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我是个“犟种”

单联全 作者:滕贞甫 编


苦乐人生

平心而论,我的童年和少年更多的是在少不更事的时光中度过的,对于我来说,谈不上叛逆,即使偶尔倔强也是性格使然。但是随着我渐渐长大,开始受制于各种现实境遇,成年以后所遭受的挫折让我的倔强性格渐渐变成了一种抗争。也许正是这种抗争,使我的人生之路充满变数。

我是个“犟种”

母亲一直说我是个“犟种”,是头“倔驴”,直到她临咽气时还叮嘱我:“四儿啊,你做事能不能别像一头倔驴犟到底啊?”我没听。

一路走来,有成功,有失败。细究原因:成功是因为我倔强,失败是因为我太倔强。

故乡的云一直遮着我的心

“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古往今来,文人墨客因为怀念故乡而留下许多经典名句。然而,每当我读起这些名句,都有一种莫名的伤感。儿时有一首歌叫《谁不说俺家乡好》,至今久唱不衰,但我一听就想哭,因为家乡让我伤心,我很难以家乡为傲。我一直觉得自己是个没有故乡的孩子,故乡的乌云一直遮着我的心,每当想起故乡,我的心便不再晴朗。

其实,我的家乡举世闻名——它位于辽东半岛最南端的旅顺口,我就住在东临黄海、西濒渤海、南与山东半岛隔海相望、北依大连市区的老铁山下。

旅顺口历史悠久,汉代时属沓氏县,东晋时名“马石津”,隋唐时谓“都里镇”,元代时称“狮子口”。明洪武四年(1371年),明太祖朱元璋派马云、叶旺二将率军从山东蓬莱乘船跨海在此登陆收复辽东,因海上旅途一帆风顺,遂将“狮子口”改名“旅顺口”,一直沿用至今。

旅顺口后来的历史发展并不像它的名字那样一帆风顺,作为兵家必争之地,它历尽沧桑:1880年,李鸿章在此建立了北洋水师;1894年中日甲午战争爆发,11月21日旅顺口被日军攻占,日军进行了大屠杀,血洗全城,我的第一个奶奶就是因为在家里“包小脚”无法逃跑而悬梁自尽的;1898年5月7日,沙俄迫使清政府与之签订了中俄《旅大租地条约》,强租军港旅顺口和大连;1904年2月8日,日军偷袭旅顺口,日俄战争爆发,最终日军占领旅顺口;1945年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根据《雅尔塔协定》,旅顺口恢复苏军租借权,直到1955年,苏军才将旅顺口归还给中国。如今,经过战乱的旅顺口已经成为举世闻名的国家级旅游胜地。

我们单氏家族是在1894年中日甲午战争前从山东漂洋过海落户到旅顺口老铁山下的。就像旅顺口的历史境遇一样,单氏家族也经历了百年沧桑。我爷爷的第一个老婆被日军逼死后,爷爷又娶了第二个老婆,就是我的亲奶奶。奶奶生了三个儿子,我父亲排行老二。因为家境贫寒,父亲没有念过书,十三岁便只身来到沈阳(当时叫奉天)学徒,后来成了一位技术高超的裁缝。

1946年2月14日,我在沈阳铁西区富贵里出生,我兄弟姐妹共八个。在六个兄弟中,我排行老四。

1948年,辽沈战役前的一天,父亲抱着我在门口乘凉,我的一个干姑父将父亲拉到隔壁。隔壁屋里坐着十几个人正在开会,说是动员大家参加国民党。父亲说:“我是个裁缝,拉家带口的,除了会写自己的名字,会写几尺几寸外,其余什么都不会,我参加那个干什么。”说完就抱着我离开了隔壁小屋。然而就是这么一段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经历,却成了我父亲、成了我们全家包括我终生的噩梦。

1949年年初,沈阳风雨飘摇,父亲做裁缝已无法养家糊口,于是用一副担子一头装着缝纫机、一头装着我,带着全家逃荒回到旅顺。当时,旅大地区已被苏军解放并实施军事管制,父亲带着全家夜里偷偷渡河过关卡,不料抱着妹妹的母亲失足跌倒落水,情急中的父亲扔掉扁担去救母亲,却将三岁的我淹在水中。我凄厉的哭声惊动了苏军士兵,他们将我救起来抱上岸,在查清了我们只是往家乡奔的难民后,友好地放行,还给了我们一块黑列巴(黑面包),这让父亲对苏军充满了好感。

