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三 秋浦歌

在唐诗中穿行 作者:袁凌 著


三 秋浦歌

秋浦之谜

我被想象带到秋浦的秋天。岭色千重万重的雨,天地都变得晦暗、潮湿,有断弦的声、感伤之歌,如同发自潇湘。

李白来到这里以后,奇异地看到了漫天火星。在山峰的谷底,在沙滩之上,通红的面庞,流汗的锤锻。诗人呆在黑夜的细雨中。他的一生是惊叹。今天,面对红润、害羞的面庞,他惊叹自己突然生出的白发。

秋浦千重万重的雨是幽深的,又有着宽阔的前台。诗人到秋浦来,可以带来原始的幻想,安置一切梦,江河和峡谷的梦,白雾的梦,白雾中一点光明,飞流直下的梦,回忆的月光下,小蝴蝶的梦,小蝴蝶飞进山谷,雨中黑暗的、可以润滑的花朵与翅膀,颤微地站在斜面,很难不担心滑倒。

诗人从来不是小蝴蝶。如果想到了,只是因为用庄周的典故。但诗人在这湿润的天气飞来,打算合翅安心居住,因翅上有了牢房铁的锈气。他是在晚上去看了照红天地的炉火,暗中倾听震动寒川的号子之歌,同时灵魂的深处慢慢浸淫了忧伤,适合细雨。大鹏也需要细雨的抚慰,要躲避猎人。猎人会不会找到这里?

在秋浦,似乎有重重的楼阁,实质上不过是重重的松巅。

有一片松的海,在海中听到风声,仿佛青年时对着蜀僧濬聆听的琴声,一种声音唤起众声喧哗。

仍可听见长安的雨声:在玉真公主别馆的阶前,阴云发胀,再也容纳不住更多的水分。雨滴穿越层云、树巅,垂垂地连珠地击打到芭蕉叶上,这是幸福长夜后真正难眠的长夜,长安在发胀、腐烂,发出霉味,芭蕉叶幻想甩掉雨滴,霎时为天空疯狂!席子下转动着蝼蛄,仿佛不寻常的纺锤的转动,给诗人的世界提供另类节奏,同《击壤》的调子一样悠远,意味着一年虚度,岁暮降临,泥土和搬运、洞穴——可疑的、黄土的气味。诗人如何能忍受可疑的气味! 再也没有月亮敲金戛玉的回响,这回响只有诗人听见。他常常疑惑,为什么别人就听不见,那么这是不是真的?这样一沉思,刚才的沉醉转为怀疑,皎洁如白玉盘的月亮,坚强纯洁、敲金戛玉的月亮,已经沦为牺牲。这是一个疑团滚动在心上。

最初的月是峨眉月。峨眉山很高,学道的岩穴远离盆地。从洞口望去,峨眉月很圆,超脱了凹地的雾霭,也许可以很鲜明地看见仙人的世界。仙人在哪里?现在还不明。也许明天,眼光更清明,一切触手可及? 

可是还有长安古意在召唤他。他注定要经历离别、在旅行 中获得美誉,似乎眼前的隐居,也是奔向长安的一部分。这一点他还真有点像精打细算的投机者呢,但也像一步一个脚印的朝圣者。

雨夜,月亮还存在,只是整个城市孤独黑暗。从玉真公主别馆蕉叶的滴雨声里,能想见宇宙间,白发长了三千丈。疑难的秋浦,来自长安的雨,同黄鹤楼的送别,有何关联?诗人这样快到了穷途暮年。可是没有一位年少的诗人来送他,没有长干行的往事。因此没有真正的诗产生,只有白发三千丈的忧愁,染上秋霜的庞大的明镜。内心深处永难磨灭的愧疚。也许,本来就不该离开那生长蜀葵的田地,为土坡荫蔽;坡脚下有溪,明亮、柔嫩的脚吊进溪水,他的两个表妹的,像稍微短了;还有小核桃叶的旅行,在最初两块小青石构成的罅隙间就搁浅了。焦灼使生命重要。那时候,诗人继续了小核桃叶的旅行。核桃叶下的阴凉是暂时的,灿烂的溪水,远方看来永恒,名声和小表妹一样纯洁无瑕,淡色的格子衣衫、枯淡的闺房里心疼的片断记忆的可贵,一个失去又意外地想起的名字一样亲。在山崖间阴嶂的底部,险路上有过多少次行走,也可以说在想象中,多少次向路旁注视,短暂的时刻,流连忘返!

李白在长安的大街上由头走到尾,沿途遇见熙攘的斗鸡者,还有玩小把戏包括舞剑器、耍百尺竿的。使他惊讶的是斗鸡者乘七香车而来,明亮的衣服和帽子正像涂着狐狸油膏,爪子镶金,李白不得不贴身回避,郁闷中顿觉人生的玄妙无常。

在许多个寂寞的长日之后,就像在一个金铜色夕阳的下午,身后麦穗涌动,阳光直射土壤。李白走上大道,奔赴那些玄妙的游戏。他不是谦谦君子,不是小气的道德家。他斗鸡颇有气概,并未弃置腰间长剑。相反,它始终在那儿,直指天空。一天结束,诗人悲愁地想到,他离那个答案近了一步,却又更糟心。是谁在他心中安置了这个难题,谁使他陷入问题?要抽刀断水。对疑难的存在之流要一挥而断,不可迟疑。就让洪流奔腾从天上来。最突出的太行之巅,最没有疑问的高处也覆上深深疑问的积雪,让求索的道路都凝结坚冰,类似羊肠坂。如此一番之后,人生之谜也许可以不经意间一挥而弃,开辟灿烂的未来!

未来却是逃亡的秋浦。

几株短小的松树,倒在月光下。除此之外是土和岩石,月光使平凡的物体变得凛冽,切断了逃亡的道路,直到把走夜路的人都送上山峰的刀口。李白夜深了才到达这里。那以前他一觉醒来,头脑中依稀还有痛苦的梦境,发觉自己面对整条大江,却只有一个洞——权充想象的出口。

从门到窗子是七步,从窗子到门是七步。每天早上,冬日无力的太阳固定地照进那一方铁栏,并且随着日子推移,囚徒也在地上挪动,待在一小块阳光里。今天它出现在正上方那一栏里,比起最开始,已经走过三根铁栏,这说明李白到浔阳狱已经很有一段日子了。每天晚上,是清冷的铁,和远去的江流的梦境。你要随大江远去,还是在这石头和铁的空间中直到死?不,铁就在他的身体上,一种冰冷的感觉,铁对他就像部族符咒之于玛雅人,是最后一件证明身份的东西,它约束着他回忆起自己叫李白,是那个从永王璘叛军中脱逃的罪犯。至于江水,到底有没有呢?是个谜。似乎它就在外边,拍打石头牢壁,想要带走囚徒李白。但这时节的江水应该难以流动,说不定结冰了。

交战的那个晚上,北军每人打起了两只火把,火光熊熊照亮了江面,永王怀疑江水突然封冻,北军在踏冰渡江了,他带头逃跑,结果乱军溃散,李白也慌忙逃命。“我一边跑,一边想:这不过是虚幻的,就像冰是虚幻的,那些虚幻的火把,永远不能追上李白,凑着他的脸照着说:‘看哪,这个罪人。’它们不可能将李白照出一张罪恶的脸。除非火光本身中含有罪恶,但这是无人敢明言的。李白比吹拂火焰的风跑得更快,能攀上比星星更高的地方,一种透明醇冽的液体将洗涤一切,包括衰老和罪恶。但我最终没有逃脱那些火把。我逃到了彭泽县,一个和陶渊明有关的地方,就走投无路,因为在十二月的寒夜里,我被冰冻住了。” 李白僵缩在一片芦苇丛里,看着火把远远而来,探头吞噬黑夜,忽然问答:“有没有?”“有。”“在哪儿?”从不远的草丛里,忽然蹿出一个悲哀的声音,可是这声音就像戴了镣铐,只蹿出一尺,就在众多的扑击下死去了。

李白知道这个声音,属于一个姓李的副将,昨天还在一起喝过酒,并且他也能作两句诗。他比李白更先伏在这片草丛里,因为伏得太久,已经包裹着一团冰凌,和李白一样,他没有火来暖身子。火把!这时李白忽然热切的盼望它们了,那些火把似乎就要离去,他喊了一声,自以为很响亮,其实很微弱,但这已经够了。

宋若思、崔涣他们走的时候,在县门外摆酒,车仗已经出发,一些士兵披着铁甲,轻微的“唰”“唰”走过,这些士兵不是来抓李白的,他们跟着宋若思去北方,安庆绪还待在洛阳不肯挪窝。李白现在也不再是囚徒,他和恩人宋若思一起喝酒。宋若思举起一杯酒想喝,又放下,说:“老李,跟我一块走吧,去北边,还可以戴罪立功啊!我一走,可就没人能保你的安全了!”李白自己面前的酒没喝干,又去拿酒,一伸手,碰倒了自己的杯子,这也许是因为他刚从牢里出来,手腕还有镣铐的瘀伤,不太灵活。“戴罪立功”这个词,也随着酒流干了。

“你走吧,李白老了。比起上远方去打仗,我更善于在后方等待,怀着初恋的洁净心情。我像包着红头巾的姑娘,在大雪纷飞中走上河岸,又仿佛是漫天梨花飘舞的季节,我的手里只有一桶水,心中却仍有无穷怀念的歌。我会是最好的等待者,在黑夜里等待,当悲伤在大街上像黑色的蚂蚁横行,当一瓶墨汁渐渐凝结成冰,当别人已经忘记了等待,甚至忘了他们等待的那个名字,我纯净如昔,因为和他们不一样,我善于苦苦等待。”

但李白在浔阳等到的却是抓捕的消息。

夜深了,李白才到达这里。起初,白昼的光芒完全消失以后,逃亡中的他觉得平安了,想随便找个地方躺下来,美美地睡着,在黑暗的庇护中,随便哪个地方都是故乡,哪个旮旯都是藏身的地洞。不料刚刚出城,月亮就出来了,它从县衙大屋子威严的阴影里跳出来,在它的追踪下,李白一口气狂奔到宿松县的原野,月光不仅赶上了他,而且渐渐越过他的头顶,悬在道路前方,一寸寸切断了道路。这不是李白熟悉的圆月,这是一把弯刀,每一条月光是一片刀刃,埋在前方的道路上,李白的脚踩上去,感到钻心的疼痛,他走不动了,挣扎到一棵小松树下面,暂时避开月光。难道他还有力气再逃下去,有力量翻过那山峰的刀刃? 李白像一条昆虫抬头,看到远方山坳透出一线灯光。那线灯光没有捅破一层纸,它在世界后面闪烁,李白抬起伤痛的腿脚,走向这个世界。他好像是一辆盐车在翻越山坡。在太行山,李白看到过一辆这样的盐车翻越羊肠坂,车轮和车辙在冻土上擦出深痕,深深碾进了无情冻土的胸膛,从伤口里产生了一种回响深远的声响,就是李白后来吟咏的《行路难》的调子。李白在沙坡地上留下了深深的痕印,最终翻越了那道坡, 来到灯光前,逃犯与安宁的家庭世界只相隔一层纸。

