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可怜寒食潇潇雨——做鬼也要想饭辙

纸上寻仙记 作者:锦翼 著


可怜寒食潇潇雨——做鬼也要想饭辙

照《梦溪笔谈》里的记载,唐明皇当年做梦梦见两个鬼,一大一小,小鬼偷了杨贵妃的香囊,自称是钟馗的大鬼把小鬼吃了。从此,钟馗就被认定为专吃恶鬼、降妖除魔的神明。

厨师的行业神是春秋的易牙,作为齐桓公的厨师长,他的厨艺不仅抓住了齐桓公的胃,更抓住了齐桓公的心。尽管管仲临死前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告诫齐桓公,易牙这家伙狠起来连自己儿子都敢吃,还有什么不能吃,一定要远离他,但齐桓公也就远离了三年,受不了美味的诱惑,又把易牙叫了过来。

我读史书,看到这里不禁扼腕长叹:如果介子推也有这手艺就好了。介子推当年陪着重耳流亡在外,也给老大做了顿人肉汤,不过这肉是从自己腿上割下来的,重耳当时很感动,但也只是感动,估计没过多久就忘了,以至于后来成了晋文公搞绩效考核(封赏功臣),还把介子推给忘了。这说明与其让一个人心记住你,不如让他的胃记住你。倘若介子推有易牙的手艺,何愁晋文公会忘了他。

这事后来还闹大了,介子推的性格相当高冷,你不封,我还不想当呢,带着老娘隐居去了。晋文公搜寻不得,放火烧山逼他出来,结果把母子二人烧死了——从此有了寒食节。我总觉得晋文公纪念介子推的目的倒不是出于愧疚,而是一种鼓励,鼓励大家学习介子推,光干活不要工钱,硬送给我也不要,死也不要。

由于这一天大家不烧火,极大地刺激了中国凉菜行业的发展,所以我认为厨师祭拜祖师爷的时候,也要祭拜一下介子推,凉菜行业能有如此发展,他功不可没。

当然,更应该感谢介子推的还是地府的群鬼,后来大家都在这一天祭祀祖先,给他们创造了一个饭辙,所以群鬼中若有厨神一定是介子推。虽然只是一顿饭,但对于鬼的意义却不一般。

鬼也要吃饭

鬼不同于可以餐风饮露吃石头的神仙,鬼也是要吃饭的,这一点是由鬼的特征所决定的。按照《说文解字》的说法,“人所归为鬼”,也就是说鬼是人的继续,我们的老祖先相信死亡不是生命的终点,不过是换个地方过日子。

因此汉朝人把死亡当成一次迁徙,为了取得正式的身份,他们在临死前要郑重地请当地政府给开一封介绍信,我们现在称为告地书。例如1973年在湖北凤凰山一座汉墓里发现的一篇木牍,上面的内容就是一封通关文牒,大意如此:“十三年五月庚辰日,江陵丞敬告地下丞,有市阳五大夫和他的二十八个佣人、十八个婢女、两辆轻车、一辆牛车前去你处,请按照阳间的身份安排相应待遇,特此敬告。”介绍信写得非常严肃认真,估计有了这封信,这位墓主人就能顺利到达阴间,继续享受他的五大夫待遇——五大夫爵位在汉朝二十个爵位中属于第九级,一年能领八九百斤粮食——人家这才叫铁饭碗。

能领八百斤粮食还不算,关键这五大夫爵还是各种爵位的一个分界点,从这个爵位往上就不用服劳役和兵役,肯定也不用纳税了,是享受特权的最末一层。汉朝流行买爵位的时候好多百姓就买这个爵位,因为它“价格便宜量又足”,以至于到了汉武帝的时候,征兵都成了问题(“民多买复及五大夫,征发之士益鲜”——见《平准书》),这个告地书的另一层用意显然是“司马昭之心”——那就是到了阴间不纳赋税。

从目前出土的告地书来看,基本上都宣称自己这一身份或者类似身份,但从墓葬规格来看又显然配不上,这说明我们街头办假证的行为源远流长,不过在汉朝那会“办证”主要是用来骗鬼。

但是他们有没有想到过,如果人人都吃皇粮,没有人纳粮,这免费的午餐又从何说起呢?这就导致阴间吃饭的人多,干活的人少,这种社会结构很快就会崩溃的。

《幽明录》里写一个叫王明的人,死后一年,阴间给他放假,于是他来到自己家中“度假”,对他儿子八卦:三国时那位灭了蜀国的征西将军邓艾在阴间磨铠甲呢,十个指头都快磨烂了;还有东晋那位官至丞相、差点就加了九锡的桓温,在冥界也不过是个小卒。

这充分说明,汉朝人想象的那个等级制度已经彻底崩塌了,无论你当多大的领导,到了阴间也要重新洗牌。

这一切都是粮食稀缺造成的。

一方面是大家都设法逃避劳动,不愿意种地纳税,另一方面,即便他们带着奴仆,可以耕田种地,但要注意那是冥界,光听这个名字就能知道那里阴暗无光,据各类故事里记载,去过的人都描述那里的环境“天色凝阴,昏风飒飒,四顾不闻鸡犬”“隐然天气昏惨,迥野四顾无人”,除了没有声音,基本上就跟现在雾霾天气一样。这样的世界植物进行光合作用太困难,哪里适合庄稼生长,即便耕作,收成也不会太好。能够打下点粮食,阎王爷还不够吃呢,你想平白无故领八百斤粮食,门都没有。

因此想要吃的,先做苦力吧,为了能够吃饱饭,磨铠甲、当小卒这样的活也会抢着干吧。

但是既然粮食缺乏,即便劳动了,吃到的也不是人间饭菜,而是鬼的饭菜。我们在前文里说神仙看人间的米饭都是蛆虫,人在饮食上的自卑在鬼这里却可以挽回颜面,鬼的饭菜在人的眼里看来连蛆虫都不如。

先不说别的,鬼的世界里饭菜都是凉的。这一点也是为介子推所影响,人间都不生火了,过寒食节来祭祀,显然鬼也就只能吃冷的了。唐传奇《郑德璘》里,郑德璘妻子的家人都在洞庭湖里被淹死,这些死去的亲人就说他们没有火来做饭。但即便有火,他们的饭菜也烧不热,《太平广记》(出《志怪》)有个人叫张禹,误入鬼宅,看见鬼在家里生火做饭,火烧得很旺,看起来水开了,手伸进去,还是冰凉的(阴间水的沸点这么低,空气也一定很稀薄)。那个世界本就苦寒,又吃不到一口热的,这就跟大冬天吃冰棍一样,肠胃不好的可真是遭了罪,但如果看到鬼的饮食内容,就会觉得吃点凉的、遭这点罪不算什么了。

《耳食录》上有个人叫邓生,傍晚的时候遇见一个人,这个人执意邀他去家里吃饭,摆上的酒菜十分丰盛,小邓大吃大喝,很快就醉了。第二天被人发现他在河道的淤泥里躺着,耳目口鼻中全是青泥,这才明白昨晚那人是个鬼,所谓佳肴都是青泥所制。

这里只看到了饭是青泥所做,没有提到酒。《纪闻》里有个人叫李虚,因事去了一趟阴间,看见一群人饮酒,就想凑过去喝上两口,结果端起酒杯一看,竟然是一杯粪汁,臭不可闻,他不想喝,群鬼却逼着他喝(跟咱们现在劝酒一个德行,不喝看不起我),无奈只好喝了两杯。好在只是臭,并没有什么别的不良反应。

最让人受不了是阴间的水。《广异记》里的刘鸿渐也到了阴间,口渴难耐,看见道旁有河,就想去喝水,一个和尚拦住了他,说:这是人膏,人腐烂之后,骨肉沉淀下去,油脂浮上来就成了河。听着就让人恶心。估计这条河专供贪官污吏们饮用,因为搜刮民脂民膏是他们特有的爱好。

水是人膏,那肉很可能就是人肉了。想想也是,阴间地狱那么多酷刑,油炸、刀锯、石磨,肯定会砍下大量人体的器官,正是鬼的食物。同样在《广异记》里,有个叫韦广济的人到了阴间,在那里遇见了故人,故人请他吃饭,端上来一看全是人的鼻子和手指。故人还劝他,说你要想返回人间,最好还是别吃了。

为什么不能吃?因为吃了轻则生病,重则死掉。《池北偶谈》里有位老王外面游玩,碰见个老头拿着一方古砚,老王估计看上了人家的古砚,就打招呼:“吃了没?”老头很明理:“刚吃过,家里还有方这样的砚台,明天你去我家,我送给你。”老王第二天去拜访,发现老头住在一处坟墓边,老头说:“渴不渴?这里有浆水。”说着端出一碗汤,老王喝了,刚喝完,就跟嗑了药一样满山狂奔,最后被人抬回去,休养了好几个月才好。

这还只是喝了一碗浆水,如果再吃饭那肯定就是死了。韦广济的那个朋友能够劝他不要吃,足见是真的朋友。倘若遇见其他人,别说告诫你,他们还会把食物伪装成美味佳肴,引着你来吃。

