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孩提的记忆

人生路漫漫:南怀瑾家族三代的人生浮沉 作者:南小舜 著


1936年,父亲短暂地回过一趟家。只住了一个月,便又起身返回了杭州。父亲离开时并不知道,母亲已怀上了我。

1937年,日军发动了“七七事变”。全面抗战开始。北京、天津、南京、上海相继在日军的炮火中沦陷,国民政府西迁重庆,数百万中国人民在日军的枪炮与刺刀下失去生命,无数同胞流离失所、家破人亡。九州陆沉、四海患难,中华民族到了最危急的时刻。

1937年,在浙江省乐清县翁垟镇池头村,我出生了。

一、抗战打响了,父亲离开了家

1936年,父亲短暂地回过一趟家。只住了一个月,便又起身返回了杭州。父亲离开时并不知道,母亲已怀上了我。

1937年,日军发动了“七七事变”。全面抗战开始。北京、天津、上海、南京相继在日军的炮火中沦陷,国民政府西迁重庆,数百万中国民众在日军的枪炮与刺刀下失去生命,无数同胞流离失所、家破人亡。九州陆沉、四海患难,中华民族到了最危急的时刻。

1937年,在浙江省乐清县翁垟镇池头村,我出生了。

这一年,我的父亲南怀瑾已从浙江省国术馆毕业。国难当头,虽然祖父祖母不停地催促他回家,但心系天下的他,依然起身由杭州径赴四川成都,去大后方参加抗战。父亲在这样艰难的时刻,没有回到自己的父母妻儿身边,而是选择了远走他乡。这一件事一直是我童年时期的一个心结。直到我后来慢慢长大了,渐渐了解了父亲的为人,了解了父亲那时正在为之努力的事业,才慢慢地理解了他。当年的他是一个满腔热血的青年,自然无法眼睁睁地看着祖国大地上战火纷飞,听凭国人同胞惨遭杀戮和摧残而无所作为。更何况当时的他,心中早已想的是“苍生”“救国”“收拾山河”,这从他留下的许多诗中可以看到。在那样一个时刻,他明白个人与民族、家庭与国家的命运是紧密相连、不可分割的。救国就是救家。

在风起云涌的1937年,父亲做出了他必须做的选择。而我的童年,也就此注定了将在没有父亲的日子中度过。但幸好,我有母亲、祖父、祖母。那一个养育了我的父亲南怀瑾的家庭,也将一样为我倾注心血。

二、有担当的少年

抗日战争时期,我们家住的上池头村紧靠山边的地方。山上树木丛生,有坟茔墓穴;山脚下又排列着一具具尚未入土的棺木,一到夜晚,气氛更是阴森恐怖。每到傍晚来临,因为害怕鬼祟出现作怪,我总紧紧跟在母亲、祖母的身边,寸步不离。祖母担心我们晚上害怕,常常讲些前人旧事,包括祖父的身世、为人、作为以及父亲小时候的事情等,吸引我们的兴趣,让我们不再想那些可怕的鬼怪。

我的祖父南仰周是1888年生人,名光裕,在家族中属于“光”字辈,字仰周,号化度。我其实很小就知道这些,但认识到这背后的意义,却是在很久以后。看着祖父的名讳和自号,“仰望圣周,化度万民”,那是何等的胸襟和气概!这样看来,我的父亲从小立志高远,便一点也不奇怪了。这是有其父必有其子。

祖父是个遗腹子,从小练过武,所以身体一直很好。说起来,祖父自打12岁起,就挑起了这个大家庭的重担,也是人中俊杰了。祖父意志顽强,从不服输,很小就跟着人学习经商。那时他经营一家杂货店,既卖米,也卖布。就这样努力打拼,一点一滴积攒,最后总算让全家过上了还算殷实的生活。在那个艰难的时代,凭借自己的勤劳能够达此成就,是极不容易的。后来,祖父从老宅搬家到地团叶,重新开店做生意。这个村绝大部分人姓叶,很少有人姓南。由于祖父为人正派,思想老成,行为方正持重,又极为乐善好施,广结善缘,于是逐渐为当地人所接纳。又因曾筹资修建陡门(蓄水放水的水闸),防御水害,累积的嘉言美行颇为当地人所敬重传颂。当时祖父在地方上声誉很高,甚至还被推选为了乡长。