但是难以捅破。

对于离开了家乡,穿过蜀葵林,顺一条内陆的河流走去的人,灯光始终是平安。它从油纸伞的深处透出,一种女性的微红光辉,它覆盖在小商贩的箱笼底下,类似灯芯草蕊里的小小蓝色火苗。隔着河流,想到我们都是稻草人,一个举子会因此潸然泪下。对于前不久从凤翔出发,去羌村探望妻子的杜甫,灯光是传达给邻人的信号,也是相互确认的必要。在深刻的夜里,又一次点亮了灯,老杜和妻子爬起来面对面,剔除了语言、亲吻和小河的流水声,一切的感觉,仅凭光,再一次相互确认。微弱的火是不是还在你的眼底闪烁,干瘦的肌肉深处,灵魂是否依旧是绿色。

李白忽然想起自己的妻子,她是不是还坐在这样一处灯光下?当初在兰陵相遇的时候,李白就知道她是清冷世界中的族类,葆有一棵灯草的灵魂。李白已经远远离开了内陆的葵林和河流。也许,今夜她正在这盏灯下,等待和他相互确认,经过了一场战乱,需要再次确认一个囚徒、一个爱人、父亲和离弃者,她用一层纸的世界来庇护和责备他?她决不是原地不动的,不是树林后面的一片湖泊,倒像是他游走道路中的一个个里程碑,忠实地蹲在路旁,有所期待又清静无为。他以为已远远将她抛在身后,没想自己常常在走回头路。但是他能认出她来吗?

就在灯光的世界相隔的这层纸外面,李白倒下了。醒来时,面对的是一张老妇的面庞。这张脸由于关切,凑得很近,显得很大、很突兀,阡陌纵横,金红色的悬崖上,泪和汗冲积出多年的壕沟,在一些褶皱处还停留着泥土。公元一九七五年,一个叫罗中立的人走进大巴山的一个小村落,拾粪老人为他端出一碗水。这碗水里倒映的面庞震慑了罗中立,荒原仅剩的一碗水。这碗水现在就在李白唇边,这张脸庞露出了笑容,说: “走路走昏了。”

李白看着她,恍惚中惊讶:妻子忽然变得这么老了,似乎是一位老母亲。“我隔壁的春水,是她帮忙,我一个人哪里把你弄得到床上。”她把水碗放在李白头边,就转身坐到油灯光下,系上纺线的腰带。织布机熟悉的簌簌声在屋里响起。李白明白这是一位大娘的屋子,他睡的也许是她儿子的床,儿子也许和他一样出门远行了。

李白看看老妇端端正正的后背,四周的水缸、锅灶、农具、几个木墩。这里有一种土和木头的天然统治,没有油漆、铜锈和香粉味,铁的气味也减少到必需,两三把锄头和一把菜刀都染上土或猪草的气味。所有的东西和平而简单。只有李白不一样,也许,李白的到来会伤害这一切,“我不仅是个路人,甚至也不止是个囚犯。我眼中见过的东西太多了,已经不再是当时走出内陆的那个儿子。我见过了都市的霓虹灯,凝望过大明宫的雕栏画栋,还有宫门前那个形制奇特、暗伏机关的铜匦。我还带着太多的文字。在这个乱世上,这里和平的一切可能也只是一张薄纸,一捅就破。” “母亲!”五十岁的游子李白呼唤。“我还是离开吧!”他下床开门,母亲拦住了他。“你坐下!你有什么害处?我哪点也看不出你像个罪犯。如果说你是,那么就是这个世道倒过来了。你不过和我那出远门的儿子一样,是个不思家的浪子罢了。” 她轻微的责备无法违抗。李白坐到木墩子上,母亲摇摇摆摆走向锅台,端来一大盘子饭。李白认不出碗里是什么,似乎是小米之类,入口的味道却更细,也更香甜。母亲说:“认不得吧?这是雕胡饭,是种田人才吃的饭!”李白大口大口吞咽,有棱有角的菰米擦下喉腔,感觉非常实在,一粒粒都记得清楚,和几十年里吃惯了的鱼肉可太不一样了! 忽然听到“笃”、“笃”的声音,混合在母亲的织布声里,母亲似乎不经意地解释:“这是隔壁春水在舂米,她只有一个弟弟,日子也过得难啊!”

母亲不知何时吹灭了油灯,打开窗户,原来月亮已经很高,雪一样洒进屋内,李白手里的雕胡饭变成了雪白色。李白抬头,看到月亮在对他微笑,哦,它不再是追捕他的那个月亮了,又变成了小时候玉兔和嫦娥居住的月亮,灵魂得到安宁,李白不用再奔逃了。他该多么感谢这里!母亲似乎看出了他的心事,她絮絮地说:“吃吧,吃吧,其实这饭也不是我老婆子一个人弄得出来的,春水帮我舂的米。”

春水还在舂米,她瘦弱的臂膀也许太累了,声音一点点小了下去,似乎是在给母亲的纺线声提供节奏。李白珍重地咽下了最后一颗雪白的、透明的饭粒,他感到,自己从没有这样贴近母亲和姊妹,长期以来身体中积累的混浊部位,在渐渐变得透明。

游子吟

下第那年的整个夏天,王维和其他许多失意士子一样,待在长安城没走。

每到夏天,长安靠近曲江一带的中档旅舍和一些寺院里,都住满了士子,他们经常凑成一堆喝酒聊天,寻花问柳,偶尔也拿出诗赋卷子翻翻,给家人的信中就说自己在“温卷”。王维结识了一帮朋友,特别要好的有綦毋潜、储光羲这些人,过得倒也安闲愉快。

等到天气渐凉,人也渐渐散场,各自寻找门路结交阔人,等待明年推荐。性格本来内向的王维,走动了一阵子没多大效果,也就静下来。静中对于物象的变化,感受很清晰。纺织娘在旅店灶台下开叫的时候,人的思乡之情也醒来了,一醒来就分外浓烈。就像沉睡许久的婴儿,一旦醒来,啼哭声也分外响亮。

到了九月九日重阳佳节,正好是个难得的晴天,草上初次落了几乎看不出的清霜。朝阳使地面冉冉冒出蒸汽的时候,王维就忍不住抛下笔砚,跑出去了。

起初王维走过一些青黑色树木荫蔽的小街,这些树似乎介于槐树和榆树之间,是二者的近亲。它们在平凡的街道上开启了青黑空间,指引人离开日常的路数,往思念深处走下去。王维一直走到青黑的树木和街道一起消失,走过曲江和乐游原,也就是今天的大学和高耸的铁塔,穿过南郊的田野,一直走到翠华山山脚下。砾石裸露的土地开着雏菊,探头争夺这浓雾日子里的阳光。顺着溪水上行,有茅屋人家,比起山外的房屋,显得更接近石头和木头的本质。有的屋子整个像一株斜生在岩石堆上的空心老树,烟熏火燎。

在这样的一间屋前,王维意外地看到一群人,除了一家老小,大概还有左邻右舍,那个背着包裹想要告别的青年显得很无措,因为他面前是低着头拉住他的手只管悲伤的母亲,还有拘束地站在对面,只拿眼睛盯着他的妻子。因为只能用一双眼睛来泄露所有压抑的痛苦,眼光就变得很异样,使他多一刻也忍受不了。他只想逃开,离去,坚守住自己心中那点想法。他们要用告别把他的头脑彻底弄糊涂了。也许他还是留在家中好些?但他和亲人们都知道,这不可能——家里除了贫穷就是屈辱,远方总算还有希望!

幸好,一直没说什么话的父亲走上前来,掰开母亲的手说:“叫茂财走吧!” 一线阳光射进茂财的脑子。他举起从母亲手中解放出来的手(眼泪的濡湿使它变得沉重),再次拜托乡亲们照顾二老,他迟则三年,早则二载,一定要回来的。他在心里,觉得这句话是专给妻子说的,心中涌起难言的温情。他想起那些无尽的嘱托,一次次的拖延,从无到有,由粗到细,越来越胀鼓密实的包裹,五更天,妻子的手还最后一次打开它,再放进去两双带着指头温度的新鞋垫。他们把这么多的重量压在他肩上,使他只能用力地好好走下去,到山西,到范阳,那里的阳光和天气都很粗粝,人们披着铠甲,用相互辱骂和拳头来打招呼,到那里他只能卸下柔情的重负,珍重地收在心里,把自己的身体当成一个粗麻袋来保护。

从海边回到故乡的第一天,孟浩然写下了这样不疑的诗:

山水观形胜,

襄阳美会稽。

身边已没有小孩子挖荠菜。但是孟浩然的话仍可作数。他确实不是个说话不作数的人。

直到王昌龄去看他,孟浩然再未跨出篱笆一步。那天晚上,在王昌龄眼前,孟浩然猝然死去,把生和死都留给了故乡。他似乎是特意等待朋友来作见证。的确,那个时代里很少有人完整地把生与死留给一个地方,包括王昌龄自己。

“他祝福了自己的故乡。”想到这里,一心渴望万里长征的王昌龄,自觉一丝悲哀。

有一种传说,孟浩然在归乡的路上,遇到了几十年后才出生的孟郊。这种传说的证据是一首叫《示孟郊》的诗,诗中描述了秋草遮蔽旷野,美人蕉和兰草的花朵凋谢,归乡的老人和离家少年在路上相遇。也许,传说可以倒过来:五十年后离乡的孟郊,在去长安的路上,遇见了前辈孟浩然,并且记下了那首诗。有了这首诗,离乡者孟郊常爱唱的那首歌也变得容易理解,也许正是他对前辈孟浩然的应答。这首歌唱的是孟郊离开家门的头一夜,油灯彻夜亮着,第一次离家的儿子辗转无眠,偷偷注视母亲在灯下缝补行装。油灯光昏黄,母亲和她的手势,蒙上了温柔的朦胧光辉,渐渐地母亲手中捻着的那根线,在儿子眼中化成了从母亲心里抽出来,通向远方的道路,孟郊在这头,母亲在那头,两颗心像两处针脚牵扯,分也分不开,那件离别之衣,完全是一个针脚一个针脚连在一起,密密麻麻,剪不断理不清啊! 油灯光渐渐暗下去,窗外渐渐明朗,天亮了,行装缝好了最后一针,母亲在心上打好了最后一个结,终于要放手让儿子去了!那根已经无用的针,被她别在了心上,这样每一次疼痛,都会强制性地使她想念起儿子,就像赎一种罪,在痛苦中,她深深地感到,母爱是有罪的,因为她爱得太痴,才会导致儿子今天离开她,她只能隐忍等待,也许会得到宽恕,儿子从线的那头尽快回来。