回到旅顺老铁山后,我们全家挤进了爷爷的破草房子。我清楚地记得,1949年刮台风,我们家屋顶到处漏雨,母亲把锅碗瓢盆摆满了炕上地下,用来接雨水。我兴奋地在接雨水的碗盆中间跳来跳去,突然一阵狂风,卷走了我们家的茅草屋顶……

因为做裁缝的手艺高超,加上对苏军友好,父亲被招到旅顺苏军将校被服厂当裁缝,专门为苏军将校级军官做军服。母亲则在家里带着孩子们下田务农。

1950年,新中国开展了大规模的“镇压反革命运动”,要求一切有历史问题的人必须立即坦白交代。胆小怕事的父亲也向组织上“交代”了他在沈阳抱着我到隔壁参加过一次会议的情况,由于没有证据证明父亲参加了国民党,于是父亲就被列为“历史上有污点的人”。

1953年,苏军开始陆续撤离旅顺口,苏军将校被服厂解散,父亲因为手艺精湛,被特招到北京,专门给中央首长做服装。这无论在当时还是现在,都是一份了不起的荣耀。父亲在亲邻的艳羡中风风光光地坐上火车赴京。然而,就在我们全家也兴奋地准备举家搬迁到北京的时候,父亲突然沮丧地回来了——政治审查不合格,“历史上有污点查不清”。

“历史上有污点查不清”的人还不如“历史上有问题已查清”的人的日子好过。假如父亲是国民党党员或者有什么历史罪行,只要是查清了,定性了,日子都能过,问题是“查不清”!在“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年代里,“历史上有污点查不清”就意味着是历史悬案,就意味着可能还有更严重的罪行,就是一个不能相信、不能重用的人。

父亲被从北京清退回来后,就在国营的旅顺被服厂当了工人。按理说父亲是贫下中农出身,又是工人阶级的一分子,在那个年代应该多自豪啊。可是不行!因为“历史上有污点查不清”,父亲就成了被“内控”的人,每到工厂开职工大会或者传达上级指示的时候,领导就会喊一句:“历史上有污点的人不能参加!”父亲就得在众目睽睽之下离开会场,这种尴尬和羞辱让老实得连话都不会多说的父亲无地自容。

因为忍受不了政治上的不信任,父亲不知回家流了多少泪,最后,在母亲的劝说下,父亲毅然辞去了国营工厂的工作回家务农,和母亲一起给生产合作社喂猪。

父亲的工作很努力,他竟然被评上了“旅大市畜牧业先进工作者”,戴上了大红花,还得到一条白毛巾和一块印有鲜红大字“旅大市畜牧业先进工作者”的篷布围裙作为奖励。

然而,打击又来了,有人激愤地向组织上反映:“集体的猪怎么能让历史上有污点的人喂呢?一旦把猪毒死了怎么办?”在“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的大幅标语张贴到养猪场的当天,父亲和母亲就被调离了养猪场,下地锄田了。

在接下来的年月里,每当村里大喇叭一喊“‘地富反坏右’分子和历史上有污点的人马上到生产队开会”,父亲就哭,以至于后来每每听到村里大喇叭响,父亲都会情不自禁地手发抖。

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让父亲的人生受到严重冲击,在那个“怀疑一切,打倒一切”的年代,父亲自然被审查、被批斗。父亲绝望了,几次要自杀,母亲和全家人日夜寸步不离地守在父亲身边,不给父亲一分一秒独处的机会。亲情终于使父亲度过了艰难的岁月。

