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 浮世,乌鸦与麻雀——没落与新贵,遗老遗少们

岁月何曾败美人 作者:山亭夜宴 著


第二章 浮世,乌鸦与麻雀
——没落与新贵,遗老遗少们

李伯元,世情之笔,俗世之相

晚清的文人,埋进新旧颠覆的缝隙里,总觉得应该被人知道得更多些才是,那些真真假假的天方夜谭,才刚看了个开头,便戛然而止。

李伯元去世时年仅四十岁,对一个写作的人而言,这个年龄正是大好时光。他著写的《官场现形记》被誉为“晚清四大谴责小说”之一,虽不及四大名著脍炙人口,知名度也是不小。他出生于1867年,李家是仕宦之家,他三岁时父亲去世,后与堂伯父李念仔(翼清)一家生活。李伯元少年时考取过秀才,此后仕途失意,加上19世纪末期局势动荡晦暗,晚清官场腐败,他的想法也发生了变化。

伯父李念仔辞官回乡,他也随伯父从山东返回故乡常州,然而故居在战乱中已毁,一家人在常州青果巷另觅住处。现在位于江苏省常州市区青果巷259—269号的李伯元故居,是他伯父东昌知府李念仔在光绪十八年(1892年)从山东返乡后所置。李伯元与母亲吴氏及妹淑方也曾在此居住,内有平屋,北向,硬山造木结构,许多地方都有荷花、寿桃等黄杨木雕刻,工艺细致。轩后天井铺石板,存白石洗砚池一方。两年后他伯父过世,在常州住了五年后,他搬去上海开始了办报生涯。他住在上海劳合路(现六合路),近南京路一带的烟花柳巷聚集地,他家的大门上贴着一副春联:“老骥伏枥,流莺比邻。”颇有些柳永的气质,他生活上的拮据与柳永也颇为相似。他常常负债,有一年除夕讨债人接踵而至,他只好跑到一个茶馆躲债。

他创办的报刊中,最有名的是《游戏报》,每期四页,约五千字,文字、广告各占一半篇幅,有市井新闻、谐文、诗词、灯谜、碑传、楹联、酒令、论辩等栏目。报纸主要刊载官场笑话、民间趣闻,与当时各报风格迥异,受到市民百姓和文人的喜爱,开辟了当时消遣性小报的路径。李伯元意欲借游戏之说、讥嘲之文,对贪官昏聩、官场腐败加以讽刺批判,报纸的主旨在于揭露社会黑暗。当时的读者对这份小报的兴趣似乎不止于此,小报满足了人们对新奇事件的好奇心。他对于政治的敏感,源于他做官的伯父,从小对官场之事耳濡目染,加上时局翻覆,他的想法也随之改变。这个时期的上海,正值开埠后的经济、文化繁荣期,大量携带钱财的官绅、富商涌入上海。短短几年时间,这座城市以从未有过的速度和规模迅速兴荣了起来,华洋杂居,海纳百川,使得这座城充满空前活力。北市、南市此消彼长兴盛起来,美食、戏院等消遣引领了市民的生活风向。

最吸人眼球的还要算妓籍行业的发展,也叫花界。花界中人如书寓、女校书、长三向来关心政治,热衷于出风头,发动同行组织“青楼救国团”,走上街去和学生一起发传单,为游行的队伍递茶送水。

花界在市民生活中有着极高的曝光度,革命党喜欢在花界妓院谈论家国大事,保皇党也爱在妓院寻思如何保皇。晚清花界花魁的评选有状元、榜眼、探花。到了民国有花界总统、总理、部长,时装上印着当时的国旗。上海花界的“盛事”与京城不太一样,京城是皇城根,少有这么大胆之举。1897年以后的几年中,每逢星期日,“花界提调”李伯元创办的《游戏报》,这份以介绍和评论妓女为重要内容的小报,都会将多印的约五百份报纸拿到张园赠送,与报纸同时派送的还有花界女子的小照。这么一来,更加助长了人们的好奇心。当时上海服饰流行的趋势,是男人看女人、女人看花界。花界女子扮演着时装模特的角色,带动着流行风向。花界身兼各种风向指示,人们既要猎奇看人,也要看看服饰妆容。