儿子发现母亲意外的无言,他穿上了离别的新装,接过了伞和包裹,站在那条通往远方的线上,这条线穿过草地,草地经过春天的生长,现在已有些沉寂了,春天给了它们雨露和光线,可它们的生命力太贫乏,只生长了一季,还是短短的,丝毫没现出参天大树的模样,现在却开始萎败了,拿什么报答春天? 孟郊踏上了线远去,一步步扯得母亲的心痛,走得越远越疼痛,他到底要走多远,多久,谁能保证他会回来?只有他能挽好母亲心上的线头,拔下那根针。

多年以后,在溧阳县荫凉的投金濑,据说是伍子胥当年遇到浣纱女子的地方,五十岁的县尉孟郊躺在凉床上,凉床脚下是溪水,风吹来浑身舒坦,舒坦中孟郊的心忽然痛了一下,像有个人在使劲扯他,他想起了母亲!母亲还住在老家,只有一个妹子照料,住的还是茅草房子。三十多年来,他顺着那条线越走越远,从来没想到回去,想到了也不敢回去,母亲缝制的鞋都穿烂了,他像孟浩然一样领略了长安世态,仍然没能穿上厚实舒服的官靴。前一年,胡子都花白了,总算中了举,洋洋得意,以至于引起一些人的不满,把他弄到这里当个小小的县尉。当了县尉,又每天不理政事,到这里游玩,弄得县官另找了个人来代他,只发一半的俸钱。甭管怎么说,现在总算有吃有穿,也有住的地方,他却整天乘凉,到现在才想起母亲!

孟郊从凉床上蹦起来,他感到了罪。赶快,赶快把母亲接来,母亲的心此刻也一定在痛,因为母子的心终究还是相连的。孟郊在这头乘凉,她却在那头默默赎还母爱的罪。快收起那条线,解开心上的结,拔掉相思的针,远行的路已经走完,长安并不比家乡两间茅屋有意义。是该消除一切罪孽,卷起离别之衣的时候了!

荷尔德林三十岁的时候,在洪堡贡塔德家族的饭桌旁,仆人和主人之间的那个位置上进餐。他不得不时时注意整理家庭教师的制服,免得露出下面有补巴的内衣和袜子上的累累破洞。他已经好久没有收到来自母亲和妹妹的包裹,不得不写信去催。袜子上补巴的针线出自远在故乡施瓦本乡村的祖母、母亲和妹妹之手,她们从他十四岁进登肯多尔夫修道院寄宿起,就一直为他缝制内衣裤和长筒袜,每当他到达一个新的地方,图宾根、瑞士或洪堡,她们总是收下他邮寄回家的穿破的衣袜,补好以后寄回,并且在旧的中添上新的一批。在信中,荷尔德林又一次告诉母亲,他会成功,成为享誉德意志的大诗人,他也将从此完全自己养活自己,免去亲爱的她们的负担。虽然母亲当初的愿望是指望他做一个牧师,拥有一个自己的小教堂,受到邻人的尊敬,他终将向她证明,自己的选择没有错,是出自神意。

作为鼓舞信心的例证,荷尔德林在25岁那年告诉了母亲一个秘密:他得到了一个诗歌的大人物,或者不如叫半神——席勒的宠爱。他时常穿着寒酸的燕尾服,去到席勒那安静的、不常接待人的小客厅,并且在那里还见到了诗歌的皇帝歌德,虽说由于不小心没认出来,和他擦肩而过。“我要广泛地赢得我的祖国德意志的注意,人们会关心地提到生养我的故乡和我母亲的名字。”

从那时起,已经过去五年了,荷尔德林没有出名,恩人席勒只是每年选择一首诗放进他编的诗歌年鉴,而拒绝所有其他的诗,似乎是要他在文坛上留下一道依稀的伏线,而不是实在的痕迹,这种吝啬的恩宠使他疯狂。他最近在绝望中写给他的信没有回音。荷尔德林刚刚从贡塔德家族里被赶出来,因为他那可悲的、对自己学生的母亲贡塔德夫人的恋情败露了。她的年龄比他大得多,不如说像是他的母亲,可是他就是那样爱上了她。他被男主人打了一耳光,像一条狗似地被赶出来,眼下还不知道到哪里去。已经清楚,大诗人的未来是不可能的了。

“终于,青春啊,你燃尽了。”他这样对母亲写道:“我在这围绕我的冬天里感到寒冷和麻木。我的天空铁一样的坚硬,我像石头一样的冷漠。还相信我的人是如此稀少。在这个贫乏的时代,诗人有什么用?单纯依靠写作为生是不可能的。也许只有您,母亲啊,还相信您这个纯洁的孩子。让我回来,回到施瓦本,你的房屋,像破损的船只回到永恒的港湾。”

荷尔德林急切地等待着母亲的回信,他知道,自己的日子已经不多了,精神在长期的向上挣扎和对深渊的挑战中已经走到了极限,他已经拥有了甜美的夏天,结出了《恩培多克勒》的辉煌果实,现在严冬已经到来,最后一丝霞光在消灭,精神即将跃入深渊,就像恩培多克勒一样。“有一天,我曾像神灵们那样生活,如今别无所求。”

他真的不再需要什么了吗,这长不大的孩子,无法自立的孱弱游子?他需要的是一个安静的地方,温和的氛围,让他受够折磨的灵魂缓缓沉入黑夜。否则,一切会演变为暴烈的、毁灭的疯狂。只有母爱能够抚慰荷尔德林,甚至为他不安的灵魂提供几十年的人间坟墓:一间幽禁的阁楼,一个叫斯卡达里尼的名字。

玄武门

有一座城门,长安城里的人们视而不见,避而不谈,或者只在黑暗中压低了声音提及。如果在你心里产生了阴影,使你在正午欢乐的大街上、熙攘的人流中突然惶恐不安,如果你觉察到事物暧昧的来历,赶快去查教科书,那样你就会得到答案,答案的第一段是这样的,在这里可以不厌其烦摘引下来: 

“太子荐元吉北讨,欲因其兵作乱。长孙无忌、房玄龄、杜如晦、尉迟敬德、侯君集等劝秦王先图之。王乃密奏建成等与后宫乱,因曰:‘臣无负兄弟,今乃欲杀臣,是为世充、建德复仇。使臣死,虽地下,愧见诸贼。’帝大惊,报曰:‘旦日当穷治,而必早参。’张婕妤驰语建成,乃召元吉谋,曰:‘请勒宫甲,托疾不朝。’建成曰:‘善,然不共入朝,事何繇知?迟明,乘马至玄武门,秦王先至,以勇士九人自卫……建成、元吉至临湖殿,觉变,遽反走,秦王随呼之,元吉引弓欲射,不能彀者三。秦王射建成即死,元吉中矢走,敬德追杀之。俄而东宫、齐府兵三千攻玄武门,闭不得入。接战久之,矢及殿屋。王左右数百骑至,合击之,众遂溃。帝谓裴寂等曰:‘事今奈何?’萧瑀、陈叔达曰:‘……秦王功盖天下,内外归心,立为太子,付军国大务,陛下释重负矣。’帝曰:‘此吾志也!’乃召秦王至,慰抚之曰:‘朕几有投杼之惑。’秦王号泣不能止。建成死年三十八,长子承宗为太原王,早卒;承道安陆王……承明汝南王,承议巨鹿王,皆坐诛。”(《新唐书·列传第四·高祖诸子》)

答案并非到此为止,它是自行增殖的:“神龙元年,太后有疾,久不平,居迎仙院。宰相张柬之与崔玄等建策,请中宗以兵入诛易之、昌宗,于是羽林将军李多祚等帅兵自玄武门入,斩二张于院左。太后闻变而起,桓彦范进请传位,太后返卧,不复语。中宗于是复即位。徙太后上阳宫,帝率百官诣观风殿问起居,后率十日一诣宫,俄朝朔、望。废奉宸府官,迁东都武氏庙于崇尊庙,更号崇恩,复唐宗庙……是岁,太后崩,年八十一。”《新唐书·列传第一·后妃上》

“……俄而临淄王引兵夜披玄武门入羽林,杀璿、播、崇于寝,斧关叩太极殿,后遁入飞骑营,为乱兵所杀。斩延秀、安乐公主。分捕诸韦、诸武与其支党,悉诛之。枭后及安乐首于东市。翌日,追贬为庶人,葬以一品礼。” 《新唐书·列传第一·后妃上》   

有了这些标准答案,你就能摆脱刚才的阴影,继续享受眼前的欢乐了。整个长安都在欢乐,有欣欣向荣的葡萄、鲜花和妓女,有百戏,高鼻深目的昆仑奴,更有“美国”式的梦想:一个灰姑娘变成皇后,随之她的哥哥当了宰相,姐姐们做上国家的诰命夫人,据乡亲传说,她的腰间可还有旧日系布裤带勒出的永远消不去的印痕呢,她的名字“玉环”就是美化或掩饰。不过后来又传说她是蝉。这故事引得家家户户都指望生一个美丽的女孩,再把她送到一个舞会上去。一个和尚走了大运,成了天下第一大寺的主持,发雄心建造了“史无前例”的巨大塑像,虽说这些塑像的模子刚刚成形,就被大风吹倒了,可已经有了模子竖起来的壮观一刻!

曾经组织了一次大规模的以“和平、友好”为主题的东西市赛会,这次赛会的最大后果,谁也料不到,是让一个东市叫善才的和尚一举成名。他使久负盛名的西市琵琶高手康昆仑丢尽了脸。因为他出场时扮成了女性,结果造成了很多家庭不和,这些矛盾的解决又使人啼笑皆非。他这一招也许开辟了女驸马或孟丽君的传统吧!