由于父亲的原因,我们兄弟姐妹八个都受到了一定的牵连:当兵当不了,入党入不了,提干提不了,考大学政审不过关。所以,我们兄弟姐妹八个尽管都很聪明,学习成绩都很优异,但没有一个报考大学,学历最高的是高中和中专毕业。而我儿时的许多梦想都因为父亲的缘故化为泡影。政治上受打压,经济上贫困潦倒,我甚至连一张儿时的照片都没拍过,以至于在整理这本自传的时候,我几乎找不到二十岁以前的照片。而对生我养我的家乡,我心中有怨,只想早点儿逃离这块让我伤心的土地。1963年我初中毕业,因为学习成绩优异,班主任老师一直希望我报考旅顺最著名的高中——旅顺一中,以便将来考清华、北大。然而,一是因为家里穷,二是因为我患了神经衰弱,最重要的是我想永远逃离这个让我伤心的地方,所以我坚决报考了不收学费又能离开旅顺的旅大师范专科学校。尽管班主任老师一怒之下撕了我的报考表,但我还是毅然决然,坚持不改。

1966年毕业于旅大师范专科学校,这是二十岁前仅有的一张留影,当年的小伙是不是还挺帅?

离开旅顺去大连报到的那一天,我天没亮就摸黑离开了家,连头都没有回,我下决心一辈子不回来。

我在旅大师范专科学校中师毕业时,按照当时的分配政策,毕业生“哪儿来哪儿去”,我必须回旅顺口区教学。我上来了犟劲儿,赖在区教育局分配办死活不走,我提出哪怕是分配我去新疆、西藏都行,只要不回旅顺。然而分配办就是不同意,我气得当场就昏倒在地,这一昏救了我,领导特批我可以不回旅顺,将我分配到靠近旅顺口区的甘井子区营城子公社郭家沟小学。呜呼,我终于逃离了故乡。

“文革”后期,我的一个本家哥哥当了村长,他对父亲说:“二叔,你如果老戴个‘历史上有污点查不清’的帽子,你到死都得背着这个污点,儿女们也都得跟着你受牵连。干脆,你就承认你是国民党党员,我把你档案改为你是‘普通国民党党员,但没有活动,历史问题已查清’,你说好不好?”父亲哭了一宿,终于点头了。

父亲是患肺癌去世的,临死前,他含着泪说:“我牵连你们了,可我真的不是国民党党员,我冤死了啊!”

事情过去了很多年,我心中的怨恨也逐渐淡去,有时候我也这样宽慰自己:“不要怨恨家乡父老,那是一个时代的错误。”然而,我还是对故乡没有那份深深的情,每当想起故乡,我的心便蒙上了乌云。

我的作家梦从老师的一句话开始

童年,正是人生的懵懂时期,父母或者别人的一句话都可能影响你的一生,我也如此。

1954年9月1日,我在旅顺铁山乡中心小学读一年级。开学的第一天,全校师生到海边野游,当年的海滩遍地都是大小不一的鹅卵石,同学们都兴高采烈地翻找鹅卵石下的小螃蟹。新班主任老师问:“同学们,这些磨石蛋子(我们那地方把鹅卵石叫磨石蛋子)原来都是带棱带角的石头,你们说石头怎么会变成了磨石蛋子呢?”大家争先恐后地回答,有的说用锤子砸的,有的说用铁锉磨的,有的说用砂纸蹭的,我在一旁不言不语。老师指着我:“那个同学,你说!”我胆怯地说了句:“让海水冲的吧?”同学们哄堂大笑:“水还能把石头磨平了?胡诌!”我脸红脖子粗:“就是海水冲的!”老师一下子把我抱起来,高兴地说:“你答得很对,是海水冲了石头,石头互相摩擦,日久天长,石头就成了磨石蛋子!你非常聪明,将来你要当大作家、大科学家。小班长就你当了!”于是,我当上了小班长。从此,“将来当大作家”就成了我的梦。

当上小班长,我可把这个“小官”当成大事了!从我们村到铁山小学有五里地,每天上下学,我都把我们村的十三名同学集合起来,吹着哨子“一二一!”排队走。

一天放学,我正带着十三名学生列队走在回家的路上,一辆苏军大卡车停了下来。车上跳下来一个苏联军官(那时候旅顺还有苏联的驻军),他从大卡车上拿了一个白列巴(白面包)、一个黑列巴(黑面包)给了我,每个列巴都像小枕头一样大。苏联军官拍拍我的脑袋,连声说:“哈拉少!哈拉少!”原来是因为我带领同学们整齐列队回家,苏联军官看了一高兴而给我的奖励。与此同时,苏联军官又分别给每个女同学一个白列巴,给每个男同学一个黑列巴。哈!我们十四个人夹着枕头大的列巴排队往家走,劲头更足了!

