家人的喜爱,又是她与林长民之间的纽带。直到婚后的第10年,上海女子程桂林的出现打破了何雪媛多年来如履薄冰般小心维系的家庭生活。程桂林年轻、美貌、无论是待人接物抑或是料理家务样样都擅长,尤其是那绕指柔的脉脉温情,如扑面和风般让人想要亲近。相比何雪媛满面的“凄风苦雨”,程桂林自然是更受林家上下的喜爱。

婚后,程桂林为林长民生下了四个儿子、一个女儿,她们居住的林家后院也便显得拥挤了。林徽因母女自是知进退的人,二人同程桂林交换了居所,住进了林家后院的小房。自此,鲜有人问津,处境更加凄清。本就心有怨尤的何雪媛被彻底地忽视了,她暴躁、抱怨却终归是孤立无援,她任自己陷入情绪的水火间,哀怨、愠怒、于事无补。而院子的另一端,却是清朗祥和,一片人间欢喜。

林长民曾自号“桂林一枝室主”,显然此号是因程桂林而生,也更能看出林长民对程桂林无以复加的喜爱。程桂林所居的林家前院总有无尽的笑语欢声,父亲每每归家也总是一入前院便再不移步,他会宠溺地抱起弟弟妹妹们,并在他们的脸颊上落下温柔的吻。院子里的藤椅常有父亲的身影,他被席地而坐的弟妹们围在中央,讲着那些或古老或神秘的故事,从稗官野史到奇闻逸事,林徽因爱极了那些故事,也羡慕极了可以大方听故事的弟妹们。

起初,那前院的一隅也曾有过林徽因的小小身影,那时的她只知道前院后院是欢笑与悲哀的两重天,她宁愿整日赖在前院,也不想有一刻在后院停留。直到那个傍晚,她意兴阑珊地回归小房子,本想告诉母亲这一天她过得有多么欢喜,却见何雪媛的眼泪如断线的珠子般掉落,像是无尽隐忍后的剧烈爆发,她将所有对家庭的愤懑与怨气一股脑地倾泻在了林徽因的身上,怪她像她父亲一样是负心寡薄的人,怨她同程桂林沆瀣一气,她说整个林家就是囚禁她的牢笼。

林徽因知道母亲所言只是气急,怪只怪自己未能真正想她所想,给她更多的陪伴。自那之后,林徽因像是一夜长大般,极少踏进前院,哪怕父亲的故事再吸引人,哪怕弟妹的玩具再诱人,哪怕是前院的饭菜再丰盛,小小的她就那样学会了隐忍与克制。

听过了太多母亲的抱怨、静处过太久冷清,对这个家,林徽因总有着不可名状的情绪,她无从界定究竟是爱抑或是恨,或许正如这世间无数爱人间的相爱相杀。“家里弥漫这不祥的气氛,我不得不试图维持现有的亲密感。晚上就寝的时候已经精疲力竭,差不多希望我自己死掉或根本没有降生在这样的一个家庭……那早年的争斗对我的伤害是如此之久,它的任何部分只要重现,我就只能沉溺在过去的不幸之中。”

她爱她的父亲,却又恨他对母亲的无情;她爱她的母亲,却又恨她的无能;她爱她的弟妹,却又无法无视他们的存在曾带给她的伤害,她怨程桂林,却又说不出那女人究竟有什么错。半封建的家庭生活好似泥沼般将人折磨后埋葬,林徽因亲眼见证着母亲愈来愈接近崩溃,可太过弱小的自己却又无力拉她靠岸,只能在心里不断提醒着自己,绝不要步母亲的后尘,要永远爱自己多一点。

林徽因总是细腻而清醒的,她不会像母亲那般任由嫉妒操控自己的理智。多年后她曾写过一个名为《绣绣》的短篇小说,以此影射自己的童年。绣绣的母亲本有五六个子女,但除绣绣外都已夭折,绣绣的爹爹虽然阔绰却是另养家眷,对绣绣母女不闻不问,母女间的日子过得凄苦,在需要爹爹接济时,爹爹却不肯,还一怒之下砸碎了绣绣最为珍爱的花瓶。