曲江边专门有一条卖胡货的街,堆满了香粉,弥漫诱惑的气味。香粉现在时兴胡地的,就像酒店里的女招待十有八九是胡姬。抛头露面卖胡粉的漂亮小姑娘和没来由老是买胡粉的少年,闹出了可笑可悲的故事,爱情的惊慌还未转化为甜美,就带来了死亡,让人泪洒青衫,好在结局又起死回生,显示了这个时代的全部荒唐和浪漫。

李白从阴雨的玉真公主别馆出来,在光辉耀眼的大太阳底下两眼发了一阵黑就赶紧低头,走进了酒吧。玄武门固然让他遭了点小难,因为“北门”就是玄武门哪,只是李白没明说,但毕竟没有造成既成事实:还未铸成定局就被人救出来了。也就可以说:已经过去了,或者根本不存在。长安原谅了你,你还是长安温顺的、混在众人中取乐的儿子。

只有当你好了伤疤忘了疼,大骂你以前曾热情从事的全民竞技运动:斗鸡;当你不承认灰姑娘可以变成皇后;当你大张旗鼓地赞扬玄武门历史的目击者;你才给找了个台阶踢出长安。应该对每一个新到长安,尚未领略长安古意的诗人或是有诗人前途的人告诫:不要提到玄武门。应该把这个问题作为答卷规则,写在科举考试的卷头上。

这里有陈子昂的教训。他初到长安的时候,玄武门刚刚增添了一段历史,而在他待在长安的时候,玄武门又产生了新的历史——告密。陈子昂很近地凝视过那个铜匦,靠近出口塑造的青蛙形象来自远古,夜间接纳诡秘,清晨吐出灾祸,这些灾祸也类似远古雷霆。他惊讶自己能离它这么近而不致命,当然在旁人看来,他也许是铜匦的开启者或同谋,掌握着通向灾祸的钥匙,他的一举手一投足都会生造出恐怖。诗人有了一种幸福感,就是他还没有担任这样的使命。这也许是时代剩下的唯一幸福感。在幸福感中,想起玄武门历史中那个叫上官婉儿的史官。她的额头上有一个金印,是皇帝敕旨刻下的。这表明了她背着一个罪。罪在她祖父时已经种下:洛阳郊外隋堤上的清晨,老年高位的潇洒时刻,洛阳隋堤上,月下脉脉的广川,高头大马缓缓驱策。

黎明!神奇的字眼,熹微的晨光,甚至不能叫“光”,不能叫光束,不能那么强烈。似乎完全在夜中,月影里万里似冰,素淡的道路,与白天坚实的路面有不同。弄臣上官仪有了诗人的领悟,因此预言了自己的罪和死。但上官婉儿手中也掌有金印,随时可刻到别人额头上,这似乎是惩罚者玩弄的圈套。在玄武门的历史中,她的角色因此暧昧不明:是诗人、弄臣、罪人或主子?(或者换一个时代来说,是囚徒还是帮闲、帮凶?)陈子昂构想她生命中的一些场景: 一天晚上,突然灯火通明,帘幕晃动,四处传来厮杀声。玄武门关闭了。上官婉儿站到城头,看到节愍太子就站在城下,他和他那帮人举着火把,熊熊地照亮了紧闭的玄武门和他们自己绝望的脸。那张熟悉的脸!平时还偶尔在她面前浮现。他是一个有才华的青年,她听宋之问他们说起过!可他同时还是太子。而她从额头打了金印的那天起,也许从祖父被杀那天,就成了诛杀她祖父又给她打上烙印的天后的弄臣,就像祖父本人。

太子的剑指着她,叫道:“上官婉儿,你下来,我要杀了你!”剑尖在滴血,这血使她恐惧。她是屈服于这种恐惧,如他所要求,投到他剑尖之上;还是死也不离开这里,让玄武门来保护自己?在这城头,紧挨在中宗皇帝身边,她是安全的。她在恐惧中知道。但她的心却像秋风中的帘幕一样灰败了。她有一天会在城下!也许现在城下绝望的太子是她的爱人!疯狂吗?她生命中的哪些事情可以理喻。太子绝望的脸上却露出一丝狂喜,因为那血属于武三思——昨天还耀武扬威的武三思,

似乎是她的同党或姘头。这狂喜比绝望更使她恐惧。太子的剑慢慢收了回去,横过自己的脖子。他倒下了,倒在玄武门的阴影里。是她逼太子走上了绝路。

以后另一个夜晚,玄武门再次火光熊熊。这一次城门大开,城楼上空无一人。上官婉儿倒在玄武门的阴影里,太子陈旧的血迹上,类似殉情!当然,也可以定性为偿还血债,在一个斗争严酷的年代。这样,她的角色就更晦暗不明了,而又加深了玄武门的隐秘。

当老杜和高适、岑参、薛据等人登上大慈恩寺塔,先要经过幽暗的、枝桠曲折的内窟,一层层盘旋,如同探索迷宫,这使老杜觉得长安的某些隐秘,包括上官婉儿的秘密,就埋藏在我们脚下,物体光线的背面。

不久前,太子重俊和他的两个弟弟被圣旨处死,起因似乎是巫术。百姓昨天在兴庆宫的高楼上看见他们红缨银带,是万人羡慕的快乐王子,今天却看到广场的布告。布告之外,一切深深封闭在玄武门里。疑团沉积纠结。

老杜随别人上到塔顶,就看见了长安南郊的原野。我第一次去那里,看见很多防空洞,防空洞深处,幽暗的拐角和灯光下,常常上演“三头人”、“鬼界大观”之类节目,一阵阵阴森的音乐飘上地面。在塔身四围还有很多和尚的骨灰塔,都呈铅灰色,烟熏火燎,添上万千刻痕。许多夜晚,郑虔来这里偷偷打开一间仓库,在清洁工收集的大堆落叶上写字。他甘愿把心血涂在“纸”上,和泥土、骨灰、香灰一起埋葬,成为旧的寺院的劫灰、新的寺院的地基,这样做也许是因为知道他自己的命运和文字,将像自然之物一样贫穷和转瞬即逝,却期待着在未来某个时候复活,比如春天,没有对春天的向往,冰冻三尺的西安的严冬,没有一颗热的心能够捱过!

在今天,一群名字和文字果然复活,由于消失太早又集中重现,来历透着诡异,使人不知所以而迷路:曲江池、乐游原、韦曲、秦宫,等等。这些不露面的名字和塔与洞一起,形成某种气氛,我忽然觉得韩东在《大雁塔》里完全没写出来,正如他所说,只是上去又下来而已。这种气氛暂时构成了我与老杜之间的联系。老杜看到的景色要明媚得多,和其他人看到的一样:崔护以后将漫步的桃林正万紫千红,田野里的青蛙很快乐。明媚的曲江池、乐游原、感业寺、燕子楼。远处可望见秦岭,苍翠之峰似借景,也许是巧妙的设计吧? 但老杜偏要掉头北望,就看见了一片城墙和黑压压的城阙,繁华的狭斜大道的入口——朱雀门遥遥相对的是玄武门,可以说是狭斜大道通到了它下面。玄武门高高突出在整个长安上空,对老杜是个威胁。

老杜忧心忡忡往远处一看,在他眼里情形大变,闪出破碎的秦川,渭河两岸有许多坟,一代一代积累下来,是历史的破绽,也是大地破碎的原因。无疑,这使老杜孤独,使他拥有不同于朋友们的登高。如果有,那是在几年前的单父台,同伴是李白、李北海太守,还有今天一起登高的高适。

单父台是古代单父宰也就是宓子贱的琴台,他除了是孔夫子的弟子,还是少有的良吏,单父人民为了铭记他的事迹而筑台。有了台,也就有了事件,不断产生登临、怀念和流传。一方面轻松愉快,另一方面,又完全是一桩重大事件。这不仅是对于跟随李白的青年老杜说的。其实,从古以来的每一次登临,都是一次重大事件。在台上,大家眺望原野。如同星夜袭来,桑树和葵藿的碎叶飘飞,孤独的野兽在号叫,这片荒野可以说是那隐身的主人单父宰的遗迹。喝着酒,先迎风洒了一杯,献给这片原野上良吏的灵魂。对良吏的怀念铭心刻骨又不可思议,因为这不是一个名字,而是人生的目标。良吏宓子贱离开他的老师孔子来到单县时,这里还没有桑树,也无葵藿,土地是破碎的,河流泛滥,管理更是一团乱麻,使得任何事情成为不可能。良吏带领大家栽种桑树、葵藿,桑树的根系联结了土地和堤坝,又调匀了雨水,葵藿则带来丰收。宓子贱撤回了那些管理者,自己来到台上弹琴。这就是“鸣琴而治”,也是夫子对曾点赞同过的理想。这理想对于此刻站在大慈恩寺塔上的老杜或高适,更不可思议,又令人神往。

若干年后,在封丘县的县衙大堂上,县令高居正堂,县尉高适长身立在台下,三年拖欠租税的王小二,刚刚被里长拖上来,县令一声令下“打”,王小二的哀求“实在没饭吃啊,八十岁的老母都饿死了”淹没在夹棍的风雨声里,变成呻吟,呻吟起初尖锐高亢,后来却渐渐弱小,像是从一只麻袋中透出。目击者高适内心某处渐渐感到被击打的钝痛。他望了县令一眼,县令面无表情,闭着眼睛,似乎在倾听棍棒击打在麻袋上的扑扑响声。

高适犹豫了一下,下决心挥手:“停!”县令睁开了眼睛,斜眼看着高适。高适出列,拱手请求:“是不是可以宽限他几天?再打,他怕站不起来了。”县令忽然勃然大怒:“不知尊卑,你以为你是谁?你是本官的下属!你哪来的胆子,干涉本官审案?” 高适讷讷想说什么,没说出来,县令又道:“快退下!再目无长官,连你和刁民一起责打!”

高适奔入后堂,耳边还听得县令高呼:“打!”风雨似的棍棒声再次响起,王小二的呻吟却细若游丝。高适奔到一口井边站住,在旁人看来,他无疑起了受辱自尽的念头。

确实如此,他想到往常在长安,也时常和汉中王、宋若思他们一起喝酒,写几句诗,大家称赞,那时觉得达官贵人也没什么难以接近。两年前进士及第,在曲江饮宴,连皇帝也出席,骑着高头大马逛朱雀大街,接受欢呼。现在看来一切都是假象,在这个偏远的县城,小小的县衙里,半文盲的县令,叫他明白了自己到底算个什么!

黑豹乐队歌词:“曾感到过寂寞/也曾被别人冷落/却从未有感觉/我无地自容。”但他突然离开井边,回到大堂上,王小二已被拖下去,地上留下一个血的身体的轮廓,非常清晰。高适站在血迹上,也就是王小二曾经的身体上,目视县令,慢慢取下乌纱。县令和衙役们惊奇地看着他,似乎他们,连同他们手中的大印和杀威棒,都被他这一意外的举动镇住了。是的,要有惊奇来摧毁这个世界,摧毁他们坚不可摧的脑子。

高适让乌纱跌落在血迹上。他没有停止,解开自己官袍上的纽扣,一颗一颗剥离它和自己身体两年的联系,最后让它和乌纱一样坠落到血迹上。他只穿着内衣内裤,像一个疯子或者真正的贫穷的诗人那样,冷笑两声走出县衙门。他留给县令和衙役们一个永难理解的姿态,就这样扰乱了他们今后的全部生活,使他们那坚固的堤坝上出现了一条裂缝,他们的大印和杀威棒落下时会心虚颤抖,不再那样万无一失。

但是走向哪里?姿态之后,该是怎样的行动?仍然只有去长安。长安有着向远方出发的丝和绸质的道路,可以在青蒙虚幻的起点等待、延宕,把终点的沙漠推迟到最后。

老杜抬头望秦岭,秦岭突兀出艰巨的障壁,千岩万壑,它对关中这片土地的意义不言而喻。老杜忽然想起李白的《蜀道难》来,路极度隆起、扭曲,失去人间道路的本性,类似青天的穹顶,使人疑心是通往上界的神的道路,但最终到达的,不过是充满了豺狼兽性的他乡。这首诗和眼前的远景,使他对自己的人生充满了预感,莫非那是自己将来必然走上的天路,又是绝路?