消息迅速传开,第二天早上,我家门口就聚集了全村从一年级到六年级的同学,从此我吹着哨子,带领全村五六十个学生天天列队上下学。然而我们望穿双眼,再也没碰到苏联军官运面包的卡车停下来。不久,这支队伍又恢复到了十四个人。

作文课,老师出了个题目:我最高兴的一件事。我写了《大列巴的故事》,这应该算是我的第一个作品,老师让我在全班同学面前范读,我沾沾自喜。不料读完后,老师在肯定我写得好的同时,又批评我,说选的这个故事中心思想不积极,不应该把分大列巴当成高兴的事,只给了我三分。我不服气,当场哭了。我不理解,既然让我当着全班同学的面读作文,还夸我写得好,为什么才给我三分?写大列巴的故事怎么就中心思想不积极了?当天我也没组织同学排队回家。

那时的老师真敬业,晚上,班主任老师就来我家家访。我躲在门后不见老师,还冤屈地哭了。母亲跟老师连连赔不是,说:“老师你别生气,我四儿是个‘犟种’,等我收拾他!”班主任老师在妈妈面前把我好一顿夸,然后说作文代表一个人的思想,中心思想不正确,将来会犯大错误的,妈妈吓了一跳。从此,“中心思想”这四个字牢牢地扎根在我幼小的脑海中,甚至影响到我今天的创作。

从小学三年级开始,我就迷上了长篇小说,读了《三侠五义》《九命奇冤》《洪武剑侠图》《水浒传》《三国演义》等。我如饥似渴,别人看小人书,我觉得小人书看了不过瘾,什么书厚我看什么书,很多字看不懂,全靠查字典。古有囊萤映雪的佳话,我有布衾挑灯的笑话。那时家里没有电灯,用的都是玻璃瓶子捻上棉绳做的煤油灯,看书看到天亮,两个鼻孔全是黑的。有一次,因为母亲不让我点灯熬油,我就将煤油灯蒙在被子里看书,不小心烧了被子,自然挨了一顿打。

1957年,反右斗争开始了,那时候我还什么都不懂。一天早上,班主任高老师没来给我们上课,校长却领来一个眼睛有点儿斜的男老师,姓林,说是当过解放军飞行员,接替高老师当班主任。因为高老师对我太好了,所以放学后我就一个人跑到高老师家,高老师搂着我就哭,说她再也不能当老师了,她被定为右派了。原来当时反右斗争抓右派分子是有名额要求的,高老师说话直率,又正好生孩子在家坐月子没上班,就被顶上名额打成右派分子了。而这些事对于作为一个小学生的我,当然一无所知,于是我在日记里就写了《我最喜欢的老师走了》,细数高老师的好。当年的日记没有什么隐秘,好像都是写给别人看的,班级墙报上经常贴满了同学们写的日记。林老师发现了我的日记,把我叫到办公室,一顿批评,眼珠子瞪得特吓人,我至今忘不了林老师那只受过外伤而且有点儿斜、眼球外凸的眼睛。林老师说:“高老师是‘五类分子’(即地主、富农、反革命、坏分子、右派分子),被开除了,你不能替坏人说好话。”我心里很不服:“这么好的女老师怎么能是坏人呢?”没文化的母亲则说:“以后不许写日记!写日记又费笔又费纸,老师又不给评分,还受批评,有什么用?好好学习吧!”小“犟种”这回没跟母亲犟,于是把所有的日记本全烧了,从此不再写日记,至今也没有留下一篇类似日记的东西。不过打心眼儿里说,我小时候对“地富反坏右”不那么恨,原因之一是我那老实得不能再老实的父亲属于“历史上有污点的人”,而“历史上有污点的人”是和“地富反坏右”连在一起的;原因之二就是高老师太好了,我不知道一个好人为什么突然成了坏人。

