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秋浦之谜

在唐诗中穿行 作者:袁凌 著


三 秋浦歌

秋浦之谜

我被想象带到秋浦的秋天。岭色千重万重的雨,天地都变得晦暗、潮湿,有断弦的声、感伤之歌,如同发自潇湘。

李白来到这里以后,奇异地看到了漫天火星。在山峰的谷底,在沙滩之上,通红的面庞,流汗的锤锻。诗人呆在黑夜的细雨中。他的一生是惊叹。今天,面对红润、害羞的面庞,他惊叹自己突然生出的白发。

秋浦千重万重的雨是幽深的,又有着宽阔的前台。诗人到秋浦来,可以带来原始的幻想,安置一切梦,江河和峡谷的梦,白雾的梦,白雾中一点光明,飞流直下的梦,回忆的月光下,小蝴蝶的梦,小蝴蝶飞进山谷,雨中黑暗的、可以润滑的花朵与翅膀,颤微地站在斜面,很难不担心滑倒。

诗人从来不是小蝴蝶。如果想到了,只是因为用庄周的典故。但诗人在这湿润的天气飞来,打算合翅安心居住,因翅上有了牢房铁的锈气。他是在晚上去看了照红天地的炉火,暗中倾听震动寒川的号子之歌,同时灵魂的深处慢慢浸淫了忧伤,适合细雨。大鹏也需要细雨的抚慰,要躲避猎人。猎人会不会找到这里?

在秋浦,似乎有重重的楼阁,实质上不过是重重的松巅。

有一片松的海,在海中听到风声,仿佛青年时对着蜀僧濬聆听的琴声,一种声音唤起众声喧哗。

仍可听见长安的雨声:在玉真公主别馆的阶前,阴云发胀,再也容纳不住更多的水分。雨滴穿越层云、树巅,垂垂地连珠地击打到芭蕉叶上,这是幸福长夜后真正难眠的长夜,长安在发胀、腐烂,发出霉味,芭蕉叶幻想甩掉雨滴,霎时为天空疯狂!席子下转动着蝼蛄,仿佛不寻常的纺锤的转动,给诗人的世界提供另类节奏,同《击壤》的调子一样悠远,意味着一年虚度,岁暮降临,泥土和搬运、洞穴——可疑的、黄土的气味。诗人如何能忍受可疑的气味! 再也没有月亮敲金戛玉的回响,这回响只有诗人听见。他常常疑惑,为什么别人就听不见,那么这是不是真的?这样一沉思,刚才的沉醉转为怀疑,皎洁如白玉盘的月亮,坚强纯洁、敲金戛玉的月亮,已经沦为牺牲。这是一个疑团滚动在心上。

最初的月是峨眉月。峨眉山很高,学道的岩穴远离盆地。从洞口望去,峨眉月很圆,超脱了凹地的雾霭,也许可以很鲜明地看见仙人的世界。仙人在哪里?现在还不明。也许明天,眼光更清明,一切触手可及? 

可是还有长安古意在召唤他。他注定要经历离别、在旅行 中获得美誉,似乎眼前的隐居,也是奔向长安的一部分。这一点他还真有点像精打细算的投机者呢,但也像一步一个脚印的朝圣者。

雨夜,月亮还存在,只是整个城市孤独黑暗。从玉真公主别馆蕉叶的滴雨声里,能想见宇宙间,白发长了三千丈。疑难的秋浦,来自长安的雨,同黄鹤楼的送别,有何关联?诗人这样快到了穷途暮年。可是没有一位年少的诗人来送他,没有长干行的往事。因此没有真正的诗产生,只有白发三千丈的忧愁,染上秋霜的庞大的明镜。内心深处永难磨灭的愧疚。也许,本来就不该离开那生长蜀葵的田地,为土坡荫蔽;坡脚下有溪,明亮、柔嫩的脚吊进溪水,他的两个表妹的,像稍微短了;还有小核桃叶的旅行,在最初两块小青石构成的罅隙间就搁浅了。焦灼使生命重要。那时候,诗人继续了小核桃叶的旅行。核桃叶下的阴凉是暂时的,灿烂的溪水,远方看来永恒,名声和小表妹一样纯洁无瑕,淡色的格子衣衫、枯淡的闺房里心疼的片断记忆的可贵,一个失去又意外地想起的名字一样亲。在山崖间阴嶂的底部,险路上有过多少次行走,也可以说在想象中,多少次向路旁注视,短暂的时刻,流连忘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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