《前定录》里有个人叫薛少殷,他突然死掉到了阴间,见到了他死去多年的哥哥,哥哥说我在这里上班,由于工作太忙太累,就推荐了你过来帮忙(这什么哥哥啊?)。薛少殷连忙哀求,于是哥哥带他去见了领导王判官,王判官请他吃饭,摆了满桌子山珍海味,薛少殷正准备吃,一个和尚突然跳出来拦住他,说吃了就回不去了。薛少殷忍住没吃,最后果然被放回。

看来招待吃饭是一个阴谋诡计,弄得香喷喷的就为了引诱你来吃,好让你留下打工。

薛少殷还是通过死掉进入阴间的,有时候你偶尔做梦到了阴间,也是不能吃东西的。《玉堂闲话》里说邵元休和潘某是好朋友,两人对阴间十分好奇,于是就约定哪天谁先死,一定要把阴间的情况告诉对方。后来他们两个人分开了很多年,一天晚上,邵元休梦见自己来到了一处大堂里,里面有好多人,潘某也在。邵元休混迹官场多年,一眼就认出了哪个是领导,他不和朋友打招呼,先上前拜见领导,领导让他坐了,对他很客气,还命人上茶,邵正准备要喝,潘某连忙给他使眼色,让他别喝。又上酒,潘某也赶忙摇头不让他喝,最后上了大饼,馨香非常,邵忍不住要吃,潘某还是让他别吃。

后来邵元休醒了过来,打探潘某下落,原来这位朋友已经死掉了。朋友是按照约定带他梦中冥府一日游,之所以不让他吃饭,是因为朋友知道,那是鬼的饮食,他吃了就回不来了。

邵元休只是偶尔一梦,可以不吃,但群鬼生活在那里,没有别的选择,他们只有吃。有的鬼乐天知命,就索性吃个痛快,甚至吃出花样。《平鬼传》上第一回里,十个鬼结拜兄弟,摆上桌子的祭品甚有意思,第一碗是“山草驴子放屁”,第二碗是“蒜调猪毛”,第三碗是“肝花肠子”,充满了生活气息。

有的鬼洁身自好,坚持不吃,那日子就如同在人间过大饥荒一样,人间在大饥荒时会出现人吃人的悲剧,阴间也会出现鬼吃鬼的现象,典型的代表就是《平鬼传》的主角钟馗。按照《梦溪笔谈》里的记载,唐明皇当年做梦梦见两个鬼,一大一小,小鬼偷了杨贵妃的香囊,大鬼把小鬼吃了。也就是说这钟馗原本也是一个鬼,他考武举不中就自杀了,估计是不愿意吃阴间饭菜,于是依照自己的武功专吃同类,在阴间“杀鬼放火”。这本是非法勾当,结果被唐明皇一钦定,成了专吃恶鬼、降妖除魔的神明。

这钟馗吃鬼也吃出花样来。《平鬼传》里有他饮食的描写:“端上来头一盘是爆炒鬼肚,第二盘是白汤炖肥鬼头。第一碗是红烧鬼肘子,第二碗是炮腌鬼腿。末了一盘是醋熘鬼肝肠。”鬼在他眼里完全就与猪羊无异。

而鬼的确也可以变成猪羊的,例如《搜神记》中那个著名的《宋定伯卖鬼》的故事。宋定伯背着那只鬼不放,最终这只鬼变成了一只羊,他在羊身上吐一口口水就把人家卖掉了。

《耳食录》上有一个《田卖鬼》的故事,故事的主角田乙似乎是这个宋定伯的徒子徒孙,他最爱干的勾当也是卖鬼。所用的手段也是先哄骗,后强拉到天亮让鬼变畜生,最后打个喷嚏让体液附在这些畜生身上定型就卖掉了。他所抢拉的鬼中有的天亮变成鸭,有的变成猪,有的变成鱼,有的变成鸟,不一而足。

为什么会这样,我觉得是六道轮回的作用,按照规定这些鬼应入畜生道,它们变化成什么早就注定了,关键的时候就发生突变。

对于没有卖出去的鬼,田乙有时候就自己吃掉,据说味道肥美。所以钟馗吃这些鬼的时候也是根据这些鬼将来所能“退化”的逻辑来吃,吃起来跟咱们吃肉一样,注定变成鸭就挂壁炉里,注定变成牛的,就来个七分熟的,注定变成羊的就可以切成片涮着吃。

这样说来可以这么理解肉食,就像一条流水线,钟馗吃的是原材料,我们吃的是成品,如此而已。

但就像工厂里一样,如果人人都吃原材料,轮回到人间的成品岂不是大受影响,所以在冥界对吃鬼这种现象的管制还是非常严格的,只有强横之辈才能吃。这就跟人间饥荒一样,有吃人肉的,但不会人人都吃,大部分的人只能吃观音土,明明知道吃了拉不出来,但肚子饿起来实在难受,不得不吃。

鬼也一样。他们为了把肚子骗饱,也乱吃东西,但阴间没有观音土,他们就吃铁球。《报应记》里有个《李冈》的故事,这位李冈没有开车索人命的儿子,他自己反倒被阴间的鬼差错拘了,阴间的一位领导接见了他,当面承认这是一桩冤假错案。可能是为了显示诚意,领导还请李冈吃饭,鬼卒端上来一盘子铁球,将铁球放到一口满是铜汁的锅里去煮。李冈连忙谎称自己吃饱了,这位领导就把铁球吞了,然后又喝铜汁(有饭有汤水)。他告诉李冈:阴曹地府没有别的东西吃啊,只好吃这个。

袁枚在《子不语》里也注意到了铁球这个东西,杭州有位闵玉苍先生是阴间的临时工,每次到阴间上班,就必须吃一颗铁球。据他说吃这颗铁球的目的是为了保证断案的公正无私,一旦有所偏向,这铁球就会在肚子里左冲右撞。

这大概是后来开发出来的功能,他不知道这铁球最原始的作用其实是洁身自好者们的饮食,而且让他这个临时工吃铁球还有一个更重要的作用,吃下之后他就饱了,不会再吃阴间的那些饭菜。

《冥报录》里有个县令叫柳智感,白天当县令,晚上到冥界兼职当判官,刚在冥界上班的时候,中间休息吃饭,他也要吃,大家就说这饭临时工吃不得,吃了就成正式工了。

这说明在阴间,官吏的饭菜比小鬼也好不到哪儿去,我严重怀疑到了唐朝的时候,冥界已经彻底放弃了农业种植。你看《西游记》里面,阎王爷们逮住李世民,“绑架”这么大一个领导,放他回去的条件居然是要一个南瓜,可见冥界的物资已经匮乏到何种地步了。

看到这里你也就明白,为什么死刑犯临死前都要大吃大喝一顿,实在是因为吃了这一顿就很难见到粮食了,正所谓“劝君更尽一碗饭,西出阳关吃饱难”啊。

而且临死前这一碗饭非常重要,如果能吃饱,死后在阴间可以一年之内不用考虑吃饭的问题(这就跟神仙的食物让人类吃了效果一样)。《冥报记》里邯郸有个人叫睦仁茜,他认识了一个在阴间当差的鬼朋友成景。这位鬼朋友告诉他,鬼天天吃不饱,如果吃到一顿阳间的饭,就可以顶一年不饿。可见临死前这一顿饭是多么重要,所以身为鬼,要解决吃饭的问题也不是太难,每年都能吃到一顿人间饭菜就可以了。所以鬼就无比渴望获得人间饮食。

说到这里就不得不提介子推的重要性了,每年都能获得一次祭祀,饱饱吃上一顿,一年不用发愁,这难道不是厨神吗?

当然,鬼在人间获取饮食的方式也不光这一种,对此,我进行了一番“考证”,那么请往下看。

鬼物获取人间饮食途径考之陪葬:带着粮食上路

面对阴间这么恶劣的饮食环境,许多大人物都想方设法做各种尝试,这方面属尧舜禹等上古大领导们办法最好。按照《山海经》的记述,凡是埋葬这些领导们的地方都有一种叫“视肉”的东西,郭璞注解这种东西形如牛肝,有两个眼睛,割下一块吃,就又立刻复原,生生不息,食之不尽。

这显然就是那些帝王的特供肉食,死去的岁月那么漫长,只有这种东西才能保证帝王们吃喝不愁。与此类似的还有很多,《博物志》里的“稍割牛”也有类似功能,这种牛的肉就跟羊毛一样,每天割上三四斤,第二天立刻就长出来了。守着这么一种东西想减肥肯定是不可能了。那些上古帝王在阴间肯定长得又白又胖。

只是这种神兽似乎繁殖能力不强,上古之后就已绝迹,后来的秦皇汉武都无福享受了,他们只能往自己坟墓里陪葬粮食。带上一个粮仓上路,在地府里照样吃喝不愁。

《独异志》中写有个叫王樊的大人物死了,盗墓贼打开他的坟墓,居然看见王樊在跟别人下棋呢。看见了盗墓贼,王樊还挺热情,端了一杯酒给他。盗墓贼喝了酒就赶忙告退(不好意思,走错门了)。王樊随后派一个使者骑着铜马飞奔到城门告诉兵士:有人盗墓,王樊已经用酒把他的嘴唇给染黑了。就这样盗墓贼很快就被抓获了。