晚清上海的烟花柳巷聚集在著名的福州路,也就是四马路。她们活动的黄金地,白天是味莼园,晚上是四马路。当时有人记录:“上海闲民所麇聚之地有二,昼聚之地曰味莼园,夜聚之地曰四马路。是故味莼园之茶,四马路之酒,遥遥相对。”这里是花界女子争奇斗艳、出风头的地方。每到落日黄昏,华灯初上的夜游之人集聚在四马路上游玩、张望,别开生面。19世纪90年代,最当红的名妓是林黛玉、金小宝、陆兰芬、张书玉等人。林黛玉与另三人并列为花界“四大金刚”,这是李伯元给她们取的外号。得此外号的缘由是,“四人既至之后,每于进门之圆桌上瀹茗,各人分占一席,若佛氏之有四金刚守镇山门,观瞻特壮也”。

王韬在《淞滨琐话》中说:“沪上为繁华渊薮,于中绮罗结队,纷黛成云,莫不尽态极妍,逞娇斗媚,自以为姿堪绝世,笑可倾城……”四马路的妓院,头等称“长三堂子”,名妓云集,中等是“幺二堂子”,下等则是“咸肉庄”。“长三堂子”的名妓包括林黛玉、贝锦玉、花小宝、好第、徐第等,先后当选过小报评出的“花国大总统”。近代著名的赛金花,据说也曾到上海与她们一起挂牌开业。

翻开百年前的真实照片,幽暗的镜头前是一个个面目模糊的女子,有的人留下了名字,有的人只是恰巧出现在镜头里的无名氏。要说美貌姿色,以现代人的审美观而言,漂亮脱俗的也大有人在,裹挟在褪色、花了的影像上的,是她们百年前的某个瞬间,以及被现代人提起来觉得羞愧的职业。

名妓林黛玉在晚清的花界是个风云人物,嫁人、逃跑、转移财产、接济优伶被卖……花界中人,人生就是如此大起大落。她们在生活上极其讲究,在厨艺方面为人称道。某些小说在描述名妓林黛玉时写道:“十七八岁年纪,烫着头发,戴着耳环,眉毛粉黛,一双大眼水波流动,鹅蛋秀脸,红唇性感,身着粉红绸缎旗袍,三曲身材,下褂高开,一双玉腿秀长健美,白皙诱人。”

李伯元以“游戏”为报名,嬉笑怒骂皆为揭露三教九流的世情百态。在一个麻木黑暗的时代要吸引外界的目光,从“低贱”的行业开始,似乎是个不错的开头。如果一个时代,市井小民都开始关心国事命运,关注自身未来,那么开民智才有了意义。

麻木不仁、腐朽是晚清留给后人的标志性的脸谱,李伯元小说中描绘着那个时代,鲁迅在《中国小说史略》称他所办的报刊“为偕嘲骂之文,记注倡优起居”。李伯元转手《游戏报》后,创办《世界繁华报》,报刊内容依旧批判时局,同时连载谴责小说。《官场现形记》大约在此时期开始连载,这本小说他写了一半不到,工作繁重和生活清贫使他患上了严重的肺病,他去世后,小说后续由其好友惜秋生撰写。

记得当时我买了这本厚厚的书后,发觉作者还有一人,不禁有些感叹,又是一部《红楼梦》。世情小说,以最入世之笔撰写人生百态,那些丑态百出的世相依然是我们的现在,人们还会从中看到格外眼熟的故事。

从前去常州游玩时,我并不知道李伯元故居,后来听去过的好友说:早已面目全非。

世态炎凉,大抵如此罢。

袁克文,不做皇子的贫穷贵公子

袁克文:不妨醉生梦死一回。

有个当过皇帝的爹,听起来很不错,哪怕只当了83天,史称“洪宪皇帝”。

袁世凯的儿女有三十多个,排行第二的儿子叫袁克文,他与恭亲王奕的孙子溥侗、河南都督张镇芳的儿子张伯驹、东北王张作霖的儿子张学良,并称为“民国四公子”。

袁克文去世时才四十多岁,与他那极力鼓吹复辟帝制的大哥袁克定不同,袁克文反对他爹登基,他沉迷纵情风月,追求任意性情,热衷于金石书法、填诗作词、游冶嫖妓、登台唱戏……后来惹怒了他爹,逃去上海。