祖父布置的课业对父亲的影响是一辈子的。父亲后来在讲课或者与弟子们对话时,常常引用《朱子治家格言》的最后两句话:“读书志在圣贤,为官心存君国。”读书求学问的目的,除了学门技术,填饱肚皮,更重要的是完善自己的人格。若是做了官,便要心存国家,以天下为己任。这一些都是祖父从小教育父亲的道理。祖父的教育对父亲的成长,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

祖父看人的直觉非常敏锐且独到,对一个人精神、身体方面的状况有着非同一般的洞察力。有一次祖父告诉父亲说:“你那个私塾先生我看是‘不久之客’了。”所谓“不久之客”,意思就是“命不久矣”。父亲听不明白,旁边人也不懂,于是就有人问他:“你怎么知道的?”祖父说:“他的神已经松张开了,像花一样张开了、散了,神色茫茫然,所以说可能不久了。”有人说父亲能洞察生死,那样敏锐的直觉,大概便是继承自祖父吧!

有时候,祖母也会讲父亲童年时候的故事。祖母说父亲在还是幼童的时候,最喜爱读书作诗。有一年寒假在家,父亲还因着急要回校读书,不知不觉中竟躲过了被海盗绑架的一劫。这与父亲后来决定离乡别土,去杭城习武可能也有一点关系。

祖母讲述的往事,在我的记忆中沉睡了60余年,至今仍历历如故。今日说起,也不怕被人笑我唠叨史话太无聊。在我看来,这些事都有着人生的趣味和启发。60年来,我一直希望自己不要把这些重要而有趣的话题带去见阎王。

在清朝中叶时期,南家的先祖靠晒盐、烧盐发迹,成为当时乐清翁垟远近闻名的大财主,并置办了一处大宅院。这处宅院是两进七间的四合院,气势宏伟壮观。不过到了曾祖父的手中,盛世早已远去,这个大宅院的门庭日渐寥落难堪;又历经世代的继承分割,大家虽然仍住在一个院子内,却早已各自分门立户。原来以商业经营为主的生活,也变为了以农耕为主。大宅院无可避免地败落下去,各房之间还存在着争夺扯皮。祖父南仰周就出生在翁垟镇南宅后岸这个号称“四分底”的大宅院里。

我的曾祖父在祖父出生前两三个月就仙逝了。曾祖父扔下这个破碎支离之家去世后,是曾祖母独自抚养祖父成人。南家的女性都是非常优秀刚毅、坚韧不拔的女性。

祖父童年时经历了伯公当婚、姑婆出嫁等一连串喜事,排场陪嫁开销后,家里在生活上已捉襟见肘,十分拮据。伯公们完婚分户,只有曾祖母和祖父相依生活。最初几年,曾祖母和祖父的生活也偶尔得到过伯公们的照应,祖父亦与同村的子弟一起读过两年传统的启蒙书经。后来,兄长们各自生儿育女,对怎样照顾曾祖母的生活,大家便逐渐心有余而力不足。然而,祖父在困难面前不低头,十三四岁就开始自立了。

祖父童年时也受到过“争夺”的打击,但他极力挺过家族内的扯皮争端,不参与、不凑热闹。13岁那年,祖父挑起卖绡的货郎担,挑着缝衣针、丝线、胭脂、花粉等农家农妇用的小商品,走村串户叫卖。祖父白天出门做生意,晚上回来彻夜攻读诗书。他一生喜好读书,哪怕天天读书也不厌倦,但他读书并不想漏夜赶考场,争取仕途功名,只求自强自立,做一个知书达理的人。

祖父后来教导我们要勤读诗书,因为读书是一个人安身立命的根本,不可轻视。他说:读书到用时方觉察可用之喜,将来做事,如果肚子里没有半滴墨水,什么事都不懂,就会什么事都做不好。年纪小的时候不肯努力攻读书文,有一天用到它,肚子里拿不出东西来,到那时流泪也是白流,谁来帮你的忙?即便帮了你,你也可能早已成了扶不起的“阿斗”,一生只能自己苦自己了。人活在世上,就是为做好人。