盗墓贼喝的这酒应该是陪葬品,如果像粪汁一样,盗墓贼肯定就不会喝了。王樊其实完全可以在坟墓直接把他给弄死,估计是怕坏了自己下棋的雅兴。再说把他杀死了,大家都是鬼,自己的坟墓里平白无故多了一个盗墓鬼多不合适,还是送人间法办比较省事。

《广异记》里有位姓裴的小哥也无意中走到了别人的坟墓。他不是盗墓,而是喝醉了酒,在丈母娘的棺材里睡着了(胆够大的),结果下葬的时候,家人把他一起埋了。他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在一个大屋子里。一群鬼围着他,有的鬼就说:把他杀死。丈母娘赶忙向群鬼求情:我的女儿还小,还要靠他呢。群鬼这才放过了他。一会群鬼们就开始为庆祝丈母娘的到来开起了派对,一群鬼围着小裴又跳又唱:柏堂新成乐未央,回来回去绕裴郎。可怜这位小哥只好陪着,很快就饿了,坐到筵席上要吃东西,丈母娘告诉他:鬼的东西不能吃。然后拿出陪葬的东西让他吃了。好在后来家人找寻过来将他挖出,裴郎这才重回人间。

这位裴郎应该感到庆幸,一是有丈母娘庇护,二是有陪葬的东西可以吃,而且丈母娘刚死,陪葬的东西吃起来还都保持着原味,否则时间稍微长点,这些东西的味道就要变了。

《志怪录》里有个人叫长孙绍祖,出远门,路上到别人家里投宿,发现这家的女主人貌美异常,有意勾引,不料这女子立即就上钩了。女主人摆开筵席请他吃饭,满桌子珍馐,但吃起来却没有什么味道。不过长孙绍祖当时想的已经不是吃的问题了,也没有在意。吃完饭之后,春宵一度,次日作别,还赠送一个金缕小盒。长孙绍祖走了百余步,回头再看,只有一座小坟,再看所赠小盒,满是尘埃,不知在坟墓里放了多长时间。不过从他吃了食物的反应来看,时间还不算太长,因为只是味道变淡了,并没有腐烂变质,否则他就不光是惊诧了。

《博异志》中的闫敬立是唐朝末年的一位公差,因公出行,天晚到驿馆投宿,发现这驿馆里非常破旧,就问驿官,驿官回答得像个愤青:“天下榛莽,宫阙都长了荆棘,何况一个小小的驿馆。”这话说得十分沧桑,让闫敬立颇有感触,一番言谈,甚是相得。驿官安排人为他们备饭,食物也十分丰盛,临行还给他换了一匹马。次日天色未明,闫敬立就上路了,驿官送了他两里路才作别。结果闫越往前走,越感觉驿馆这马有粪气,又向前走了十几里路,发现一处驿站。驿官非常惊讶地问:“您昨晚住在哪里了啊?”闫敬立说了昨晚经历,那驿官说:“那是一处荒废了的驿站。驿站后面曾经是河池县尉刘少府的殡宫。”再看昨晚驿官所送马匹已经不见了。派人回去查看,这里停放着几个木马而已。众人忽然觉得腹内一阵恶心,吐出昨晚的食物,竟然是些腐烂变质的东西,都是棺材中陪葬的食物。众人休养了三天才复原。

这充分说明,即便食物是人间带过去的,即便陪葬上一个粮仓,对鬼来说吃饭也是个问题,一是容易变质,二是即便不变质,这粮食也终有吃完的那一天。那怎么办?

很简单,一个字:买。

过去大户人家都有大量金银陪葬,这些可都是鬼的私有财产,比如长孙绍祖遇见的那个女鬼,动了情,不光管吃管睡,临走还赠送一个小盒子,里面想必也是陪葬的宝物。

陪葬品既然可以用来送人,也就能拿来买粮食吃。《聊斋志异》里有个韩元少先生,某日突然来了个官差说家主人请他过去当老师,问姓甚名谁,家住哪里,都不说。差人过了几日备了重礼而来,请他上车就走。韩先生一下车,就看见高楼大殿,似乎是个大领导的家。到了屋里,各种好酒好菜都摆好了,也没有人劝他喝酒,韩老师就只好自己吃。吃完,东西撤去,来了一个少年上课。

孩子倒也聪明,但是家长不过来相见,只是好吃好喝招待,让韩老师气闷。有一天他哀求一个书童带他去见家长,书童偷偷带他去了,到一处大堂前,听见里面有严刑拷打的声音,探头看去,却见屋里剑树刀山,如同冥府。韩老师大吃一惊,里面却发现了他,家长无奈出来相见,解释说:“这里是阴间,怕吓了你所以就没有来见。”韩老师吓了一跳,以为自己已经死了,这位家长赶忙再解释:“你的所有饮食都是从人间采购的,放心。”

后来韩老师托着这个学生家长的关系还知道了自己的前程,就返回了人间。

我们现在的老师经常托着学生家长办事,从韩老师这儿看,这种风气源远流长啊,不过对方的家长既然是个冥府的大领导,肯定工资很高,而且又有门路,所以他能够从人间采购。

对于普通的鬼,没有工资就只能用陪葬的东西买了,蒲松龄先生十分熟悉这套规则,他还写过一个《爱奴》的故事,主角姓徐,也是一位教书先生,不过他是被鬼请过去的,这鬼是个有钱的主,家里还有个大管家。大管家在酒馆里遇见教书先生,就替他付钱,可见,如果有钱,鬼买东西是非常轻松的。

我们常说有钱能使鬼推磨,这是站在人的立场上说的话,如果从鬼的角度来说的话,有钱别说让人推磨,就算让人当长工也是没有问题的。

不过鬼的财产是十分没有保障的,一旦哪个盗墓贼看上了,或者像现在一样在施工中被挖开了,再多的钱财也会瞬间化为乌有,鬼一下子就从富翁变为无产阶级了。

前面说恒温在阴间当士卒,邓艾在冥界磨铠甲,他们这样的人肯定有大批的陪葬品,为什么不去买呢,就因为他们的坟墓早被人盗光了。

所以金山和银山都靠不住,鬼吃饭最好的方法还是受人祭祀。

鬼物获取人间饮食途径考之祭祀:给自己留一张饭票

写祭文,最后都有一句“呜呼哀哉伏惟尚飨”,翻译成白话就是“伤心啊,我趴在地上请你们用餐”。这是一句对鬼的礼貌用语,就跟我们请客的时候对客人说:“别拘束啊,吃好喝好。”一个道理。

《左传》里说“国之大事在祀与戎”。也就是说国家大事就是让老祖宗吃饭和打仗,而打仗的目的就是让对手的老祖宗吃不了饭,因此这句话可以翻译成:“国家的大事就是让自己的老祖宗吃上饭和让对手的老祖宗吃不上饭。”

这句话是《左传》里刘康公见成肃公在祭祀的时候心不在焉说的,过去这些大人物都有家庙,庙里面摆放的就是他们祖先,普通的大户人家也要有祠堂,供奉先祖,就算家里败落,也要树块牌子放到屋里,逢年过节一番拜祭,让这些祖先吃饭——祭祀对所有中国人来说都是头等大事。

这样的话,这些先祖的鬼魂在冥界生活的好赖就完全取决于后代的生活水平了,帝王家里拜祭,山珍海味吃不完,小户人家的祖先估计也就只能喝一碗粥了。

因此有些皇帝为了拉拢臣子,对自己特别看得顺眼的一些大臣就会赏赐“配享太庙”。也就是说,让你死后成了鬼可以到皇帝家这个大食堂来吃饭,言下之意我不光解决你这辈子吃饭的问题,还要解决你在另一个世界吃饭的问题。

这可是无上荣耀,许多大臣都为了这光荣不惜肝脑涂地,但我颇为怀疑,他们真的能吃到祭祀的东西吗?

以我的经验,平常跟领导一起吃个饭,我都要提心吊胆,一会操心领导是否要加水,一会操心要转桌,一会操心为客人倒酒,一顿饭下来累得够呛,根本吃不下去。试想在太庙那个大食堂里,一大群先皇来吃饭,你一个大臣能坐下就吃吗?