他母亲是袁世凯的三姨太,朝鲜人。袁克文出生在朝鲜,在人丁兴旺的袁家,他是袁世凯比较看重的次子,甚至替他请来罗瘿公为师。袁克定、袁克文对书画、古币都有着不同一般的兴趣,袁克文后来落魄时一度靠卖字、画为生,也许是因为他的身份,也许是世人想见识下被一些人评价为“近代曹子建”的墨宝。

袁克文年幼时跟随他爹去颐和园给慈禧拜寿,西太后看这个少年长相不错,打算把侄女许配给他。袁世凯当时手握重权,并不想有个公主嫁进袁家从此受制于人,便以袁克文从小订下婚约为由婉拒。袁家的男人在声色犬马之事上从来不需要操心,袁克文的原配夫人刘梅真是刘瑞芬的孙女,也是一名诗词歌赋、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才貌双全女子,他另有情韵楼、小桃红、唐志君、于佩文、亚仙五名姨太太,春风一度不知其数。物理学家袁家骝是袁克文外室花元春所生,排行第三,后娶了被称为“东方居里夫人”的吴健雄。

世人喜欢把双方都是名人且对后世影响不小的情侣推到一起来说,吕碧城的名字便时不时和袁克文同时出现,仿佛这样就能惹出几分闲愁来伤感。吕碧城比袁克文年长六岁,两人相识时吕不会不知道他的风流账,尽管他年轻有文采,一派柳永之态,身怀慷慨、恣意的浪荡子气派,同样才华横溢的吕碧城,她并不需要一个崇拜对象,她看重的是一个心智成熟、平等、相爱相守的伴侣,遗老遗少的公子哥显然不合适她。

他与吕碧城的相识颇有戏剧性,那时她主笔《大公报》,烫时髦的卷发,是激进派的新女性,常发表女权文章,诗词造诣受人追捧。她与秋瑾是好友,秋瑾被捕入狱后,她受到牵连一同入狱。吕、袁的身上糅合了复杂而相反的特质,他是尽管思想开放却遵从封建制度的贵族遗少,她是不折不扣的新潮女性和女权运动倡导者。乐观地看,他们是能互补的一对,然而新鲜感过去后,彼此都会生厌。他去找他爹为吕碧城说情,他爹也知道她,颇为欣赏,她后来担任过袁世凯的秘书,后因袁称帝,她辞职离去。

袁克文欣赏她,她却并不像一般怀春少女般雀跃欢喜。一来她年长他几岁,身为《大公报》的主笔,她身边不乏追求者,可说是见过世面的新女性。二来她有识人之慧,她和袁二公子不是一路人,她所追求的理想只是他感兴趣听一听的“故事”,是一个喜欢三妻四妾的遗少偶发的新鲜感。指腹为婚是不幸福的,自由恋爱也不见得幸福。她说:“至今日自由结婚之人,往往皆少年无学问、无知识之男女……转眼不出三年,情境毕见……其悔恨烦恼,比之父兄主婚尤甚,并且无人为之怜悯。”

可见,在吕碧城心里早已有了答案。这番话,袁克文可会明白?寄希望于一个公子哥突然觉悟而懂得感情专一?男人的风流与感情专一没有关系,是世人喜欢看传奇,所有传奇背后的苦涩炎凉,只有当事人自己知道。

涉世未深的女子愿意轻信皮相美好者的言辞,人要学会拒绝并不是件容易的事,在一个要求女子宽容、温柔和善良的环境里,往往心一软便投入了一段感情。从日后对吕碧城的描述来看,她是个性格固执、比较强势的人,坚持己见,敢于反抗男性世界。也幸好她是这样性格强烈的人,才能“杀”出重围,替自己选择一条路,一条与袁克文截然相反的路。

袁克文与张伯驹交情深笃,袁世凯是张伯驹的表叔。在张家后人的眼中,袁克文是个生性顽劣、不读正经书的浪荡子,一生花钱如流水,去上海游玩一次花掉60万大洋。他与一心要当“太子”的袁克定不同,在袁家男子都等着老爹登基筹备皇子服时,他写诗劝阻,尤其最后一句“绝岭高处多风雨,莫到琼楼最上层”,怎知一语成谶。