在平安中预知艰危的是诗人;身旁的高适、岑参二位,尽管也是写诗的高手,可他们只是渴望艰危豪迈。巴巴地抛弃舒适而平淡的生活,到边关投军,大漠烽火,白雪红旗从皮肤开始刺激他们的感觉,一阵冲动中诗就产生了。

长安的雨声中,老杜有时也想到戎马生活。但天一晴,阴暗的旅舍也变得明亮,空气中透过烘烘的槐花和黄土气息,使老杜似乎梦醒在家乡,在非常年青的早晨,四周是醒来的广大无边的土地。西安的街道是浑茫的,这点上还保留古长安的意味。它连带着我莫测的记忆,每个街口上都可能凝神停步,默然中注视,注视中是更深的浑茫。

在南郊,有一次我登上了楼顶,那是九月,长安暮景一览无余,高高低低的楼,在暮色大海中凝固的船只,彼此相向、相离,又不知要驶向何方,秦岭的背景,使这里成为太古的港湾。每个小角落里会有不同的遭遇,有恋人静默在大雁塔影下的石凳上,他的手掌揣上了她的乳房,俗称“掏馒头”。四处似有浓重的烟雾,人们也怀着深切的希望,又看不见清明的未来。这些年月让人溺于回忆,少年在心里迅速成了老翁。

日暮前的岁月是沉郁的诗,行行排律,音脚踏实,都有不大自然但自有理由的结尾。不能不选择,虽然有了玄武门,不能不执着于更大的理由,活着。老杜和身边的人都这样。

因为已经有那么多人死去,死亡变得陈旧,令人厌恶。

青春

那个夜晚,我徘徊在校门口喷水池边。喷水池的情景当时由于新修很美,夏夜成了人们围聚的场所。我看一会儿喷泉,又退到稍暗处犹豫、废然,终于迈步向青年教工宿舍楼走去。

那间宿舍里有太多的菊花,菊花多得地上容不下,成堆成叠。

在课堂上,老师上面讲课,我在写作一首诗。我的诗稍长如水,淌过寂静的下午山石。我沉浸在这股水中有好几个月了。在那节课上,我回到了寒河桥畔妹妹家,跟随妹妹一早出家门,过桥,走到下午的河。在水心一块大石头上坐下,似乎烟色的水浸过山石,这一切是静中分明感觉到的,不过是少年,却有消蚀得久远的无名的忧愁。这是因为生命太静! ……张老师那时是个严肃的、深思的青年,几乎每节课,他要把一些西方现代的艺术观念传达给我们,《艺术概论》的课没要求他这样做,因此他在这样做时总是挑战似的激动。

这一节,他带来一本小书,上面有蒙克的《隔绝》的插图,他从我们座位间一排排过去,展示给我们。图太小,我不怎么看得清他刚才极力阐释的那道桥和它木质的可怕绝望。我故乡的水受到震动,依旧平静流淌。我知道张老师发现我的活动,有一丝惶恐,他也许感到受冒犯,却另有一种兴奋感,也许是盼望受他赏识。那天课间,他忽然来到我座位前,问了我在写诗,让我晚上去他宿舍,带上我的诗。

第二节课,我专心听讲,但我心里的水流得更清澈,一种异样的歌唱。我也许毫不怀疑这股流水,最近不断感到的,生命的新境界,会得到赞同,而这赞同是有力的。我的生命面临从未有过的前景,一贯沉静却无比清新。

在那我只去过一次就熟知路径的、菊花太多的屋子里,我惊恐地看到,张老师失望地,也许有点烦躁地放下了我的诗本子。他的烦躁也许是:诗怎么能这样写!我凉着心听他解释: 诗不能是一道水流,而应该是水闸,应该把流截断,才会有释放和冲击。诗的元素不是想象,诗的元素是意象,把句子之流截断,凸出意象,才能凸出生命。

他谈到“意象派”,特别提到里尔克、奥登和中国的“九叶”。对这些名字我确实只知皮毛。现在我写下这段回忆,更惊讶老师的否定和我的自我多么针锋相对又不谋而合!这当时使我感到深层的绝望,仿佛走入了我故乡某个四面冰封的峡谷深处。

一切来源于该死的伤感,老师也指出了这一点:艾略特、里尔克年青时代也非常伤感。但以后找到了自己坚实的方式。艾略特说一个人过了二十五岁,想要再写诗,就不能只靠青春的感情了。我感到羞愧。但是,那一切完了吗,故乡的场景,美人鱼的情节,妹妹和山石……是的,完了,我再没写过那一类诗。

天啊,就没有另一条路吗?我记得我也写过一两首,那种男子气的、坚实的诗。张老师坚持说他看见过我写的这种诗,是那些诗使他对我留下了印象。是从何时起,那种也许是虚张声势使我厌烦了。也许我的本性不是坚实的;也许,是越来越增长的对女性和故乡的温柔渴望? 

沉默了好一会儿。我没有想怎么办,眼下怎样继续。由于沉思和没有办法的、近于虔诚的哀愁,那时我的面容想必很感人。老师打破了沉默,问我除了诗写别的吗?我轻松了一些,说写的,最近写了两篇散文。老师让我拿两篇来看看。我感到他也松了一口气。我拿着诗本子离开了老师的宿舍。

喷水池边的我,手里就是抄过了一遍的散文,那也是故乡的记忆,关于一家坐落于河口和已不存在的渡口的医院、医院里的夜晚、夜晚睡着了的小女孩。那时没有复印的概念。渡船口医院的夜晚是夏夜,水声很响,却又总像与春天关联,春天四季豆花开了,母亲还“健在”,在园中摘长条的四季豆,我摘花。四季豆园边上有一孔废窑洞,现在可能还在,不被惊动,是不会自己变异的。我在窑内泛红的土地上站一会儿。母亲含着一丝笑意,笑意似乎隐而不露,看我摘的花,又编了花环。那个夏夜,星星的声音像水响,水在似乎很远、很深的峡谷里,真正的峡谷,下到河床意外广阔,有裸白的石滩和靠近废弃小水电站出水口的大片绿草,绿得发蓝。我们的家面临河谷,面庞无时不扑上水汽。可这会儿我领受的完全是星星的气息……星星一样的小女孩,也许还是女婴,暂时睡在我的怀抱,过不了几分钟,她的腾出手为她铺床的父亲,会重新从我手中抱走。啊,这几分钟,这极长的一刻,十六岁的我是做了一次父亲,还是初次的恋人?我的臂膀可以安枕吗?她根本不知道这一切是我,那个摘了四季豆花又一个人下到峡谷的少年,而夜晚在很快流逝,急得找不到口音,还是那么稚嫩,“小公鸡嗓”,就不在渡口了,母亲不再“健在”。连那种夜晚也不再在那里,随着小女孩(女婴)和她的父亲离去,我记得她母亲那两年在外进修,难得一见。再见到时她已不认识我,几乎已是少女,怎么能说:我是这个疑惑、沉静中藏着活泼的少女的父亲和恋人? 

外面天空却有满月,镇子是平安的,平安得深、远,似乎永远不变……月光又升起在遥远的城市,带领我走过废然的路,走进教工单身楼,还从一处缝隙跟进走廊,支持我登上黑乎乎的楼梯直到顶端老师门前,并且敲门。如果说到这时,我仍有不可消除的苦难,那一定是因为我自己,不为任何人!

我记得门前近在咫尺有一条狼狗,这条狗正像所有狗那样浑身抽动着,由它的主人牵出门。张老师说,它算是一条纯种狗,鼻子不会哧哧到处乱嗅。可是在这教工单身宿舍楼里,恐怕也只能吃吃米饭。说完张老师就关了门。那是一个有太多菊花的夜晚,菊花收了一部分进来,还有的仍在窗台。老师说因为今天下过雨,夜气较清新,应该深深呼吸。

在呼吸中,老师打开了我的散文。“打开”,就像打开心灵、衣衫什么的,使我感到梦幻的气味。我记得使我安心的是,在老师的阅读中,一直有和着月光的菊花的清新呼吸,文字不再焦灼。那个夜晚我看来等到的是喜讯。老师什么作家也没再跟我谈。屋子里又非常寂静,我觉得这次不是藏着绝望。不知怎么,老师又谈到我的诗,难道他以为我的诗又有希望了?喜讯是否从那遥远的夜晚出发,我指的是哪一个夜晚?在这样西安的一间筒子楼里,有这么多的菊花,又恰好有多的月光,菊花堆都堆不下,实在不可思议!

在归途中我忽然想到:我的月光和水声的诗歌跟同样是月光和水的散文,为什么一个好一个坏?

我没想通,加紧学写“意象”的诗(不是“歌”)。过了一段时间,我再也找不到那种水流漫过山石的诗歌了,我不止是说在现在的心里,连我以前写下的痕迹也一概消失了,至少是关于故乡、妹妹和美人鱼的几页,像写出来就失踪了,注定不能长命。我记得当时这使我隐隐地惆怅。那座绝望的桥真的足以说服每一个人?我想起了,绝望是蒙克的,桥却似乎是阿波利奈尔的,它叫“蜜腊波桥”,在塞纳河上。

大学三年级,老师已经留学走了。另有一位张老师,有天让我拿诗给他看。我的诗那时很杂,就挑拣着抄一个本子,正在抄让刘牧看见了。他不以为然: “你以为靠他们能有用?要靠自己,写,写了就投。”

他的话有一种不容辩驳的重量,戳到了我的痛处。痛是因为一位姓李的老师。他当时也还是一位研究生,住在“四号楼”,就是研究生公寓楼里。我走上那幢黑暗的,楼道高大得不像宿舍楼,但又极拥挤的楼,来到李老师屋里,他屋里当时还有一位女子。李老师只穿了一条短裤,我记得那是太短的一条短裤。简直是花内裤,露出研究生苍白的大腿,这和那位女性关联,就使我不自然。李老师很高兴,接了我的诗,就踞在床头上,又不像只是床头,而是在床架顶端,那样高,虽说他应该不可能踞在那上面。他看了一会儿就露出致命的神情(那时候对我来说致命的神情很多,现在却几乎没有了),似乎是

“这人也写诗”,这我一下就感到了,不止是绝望,和在那有菊花的宿舍里是不同的,也许他的短裤,高踞的姿势,更适宜于轻蔑?我逆来顺受地向他请教,那时我就是这样,几乎是虔诚的逆来顺受,我想这使他更不能注意到我受到的影响。但也许这就是艺术:没有才能,就什么也谈不上。