小学四年级,我当上了少先队大队长。我们村临时住了几个解放军战士搞部队养猪场。我一直盼望当解放军,每天晚上都缠着解放军班长给我讲武侠故事,我还恳求班长叔叔回部队请示一下,能不能跟我们村的小学生搞一次联欢会。班长叔叔特喜欢我,就回旅顺军营把情况说了,连里领导表示同意。我兴奋异常,马上开始自编起节目来。记得我编了一个因为不讲卫生拉肚子的相声,还编了一个歌颂解放军的三句半,叫什么名字都忘了。

一个星期天,我带着我们村六十多个学生,唱着歌,步行二十多里地来到旅顺军营。连长真拿我们当回事,不但组织战士们看了我自编自演的烂节目,还让厨房给我们做了一顿饭,主食是高粱米干饭,菜是萝卜丝小豆腐。这一顿饭吃得太香了,至今我还忘不掉那个萝卜丝小豆腐的味道。

联欢会结束后,部队用大卡车把我们送回了家,还赠送了一百本图书。当我把一百本图书交到少先队辅导员手上时,我又成了校内校外人人称赞的人物。校长说我太有领导才能了,将来一定会当个大干部。而我当时最兴奋的是我给解放军叔叔演了我创作的第一个曲艺节目。其实那个节目编得很幼稚,今天回想起来,自己都觉得极可笑,我不由得打心眼儿里佩服那些解放军叔叔,他们怎么能耐得住性子看我的烂节目呢?

1958年的“大跃进”,可给了我少年施才的绝好机会。那年头,全民大炼钢铁,我们经常不上课,拿着小铁锤漫山遍野地找铁矿石,老铁山沟沟岔岔拥满了找矿石的大人、小孩儿,家家户户的门把手、门合页都被卸下来扔进了炼铁炉。

1958年的“除四害”运动更让我们兴奋。学校大黑板报写着每个班级每天消灭的老鼠、苍蝇、麻雀和蚊子的数量;每个班级的小黑板报上,则是写着每个同学消灭“四害”的数目。苍蝇是要按每天打死多少只数的,老鼠是要按每天有多少根老鼠尾巴算的,而消灭的麻雀则是按每两条麻雀腿算一只登记的。为了抓老鼠,我们把好好的田地挖了许多坑;为了多抓苍蝇,我带的午饭不舍得吃,将玉米面大饼子抹上臭豆腐放在教室外招苍蝇,等苍蝇闻到臭味在玉米面大饼上聚满时,我一个大苍蝇拍打下去,然后将死苍蝇一只只用筷子夹起装进小瓶子。因此,我每天消灭苍蝇的数字是最多的,我也成了“除四害”的先进典型。不过我不吃午饭、用大饼子抹臭豆腐招苍蝇的经验让学校大喇叭一宣传,引起不少同学的效仿,他们早晨都带着臭鱼酱、臭虾酱到学校,结果搞得满教室臭烘烘的,倒把苍蝇都引进了教室,于是这个办法很快就被学校制止了。当时,一根老鼠尾巴算消灭一只老鼠,有的同学很狡猾,就把一根老鼠尾巴剪成两截,算是消灭两只老鼠,然而这些都被我这个班长给识破了。为了杜绝谎报数字的情况,学校专门把各班班长集中在一起,由我介绍如何识别造假的老鼠尾巴。今天我们有些人谎报产值,我觉得一点儿不奇怪,我们小时候就会了。

抓麻雀更是一件让我兴奋不已的事:那年头,为了消灭一只麻雀,那真是全民上阵,大人小孩儿你喊我叫,有吹喇叭的,有敲铜锣的,有敲队鼓的,有敲脸盆的,有敲铁片的,而我则打着竹板,大声念着自己编的快板书:“小竹板,!小麻雀,快死光!小朋友,上前方!”愣是把麻雀惊得无处落脚,直接从天上掉了下来。过了许多年,我们突然得知麻雀又成了益鸟,唉,当年轰轰烈烈消灭麻雀的全民行动原来是错的!