经过四五年卖绡的艰苦努力,祖父不仅积攒了一定的钱财,由于不断自修攻读,也增长了不少学识,且还积累了许多做生意的经验。除此之外,这一时期,他还修习了一些拳术套路,身体也壮实了。后来,在曾祖母的支持和鼓励下,祖父在本村桥边路口租下一个店面,既避免了行商的风雨之苦,也算开启了自己的经商之路。这个店铺就是奠基了祖父、我的父亲南怀瑾、我三代人生活基础的“南杏春”。此后,祖父就从老宅搬家到了地团叶,开始开店做生意。

祖父经营的“南杏春”很快就声名鹊起,震动地方。没过几年,就积累起资本,并准备在本地选址营造自家的店面了。那时,祖父买好造屋的木料,经人介绍,了解到地团桥头有三间楼房店面要出卖,即现在乐清市老幼康乐活动中心西边一处空闲土地。祖父看准此处正处于南北要道的桥边,是经营生意的好地段,于是不顾房价高低,一口气把它买了下来。

光阴似箭,岁月如梭。随着时光的流逝,祖父南仰周的故事已经少有人知道了,我今日重提祖父青年时期的旧事,只是做为一种感恩和怀念,怀念他对我们的教诲。祖父的教诲帮助我们平安度过艰难的日子。在漫长的岁月里,我深深感受到,没有祖父对我们童年的教化,也许我们早已被那个不断折腾的年代所同化,直至被历史所淘汰,也就没有今天南家的一切。所以,我一定要将这一份对祖父的回顾和感念,留传下来。

三、在“老字号”包围圈中开店

翁垟地团叶,因村子里叶氏人口众多而得名,与临近的大门山、小门山等岛屿彼此相望,常有渔货船只往来买卖,有多个自然村结集在一块,周边又与数个村庄接壤。地团桥头有一座桥,那座桥是东西两岸相连接的通道,也是沿江南北行人过往的交通要道。因此地利,久而久之,地团叶这个地方便形成了较为繁荣的商业区块,店铺密集连接,故又有“地团街”之称。

祖父几经辛苦协商,买来地团叶桥头店面。祖父经营之路的一大突破,就是看准这个地方的地利。虽然曾有几家财主当街经营店铺,桥头西岸边还有大财主的商号。“南杏春”在桥头开张,从坐落位置看,恰在老字号的包围之中,所以,很多人认为这里的生意难有发展,但祖父不这样看待。他说,街市的商机不怕店多,只怕店少,因为商店密集才是商业的发展基础。街市商业一旦形成集聚效应,其中必然存在着丰厚的商业发展潜力,有了这样的基础,就不怕没有生意做。具体得看你自己如何去发展,如何来运营。路要靠自己去走,生意要靠自己去寻找。任何事情,都不可以条件论条件,若僵化地说理,就会把自己捆绑起来,自己毁了自己。所以祖父不惜高价把三间店面房屋买下了。

地团街上新开设“南杏春”货号,和原来老字号之间不可避免会出现竞争对峙,但祖父不管别人怎样算计看待,他只按自己的经营方式发展生意。他面向大众,货真价实,薄利多销,勤进货,快出手,关键是和蔼待客,以诚取信于顾客。“南杏春”的店堂前挂着一副对联:“公平交易、童叟无欺;货真价实、随客投行。”祖父率先做到不损人利己、恶性竞争的勾当,树立起了正直实在的经营作风。祖父以这样的经商理念拓展业务,自然不怕顾客不常来。

随着祖父“南杏春”的生意越做越大,营业额不断增加,店里开始缺乏营业人手。于是,祖父聘来了本家的两位叔伯亲戚做助手,一位是房族光求公,另一位是我们得叫“姨公”的老店员,后来又招收了几名学徒。那时,沿海附近岛屿的渔民常常缺粮,要买米过生活。祖父从中发现商机,腾出中间的店面,附设米行生意。祖父明知米市利广,涉及到百姓家家户户的生计,但因来购米的人大多是贫苦百姓,祖父心有不忍,故而坚持平价销售,薄利多售,并且坚定地拒绝任何囤积居奇、欺行霸市的行为。即便商业经营,利字当头,他也有着自己的坚守。