小说虽然过分放大了“爹爹”的无情,却也将林徽因最真实的情感体验寄托于其间。有寄人篱下的悲苦,也有无枝可依的凄凉……但在文章的最后,林徽因却仍是理智地写下:“那时我对绣绣的父母两人都恨透了,恨不得要同他们说理,把我所看到各种的情形全盘不平地倾吐出来,叫他们醒悟,乃至于使他们悔过。却始终因自己年纪太小,他们的情形太严重,拿不起力量,懦弱地抑制下来。但是当我咬着牙毒恨他们时,我悟到此刻在我看去无疑问的两个可憎可恨的人,却是那温柔和平的绣绣的父母。我很明白即使绣绣此刻有点恨着他们,但是缔结在绣绣温婉的心底的,对这两人到底仍是那不可思议的深爱!”

就算对这个家曾有无数的不满与怨愤,但亲情终归是割不断的血脉。林徽因爱父亲,父亲也无比疼爱着她。林徽因6岁左右,便开始与身在外地的父亲保持书信往来,表达想念或是汇报家事,和父亲的情感也在往来书信间变得愈来愈浓。直到林徽因12岁,祖父林孝恂病故,林长民又在北京为政事奔忙,料理全家的重担就此落在了林家长女徽因的头上,她要照料好母亲和二娘,还要照拂好几个弟妹、更要打理好林家上下繁杂的事务,无形中林徽因也便成了父亲源自家庭的后盾与支撑,林长民对林徽因既信赖又依赖。却也正如林徽因的挚友费慰梅所言:“她的早熟可能使家中的亲戚把她当成一个成人而因此骗走了她的童年。”

或许是因母亲的不得宠,林徽因在这个家便总有怯意,她处处小心,又希望自己样样都能做好,她知道只有让自己变得有价值、变得被需要,她才能更好地生存。在林长民的一封来信上,林徽因曾如此批注:“二娘病不居医院,爹爹在京不放心,嘱吾日以快信报病情。时天苦热,桓病新愈,燕玉及恒则啼哭无常。尝至夜阑,犹不得睡。一夜月明,桓哭久,吾不忍听,起抱之,徘徊廊外一时许,桓始熟睡。乳媪粗心,任病孩久哭,思之可恨。”那时才十二三岁的林徽因,亦正是需要被照料的年纪。

林徽因总是成熟冷静得令人心疼,母亲怨恨二娘,她能理解调和;二娘抱病,她亦能照拂体恤;弟妹啼哭,她会安慰着夜阑不寐。她能担起父亲暂不能担的,也能担起母亲不愿担的,更能担起二娘无力担的。或许是从那时起,她便将无数责任加诸自己身上,风雨一肩挑让她成熟,也让她多了一份责任感、使命感。

关于林徽因童年的资料少之又少,而她自己又鲜与人说。只因那些往事是她所不愿回首的,但不能否认,正是童年的经历左右着她一生的选择。或许是在某个母亲向隅而泣的夜里,她下定决心要做一个新式的、独立的人,要爱自己多一分。或许是在某个独自发呆的黄昏,前院的一室欢笑告诉她孤独的可耻。又或许是某个家务缠身的瞬间,理不清的繁杂告诉她生命不该在无意义的事上挥霍、更不只关乎存活,她应该跳脱、应该放出耀眼的光芒。

世味百态、人间新凉在青葱的年纪遍尝,当对悲欢哀戚有了新的体味,她便真正失却了童趣纯真。她努力地想要护万事万物周全,却在与世事的周旋间落得遍体鳞伤。那时她的笑脸总是能轻易将人感染,可她的眼眸却又夹杂着无限感伤深意。

她想告诉这世界,她是圆满的、欢喜的,她将心事埋藏、压抑着惆怅彷徨,她费力地学习取舍、她骄傲地接受赞扬。却在无数个独自面对往事的夜里,感伤如山洪倾泻,汹涌来袭。

时光雕琢,她饮恨苦忍;岁月相欺,她无怨无尤;笃信终有一天这世界会倾倒在她脚下,而这所有闪亮都该经受时间的打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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