“大跃进赛诗会”可给了我施展才华的好机会。那时候真是吹牛皮不上税,你能吹,我比你还能吹,满大街都是标语口号:“亩产万斤粮,一夜进天堂!”“一条大鱼装满船,一棵麦穗扁担长。”比比皆是。而各种诗歌比赛也搞起了“大跃进”,大家现场编现场演,看谁编得多编得好。我编顺口溜又快又押韵:“大苹果像脸盆,大西瓜赛车轮,一根黄瓜扛不动,少先队员真高兴!”我怎么那么能吹牛啊?诗歌比赛大会我拿了好几个奖状,想当作家的梦想更强烈了!

1959年,我们提前进入了“共产主义”。生产队搞起了集体大食堂,家家户户的锅都砸了,用来大炼钢铁了,每顿饭都端着盆到生产队大食堂免费领饭吃。母亲在集体大食堂做饭,专烀玉米面大饼子。集体食堂的大铁锅实在是太大了,母亲在家里烀饼子的时候,饼子只有巴掌大,而在生产队的大食堂烀饼子,一个大饼子都五六斤重,得用胳膊摊。开始那些天,全村人每天都排着队到生产队领大饼子、萝卜丝汤,吃得那个香啊!家家不用做饭,天天白吃白喝,人多还热闹。于是我的作文《共产主义是天堂》又把集体大食堂一顿夸,把在大食堂做饭的母亲一顿夸!然而好景不长,首先是做饭的母亲被撸了下来,“历史上有污点”家里的人连给生产队喂猪都不行,怎么能喂人呢?下毒怎么办?阶级斗争观念太不强了!

不久,集体大食堂就办不下去了。社员们实在吃不惯天天大饼子、萝卜丝汤,尤其是中午学生带饭,大食堂更是忙不过来。热闹一阵子的集体大食堂散伙了,我和哥哥又从土杂商店里买来一口铁锅,重新吃上母亲做的“一锅炖”,真香!小锅饭就是比大锅饭好吃,一夜之间从“共产主义”又退回到“社会主义”,那儿篇作文也让我悄悄撕了。

共产主义没有提前实现,三年困难时期却突然降临了。1960年到1963年,正是我读初中的三年,也是我长身体的三年,却碰上了饥饿的年代。在每个人每天只有三两粮的年月里,我吃过榆树皮、玉米秸、地瓜藤、豆腐渣。那时候我每天想的就是怎么能填饱肚子,将来当大作家的梦再也没做过。每天放学回来,我们兄妹就会分别扛着一把镐头,揣上一把玉米种子或黄豆种子到山里去开荒,刨一小块地方,就扔上几粒种子,然后再找一条沟,找到能开荒的地方,再挖几个坑栽上秧苗,以至于到秋天收割的时候都记不住到底在哪里开了多少荒。

肚子太饿了,哪有力气开荒啊?我躺在山沟里看屎壳郎如何滚粪蛋:一坨刚拉过不久的牛粪上,爬来一大一小两只屎壳郎,我分析大的是公的,小的是母的,这是一对夫妻。公屎壳郎先是在牛粪上选择最厚的一坨,顺时针地用嘴凿成一个圆,然后两只屎壳郎开始一点点用嘴往下凿,凿成一个不算圆的牛粪球,费力地将牛粪球拱到地上。公屎壳郎用前爪抓住牛粪蛋来回地滚,越滚越圆,上面还沾上了一层泥土。紧接着,两只屎壳郎开始搬运牛粪蛋,母屎壳郎在前,倒着身子用爪子扒,公屎壳郎在后,用脑袋顶,牛粪蛋开始移动。看着屎壳郎将牛粪蛋滚了一小段距离,我折一小截树棍横在屎壳郎要经过的地方,两只屎壳郎发现木棍挡路后,母屎壳郎先爬到木棍上用爪子往上扒,公屎壳郎趴在下面用脑袋往上顶。眼看着牛粪蛋要被掀过木棍了,我用山枣树刺又将牛粪蛋扒拉下来。这时候,只见两只屎壳郎碰了碰头,大概是它俩在商量对策,随即公的爬到木棍上扒,母的用脑袋在下面顶。就在牛粪蛋又要被掀过木棍的时候,我用山枣树刺扎到了母屎壳郎的脑袋上,母屎壳郎死了。这时候,公屎壳郎放弃了牛粪蛋,爬到母屎壳郎的身边,绕着母屎壳郎闻啊闻,最后把母屎壳郎拱在自己的背上,一点点地往前爬。看到这里,我心里突然非常难过,原来屎壳郎也有情啊。

在学校的征文比赛时,我写了《屎壳郎和牛粪蛋》。从来征文比赛都获一等奖的我这一次没评上奖,老师在评语中写的是“描写细致,文笔流畅,但主题思想不积极,写屎壳郎意义不大,情趣不高。”我心里极不服气:“屎壳郎也是动物的一种,它们还会碰头研究对策,说明屎壳郎也有思想,还那么有情义,描写屎壳郎怎么就意义不大、情趣不高了?”