后来看了《幽明录》上的一个故事,我突然明白,到了那个世界,阶级身份还不是最重要的。

故事的主角叫陈素,是个土豪,媳妇和一个矮子邻居的妻子同时怀孕,陈素的媳妇生下一个女婴,矮子的媳妇生下一个男婴,陈素的媳妇偷偷和矮子的媳妇换了孩子。孩子养到十三岁,开始祭祀祖先的时候,一个能看见鬼的婢女说:“你家的祖先走到门口就停住了,一群矮子过来大吃大喝。”陈素的媳妇这才无奈说出了实情。

这说明后人的祭祀具有非常严格的血统识别体系,只要不是这个家的,根本就不能进来吃饭。

看到这里也就不难明白,为什么中国人喜欢编“乾隆皇帝是海宁陈阁老的儿子掉的包”这样的故事,因为只要乾隆的亲生爹娘是陈阁老,以后太庙祭祀的时候,来吃饭的就换了人,汉族彻底扳回全局了,多有戏剧性。鲁迅先生嘲笑这种想法“不折一兵,不费一矢,单靠生殖机关便革了命,真是绝顶便宜”。

现在看来好笑,当时的中国人可是深信不疑的,包括乾隆皇帝手下那位大名鼎鼎的纪晓岚,他在《阅微草堂笔记》里写一个官司,两家为自己的祖坟共争一块地方,争了好多年,各说各理,没有定论,最后一个明白的官员出来说:“你们这是争祭祀,不是争产业,那就各自祭祀呗,只要是你们的祖先就一定会来吃,不是你的祖先祭了也白祭啊。”

纪晓岚对这番言辞十分赞赏,后来他还对这个逻辑做了进一步发展,他以为如果收养的孩子是个外姓人,哪怕是妻子的侄子,或者是丈夫妹妹的孩子,祭祀的时候,肯定是他的亲生父母来吃,收养人的先祖也不敢来。如果收养的是同族的孩子,即便出了五服,也没有这个问题,祭祀的时候肯定是收养人的先祖前来吃饭,亲生父母即使来了,也得等人家吃完了才能吃点剩饭。

纪晓岚在后面还拉拉杂杂说了一大堆什么道理,其实不过一句话:“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而且他这理论还充满了对女性的歧视,不把女性当成自己的家人。妻子的侄子,丈夫的妹妹这些都是“人家的人”,对他们再好也是白搭。

还别说这些东西荒谬,关键的时候还真能发挥作用,当年武则天想把皇位传给武家,狄仁杰反对,为了说服武则天,他抬出的理由之一就是:“如果传位给武家,你见过谁把姑姑放到太庙里去的。”意思很简单,如果武家当皇帝,你虽然姓武,将来人家在阴曹地府搞聚餐,你也吃不上。这不能不说是武则天顾虑的一个因素,为了死后的吃饭问题,她最后还是选择了还位给李家。

但是作为母亲就一定能吃到家庙里的饭吗,这套迂腐的血统论对女性的歧视还不光体现在小姨姑姑这些“人家的人”上,即便对于亲生母亲,这套血统论也要多一个条件。

《子不语》中写有个秀才参加科举考试,正考的时候,看见一个女人走到他身边,对他说:“你认识我吗?我是你母亲。”这秀才说:“你不是,我妈妈在家呢。”女人说:“我是你亲生母亲,我死去的时候你父亲不给我画像,祭祀的时候我不能来吃饭,多么可怜。”最后这位母亲逼迫秀才答应为自己画像才离去。

按照血统论,这位妈妈完全不用管是否有画像,来了坐下吃就可以了,亲生儿子的饭自己不吃谁吃,但就因为她是妈妈,一个女性,故事发生在她身上,血统论就失效了,必须要画图像才能来吃,这逻辑还真是混账。

这还是有孩子的妈妈,对于那些没有孩子的小妾来说要吃饭就更困难了。《右台仙馆笔记》里有个故事,说一个大家族里有个姚氏,是个王熙凤一样的人物,管理着家政,每年家族祭祀都是她来主持,祭祀前一日,她必做一个梦,梦见一个妇人向她施礼,说:“我是马氏,每次祭祀跟着家人一起过来,只能站在一边观看,吃不了饭。请你可怜可怜我,为我摆一副碗筷和座位,并且写明‘马氏坐此’,让我能坐下吃饭。”姚氏很奇怪,遍问老人才知道,原来家里先人有个小妾马氏,生前无子,后来祭祀时大家自然就把他忘了。

看到这里不禁让人心生凄凉,一个女人生前地位低下、孤苦伶仃,死后又饱受饥寒,还得向人卑微乞食。这大概是中国古代那些成千上万女性的写照了。

按照祭祀的这些逻辑,后代就是饭票。之所以“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是因为你会断了前辈的“粮票”,所以民间把男孩叫做“传香火”。香火自然就是家庙里祭祀用的香火,没了“香火”,先祖们就要流离失所在阴间忍饥挨饿了。

《右台仙馆笔记》中还有一个无赖的故事。无赖年轻的时候赌博喝酒无所不为,早早死掉了,死后却跑到家族管事人的家里捣乱,要求为自己立个后代,管事的人就奇怪了:你生前不操心这个,现在怎么突然想起了这个。他说:我死后才知道,没有后代就没有饭吃,不光我没有饭吃,先祖们都纷纷责怪我。

我觉得这个无赖自己挨饿是真的,先祖们责怪他可能是在说谎。按照中国人多子多福的思维习惯,如果不是生理上有问题,绝对不会只生一个好,从投资学的角度上来说这叫分散投资,就怕万一出现这样的败家子,自己还可以到另一家里去吃饭。所以挨饿的很可能就是这个无赖一个人,因为他没有直接祭祀可以吃。

分散投资可以有效解决无赖的问题,但是预防不了犯罪的问题,家族万一出了个方孝孺这样的,敢跟皇帝朱棣叫板,朱棣说我要灭他九族。他说有种灭我十族。结果朱棣真的灭他十族,一个家族被连根拔起,他先辈们彻底没有了饭票。

不过方孝孺本人倒是不愁吃喝,他的忠烈世人皆知,到了万历的时候就有人开始翻案,汤显祖还为他修建忠烈祠。《洞灵小志》上说苏州的蛇王庙里供奉的蛇王就是方孝孺,因为他死后许多蛇过来盘踞在他家宅院里,所以他被大家尊为蛇王——听起来方孝孺好像在印度留过学?一介书生居然成为千古蛇王,总觉得比杜拾遗变成杜十姨还不靠谱。

但不管怎样,他虽然断了祖先的饭票,却可以享受四方供奉,这可比靠后代祭祀靠谱多了,这说明只要你行得端坐得正,完全不用担心死后粮票的问题,这方面最牛的当属屈原,他把自己的吃饭问题变成了一场全民的节日。

《续齐谐记》上说屈原还曾经出面对食物的包装问题提出过要求,当时的人们都把米装进竹筒扔到水里,东汉的时候,屈原从水里跑出来说:你们祭祀我的东西都被蛟龙吃掉了,我吃不到,你们回去将米用叶子裹住,用绳缠住,蛟龙害怕这些,就不吃了。

合着粽子这种食物是屈大夫为自己发明的食物,吃饭吃到这么挑食,众人还这么配合,大人物就这么任性。

其余彪炳千秋的忠烈如岳飞、文天祥、史可法等,虽然不如屈原这么任性,但到了哪朝哪代也都有四方供奉,吃饭完全不是问题了。倒是他们伺候的那些帝王们,一旦改朝换代,家庙被毁,吃饭就成了问题。例如方孝孺死后二百年,等到满清入关,他就可以笑看朱棣挨饿了。

对于即将发生的悲剧,在阴间的鬼都能感受到的。《阅微草堂笔记》里有个官宦人家,祭祀先祖十分丰盛,但是能看见鬼的巫师说:你们家的祖先面对这么丰盛的饭菜却是颜色惨淡,一脸苦相,邻居家的鬼却跷腿坐对面屋脊上,洋洋得意。这位官员不久被革职,这才明白先人悲伤的缘由,但是为什么邻居家的鬼这么高兴呢?后来他才知道,因为这个邻居家曾经有个十分漂亮的女儿,自己那好色的祖先用金钱勾引过人家,陪自己睡了好几晚上。所以人家的先祖看他们倒霉就要高兴了——这可真是亲者痛仇者快啊。

人间重新洗牌,阴间也要推倒重来,那流离失所的群鬼们又该怎样吃饭呢?

对于他们,我们的老祖先为他们创造了一个节日:农历七月十五。在佛教里这一天叫盂兰盆节,在道教里这一天是中元节。佛教里说这一天的创立是因为佛的弟子目连尊者看到母亲在阴间当饿鬼,有心送饭,结果送到母亲嘴边,食物就烧成了火。佛说:“你一个人的力量是不行的,要依靠众僧的力量。这一天你拿出好东西请我们吃个饭,我们一起念经把你妈妈从地狱里拉出来。”我解释得虽然俗气,但就是这么一个道理,也就是说这一天是大家斋僧的日子,这一天也叫佛欢喜日——有吃的能不高兴吗,而且吃东西还有个伟大的目的:救鬼。和尚吃了饭,一起念经把家人从地府拉出来。

道教则直接宣称这一天是地府放鬼的日子,群鬼放假出来找吃的,所以人间就要祭祀,不但要祭祀自己的祖先,对孤魂野鬼也要祭祀。要想做个大型祭祀,就要请我们道士过来给你做法,老道们也正好得到一个饭辙。

两派虽然说法不同,但帮助饿鬼的目的却是一样的,于是兼容并蓄的中国人搞这个活动的时候就把和尚也请来,道士也请来,一起念经,在地府吃火苗的,和尚念经把你救出来,放假出来的,道士做法请你们来吃饭——各得其所。

《阅微草堂笔记》里提到,纪晓岚当年在乌鲁木齐的时候跟别人谈起这回事,有个流放到这里的盗贼就说:我曾经想在一家放焰口的时候偷东西,藏在房顶上,就看见一群二三尺高的黑影,或从墙头进来,或从狗洞进来,撒米的时候,忽聚忽散,仰接俯拾,吃得不亦乐乎。纪晓岚听了之后十分感叹,但是他也不想想,这个盗贼说得不像在喂鸡吗——很显然这个家伙是在忽悠纪大烟袋。