据祖父的同龄人讲,祖父的经商天赋特别高,用家乡话来说,就是他做生意的本领不同一般。祖父曾说过,生意它不会求你来做,要你自己来寻生意做。许多大商家的体会也是这样,商家的发达真的离不开自己去寻求机会。

“南杏春”附开米行后,又陆续在西边间增添了布匹、广货(小百货)经营。这样的多品类经营商号,类似于现在的农村超市或者综合商场,但在当时都是率先首创。这样的经营场合,让大家都感到奇特,顾客一上门,吃的、用的、穿的,可以一路买到底。

祖父的经营策略,让“南杏春”的生意更加红火,也更贴近大众。临近岛屿方圆百里的人们,大家都知道南先生的“南杏春”商号货物齐、货品真、秤实、尺准、价格合理、人面又客气,可谓是有情有礼。生意不论大小,来者不论老少,祖父都一样欢迎,同等相待。

祖父受大家称赞的,还有一手与众不同的高明的礼品包装技巧。他包出来的礼品造型美观,四边角如墨斗线弹过一样的端直。他这一手远近无人可比。在过去的农村,这一本事也是店铺营业的重要吸引力之一。老字号那些人敬佩不说,后起之秀们也十分仰慕。后来我在翁垟街商业部门工作时,那里出名的包装手就曾当面对我赞叹祖父的超群技巧。

在“南杏春”中兴的年代,社会上流通的币值有两种,银圆和纸币,但人们习惯上还是以银圆交易为主。一些想发横财的不良人士趁机制造假银圆,以假乱真,扰乱市场。行贩、盐民、渔民、农市交易等,时有被蒙骗上当的,收下了假银圆。而当假银圆再被用来交易时,彼此拌嘴打架事件便屡有出现。“南杏春”属于综合性的商场,营业的笔数多,银圆出入量也大,如果没有练就快速识别银圆真假的技术,对商家来说也是发展业务的一大困扰。

祖父在营业中使用银圆,不用秤称,如雕洋七钱三分、袁大头八钱一分,不用对敲附耳听声响,银圆只要经他手一摸,在柜台上一丢,就能简单便捷地识辨出真伪,正确率很高,百无一失。地方上的人,没有不信服他这番功夫的。不时有人上门请他鉴别银圆的真假,不论有没有过买卖交往,即便是正在忙,祖父都不会驳人家的面子,为人检验完后也从不收人家的好处费。后来,地方人评论祖父的行为,说南先生为地方人的利益服务都成了习惯,世上没有几个人能做到。“南杏春”的生意因此更加兴旺发达。

值得称道的是,若干年后,父亲在台湾经营起了“义利行”,也继承了祖父的经商头脑和商业理念。父亲深明孔圣人“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的道理,公司的名字也就是父亲为人的写照,一切以“义”为先,“利”为后。父亲当时刚开始创办“义利行”时,自己没有多少钱,公司能够募集到启动资金,靠的都是父亲长年累月积下的好人缘。当年仓皇逃到台湾的人很多,身上多多少少都带有黄金美钞。父亲人缘好,朋友多,四川的朋友、云南的朋友、浙江的朋友、同乡的亲友,甚至一些“民意代表”“游击司令”都来找父亲,愿意把黄金美钞交给他,同他合伙做生意。父亲初到台湾能很快站稳脚跟,生活与事业就都有了很好的着落,与他身上继承的祖父的商业基因很有关系。

做生意,实际上也就是在做人。大家认可你的为人,才来照顾你的生意。出于信任,才把钱投资在你的店铺。这一点,父亲的理念与祖父豁达、不计较一分一厘的经商智慧其实是相通的。“义利行”的经商理念,与祖父当年经营“南杏春”的理念一脉相承。但归根结底,这样的理念,其实都是从中国传统文化中汲取营养的“儒商精神”的体现,把做生意和做人结合在了一起,讲究有德行、有人品、讲道义的商业精神,绝不为了金钱,而丧失做人的良知。