窃国大盗袁世凯,野心勃勃袁克定,次子袁克文反对他爹,与大哥关系不睦,父子三人的关系颇像曹操父子。

袁世凯一死,袁家大树倒了,家眷繁多的一家人开始分家产。袁克文分到的钱经不起消耗,他是出了名的票友,在北京的数年里票京剧票成大家,他替梅兰芳修改戏词,当时的梨园名角他几乎都合作过。他曾花钱加入青帮,当上了“大”字辈的“老头子”,在上海、天津等地开香堂收门徒。

从小生活富裕的人不太在乎钱,是有些道理的,袁克文潦倒时,变卖收藏、卖文卖字,生意不好就登报减价,手上有钱了便停笔歇息,从容豁达看待富贵浮云,淡然地守着他固有的生活方式。

他在北京、上海的报刊上发表文章,撰写政界掌故,在《辛丙秘苑》为他爹辩护:“宋教仁不是我爹杀的。”他在乎世道风向,世道不停变更,随时都能将他们袁家人卷进去,要他跑去参加国民革命又不可能,张学良、张宗昌都曾聘请袁克文做高级参议或顾问,被他一句“二爷不伺候”回绝。

固执却有气节,遗少也关心时事动向,仿佛一个力不从心又不愿全然妥协之人最后还有一口热血。于他,一个长年住在烟花柳巷比待在家里更久的人而言,他玩物、浪荡,但还未完全丧志。他是吞云吐雾的遗少,他是躺在鸦片床里有些文采的公子哥,他是不想当“皇子”的次子,他是死后只剩20块钱的富家二少。

他出殡那天,数千僧尼道士自发前来相送,另有上千风尘女子组队前来,她们着统一装束,发系白头绳,衣襟上佩戴袁克文头像。此外,还有北洋政府的大人物,有文人周瘦鹃、包天笑、刘山农,等等。

他一生随心所欲地活着,不为身外之物所扰,去世时能有如此隆重的排场,比他爹、大哥好太多太多了……

世人也许并不羡慕吕碧城的坚守,但会尊敬她的独立和坚强。世人也许不齿袁克文浪荡嬉戏的一生,却不由得羡慕他在世时的热闹和死后的排场。

韩邦庆,海上花开花落

将无序、自成一格的生活归拢为一部小说,平淡、近真的片段镶嵌其中,构成角色的起伏转折,能这样写小说的人,或下笔惊人,或烂熟于心,或亲身经历。

韩邦庆是三者兼有,他用方言写了部妓馆小说,以章回体在报纸上连载,署名“云间花也怜侬”,时间是1892年,两年后出版成书。

写作之人多少带点方言语式,然而通篇以方言写著,却十分稀罕。明清时期的江南区域,地方戏演得红火,唱词全是方言,客居、商旅的异乡人看得懵懂,只能凑个热闹,譬如“江南四大才子”的故事,在江南各地演绎的戏剧反响虽热烈,但受众范围有限。《海上花列传》的情况十分相似,又是风月、青楼之事,风靡一时,作者在出版成书的这年去世。

小说被重新挖掘出来,已经是“五四”以后的事了,差不多过了32年,由胡适、刘半农为小说加持,称之为第一部吴语佳作。然事与愿违,小说的好处并不广为人知,直到张爱玲出马,为小说作译,才名噪一时。如今市面上看到的书册,张爱玲的名字印在最瞩目处,韩邦庆的名字得翻版权页,怪不得有读者茫然:到底是谁写的?

有名家们的加持,小说终于为人所知,我曾找来电影和同学一起看,坦白讲,当时看得云里雾里。章回小说是海派的前身,韩邦庆还不能称之为鸳鸯蝴蝶派,他写世情,写人生百态之事,尽管他的笔始终不离妓馆琐事,人物仍千姿百态。

小说成于上海开埠后期,商号店铺如雨后春笋而起,有专门经营洋货的货店、五金店、西药店等,有做出口的丝栈、茶栈和土货等,金融业有钱庄、银号,有船、车、装卸运输等,还有饭馆、茶楼、客栈、戏院、烟馆、戏馆、赌馆等应有尽有的服务业。1860年后的晚清,上海成为全国的通商城市,商贾、商铺聚集繁多,仅徽宁绿茶商号就有五十二家。到1870年后,烟馆达到一千七百余家,妓馆成百上千,有名号的妓馆在一千五百家以上。