其实放焰口的重要作用还不只是七月十五一顿饭这么简单,更重要的是树立了一种“助鬼为乐”的精神。《阅微草堂笔记》里说济南一位公子哥,妻妾都死了,一天梦见自己的小妾,就问她我放焰口的时候,你们都来吃了没有。小妾说在地狱里有事没能过来。公子哥有点伤心,你们不来,放焰口有什么意义?小妾说只要放焰口,就是为我们积德。这可真是一种伟大的鬼吾鬼以及人之鬼的精神。

这种精神流传,连朱元璋这样刻薄寡恩的人都深信不疑。《快园道古》上说当年他修筑陵寝,中间有许多别人家的坟墓,有关部门就建议把这些坟墓迁走,朱元璋说,这都是我们家的邻居,祭祀的时候可以分点东西给他们吃。

——说得好像他多么宅心仁厚一样,其实他无非是求个心安而已,因为他才是真正的饿鬼制造专家,胡惟庸案、李善长案、蓝玉案、空印案他该屈杀多少人,估计这些人化为冤鬼在阴间日日等候他的前来。所以他要做点阴德为自己弥补一下,不光对陵寝中的坟茔,对当年跟随他战死沙场的将士也积极拉拢。

《觚剩》里说朱元璋刚当皇帝的时候,梦见当年战死沙场的将士前来拜见,要求封赏。但这些无名士卒,谁能记得他们的姓名,于是朱元璋就要他们五人为伍,处处吃祭祀。又让江南人家立五尺小庙供奉这些人,称为“五圣祠”。

他万没想到,如此一来流毒甚广,这些兵痞鬼们借机作乱。《狯园》上说他们占据各种地方,在树头称为树头五圣,在花草中称为花花五圣,在房檐称为檐头五圣,在猪圈称为圈头五圣。他们贪得无厌,索要各种祭祀,稍不如意则处处为祟——这已经不是在放焰口做好事,而涉及另一个问题:淫祀。

鬼物获取人间饮食途径考之淫祀和打工:自力更生获取祭祀

所谓淫祀,我以为可以理解为一种封建迷信,但它是有鬼论者眼里的封建迷信,就是你祭祀了不该祭祀的人。像五圣祠,你们跟着朱元璋打天下,该找你们主子要吃的去,却在寻常百姓家里作威作福要吃要喝,在明朝的时候好说,依靠朱元璋的淫威可以推广,到了清朝,就有人看不下去了。《觚剩》上就有官员上奏康熙,要求禁毁,最后将这些家伙都投入火里烧掉,也没有见到他们有什么威风可抖——足见这些家伙都是纸老虎。

但被各种权威吓怕了的中国人,一见“老虎”就哆嗦,我们哪敢去分辨是真是假,因此许多鬼就依靠这种方法作威作福索取祭祀和供奉。

《幽明录》上有个有趣的故事,一人刚刚成鬼,遇见死了二十多年的故人,忙上去请教做鬼求食的方法,老鬼对他说:你去作怪,人一害怕必然送你东西吃。结果这新鬼会错了意,先到一户人家里推磨,结果这家信佛,只感谢佛祖,却不给他吃的。第二次他又去一家舂米,舂了一晚上也没有吃的。新鬼大骂老鬼骗人,老鬼又鼓励一番,这次不干活了,抱一只狗在虚空中,仿佛这狗凌空而起。这家人害怕了,赶忙把狗杀了祭祀。

他成功靠作祟谋得了一顿狗肉吃,故事往下没有了,但不难猜想这鬼以后再也不会去推磨舂米,一心开始干坏事了。

所以许多鬼就由此总结出一条经验:祟人是求食的方式。像这个鬼这样平白无故抱起人家的狗来回跑还只是初级方式,如果生人稍稍招惹了他,他就会纠缠不休。《子不语》里的南京人葛某,爱喝酒,喝了就没正经。什么事都敢开玩笑,一天在雨花台喝酒看见一个棺材败露,显出一片红裙,他竟然上前摆手:“乖乖来吃酒。”结果当晚回家,一条黑影跟着他,啾啾叫道:“乖乖来吃酒。”葛某知道自己招惹了鬼,往后招手:“鬼乖乖,跟我来。”到了一家酒店,要了两壶酒请这鬼来喝。喝了一会,葛某大概熟读《鸿门宴》,就学刘邦的经验,把帽子放在凳子上说我去上个厕所,趁机跑掉了。酒保见四周无人,只有一顶帽子,就捡起来戴上了。结果这鬼眼神不好,只认帽子,缠上了酒保,当晚酒保就上吊自杀了(这个故事说明捡到东西一定要物归原主,特别是服务员,不光是职业道德的问题,更是为了自身的安全)。

如果葛某当时不跟这个鬼开玩笑,而是将败露的棺材予以掩埋会如何呢?不要以为这样鬼就会出来感谢,以往的故事套路是女鬼感激不尽,以身相许,但俞樾老师会告诉你那都是鬼故事里的童话——他在《右台仙馆笔记》里告诉我们另外一个故事,说临平有个农民在野外割草的时候看见了一个骷髅,估计他也是被童话误导了,就挖坑把骷髅给埋了。回到家还自鸣得意——今日行了一善事。不料当晚就发烧,鬼附在他身上说:我在旷野过得悠游自在,你把我埋在土里,闷对黄泥,好不枯燥。家里人赶忙准备酒肉祭它,还焚烧纸钱无数,鬼才离去。

俞樾对此评论:埋骨是仁政,这农民做得对,不过这鬼为了一顿饭借机作祟罢了。

对于这样的鬼,有时候哀求送吃送喝反倒助长其气焰,最好的办法是大耳刮子扇他。《子不语》上讲清朝的时候,定西将军纪成斌被雍正皇帝杀头,在塞外经常作祟,一日附在一个士卒身上说:我是纪大将军,快给我饮食。吓得众人赶快下拜,只有陈对轩不怕,上前扇他两巴掌骂道:你打仗时临阵退缩,伏诛于王法,不知有愧,还敢来这儿要饭吃。骂完这士卒立刻恢复正常。后来这纪大将军再来,只要大家喊一声:“陈相公来了。”鬼魂就立刻跑掉。

这位大将军生前打仗是草包,死后当鬼也是脓包,没有什么真本事,幸好还有羞耻之心,所以面对责骂,就羞赧而去,但是如果对方是个不知羞耻的无赖,那该怎么办?那就只能比他更无赖。

周星驰说:“贪官奸,清官要更奸,才能对付得了贪官。”对付卑鄙的鬼只能用更卑鄙的办法,比如下毒。《续搜神记》中刘他家中就无缘无故来了一个鬼作祟,天天偷他们家东西吃,而且还不怕人。有个不信邪的朋友来训斥,结果这鬼拿了主人妻子的内衣扔他脸上——已经完全无耻了。最终刘他在饭菜里下毒,这鬼吃了之后,就听见阵阵呕吐声,最后就销声匿迹了。

这个鬼虽然没有羞耻心,但贪吃贪喝,没有心计,所以中毒了,最可怕的是一个鬼拥有无赖的手段加上机敏的才智,那就要成大事了,比如蒋子文。

《搜神记》上说蒋子文年轻的时候是个无赖,还常自夸自己骨头轻,早晚成神。后来他当了一名县尉,在一次抓贼的过程中被贼杀死,也算工伤死掉吧。本来也没什么,到了三国那会,他突然出现在金陵,要大家给他立庙,否则就让虫子钻入人耳朵。孙权置之不理,结果后来还真有不少人耳朵里钻了虫子,死了好多人。这蒋子文又接着威胁孙权:“快点给我立庙祭祀,否则让你宫殿着火。”孙权依旧不理,立刻有出现了火灾——这分明就是一个绑架了平民向政府提条件的恐怖分子嘛。孙权这次没了办法,只好为他立庙祭祀,还把钟山改名为蒋山。后来这恐怖分子越闹越大,东晋和南朝的帝王们都不断对他封赏,他的威信越来越大,以至于现在的人还深信不疑,有一种说法他就是十殿阎王的秦广王——到这份上,我们就只能说英雄不问出身了。

一个无赖死后都能混到这份上,更别提那些生前就作威作福的大人物了,他们死后往往继续作威作福,企图血食一方,例如项羽。《异苑》上说项羽死后长期霸占吴兴太守政府的大厅,有个官员在大厅摆酒吃饭,项羽竟然拉弓将人家射死。但是项羽却没有像蒋子文这么发展起来,这是因为他遇见了克星:狄仁杰。《新唐书·狄仁杰传》说狄仁杰在南方当官,毁掉淫祀一千七百多处,包括楚王项羽、周赧王、越王勾践、吴王夫差等这样的大人物,其中最厉害的当属项羽。为了让他心服口服,狄仁杰还写了一篇檄文责骂他,也没见他怎样。