这段开荒时偶尔发现的屎壳郎滚驴粪蛋的过程,我无数次讲给别人听,也让我从此不敢再伤害任何一种小动物,我觉得所有的小动物都有情有义。

在三年困难时期,为了找到能吃的东西,我的“聪明才智”也充分显现出来:生产队的地瓜大片收获后,势必会遗留下一些小地瓜被埋在土里。放学回来,小伙伴们都会拿着头到地里去刨土,我们叫“揽地瓜”。我们的肚子饿得受不了,哪有力气漫无边际地刨地啊,但为了“揽”得一个地瓜,所有的人都低头拼命地刨。我可不出那个笨力,我把生产队的猪赶到地瓜地里,然后坐在地埂上,两眼紧盯着猪在地里乱嗅乱拱。猪的鼻子灵啊,拱着拱着,遗漏的地瓜就被拱出来了,于是我抡着头猛扑过去,一头将猪打跑,猪嘴拱出来的地瓜就被我缴获了。有时候我只能从猪嘴里夺下半块地瓜,也有时候因为猪跑得太快,我追不上,即使追上了,猪咬住地瓜也死不松口,无论我怎么用头把儿砸它,它都不松口,呱唧呱唧全吃掉了。尽管如此,每次“揽地瓜”我都比其他小伙伴的收获大,“猪口夺食”的经历也让我常常津津乐道。

“抽玉米穗”的经历更有趣,我更觉得自己绝顶聪明。秋天,生产队的玉米收割完了,一捆一捆上了垛,田野里,经常堆满了左一垛右一垛的玉米秸,形状像带屋脊的农房,垛得比房子还高。在收割玉米的时候,农民再仔细也难免遗漏一些玉米穗,而这些玉米穗就被垛进了玉米垛。冬天放学回来,大雪铺地,我和堂哥决定到生产队的玉米秸垛里去“抽玉米穗”。

什么叫“抽玉米穗”?一捆捆的玉米秸在垛成垛的时候,都是根朝外、尖朝里,一捆压一捆,压得严严实实,像房子。我们就拿出吃奶的劲儿一根一根地把玉米秸往外抽,说不定什么时候就碰巧能抽到一个玉米穗。在一天只有三两粮的日子里,一个玉米穗就是五六两,就是一天的粮食啊。但有时抽了一下午,抽出来的玉米秸扔在身后,把人都埋起来了,也没抽到一个玉米穗。同时,随便乱拆生产队的玉米垛也是不允许的,被生产队长发现了那是不行的。然而在饿红了眼的时候,被抓住了挨一顿打也比饿肚子强啊。我们就在下雪天偷偷上山抽玉米穗,那时候生产队长肯定不出门,在家里炕头上睡觉呢。

堂哥一到玉米秸垛就发疯般地往外抽玉米秸,我可不那么傻,我绕到玉米秸垛的后面,顺着一片片玉米秸秆的根部,仔细地往玉米秸垛里瞅。堂哥身后已经堆了一大堆抽出来的玉米秸,我却一根也没抽,还像玩似的往玉米秸垛里看。堂哥说:“你怎不赶快抽,还在那儿玩啊?”我也不说话。其实,我是在仔细观察玉米秸垛中哪个地方有被老鼠啃碎的玉米秸末,我知道老鼠的鼻子比猪的鼻子还灵敏,有玉米秸末的地方就是老鼠啃过的,肯定就有遗漏的玉米,于是我就在这个地方开始拼命地往外抽玉米秸。这样抽出来的玉米秸很少,但很快就会抽到玉米穗,尽管这些玉米穗都被老鼠啃了不少,但也会剩下不少玉米粒。每次抽玉米穗,堂哥要么颗粒无收,要么收获很小,而我每次都是收获大大的。为什么会这样?堂哥到最后都没弄明白我是在上演“鼠口夺粮”。