《海上花列传》的背景便是在这时期,韩邦庆去世时仅38岁,曾在光绪年间中过秀才,担任过地方官员的幕僚,颇有才气,因吸食鸦片,家道中落。小说的取材来自现实人物,大多隐去实名。书中赵朴斋是作者的好友,不时接济作者花费用度,后来断了,韩邦庆便将赵朴斋的名字写进小说。等到赵朴斋发觉,送钱去,书已付印风靡。赵朴斋去世后,韩邦庆也去世了。

彼时的上海一边是欣欣向荣,另一边是物欲横流的纸醉金迷。周边地区的人潮随同商贾们一同涌来,一些家贫貌美的女子在四马路上遍地挂牌营业。开埠前只有一些“以舟载女应客”的船妓,开埠后花样繁多。1850年后因太平军局势不稳,妓馆转向租界,先在跑马场,花天酒地,风俗淫糜。又过了十年、二十年,妓业达到鼎盛,人数过万,取代秦淮、苏州等地,当时有人指出:“沪上烟花之盛可谓超秦淮、驾姑苏,甲天下矣。”商人商贾、文人学者、贩夫走卒,各行各业,尽皆驰逐花柳之地。

此地让人流连忘返,一年到头不在家的公子、老爷们比比皆是,《海上花列传》里的恩客在倌人处吃饭、喝酒、应酬,是日常之事,电影里排了一场又一场划拳劝酒的戏,着实是常态。晚清妓馆的规矩到了光绪、宣统后荡然无存,创设之初,却非常讲究。老鸨物色人选,出金钱聘请姐妹增加人手,这个叫带挡。名妓带挡,有花费百金。老鸨也叫本家,在院里做事的亲生女,无论是否从事妓业,都叫小本家。私通奴仆会受到重责,其性质等同良家女子犯了通奸罪。老鸨的养女也叫讨人,视老鸨为母亲。名妓出局应酬,歌唱一曲,也有默不出声作陪的,有的客人跑来喝茶聊天,并不一定能见上一面。妓馆里收取费用也有规矩,每年端午、中秋、年终,碰到避而不见的客人,要么没钱窘困,要么不能一次付清,这叫漂账,打水漂了。

晚清上海的妓业,书寓、长三、么二是固定的。同治初年,书寓是书寓,长三是长三。书寓这行最初规矩非常严格,来客们都知道书寓女子并不以色身侍人。光绪中期,书寓、长三一并而论,大多数都是长三,没有专业说书的女子,长三冒充书寓,也没什么不可以。长三是最上等的妓女,邀她们出局就是银币三圆。普通的长三也叫先生,年纪大点的叫大先生,清倌人叫小先生,非清倌人冒充小先生,被叫尖先生。

要见长三的客人必须有人介绍,客人到倌人家中品茗饮酒取乐、吸鸦片、吃点心、闲聊,这叫打茶围。过年、元宵时第一次去,倌人拿出果盘供应,这叫开果盘,要给银币二十圆,或十六、十二圆,至少要十圆。

咸丰年间,妓馆大多在城外,马路修建扩充后,数量翻倍,江、浙沦陷后,大量女眷涌入。到同治年间,东南兵乱,经济暴涨,妓馆数量翻倍。同治、光绪时期的妓馆多开在老北门沈香阁东,最有名的是朱家庄,深街曲巷,别有雅致。每到夕阳西下,红裙翠袖,莺莺燕燕,到处是涂脂抹粉的妓馆女子。

晚清的上海是当时世界城市化最快的地方之一,烟雾弥漫的烟馆,形形色色的赌场,妓馆更是鳞次栉比,被许多人称为“赌城、花都、鸦片之都”,中、外鸦片贩子汇聚于此,土行、膏店、烟馆遍布城厢、租界大小社区,闹市区如九江路、宝善街一带最多。赌场在开埠前就有,开埠后相当盛行,华洋杂居后,赌博更加猖獗,是租界行政费的重要来源之一。妓馆在小刀会起义后迁入租界,云集洋泾浜、宝善街一带,从业者来自四方,不仅有苏杭、广东、苏北,同治之后还有外国妓女。