倒不是这些家伙不想报复,而是报复不了。《广异记》上有个能看见鬼的人对狄仁杰说:“你身后有个南方的鬼一直跟着你,说他的房屋都被烧毁了,想报复你。”狄仁杰问:“然后呢?”这人说:“你有二十多个鬼神保镖跟着,他也不敢怎样。”

狄仁杰显然是幸运的,这些保镖一直跟着他,《大唐杂记》上宗岱就没有这么好命了。宗岱比狄仁杰更进一步,他不光禁毁淫祀,而且还从理论上予以辩驳,写下一本《无鬼论》,教育了许多人。后来有一个书生拜访他,跟他辩论无鬼说,辩论急了,最后这书生说:“你断了我们的祭祀二十年,过去你有青牛和长须仆人保护,现在长须奴仆背叛了你,青牛也死了,我们要制一制你了。”说完书生不见,第二天宗岱也就死了。

这书生就是个饿了二十多年的鬼,听他所言,宗岱之所以被杀主要就是因为一个保镖死了,一个保镖背叛了。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况?我觉得主要是因为他跟狄仁杰不一样,狄仁杰打击淫祀,他并不主张无鬼(他在打击淫祀的时候还保留了一些祭祀,例如大禹伍子胥等),所以对这些保镖们平常也给点吃的,而宗岱是彻底不信,这些鬼神保镖跟着他,什么也吃不到,时间久了,一个饿死了,一个经受不住敌人的策反叛变了。

宗岱这个无鬼论者不明白,给这些大人物“打工”从来是这些鬼的谋食之道。《续玄怪录》上记载,房玄龄和杜如晦还是书生的时候,有一次外出,晚上住店,买了点肉,两人喝酒,忽然看见一双黑毛手从灯下伸出来,似乎要东西吃,两人分别抄了一块肉给他,过了一会两只手五指鞠在一起又伸了出来,两人又倒了一些酒给他。深夜房杜二人正熟睡,忽听有人喊王文昂,就听有人在灯下应答。喊人的说:“东面有一家祭祀呢,酒席丰盛,同去同去。”这人说:“我已经吃饱喝足了,有公事在身,不能去。”那人说:“你哪里来的酒肉吃?”这人说:“我为二位丞相站岗,他们给我吃的。”

这位叫王文昂的鬼倒也真是尽忠职守,一饭之恩,就不擅离职守,看来狄仁杰也是靠这个笼络群鬼的,这倒是一个合法的吃饭的方式。

但世上贵人毕竟是少数,有的贵人又不信鬼神,打工也吃不到东西,双方信息不对称,找到工作也很困难。实在过不下去,又不敢祟人,那就只有当“梁上君子”了,但鬼偷起来似乎不用上房梁,因为他们最常偷东西的地方是厨房。

《子不语》上说洞庭山饿鬼多,蒸馒头的时候一掀开笼屉就见馒头唧唧自动,渐渐缩小,碗大的馒头,瞬间就小成了核桃模样,吃起来就像面筋一样,精华都失去了。有老人传授经验说:这就是鬼在偷吃,起笼的时候,拿朱笔去点,鬼就不能偷了。有人试过,但一边你在点,一边别的馒头就在缩,一个人点也挡不住一群饿鬼来抢啊。

其实对付这些偷吃鬼的最好方法是供奉灶王爷,袁枚在《子不语》里借一个鬼的口说,饭锅上有灶王爷手下的童子看守,看见鬼就赶走。

为了避开灶王爷,鬼就在外面偷东西吃,这也是《子不语》里的故事,有个叫尹月恒的人买了半斤菱角回家,路过一片坟地,忽觉怀内变轻,一看菱角都没有了,回看那坟头上竟然撒满菱角,都已经剥碎。这尹月恒想必也不是富人家,就上前把菱角全部捡起来拿回去了,刚到家就被鬼附身了,说:“我好久不吃菱角了,今天想解馋,你却全部拿回去了,做人怎么能这么吝啬。快点给我拿好吃好喝来,否则我不走。”家人吓坏了,赶忙拿出酒菜来。一会吃完,说是要走,家人赶紧关门,他又说关门太急夹坏了腿,又是一番要挟,最终尹月恒竟被折磨至死。

这简直就像现在结成团伙的小偷,你没有发现,我就偷了,你若发现,我就抢了。这就又走到了作威作福的老路上去了,就像我们前面所说,这样做是有风险的,碰上不信邪的就要倒霉。

鬼物获取人间饮食途径考之做鬼也要拼智商

这样说来,鬼除了巴结当官的,就是祟就是偷,没有好东西了。那可不可以选择绝食,饿死也不做坏事呢?

答案是不行。

《耳食录》里《河东丐者》一篇就写了一个这样的鬼。这个鬼刚死之后非常饥饿,向一个前辈请教,前辈一指人间一个樵夫说:你给人担柴,他就会给你吃的。他上前就为人担柴,直接送到家。樵夫却吓坏了,柴也不敢要了,鬼什么也没得到。后来又跟着这个老鬼去山下抢劫别家的祭祀,结果被人家打了一顿,还是没有吃到。托梦给自己的儿子,儿子不孝,根本不祭祀。无奈这鬼竟然饿死,死后成为鬼中鬼——聻(jiàn),但饥饿却不曾因他换了形态而放过他,他依然饥饿,于是这鬼坐在坟墓中反思:已经成了鬼中鬼,再饿死又能怎样?心念至此,忽然金光中闪现出一位菩萨,作为对他这种不怕死精神的奖励,让他从聻复生为鬼。成为鬼之后他还忍饥挨饿,坚持绝食。菩萨又让他转生为人——成为一名乞丐,每天还是得为吃饭去努力。

但是作为一个鬼,你还是有选择去做好鬼的。鬼当中也不乏乐于助人的好鬼,扶老太太过马路什么的,他们当然不敢做,万一被讹诈一下,求食不成反被敲一笔,实在不合算。他们要做的是见义勇为的大事。

《阅微草堂笔记》里有个人驾车出门,道旁有人放鸟铳,马匹受惊,将他掀下车,眼看车轮就轧向自己,千钧一发之际,马匹突然立住不动。这人回家庆幸自己大难不死,摆酒自贺,忽听窗外有人说:你以为是马匹不动了吗?是我二人给你拉住了。开门去看,寂无人迹,他才知道是鬼暗中相助,第二天拿着酒肉到马惊的地方祭祀。纪晓岚他爹对此评价说:鬼要是都这样要饭吃,谁还讨厌鬼呢?

但这样的鬼不应该只打发一顿饭吧,怎么着也得年年敬奉,毕竟是救命之恩。微薄的奖励形不成良好的冥界风气,所以这样的鬼还是少见的。

有的鬼看见马匹奔逸,别说出手救人,只会趁机捞上一把。《子不语》里有个侍卫在东直门骑马逐兔,将一个在井边打水的老翁挤入了井中。侍卫肇事逃逸,赶忙回家了,当晚,这老头的鬼找他来了,在他家里大搞毁坏,这家人哀求不止,这鬼就提出了条件:“给我刻木牌,当成祖宗一样每天用猪蹄祭我。”这家人赶忙答应,老头果然安静了。

后来侍卫经过东直门,居然又碰见这老头,老头上前就骂,侍卫也很委屈:“我都给你祭祀了怎么还不放过我。”老头说:“我活得好好的要什么祭祀。”侍卫就带着老头到自己家中,看木牌上写的姓名根本不是老头的。老人也十分愤怒,拿起牌子扔了,将供品也都撒了一地。这鬼哈哈大笑跑掉了。

不得不说这鬼聪明,如果不是侍卫和老头重逢,这祭祀他可以一直吃下去了。这鬼用计巧妙,一定熟读《三国演义》。

读书当然也要活学活用。《阅微草堂笔记》上也有一个鬼,熟读《三国演义》却沦为笑谈。有个读书人在陈留一村中住宿,晚上遇见一个鬼,对他说:“你不要害怕,我是汉朝的蔡邕,虽然我的坟墓还在,但却没有人祭祀我,所以想问问你能否为我做个祭祀。”这位读书人对蔡邕当然肃然起敬,乘机请教汉朝末年的事情。这蔡邕所答竟然都是《三国演义》里面的故事,再问其生平,所讲的都是戏曲里事情。于是这位读书人说:“我没钱给你祭祀,但我送你一句话:你以后多读《后汉书》《三国志》再求祭祀更方便些。”这个鬼的脸一下子红到了耳朵根,现形跑掉了。

这就跟骗子在大街上冒充高中生无钱上学是一个道理,我有个老师就拿了一百块钱问一个乞讨的“高中生”:你能给我写出硫酸的化学分子式我就给你钱。结果这位“高中生”张口骂了一句:傻子。老师大为感叹人心不古,现在的这些骗子还不如过去的鬼有羞耻心。

纪晓岚对这种骗子也是怒其不争。他还写过一个类似的故事,河北献县一个农民耕田耕出一口棺材,回家就被鬼附身了,恰好有个读书人在,就问鬼:“你是干什么的?”这鬼就说:“我是汉朝人,坟地在此。”读书人又问:“你是汉朝何地人?”鬼说:“我的坟在这里,当然就是献县人了。”这可是撞到枪口上了,读书人就笑了,给他掉起了书袋:“这个地方汉朝叫河间国,县名呢叫乐成县,金朝的时候改名为献州,明朝的时候叫献县。那么问题来了,你怎么可能在汉朝就是献县人呢?”这鬼就不说话了,过了一会,农夫就好了。