这时进来了另一位学生,我记得他那壮壮实实的体格,充满自信的神情。李老师一见他来就松了一口气,几乎露出惊喜的神情。他们很快就谈起来,我听着,似乎我生来就抱着旁听的信念,虔诚而谦卑,李老师也许终于觉察到这一点,他回头对我说,他(名字我没记住)的诗是很好的。我说给我看看。我看到了他的诗。在阳光下的睡眠,就是校园中草地上的懒觉和遐思。李老师特别指出的一句: 

以受惠的心情 注视太阳大意是这样一句。那个学生刚进来时看了我一眼,可李老师没有介绍我,他也就一直没再看我。这时李老师对他说:“他也写诗。”就这么一句,同学也没同我打招呼。我觉得,当时我似乎就理解他的态度,只是理解使我更难堪。他们谈得海阔天空。李老师激动地说:“我们这一代人,是吃北岛的奶长大的。”我记得“北岛的奶”使我惊讶而不自然,那时我就是这样,尽管我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同时,北岛对我是生疏的,而他们这样亲密地谈论他,使我感到“圈里圈外”的绝望和无言。这句话和刚才那句诗,是我对这个夜晚最明确的记忆,其他的是一种感觉,刻骨铭心的感觉,我的虔诚和谦卑也刻骨铭心。

离开了那里,走到楼口,感觉就淡化了,面对的似乎是“白茫茫大地真干净”,也许当夜确实在下雪,我记得屋里是寒冷的,但下雪李老师为何会穿着短裤呢?许多年间,一想起他裸露着苍白大腿的样子,我就不由心里升起寒意,于是真不知道那是不是夏夜了。

那种刻骨铭心一定是被少年的感觉夸大了,超过了它在人生中本来的分量。我信服刘牧的话,是因为这个夜晚,他们在我面前说着“北岛”,说“吃他的奶”,而我对北岛几乎算是无知。我就写,没有把诗拿给那个张老师。一直写到今天,尽管我后来又拿诗给许多人看。我这样做,也许还因为那个美好的夜晚,有堆不下的菊花,扑面的水汽,女婴似的女孩和星光,我在那个夜晚,是初次的恋人或父亲,同时又是虔诚的孩子。

阳关

杜甫的朋友中有王维和王维的哥哥王缙,可他一次也没到辋川去休个假什么的。其实,并非暗中有什么矛盾,可能只是因为那次送别。

岑参第二次出关,高适、郑虔、老杜都在场,一块渡过渭河送到咸阳,在酒楼旁柳树上系了马,就在下临大路的窗前喝酒、作诗。这条大道西去直通阳关,早上刚下过一阵雨,路面还薄有湿润。伸到窗棂的柳梢,青翠发亮,又像还没有完全丰满,特别适合离情,因为离情也要新鲜,不能老一套!可老杜向来看不得新鲜之极的景色,他心里慌又怅然,如六十岁的老翁面对二八少女。王维却是此情此景的老手。本来,他就是风流王孙的风格;酒才喝了两巡,他那首有名的新诗就出来了。这首诗特意描写了大道上润湿清新的尘土以及手中酒液,以致后来产生了这样的习俗:送别的人们把一撮尘土撒入远行者的酒中,告诫他们别忘了家乡的土气。

这诗一出来,大家就不能作了。老杜是真喜欢这首诗,大家送岑参上马,他还心里翻来倒去默念,大家还以为他喝多了,忘了离别的礼数。岑参可是西出阳关哪!应该折一枝杨柳为别。路旁的杨柳满身新鲜的伤痕。可是折了又长,离情总也摘不完。离别的诗,八九不离十围绕着“柳”字,有了柳才有酒,有了酒可以离别,无酒不成别情。长安的大街上除了榆树就是柳树,柳树似乎比江南还多。这首包含着柳色与酒意的诗一经诞生,就注定不在这家小酒馆里,而飞向市街、大道,里巷坊肆,所有有井水和杨柳之处,深闺浅闺,有人声吟讴的地方,成了这个时代离情别绪的一部分,还将随着大道、杨柳和酒流传到时代之后。这是时代最使人怀念,又最令人迷惑之处。

骆宾王四十岁那年,从四川回来,马上落入长安的困境。他和老杜一样,日日在大街奔忙,倒有点像他童年的梦境:一个城市,一处大码头,码头非常长,白光光的太阳使一切显出金属色,赤着白炽的脚的孩子从这头奔向那头,向海。梦境里缺少梦想,一成不变的大街压抑得四十岁的孩子快要疯狂。他觉得青春可憎恶,年龄却一米也不能修正。

这时,忽然传来消息:薛仁贵大将军要出征吐蕃。薛大将军的军旅业绩完全是一部民间传奇,却没有任何败笔。最近这部传奇更是添上了高潮:薛将军带着三支箭去天山。三支箭很快射完了,结局不是将军身亡,而是天山低下了头颅,西域心悦诚服。大将军就是胜利,就是少年的梦想,骆宾王没有犹豫就跟随将军出征了,这毫无疑问是一次光荣之旅。

但走到河湟,大将军就与骆宾王他们分手了,要骆宾王他们远征西域,他亲自率主力插入青海。骆宾王他们沿着千里戈壁前行,在祁连山巨大山影的的庇护下,顺利来到西域。进攻安西的吐蕃兵都翻越阿尔金山,赶去对付大将军,西域战事一下子完全消失了,紧急的情况似乎纯属虚构,骆宾王他们只能坐等将军的好消息。大家虽无事可干仍旧拥有斗志,因为没有人怀疑大将军即将获得的胜利,大将军时时与“我们”在一起。

在零星的战斗中,队伍往往不顾危险,有时是毫无必要地深入沙漠追击,似乎是一场大战,一场真正的决战,带来胜利和凯旋,其实只是一种无害的练习。骆宾王自己抓紧时间,刻苦学骑战马,用兵器,在黑夜里独自远行,既期待着胜利,也似乎在等待不归的一刻。黑夜忽然露出狰狞面目,勇敢与之搏斗,在黎明前同归于尽。

等待着,忽然传来大将军失利的消息,大将军在大非川损失了二十万人马,本人回京后下狱。这种不可能的消息以不可能的速度和方式传遍全军,只有谎言才会传播得这样快。这时,胜利了的吐蕃人翻越阿尔金山回来,西域一夜间恢复了围困。从这时起,一切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

新的战事已经开始,骆宾王却长久耽于沉思,忧郁地思索将军怎么会失败,“薛仁贵”这个名字怎么会跟失败相连,“我们”完全失败,这绝不仅仅意味一次失利。新的战事完全不同以往,更不同于渴望中真正的大战:它不是体面的战争,不是戈壁滩上的追逐、越过雪山长途奔袭,甚至没有厮杀,就是有一些小规模的战斗,也没有什么影响,很快为人忘却,其实只是令人窒息的围困。围困有特殊的悠长气味,闻惯了这种气味的老兵们说,绝不是今天才有的。传说中,甚至从班超来到西域之后,这种气味就越积越厚。随着大将军的失败,它也变得空前浓厚了,就是老兵们也不习惯,产生了不祥感。围困开始使人烦躁又无可奈何,孳生了一种狂暴的情绪,大家对它发起猛烈的挑战,但不久就屈服了,战争从大家手头消失了,追也追不到,只有围困,就这样成了“我们”最大的现实。“他们”顺利地实施这样的围困,有了口子,很快会重新封上,甚至是像薛将军平定天山那样传奇的胜利,也不能打破围困。这也许就是大将军失败的原因。骆宾王回想他在两次近战中看清的吐蕃人的脸,从远处看,他们只是一团旋风。如果隔得很远,这股旋风就是自然从戈壁滩刮起的浮尘。在近处对视,能发现这先前远景的原因,皮肤找不出一丝有水的感觉,凶狠下藏着另类的浑厚,不是人的浑厚,是戈壁滩上的土塬层。

冬天来临,围困像冰日渐使人难以忍受,骆宾王起草那种豪迈檄文的墨水已凝结成黑色的冰,想不起甚时候动过了,看来主将也失了信心。夜里士兵们围火取暖,有人像早等着这天,拿出了收藏日久的羌笛。这是从甘肃流亡到陕西,从陕西被遣送到四川的羌人的笛子,士兵们都喜欢。羌笛的声音像霜,落在营帐上,营帐变得缥缈了,像在一片雪地上漂移。也可以想象这是在一座孤城城头,敌人长期的围困在逼近,士兵们眼里却没有敌人,只有故乡。后来枕着铁枪杆入睡,梦清冷光滑,也许就是死亡在大举翻越城墙,却全然不顾。这时忽然羌笛的声音止住了,那个吹笛的小战士一声不吭栽倒在火堆旁,大家一看,他背上已多了一枝箭。大家喉咙里都吸了一口凉气,注视营帐外的黑暗。黑暗里跟刚才一样,什么也没有。

这个夜晚的一年之后,骆宾王回朝。在进入玉门关后不久,他见到了第一株杨柳。不知为何,他不再念念赶路,下了马,待在这棵柳树下,宽宽心心歇息,有一种几年来没有的安全感。从西域出发时,围困感还紧跟着他,使他活命一样急匆匆赶路。现在围困忽然一去不返,放眼群山大川,尽是和平的国土,他三年前渴望的战斗奇迹似的消失了,连亲历了这段时光的骆宾王,也说不清为什么。骆宾王想到了那些和他一同出关,却不能入关的士兵。他忽然感到:他们戍守的并不是属于“我们”的国土。从古以来,从张骞和班超以来,这就是我们陷入围困的原因。但要是我们都不去从军,不愿远征,只待在家乡呢?那样,西域的围困消失了,这里却可能陷入围困。有一天,长安也会成为围城,哪一棵柳树下也不能歇息。

但是否我们都去从军、打仗、出关,长安就不会陷入围困?围困一定是从吐蕃来吗?会不会在我们心里,在我们日常的生活中?这是骆宾王心中无解的疑问。

高适有一次和那时还未贬为龙标尉、成为故乡冤魂的王昌龄,还有前辈诗人王之涣一起在旗亭喝酒。天气阴暗,像要飘雪。三个人围着亲切的红泥小火炉,正喝得气闷。高适不久前的应举又没成功,下一步还不知去哪里,求得一个幕僚。王昌龄也心事重重。昨天,他在下朝时遇到李林甫,李莫名其妙盯了他一眼,叫他身上发麻。王昌龄想了好久,难道是为李的女婿在禁酒期间私自大办酒宴,他去办事撞见了,李林甫起了疑忌?但是他人微言轻,李林甫用得着担心吗?或者是秘书省什么交接文书没办好?或者——王昌龄出了冷汗:自己对裴尚书、韦中丞被害不满,让他知道了?但李怎么知道呢?他从未对任何人说过,诗也没作过,仅凭思想能定罪吗?可是在这个时代,也有一些这种迹象。