妓馆的经营模式大概分四类。一类卖入妓馆的多为讨人,唯老鸨之命是从;二类是典押给妓院的女子,期限内无自由身,期满归家;三类是由养父母包给妓院的女子,养父母为“讨主”,双方签订合同,收入按比例分成;四类是“捆来”的妓女,妓馆为其清偿债务,并明确服务期,“在捆”期间妓女所得“下脚”(狎妓的赏钱)归本家,“局账”归自己,期满后将“捆费”还清、重获自由。妓业有分院制、大院制、住家,分院制是“本家”只有一两个讨人,多余房间租给个体妓女,这是“包房间”,租房妓女按月给本家房租、饭钱,经营收入与本家无关。住家是妓女自行租屋、开伙,自主经营模式,大多是已经赎身的名妓。

《海上花列传》中的四马路,大多集中在会乐里,分新会乐里和老会乐里,通常所说的会乐里是新会乐里,长三堂子的集中地。老会乐里的妓院数量不少,大多是向导社、野鸡堂子之类的低等妓院。青帮三大亨看中这块“风水宝地”,对新会乐里进行翻修,普通住户纷纷搬走,长三堂子遍地开花。这片产业带动周围的行业,尤其餐饮,如大西洋菜社、皇后咖啡馆,带舞厅的扬子饭店,爵乐饭店里有弹子房等等,药房不止一家,另有专供妓馆的出租木器店,还有当铺、照相馆、理发店、按摩院、汽车行等。

韩邦庆的世情小说里高冷得无须多言人情世故,恩客与倌人像夫妻般过着日子,算计钱财得失,惦记几分感情,一桌桌的烟管、茶盏和饭局摆上、撤下,眼角眉梢全是功夫。

赛金花,救风尘

赛金花:公使夫人的人情冷暖。

国破家亡时,世人渴望一个救世主横空出世,拯救苍生于万劫不复,若没有救世主,自己造一个也成。

历史上的名女人,要么是身在风尘,要么是丧夫的才女,大约只有这样才能引起世人的好奇心,以至于咂摸再三,耐人寻味。

赛金花的生平一再被演绎、编撰进许多戏剧性的情节里,她身于风尘,心系民族大义,在八国联军侵华时,她委身旧识德国元帅瓦德西,担负起了拯救百姓的责任。

人是需要超越现实的想象来安抚自己内心的,如果名妓赛金花都会为了家国命运挺身而出,世人便很容易说服自己一切还不算太糟糕。

晚清的历史上,名门望族的人家与李鸿章都是颇有渊源的,有的是同僚,有的是部下,也有的直接是亲戚。要想祖上是名门,不可能不和李中堂有瓜葛。

十几岁的赛金花嫁给了五十岁的状元洪钧,晚清的历史上又多了个名女人,风头十足。洪钧受清廷委派出使俄、德、奥、荷,他的原配夫人是个缠过小脚的老夫人,不愿随同前往,洪钧便带了小妾赛金花随行。

不知原配夫人心里是否遗憾过这次选择,一个刚进门不久的小妾竟然有此造化。作为洪家的女主人,没有随行,她还有一大家子的人要看管,也许没有多少可遗憾之处。家中其他的小妾急煞是可以想见的,能暂避大家族的束缚是求也求不来的好事。

赛金花的这段“政治资本”为她赚足了眼球,名妓深谙引人注目之事,衣着首饰是装点门面,而当她看懂人们眼神中惊奇的意味后,颇懂识人的赛金花便投其所好。冰心曾说她见过垂暮之年的赛金花,面容已经看不出美貌,皮肤还白净,举止仪态也算大方文雅,最让她意外的是,赛金花与来访的美国记者用英语交流了几句。