“猪口夺食”和“鼠口夺粮”的故事我觉得很有趣,要拍成动画片才有意思呢,于是我就写了《揽地瓜》和《抽玉米》两个故事,偷偷投给了《少年》杂志。不久稿子便被退回来了,编辑说我写得很好,但行为不好,和动物抢食没有教育意义。这是我第一次投稿,尽管被退回来了,但编辑说我写得挺好,我很兴奋,在我眼中,编辑比作家的官还大,将来要当作家的美梦我又做了一回!

在困难时期,我还搞过一次恶作剧。我们家的一头毛驴胀死了,母亲把驴肉卖了,留下一点儿驴肉给我们包了一顿驴肉包子。“天上龙肉,地上驴肉。”这可是民间俗语,况且又是在吃不饱的年代,能吃上一顿驴肉包子,那多难得呀!母亲给每个孩子分了两个驴肉包子,我只吃了一个,留下一个准备拿到学校去炫耀。上学路上,我故意举着驴肉包子给同学们看,不料有个叫韩刚强的同学突然从我背后蹿过,夺走了我的驴肉包子,我在后面拼命地追,要夺回我舍不得吃的驴肉包子。可就在我马上追到韩刚强的时候,他突然朝驴肉包子“呸呸呸”吐了三口唾沫,我恶心死了,再也不能夺回那个驴肉包子了,韩刚强三口两口就把驴肉包子吞了下去。吃了大亏,一天不舒服,我脑子里想的全是怎么能把韩刚强“修理”一下。办法终于想出来了。放学后,我提前离校,在路边沟里捡了一张别人吃完蛋糕扔掉的包装纸,那时候蛋糕都是用土纸叠成三角形来包装的。接着又在马路上找到刚拉的驴粪蛋,把驴粪蛋装到包装纸里。那时候商店卖的蛋糕又黑又硬,跟驴粪蛋差不多,我趁天没黑之前,把包装袋放到韩刚强家门口,然后故意变着声音喊韩刚强出来。韩刚强出来后,果然发现了地上的“蛋糕”,他一下子扑上去,撕开包装纸,也没顾得仔细看,抓起一块就咬,“哇”的一声又吐了出来。我躲在墙角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作文课,老师出的题目是《记一件有趣的事》,我把驴粪蛋变蛋糕的故事写了出来。语文老师说:“单联全,你怎么净写一些稀奇古怪而中心思想又有问题的故事啊?”我又一次挨了批评。我也纳闷儿了,我的作文中心思想为什么总是有问题啊?我顶了老师一句:“老师你不是说要写一件有趣的故事吗?韩刚强抢了我的驴肉包子,我用驴粪蛋变蛋糕教训他,我觉得挺有趣的啊!”老师说:“你就犟吧!早晚有你犯错误的时候!”后来我才知道,我的语文老师原来也喜欢写东西,1957年反右斗争挨了不少批评,幸亏受名额限制,在教育局又有亲戚,才侥幸没被打成右派分子。

三年困难时期,“黄饼子事件”更让我记忆犹新。我班一个同学午饭带了一块纯玉米面饼子和一块煎刀鱼。那个时候野菜饼子都吃不饱,突然能有一块金灿灿的玉米面饼子和一块煎刀鱼,那可是让人垂涎三尺。这个同学急不可耐,上课的时候,他不时地偷偷掀开课桌盖,摸摸他的黄饼子和煎刀鱼,时不时地偷着掐一点儿吃,还故意拿出来让我们看。教室里充满了煎刀鱼的香味,谁都没心思上课,饿啊!馋啊!课间操的时候,班主任梁老师让我们全体同学都到操场跑步,连值日生都得去。可谁也没想到,就在我们做课间操的时候,梁老师在教室里把那个同学的黄饼子和煎刀鱼偷吃了!课间操一结束,那个同学第一个冲进教室,当他掀开课桌盖后,立即号啕大哭:“我的黄饼子丢了啊!”教室顿时乱了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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