那天的酒喝得很闷。王之涣大为扫兴,真想抽身走了。这时听见一阵喧声笑语,原来是一群歌妓上楼来。

这些歌妓不是别人,而是宜春院里的“前头人”,在朝会演奏的时候是坐的,面圣是家常。但她们又非常自由,来这里纯粹是结伴游玩。你看她们拿着乐器,却不为谁佐酒卖笑。选了靠窗的位置坐下,围着火炉,摆一张顶大的桌子,要酒要菜,扯袖子边吃边聊,莺声俚语,有不少各地的方言,耳环跳荡得健美却不轻佻。看她们的发型,也不是什么最时兴的堕马式,或贵妃的盘龙髻,散散漫漫的一头长发,看来是不讲究,但也不是虢国夫人的故意“素面朝天”,像胎里带来一股男孩气。一个说:“真是好多日子没出来闲闲啦!贵妃的大寿,可把我们害苦了!”一个说:“你莫乱说!……昨天你不还跟张家娘子到曲江逛来嘛!”“哟,你吃醋了?我就是看不惯你手紧,守着他,姐妹们都不得沾边,故意要跟他出去逛逛!——你放心,我们也就是逛了逛。”王昌龄知道这是她们的风俗,把“郎”叫“娘子”的。

喝了几杯,一个生得修长秀气的说:“三妹,唱唱吧!”叫三妹的歌妓,生得面如满月,只顾喝酒。又催她,才说:“你平时在院里没唱够吗?”秀气的歌妓说:“平时那是为皇上唱、贵妃唱,今儿咱们自己聚会,为自个儿唱,不好吗?”另几个说那就唱!都把随身带的乐器拿出来,铮铮琮琮地开始了。一个歌妓就开腔: “玉颜不及寒鸦色……” 

伴奏的琵琶也跟上,酒楼内却似霎时空无一人,充满了宫殿静谧的气息。秋气落满宫槐,夕阳转过院落,秋露暗中降临。天空更清晰深澈,多少世代仰望的哀愁,并不能使它稍微蒙上雾霭。那么那些哀愁归到了何处,最后的结晶也许是霜花,六出、见不得日光,在美好的日子一开头就消逝了。或在井底,冻僵了,结成深青的冰。也使乌鸦的翅膀寒冷,难以到达昭阳殿。远远听见那里传来的音乐之声,可以想见人声喧腾,贵妃的掌上舞又开始了。谁会注意这千殿一角冰冻的哀愁。还不如化身那乌鸦,还能在阳光下沐浴片刻。但为什么不想到飞去?在酒楼中,渴望的琵琶声,也会化为寒鸦飞去,把前代的旧怨,和今天的新愁带进门扉开闭的千家万户,尽管酒楼里的人是在找乐子!这就是奇妙的混淆:那渴望着的,是宫女还是诗人?高适和王之涣不大作宫词,这会儿高适想往后也得试做两首:那么多化不了的哀愁,谁不想汲取,谁又汲取得尽?只是要小心,别让那源泉汲取了自己,像恩培多克勒跳进火山口。转眼一看,王昌龄很得意,举了一杯酒,却不即饮,悠闲地左顾右盼。王之涣也看到了。两个人交换个眼色,高适就朝王昌龄说:“你这杯酒可以先喝了,算是你占了一先。我们来打个赌:以酒为注,以诗为令,那些歌妓们唱到谁的诗,谁就可以喝一杯酒。诗多者多饮,少者少饮,无者不饮。”王昌龄就先喝了酒。

歌妓们并无察觉,随意吟唱。唱了王维、李白的两首诗,果然跟着唱了高适的《别董大》。高适喝了一杯。王之涣并不慌。这时,一个歌妓起唱,另一个歌妓吹笛伴奏。笛声先起,就有千重万重的秋雨来临,浸透了酒楼和整个江南。接着歌声嘹亮地穿出,扁舟冲破雨云,来到吴地。吴地的天空微波如同潭水,春雷之下,隐约可见原野尽处的树林,延伸入雨云深处。勾践的遗迹,浸泡于冰凉的水,丝丝汇入无数河汊,流入长江,如同流入云霄。青山在哪里?清晨送客。就在云山间,人如同山的孤单。但此行的贬谪,不过是无数贬谪中的一次,众水中的一水,不必如江水东去的喑声之悲。玉壶内凝结成冰,优裕的生活中埋藏预兆,和凝结的考验,应该先行习惯。这是骨子里的淬炼,何须故作旷达? 

但是离别,离别……冰中的水,水又凝结成冰,离情坚不可摧。此刻的长安酒楼内,酒仍含凉意,笛声远去,留下清冷的寂静。

人间喧嚣的赌赛并未停止。胜利者王昌龄划壁一道,又饮下一杯。现在高、王二位一起望着尚未饮酒的王之涣,他面前那杯酒更冷了。王之涣在挟花生米,一粒花生从筷尖滑落。他微笑了,不再管那颗花生米,筷尖指着歌妓们中最先说话的那个修长女郎(她至今尚未开过腔)说:“刚才开口的无非是些二流角色。我跟你们打赌,假如一会儿这位最出众的歌妓唱的不是我的诗,我王之涣就算虚担了诗名,从此拜二位为师,再不作妄!” 诗人间的气氛有一些紧张。王之涣不作诗,这是重大的事,而且诗人一定会说到做到。谁也不能说“算了”,但也不能说“好”,已成险境的事态,就这样发展下去。

王之涣看起来很沉静,心却飞到了别处,十年前游历的关西、河湟。黄河从那里发源,从天上下降,整个平原在它的浪涛之下,它是神话的河,龙的乐园和葬地,渔人的生死线。在他面前只有托庇的、渺小彻底的生物。尾生的等待,周鼎的失踪,龙门的梦想,都由河伯在久远之前的那个早晨,带到入海口,一去不返。这是分分秒秒发生的事。河流逝去,剩下的唯有孤城,从若木上升的太阳照耀下,孤城随着黄昏临近,越来越像铁。往西越走越远,就走入无际的阴沉,无穷的预兆。在荒原上,只有笛声抚慰干枯的灵魂。但笛声也是悲哀的,耽于故地的杨柳之思。它是心有绾系的游魂,不是自由之物! 孤城外出征的队伍已走远,消失,仿佛从未存在过。他们消失在漫长的星夜里,万里长征之后,被关隘隔断。秋草有天也会缠上吟讴的诗人的骨头,在骨头里仍有直抒胸臆的思乡曲!听,思乡曲不是响起来了吗?仿佛在万千浓绿的杨柳丛中,一塘清凌凌的塘水,像那颗来自天方国,曾在长安流传却凡眼莫识的“水珠”,又如漂泊在沙漠的摩西的权杖,使岩石中清泉涌出,风沙清澈。

可是,这可能吗?沙漠上哪来这优美的音调?哦,是在折杨柳时唱的歌吧,为何熟悉。自己已回到故乡,在送别亲人;还是正将离乡,接受了一枝杨柳为行李?如果是从自己心中发出来,但音调如此柔美,莫非瞬间拥有了更美妙、敏感的灵魂? 

原来,这仍是在酒楼里!赌赛正在进行,这歌声连同想象,是赌赛的一部分,它们决定了赌赛的结果:他赢了吗?

他赢了,作为一个赌徒、酒徒和诗人。从小到大到中年,诗人几乎每天都面临这样的过程:从自由的想象中醒来的最初一刻,万分心虚地面对现实人生,它发生了变化?变好了吗,

变坏了?不管变好了变坏了,世界在想象中的一刻已重新变得陌生,诗的想象隔断了人与世界的鱼水关系,在陌生的激流和潜流、涡流中又得重新熟悉,可以说经历了某种鳃或鳍的退化。在新的竞争中难免输亏,而再度熟悉比初次更艰难。

这一次也许是回报。在多少年的荒凉之后,在老年,他获得了光荣的胜利——由歌妓中最美的歌妓,歌声中最美的歌声加冕。

朱门

秦地桑叶绿了,秦蚕已三眠。黄云滚滚,是麦浪还是尘土?麦客已出发,由华阴一步步走向宝鸡,乌鸦将归宿。砧声、石磨、辘轳?最令人怀恋的是正午时光,桑叶绿得发亮,窗纱浓绿如烟,大地上一片蒸腾的气味,织布的机声经过了一世纪,疲下来,小下来,终于停了。黄土——绿桑,就是这样单纯,这样寄托了你的青春和生命!谁在长安待过,尽管长安城扩大十倍,谁也没法不片刻感到脚下、井中、谷壳里的土地,因此秦川大地是真的,必将产生属于它自己之物。

杜甫站在秦川大地上,双脚陷入泥泞,阴雨使他惊心不已。日子是潮乱下去的,像一条雨云一样永无休止。又近似堆头很厚的榆叶。

老杜来到长安已有三个年头。一开场就叫他老杜,约定俗成,其实老杜也有叫小杜的年月,他比永远年轻的李白还年轻呢。当李白失意离京,在河南遇上杜甫,两人又同游山东,那时李白的人生已在走下坡路,而杜甫还是“早上八九点钟的太阳”。老杜的问题是他总有太多的忧虑,而忧虑一部分来自家庭。

那天老杜走过榆树阴阴的城东,抬头看到小小的榆钱长出了。猛然想到又该叫小儿子上树多采些了。去年久雨那阵子,小儿子采的嫩榆钱顶了大用啊!当然那也可以叫做“尝鲜”。但老杜的心突然新鲜地发疼:他的家庭真已下降到“尝鲜”的地步吗? 也许不算吧;老杜毕竟还在交往王公大人,出入宴会,就在两天前,庇护人之一韦济左丞还对他大加称赞,又请老杜为他的生日写歌,到时在宴会上朗诵呢。老杜的自尊心经常得到满足,老杜也能经常改善伙食。这并不仅意味着老杜保证自己的营养,同时也使家里减轻了负担。有很多日子,一大早家里就不预备他的饭的,这时老杜还不确定到哪里吃饭。如果遇上宴会、庆典之类,一大早就知道今天的饭食在哪儿,一家人就很高兴。为难的日子总是有的,宴会不可能天天举行,老杜交往的圈子不够宽,有些宴会人家没想起他,或者想了想又算了,这样的日子一旦连续好多天,老杜在家里吃饭的日子多了,那口不大的锅就不大揭得开了。这时,老杜经常性不动脑筋的做法是:到侄孙杜济那儿蹭上一两顿。这样一般也就把宴会和宴会之间的空隙填起了。

这样的做法一般无须背什么良心上的负担。老杜这个侄孙做个薄书之类的小官,生计不坏,侄孙也是隔得不太远的侄孙,老杜还是小杜的时候,外出游历那些年之前,还在膝上抱过他呢。可老杜这天不假思索地去了,却出了问题。