这鬼就跟现在打电话冒充亲友行骗的家伙有一拼,我一个邮政局的哥们接到骗子电话说:“我们这里是邮政局,这里有您一封快递……”哥们告诉他:“现在邮政局改名叫邮政公司了,你知道吗?”这骗子就跟鬼一样立即沉默了。

其实如果一个鬼有文化,根本不用在这里行骗,他们可以去给某些大V做做代笔什么的。例如关二爷,死后封神封圣,四处建庙,天天有人祈请,他怎么能忙得过来,必须要请代笔。《续子不语》里某书生扶乩,关羽驾临,他就《春秋》中的一段话请教,乩上批答清晰无误,关羽随即离去。这书生回家越想越觉不对,堂堂关圣帝君怎么能随便就请来回答我一个书生的问题呢?于是写信上天告状,刚写了几行字就听案头有声音说:“请慢,我确实不是关圣,我是唐朝横死的一个书生,蒙圣人不弃,为他代笔,并享受一方祭祀。”这人还说,“天下的关帝庙都是我这样的在享受,只有皇帝祭祀的时候他老人家才出来吃一顿。”

这么说来天下的关帝庙都是特许经营店,关二爷为群鬼们提供就业岗位,针对这些代理者,关二爷还有考核体系。《子不语》中说溧阳有个马孝廉,在村中李姓家里当老师。邻居王某家暴严重,妻子常常吃不到饭,无奈之下偷了李家的鸡吃。李家找到王家,王某大怒要杀了妻子,妻子就诬陷说鸡是马老师所偷。

马老师深信离地三尺有神明,就和这女人到关帝庙前卜卦,说:如果是阳卦,这鸡就是我所偷,若为阴卦,则是女子所偷。但占卜三次,都是阳卦,既然关二爷都证明了,大家也就相信鸡为他偷,名声也败坏了,还丢了工作。

后来也是有人扶乩,关二爷驾临,马老师痛骂关羽,关二爷就解释说:“你知道轻重缓急吗?当时的情况下如果我说是那女人所偷,她就要被丈夫打死,我说你偷,只是下岗而已。你觉得你冤,我难道不冤,白白被你认为不灵。但是我处置得当,关老爷对我连升三级。”马老师就奇怪了,你已经是帝君了,还怎么升。这“关二爷”说出实情:“你以为靠你们就能请来他老人家啊?我是个代笔的。”

从这个故事可以看出关二爷对这些代理商管理还是非常严格的,足以让肯德基汗颜。他老人家在成神的道路上平步青云,跟他的管理才能也是密不可分的。

除了跟关二爷这儿,阴间其他地方也为一些鬼提供了就业岗位。《聊斋志异》里有个故事《王六郎》,那个淹死在河里的鬼王六郎就因为屡屡不肯祸害他人而获得赏识,被派到一个地方当土地爷了。但这些选拔条件都非常严格,不但要有文化,而且品行也要好,以至于有时候鬼里面选拔不出来,还得从人间招考。《聊斋志异·考城隍》这个故事里那位宋焘就是活着好好的被叫过去参加一个考试,考上了才通知他要去河南当城隍——上任的前提条件之一就是先要弄死他。这位宋焘以奉养母亲为由才得以再活九年(最后这决定还是关二爷下的),母亲仙去,次日他就死了。

但是再严格的选拔也不耽误出败类,作为这些阴间的地方官,能够享受四方祭祀,再不比作饿鬼的时候,他们吃起东西来也非常挑剔。《阅微草堂笔记》里说二郎神在宋朝的时候被封为“二郎真君”。听起来官大了,他却不高兴,给人间托梦说:“自从当了真君光吃素的,不给肉,吃得身上没力气,还是别让我当真君了。”这可是无肉不欢啊。二郎神毕竟还是个正经的神仙,只是托梦要求,有的小鬼成神后稍不顺心就要惩罚人。《夷坚志》上有个地方供奉,厨子不小心划破手指,将血滴入食物中,神就大怒,拉住厨子的手伸到开水锅内,将这厨子烫得皮开肉烂,导致另一个神都看不下去说:这有点过了。

有的时候,即便你把一切都弄得干干净净,他们也不来吃。《阅微草堂笔记》上说有人听到一群鬼呼朋引伴去吃饭,一个鬼说:村中请神,酒食丰盛,我们去吃吧。群鬼说:领导的宴席怎敢靠近啊?这鬼说:这家里兄弟相争,叔侄互轧,乖戾之气,充塞门庭,领导已经放弃他了,咱们快去。

神这样就未免有点太挑了,人家请你过去没准就是为了保佑家庭和睦的,你却因为人家不和睦而不去了,这不是尸位素餐吗?这还真是尸位素餐——所谓尸本来就死者祭祀上的神主啊,他们白白吃饭,正应了这个成语。

有趣的是,这些当了领导的鬼有吃有喝,他们手下的衙役、差吏却还是过着吃不饱穿不暖的日子,不高薪养廉也就罢了,连基本生活也无法保障。这些手下一旦到人间办事,常常是乘机大吃大喝一顿,有时候到了不顾尊严的地步。纪晓岚一个朋友就撞见过,被纪晓岚写在《阅微草堂笔记》中。

这人叫孙虚船,在某家教书。主家母亲病危,家里为老师备下饭菜,孙老师因为有事没顾上吃,就让放在桌子上,忽然看见一个白衣人飘然入室,还没顾上惊讶,就见一个黑衣矮子也进去了。孙老师进屋去看,只见这两人正相对大嚼,吃他的饭呢。孙老师厉声斥责,白衣人急忙跑走,孙老师成功将黑衣人拦在屋内。这黑衣人蹲在墙角不敢动,孙老师就跟他耗着。过了一会就见主家踉跄奔出,告诉他有鬼借老母亲说话,说是冥界官差来拘拿魂魄,结果被你堵在这里了。这孙老师才知道遇见了鬼,于是就放了那黑衣人出门,一会就听主家的人哭声鼎沸——老母亲的魂魄已然被这官差拿去了。

这主家未免太过迂腐,既然官差被堵在屋里,那就干脆将他永远堵住,这样老母亲岂不是也能延寿。杭州一位袁观澜就是这么干的。《子不语》中写道,这袁观澜家里穷,四十岁还没有娶上媳妇。不过他有吃窝边草的手段,成功勾引了邻家女,但女孩的父亲却不肯将女儿嫁给他,结果这女孩相思成病。袁观澜这天晚上借酒浇愁,忽然看见墙角有个人,手里拿着一根绳子,后面似乎还牵着什么。袁观澜问:来喝一杯吧。这人点点头,给他倒了一杯。这人嗅了一嗅,不喝,酒却少了。人在空虚的时候就十分热心,袁问:是嫌酒寒吗?这人点点头。袁观澜就把酒热了热给他,结果这人还是嗅而不喝,脸色却是越来越红。袁观澜是个劝酒的高手,知道对方是鬼,竟然将酒倒入他口中。结果这人喝一点这脸就一缩,一壶喝罢,不光脸缩小了,身体也变小了,如同婴儿一样,痴迷不动。再看他这绳后所牵的,是邻家女的魂魄。袁观澜这才知道此人是索命的鬼差,干脆把他扔到酒坛里,再用八卦图封住口,然后解开女子绳索,一人一魄从此就快乐地生活在一起。后来邻村一个白富美刚刚死去,这女鬼跑过去借尸还魂,袁观澜则跑过去,像王子对白雪公主那样,只不过中国古人不敢轻易亲吻,只能轻轻低语,女子假装复活。从此这袁观澜不但在精神上与相爱的人生活在了一起,而且在实体上拥有了一个白富美,成了人生的赢家。

这两个故事里鬼差还都是忠厚人,换个奸诈的,人家还不屑于骗吃骗喝,而是直接拿手中的权力去寻租。《甄异录》上有个人叫张闿,一次驾车出门,看见道边躺着一个人哀求说:我脚上生病了,不能走。张闿是个好心人,就把车上的东西扔了,让他坐上去。结果到家后,这人说:我好好的,根本没事,刚才是逗你玩呢。张闿有些生气,结果这人说:我是个鬼,奉命来索你性命,你是个忠厚人,我也不忍心拿你,但上级有命,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这话说得颇有水平,潜台词就是:看你怎么表现了。

张闿立刻会意,摆上酒席招待,吃饱喝足之后,这鬼果然问:有没有和你同名的?张闿说:有个叫黄闿的。鬼说:你带我去。张闿带着鬼去拜访人家黄闿,鬼就抓了黄闿的魂魄走了。张闿这厮活到了六十岁。

鬼夸张闿忠厚,但张闿为了自己活下去,竟然不惜牺牲别人,实在看不出忠厚在哪里。充分说明对于这些鬼差来说,你是什么样的人真的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懂不懂事,能给我多少好处。人间地下真的没什么区别。