洪钧任满回国,第二年去世,赛金花被原配扫地出门。另一种说法是因她开过眼界,又出身风尘,指不定日后搞出有辱门楣之事,思想守旧的洪夫人容不下她。

记得有次看电视节目,说起洪晃的父亲洪钧彦,他妻子章含之,夫妻俩都是出身名门。另一人说,章士钊夫妇不是章含之的亲生父母,他们是受人之托收养了章含之。

章含之的生母是有“康克令小姐”之称的谈雪卿,上海永安公司文具柜的普通女售货员,面容姣好。章含之的生身父亲是国民党政府军事参议院院长陈调元之子陈伯权(陈度)。一支康克令金笔售价四块银币,小开陈度常去柜台照顾生意,一来二往,谈雪卿有了身孕。陈调元极力反对这门婚事,孩子生下后,他去找好友章士钊斡旋。章士钊夫妇收养了谈雪卿生下的女孩,取名章含之。夫妇俩直到去世也不知道章含之曾去与生母见过面,她后来嫁给洪钧彦生下洪晃。洪钧彦的祖父便是洪钧,赛金花曾是洪家的人,生下过一个女儿,被赶出洪家后,由洪夫人抚养,这个女孩后来不幸夭折。

离开洪家的赛金花重操旧业,庚子年(1900年)八国联军进城,她自己的说法是与德国元帅瓦德西是老相好,十年前在德国时,她与年轻的德国陆军尉官谈过恋爱。现在在北京城遇见任陆军上将的瓦德西,她大吹枕边风,阻止德军屠杀。

时任联军统帅的瓦德西官至陆军上将,兼德皇的侍卫长,是一名年近古稀的军人,十年前遇见时也不可能是年轻帅小伙。赛金花打听过德军统帅的名字,年龄没打听清楚,或许在她看来并不重要。她当时与德国军人确实有往来,主要是中下级军官,上尉很难搭讪上,这是大官了,言行举止受限制,她与联军最高统帅的事当不得真。

联军都来了,人们的焦点集中在一个名妓是否和联军军官闹感情,以及她在此事件中的牺牲程度上。如果和亲管用,是否也要商议议和而拯救江山社稷了呢?在当时,一些八卦小报确凿地将她形容为“明妃出塞”,许多文人站出来斥责这些评价。

学者教授刘半农曾去采访赛金花,不同于那些猎奇赚眼球的人,刘半农以她作为叙述人,忠于她真实的经历来写。人们只想从她身上得到更多爆料,没有人真的尊重她,世人并不想真的了解她。刘半农要给名妓写传,遭到当时许多人的反对。她满口谎言,又久经风尘,让许多人不齿。刘半农写完大纲后病逝,任务交给了他的学生商鸿逵,他跑去询问胡适,胡适让他说实话。《赛金花本事》问世,卖出两千本。

一个人能引来的猎奇目光是有限的,老调重弹的那些事、漏洞百出的说辞,听久了的观众会嫌鄙,终于斥责起她来。

晚年的赛金花与很多名妓一样,境况凄凉,在尘世摸爬滚打的她,擅长对人投其所好,曾慕名而来的客人询问她出使西方的经历,花几个洋钱听一段别开生面却都是摸不到边儿的人生巅峰。她是否真如她自己说的那般救人救国,真的有人关心吗?人们只是奇怪,她一个风尘中人怎么可能有这样的本事,要是连她都能有这番作为,但凡比她身世好的人,岂不都前途无量了?

六十多岁的赛金花早已从公众视线中消失,公众并不是真的忘记了她,名妓总是年轻、美貌的女子,成为老媪的她不再能满足人们对女子、传奇的那点念想。她后来嫁过的两任丈夫都好景不长,在她之前去世。

她的身边只有一个老仆顾妈陪着她,主仆俩住在居仁里一处平房,闭门寡居。生活依靠典当、借债过活,冬天无钱烧煤,她抱着破败的棉絮取暖。主仆俩一住十五年,赛金花有睡觉的床榻,顾妈没有,睡在凳子上,十五年如一日。

她去世后,引来各界人士的捐赠纪念,凑钱落葬在陶然亭。

赛金花的身前是否真如她说的那般风光无量,半信半疑,死后是真的风光,相比许多名妓最终不了了之,她有了个善终。

齐白石为她书写墓碑,齐老曾打算死后也葬在那里,与她相伴,未果。

有次去北京时跟朋友打听赛金花的墓,朋友想了想说,已经找不到了。陶然亭有很大的改变,人们去那里踏青、郊游。她的墓湮没在一片荒凉之中,与她风光的半生半世,半真半假,一同归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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