问题是,当老杜按老时间走进那个四合院时,发现灶屋内并未举火,问题还在于,侄孙媳一见老杜来,起身舀米,揭开米缸的盖子,却听不见米粒流入碗中的音响,反而响起极尴尬的刮缸底声。紧跟着她就放弃了这个动作,也许是姿态,对着正房喊:“没得米了,成天多一个人吃饭,米缸空了,你看怎么办嘛!”声调充满冤屈,激起老杜的内疚。问题最后是侄孙在正房里并不答话。这显然是一个两难的问题。老杜看无法解决,就悄然退场了。到了僻静的街上,两滴老泪就从枯皱的眼中泌出。

但老杜毕竟是乐观的,他想到最近认识的两个富翁——都是年轻的暴发户,新近继承了一笔遗产,可以到那里去试试。年轻人比较豪爽,耳朵也不会那么软,况且有一个还曾醉醺醺搂着老杜的肩膀称兄道弟。当时一股酒气让老杜很不愉快,现在想来却叫人心里安慰。又有些担心当时的不愉快,人家看出来没有。醉酒之人,应该不会吧。

李甲家住延庆里,老杜虽然早上只有半个烧饼下肚,努努力也就走到了。果然青砖围墙高大伟岸,门前两个家丁如两尊门神,挺胸叠肚,衣貌光鲜。老杜心里一紧,整整儒冠,心想上身出门的长衫还是看得过去的,问题是今天开始只想到侄孙家里,不讲究,穿了一条磨得发灰的青色袍裤。老杜鼓鼓勇气上前道: “请通报一声,说杜甫来拜。” “杜什么……豆腐?”人家睨着他。老杜忙纠正:“杜甫,是丞相李林甫的那个甫。” “有帖子吗?” 帖子?老杜心里又发紧。他是有的,但存货只用到这个月初,还等着过一段手头松了去定作。“你就说杜子美,啊啊,老杜诗人来拜。”一情急,老杜说了后半句,不免挺胸,神情飘逸,像个文坛老诗人的样子。但是忽然又觉得不够,补上两句:“你家老爷认识的。啊啊,在张驸马的宴会上。” 

在等待之后,老杜终于进门了。主人忙,叫他在小客厅稍候。老杜喝了一碗茶,饱看了一会儿字画和庭院风景。字画中有一幅是王宰的山水,老杜还曾为他的画题过诗。此时却并不觉得光荣。等到茶在肚子里大搞分解作用,肠胃不得不苦苦抵挡的时候,主人出来了,拱手:“老杜啊,我的大诗人啊,什么香风把你给吹来了?” 

“香风”让老杜暗中脸一红,不过只是一刹那的事,红也就是针尖那么大一块,从外面是看不出来的。同时这个词也刺了他一下,使他猛然提起神,连忙说:“贤弟,今日无事,特来看望你。怎么,不欢迎?” 李甲说:“没关系没关系,我正好有个把客人,你替我陪陪,作作诗。我弄不来这事。你上回的诗,人家说真不赖啊。” 老杜对前半句沉默,听到后半句自动说:“哪里哪里。”一只手臂已被李甲拉住,进了一个香风阵阵的所在,转过围屏,席已摆开,没准已吃了一阶段,两位佳人坐在案首,老杜一惊,正要抽步回避。李甲一把把老杜的半个身子从围屏后拉出来:“老杜,你那都是旧社会的讲究了,封建余毒。现在讲究交流,你怎么这样跟不上时代,难怪你没有发!” 

老杜一屁股被捺在椅子上,就算入席了,听一位佳人嘻嘻笑,另一位却是团扇遮半面,冷眼旁观,看来二位佳人做派不同,前一位是杨贵妃派,热情丰盛;后一位却是虢国夫人流,而且似以与前者同坐为辱,时时暗示。但以老杜有所阅历的老眼,两人路数究竟相近:既非大家闺秀,亦否小家碧玉,不外是平康坊北里什么“院”什么“楼”,坐了什么檐子、“香车”来的,绝不会是南里。老杜的臀部老像有什么东西在扎,喉咙里一把野菜要长出来,可是已经坐下,李甲正在给二位佳人介绍:“这是圈子里有名的诗人老杜啦!他的诗你们想必听说过?” 做派较热情的佳人说:“听说过听说过!跟王维一样有名啦!《长信秋词》是你写的吧!好极了,写的虽是宫里,叫我感动惨,我们院里有时客少了,漫漫长夜,就是你写的那种意境,那种心境!我太崇拜你了!”连朝老杜翻了两个眼花,老杜连忙低头,望着席面上一盘猪肝,颜色紫红。做派冷艳的佳人斜瞥了前者一眼,眼里尽是瞧不起,轻描淡写地纠正:“《长信秋词》,这都不知道,是王昌龄写的。圈子里讲起来,他才是大诗人!” 话锋一转,“这位老杜先生,想必是圈子外的人,‘文坛外高手’吧!” 做派热情的那位朝做派冷艳的那位(以下分别简称热派、冷派)撇嘴说: “什么圈内圈外,我只爱好纯文学!圈内圈外,老套啦!现在讲的是自由表达,亲密接触。老杜,是不?”

老杜以为她要带出一个“哥”字来,神经正在绷紧,脚忽然被踩了一下,只不过轻轻一踩,却使他差点跳起来,这多亏了臀部较为尖瘦,假如略有了弹性,则是非跳起来不可的!老杜自然更为坚决地盯住那盘猪肝,看起来他对食物之外的一切事物毫无兴趣。也许李甲注意到了,他一挥衣袖:“啥子老套新套,不讲了不讲了,上菜上菜!吃饱了肚子才能扭秧歌嘛!” 

菜果真上得不错,冷盘热菜都有,酒也很正牌,暖过的,老杜一喝身上就发热了,没准还对两位佳人产生了某种欲望,但老杜实在是不会调笑!面对美色,张开嘴巴,是一口掉了门牙的黄板牙床;紧紧闭上嘴,显出嘴角的线条吧,又衬得下颌的胡子乱杂杂。冷派还是热派,渐渐都对“诗人”失掉了兴趣,转而偎靠李甲了。三个人交杯换盏,摸东揣西,嗯嗯啊啊的,老杜只顾低头吃菜,好在他耳朵也背,可是第六感官无时不在发生作用,食物就在舌头上变了味。

末了,老杜的肚子基本填饱,脑子从空茫到终于产生了起身的想法,偏偏李甲发话了: “老杜,作首诗!” 杜甫没听清,手里举着半盅酒,“啊”了一声。李甲说:“作作作诗!” 这会儿依偎在李甲怀里的是热派,她望着老杜张皇的样子,一下子又来了兴致,叫道:“啊呀呀呀,给我作一首嘛!” 李甲打着酒嗝:“就给‘轻舞飞扬’做一首!老杜,这个咏……啥子,就乳房吧!你看她的乳房蛮大的 ,一波连一波……哎!你打我干嘛!没什么大不了!‘痞子?’我不是痞子,我是李郎,李大老爷,‘痞子李’是我没发达时候的旧称,早不许人喊了,你也没权,记住这一点!嗯对对,乳房太不文雅。咏个什么呢?就细腰吧。老杜,你看怎样,细腰就细腰吧!说实话,她腰细是细,倒还没有我摸过的南里张家的头牌细。要不,咏她这头发?这可是最新式的‘倭堕髻’。不行不行,老杜,你非咏不可!你平时的本领哪儿去了?这是在我的席面上。老杜,你看着办!” 老杜真的为难了:他认为自己没有这方面的诗才。没办法,搜索枯肠,忽然想起了某个美男子的一首诗,“荆歌艳楚腰”什么的。充个数吧,尽管不太般配。这些词就擦着老杜衰老的诗人齿缝吐了出来。可是这时候那位冷派眼皮撩得更高,眉毛冷得更深刻了,李甲看到这情势,当然又得叫老杜赋诗一首。这回就咏“美眉”吧! 更糟糕的是,李甲一招手,进来一个小童,李甲让他把诗记下。这一下,老杜为妓女作诗的名声可就传出去了,他也成了那个“圈子”里的人。这还不要紧,要紧的是这两首诗都非原创,恐怕还要引发著作权纠纷,那老杜今天这顿饭可是吃不了兜着走。可老杜也没什么办法,他也不能现在承认自己是抄袭。

因此老杜离开李甲府上的时候,肚子饱了,心却空了许多。在街上走了一会儿,心情这一空虚,连带想起了到长安这些年的往事,那些“保护人”看来都不真心实意帮他。怀着致书尧舜的理想,却陷进一口遗忘的饭锅里。现在再看那理想,觉得遥远,到底和自己是什么关系,是暧昧的。长安千家万户的门户开闭,不知哪一扇里有秘密、令人激动的前景,心跳的时刻,老杜又会变成小杜;大街上骏马奔驰,不知哪一双马蹄践起的尘土,含有故乡情味。酒肉在所有富家的泔水缸里腐烂,生命在一扇柴门后转化为枯骨。

老杜想起了去年大冬天,他在灞河岸看到一具骨头,沾满尘土,睡在秦川的大地里,是人的还是猪狗的,难以确定。当时老杜认为大部分可能是猪狗的。宣传上说社会治安和救济措施良好,孟子老有所养、五十食肉的理想已成明日黄花,出门千里不用带粮。现在他明白了,其实从第一眼起,他就知道它就是人的骨头,否则它不会勾起他的注意。他只不过在自欺欺人。对人骨发生怀疑是可耻的事情,何况,他竟毫无理性地把人骨当做猪狗的骨头!就因为那时自己刚刚参加过宴会,肚子是饱的吗? 

你不要为一点小小的名声,一星半点耻辱的酒肉,就忘了你的使命,那你诗人的生命也就完了。进一步说,你不能由自己的遭遇,看出社会如何不仅压迫人,还以类似于基因工程的程序,把人改造成扁脑袋的昆虫?你不能由这块骨头的不安,想到白骨如麻的历史,正在今天的西洱河、幽州上演,就是说你没有忧患意识,人文精神? 

老杜在长安伫立,长安此时是空城。这意味老杜的诗歌第一次超越他青年的局限,到达了孜孜以求的高度,这是怎么也料想不到的,诗歌在一场屈辱后,在有关一副骨头的回忆中来临: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吟完这两句诗,老杜仍旧回到家里。妻子说米缸空了——真的空了。老杜想着明天向谁借钱,同样是穷光蛋的郑虔吗,苏源明吗?会不会有这种可能——将来有一天,再上李甲的门?在冥冥人世中,即使是这种可能,也不能排除。为此需要印名帖,而这也需要资金。这些都不容易。但是老杜忽然充满了自信,因为他带回来一个大千世界。假如再遇到天才诗人李白,杜甫——土地之子,用不着再自卑,而李白也会尊敬他,不再像在饭颗山头那样,看到他戴着草帽,容颜消瘦,就作那种无聊的讽刺诗。一个新诗人诞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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