鬼用什么吃饭

《三国演义》里死诸葛吓走活司马,司马懿一路狂奔,惊魂未定,问了一个经典的问题:“吾头尚在否?”问题听起来荒诞,好像没了头他还可以跑这么远一样。实际上古人就是这么想的,这事也不是没发生过。

汉武帝的时候,豫章太守贾雍出城杀贼,不幸被敌人将头砍下,他却没有死,骑马回来,问各位将官:“你们说有头好,还是没头好?”按说领导问这样的话,下属得看领导有啥没啥再说好不好,这帮手下大概觉得他快死了,就说:“还是有头好。”贾雍说:“不对,没头也很好。”说完就死了。

这是《幽明录》上的故事,贾太守最后这句遗言显然是不服气,其实他能够“一字齐肩”从战场上跑回来,说明他内心充满自信,相信自己是可以活下来的。但被这帮不懂事的下属一打击,他就没了自信,只好死掉了。

像这样的案例有很多,那位著名的“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中的主人公花敬定,《蜀中名胜记》里说他当年被敌人砍掉头,仍然持刀骑马来到一处小镇上,还下马洗手,浣纱女见了嘲笑他“头都没有了,还洗手干什么?”可怜一代名将,本来自信满满,早就忘掉头没了人就会死这回事,他坚信自己会活下来,结果被这少女一嘲笑,自信心完全丧失,立即扑倒死掉了。

这些没头不死的故事逻辑中,没头其实就跟断了手脚一样,顶多是个残障,生活不便——最大的不便就是没地吃饭了。

但这也不是没有解决的方法,《夷坚志》上说宋朝时,有个官员出差,傍晚时路过一个村庄,到一户人家里歇息,看见这家一个无头人织草鞋,吓了一跳。主人说:这是我爹,当年遭遇方腊之乱被人砍断了头,我把他尸体抬回来,发现身体都能动,于是只好把他的头埋了,身体留着。他脖子上伤口慢慢结痂竟然痊愈,只留下一个小口,想吃饭的时候,这小孔就发出啾啾的声音,我每天吃饭就把米粥倒进腔子里。

这老头是没有文化,所以吃饭发出啾啾声,如果他有文化就可以写字。《广古今五行记》里有个叫崔广宗的县令因犯法被砍头,他就不死,回到家,饿了就写一个饥字,家里人便拿饭从颈上的窟窿里灌进去,当他吃饱了,就写一个“止”字。

最令人惊讶的是他还能过正常生活,妻子还为他生下一个儿子。过了五六年的,他突然在地上写:后天我就要死了。到时候果然就死掉了。

这些人之所以不死,并不是因为他们生命力有多顽强,而是因为阎王爷不让他们死。《明季北略》上写过一个类似的故事,某人被砍头后,有野兽来吃尸体,突然有人驱赶野兽说:勾魂簿上没有他的名字,不能让他死。从此这个无头人就过上了从大窟窿里喝粥的日子。

也就是说这些人不死都因为阴间的官差误操作,害得他们被斩头,所以就这么将就着让你活下去。崔广宗之所以提前知道死期,也正是因为如此。而贾雍和花敬定之所以先不死,后经人一提醒就死,或许先被这阴间官差忽悠了,感觉这样活着也挺好,但身为领导,被人一指出,就大感窘迫,感觉这样活着还不如死掉呢,坚决要求去死,这才走了。

可惜的是,他们到了阴间也是这样吃饭。《异苑》里说三国的时候,夏侯玄被司马师砍头,家里人为他设祭,夏侯玄来吃饭,就把头摘下放在一边,将那鱼虾、酒肉和水果一起倒进脖子上的大洞里。

和人间没头的时候吃饭相比,现在一是生活可以自理——不用喂了,二是过去只能吃流食,现在什么都能吃了。

这是因为做人要考虑消化的问题,做鬼则不用。鬼吃饭和人吃饭的差别,可以用《夜航船》里一位老和尚的话形容。有人问老和尚:你吃饭跟我们俗人吃饭有什么区别?老和尚回答:老僧吃饭口口吃在肚里。

老和尚这话在我这种不懂禅机的俗人看来,这是变着法儿的骂人,你吃到肚里,那我们吃到哪儿了?我们难道不是吃到肚子里了,只有鬼吃饭才不吃到自己肚里呢。

《耳食录》中说扬州有几个人外出游玩,看见路边有骷髅,一狂人往骷髅嘴里尿尿,说:“来喝吧。”这骷髅之鬼估计也是多年饥寒,竟然道:“拿酒来。”这狂人吓得一愣,不敢再说,鬼怒道:“你让我喝,为什么不给酒?”狂人无奈只好道:“那就来吧。”众人来到城里酒楼上,专为这鬼设了一个座位,众人喝一杯就往地上洒一杯,酒水如泉流到楼下。众人问:“醉了吗?”这鬼答得豪放:“死且不朽,这些酒算什么?”又为他倒了许多,众人感觉这鬼已经醉了,都偷偷逃去,狂人最后也借上厕所而遁。这鬼在楼上耍酒疯,酒保上来将他一顿责骂,这鬼才离去。

酒都流到地上,根本就没有进到他肚子里去,这鬼压根不用考虑消化的问题,但为什么他喝醉了呢?因为虽然酒未入口,但酒气却被他嗅了,也就是吃的压根就不是酒,而是酒气——既然是气体,那鬼吃东西的工具就不是嘴巴,而是鼻子。

我们平常给鬼敬酒都是把酒倒在地上,在人类的想象里,鬼这时候就趴在地上仔细地嗅着这些酒气。但在鬼的世界里,似乎不光是酒这样,米饭也这样。《子不语》中有个叫李倬的也遇见一个鬼,这鬼吃米饭都把饭倒在地上,然后端碗嗅上一嗅就行了。

不过吃饭倒在地上似乎视个人习惯而定,有的鬼就不是如此。《补录记传》中的柳晦遇见一个乞丐,给了他一点食物,这乞丐接过之后只是嗅了三下而已。柳晦就很奇怪,乞丐告诉他自己是个鬼,只用嗅气体就行了。

只嗅气味这种饮食方式,很符合我们平常供奉之后东西完好的实际,这种说法大行其道,以至于《夜谭随录》说徐某家里有个老太太死了,两个孩子就在晚上看见一个东西如同象鼻,在喝祭品里的酒。编这个故事的人显然是受鬼靠鼻子吃饭说法影响。但是鼻子里吃东西,那感觉肯定不如嘴吃起来痛快,有的鬼想要吃点东西就会采取一种新的方式:借一张嘴,一个肚子。借谁的?当然是借人类的,这种方法我们称为附体。

《聊斋志异》里有个人叫耿十八,死了之后来到阴间,上到望乡台,想起家中老母无人奉养,悲从中来,嚎啕大哭。旁边有鬼自称是个泥瓦匠,对他说:“咱们一起越狱吧。”两人就跳下台来,一路狂奔回到家中,口渴非常。肉身醒来之后先喝水,喝了好多。家里人问怎么喝这么多?他说先是我喝的,随后是那个泥瓦匠喝的。

可见鬼依附别人肉体饮水,解的是自己的渴,依附别人的身体吃饭,自然填饱的也是自己的肚子。这倒不错,可以大吃特吃,想吃什么吃什么,吃出高血压和糖尿病来也没有关系,反正不是自己的身体。好多复仇之鬼一旦依附上仇人的身体就这么搞。《子不语·叶氏姊》中一个老寡妇被前生复仇之鬼所依附,本来吃斋念佛的她就开始专吃荤腥,饭量顶好几个人。

有句心灵鸡汤说“食物喂饱你的肉体,书籍喂饱你的灵魂”。但是按照我们鬼故事的逻辑,食物不光喂饱肉体,也能喂饱灵魂,基本上没有书什么事。要是这么得出一个读书无用论就大错特错了——书恰恰就是食物。

宋朝的时候宋真宗赵恒曾经做出过“最高指示”:富家不用买良田,书中自有千钟粟。《励学篇》激励了多少士子,所谓“男儿欲遂平生志,五经勤向窗前读”。这“平生志”归根结底不就是个吃饭的问题,自己吃上好的,然后“光宗耀祖”,让祖先也衣食无忧。

当然遂了平生志也不能就大吃特吃,成为饕餮之徒,我们老祖先也教育我们“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要节俭,这不仅是为了我们的品德,也为了我们死后积福。《夷坚志》中说有个人叫黄大言,曾经去过一次阴间,看见一个山洞,洞内臭不可闻,有人告诉他这里是收集阳间浪费粮食的地方,死了之后就让他们吃这个。

看到这里,对比我们之前描述的阴间苦寒的特征,如果死了之后有腐烂的食物可以吃,那也总比喝粪汁强吧,大不了我多扔点豆腐,到了阴间正好变臭,闻起来臭吃起来香,不亦乐乎?这不是变着法儿的鼓励浪费吗?这么想的人就忽略了人吃饭的逻辑问题,你以为粮食说浪费就浪费的吗?人间的饮食规则设计就完全避免了这一漏洞的出现。那么请看下一章——人类的饮食。


上一章目录下一章

Copyright © 读书网 www.dushu.com 2005-2020, All Rights Reserved.
鄂ICP备15019699号 鄂公网安备 4201030200161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