四、新春遭抢劫

祖父当年经营的“南杏春”货号生意最发达时,每天至少有四五人在店里忙碌。掌管柜台营业的主要是光求公、姨公和伙计学徒,祖父自己做账房(会计)兼理进出库存。逢年过节,伙计学徒等吃饭都要轮流换班。营业中收来的铜板,因生意太忙,伙计们只好站在柜台边往铜钱笼里掷。那是一个木制的喇叭口柜子,好多铜板自然散落在店堂中。到了打烊时分,学徒拿扫帚扫到簸箕里收起。

每到农历年底,一般在腊月二十四日前,祖父就尽力调动银钱,购足货源,储足几十袋大米,每袋约装100千克,供应市面到元宵节。到了春节后,大米往往尽数售空,只剩下几十条空麻袋扔在一起。这时,店堂里最多的是营业汇拢的银钱。

1927年农历正月十六那天,祖父把银圆一筒筒包裹整齐,法币一扎扎捆好,叠在店堂。他自个儿盘着围巾,脚踏火箱,坐在账桌旁算账到深夜。突然,店台门发出几声巨响,祖父急忙把十字灯灭了,躲在暗中观察。只听见巨响未了,成排的店门随声倒下。一个强盗靠近祖父身旁,祖父即出手推搡,不料围巾被揪住。祖父循着围巾转势抽身,飞步伏在边门上。再一看,发现店内已满是盗匪。寡难敌众,祖父抽身跃上堆放杂物的矮屋,纵身落地,踩着布袜直奔翁垟镇盐兵驻地,请求官兵捉拿盗匪。

几声巨响也惊动了祖母,她出来想看个分明,未走几步,一个望风的匪徒便恶狠狠地抓住了她的手,却正好握在祖母的玉手镯上。祖母临急生智,万分镇定地说:“我不是东家妈(老板娘),是烧饭的佣人。”就这样,她边说边缩手后退,并顺势将自己的手从玉镯中抽出,趁盗贼得到玉镯的空当,立刻躲到暗处。她睁眼看着二三十个劫匪,拿起扔在地上的几十条双丝麻袋,起劲地塞进去银钱、货物、布匹等,最后每人驮上一口袋,一溜烟地离开了。待祖父带了盐兵来捉拿盗匪时,那些强盗的船只已开到江心。盐兵虽放了几枪,但因射程不及,只能眼巴巴地看着他们扬长而去。

祖母说,店铺里聚集的银钱货物,瞬间被一劫如洗,只留下灰尘在空中纷飞。祖母埋怨祖父挣来的钱不肯买田地,只想去存着修桥补路。如果当初买了田地,遇到盗匪也不怕,盗匪也拿不走那些田地,还说如果店里没有那几十只空米袋,也许不会被抢得那么干净。

五、积善之家有余庆

“南杏春”商号被抢劫的消息传开后,不只激起了地方大众的愤怒,甚至百里外的许多知名人士都前来问候安慰。大家除了对抢劫的海盗深表痛恨之外,也劝慰说,南家只有财物被劫是不幸中有余庆。因为南家独苗,我的父亲没有被盗贼绑架走,这是不幸中的万幸。财多财少都是身外物,左手进,右手出,那是今生的命。

众人在怜悯南家遭遇、表达同情的同时,都想知道那天父亲南怀瑾在哪里,他究竟是怎样摆脱劫匪的魔爪的。大家一直议论,此次南家遇劫,劫匪的企图应当不只抢劫财物,绑架南家的独生儿子进行勒索才是他们最险恶的目的。只要人质在手,就可以狮子大开口,要赎金比抢劫还要厉害。可惜,匪徒虽老谋深算,却运气不佳。

祖父在教育上从不含糊。那时候想方设法,托人情送礼物,花了不少气力,把父亲送到了县第一小学插班,读六年级。父亲在此上学期间,往往是祖父早上雇船送父亲到学校就读,到了晚上他却自己租船回来了。祖母就只好瞒着祖父,第二天早晨不作声地又雇船送父亲去学校。父亲在学校住不到两天,又自己回来。这样反复往来多次,祖母实在忍不住说,这事一旦被你父亲知道,你我都会受到责备。祖母便叫父亲向祖父坦白,说出自己在学校受委屈的事。

于是父亲对祖父说,自己在课堂里听老师讲的功课,大多已明白。老师的提问,自己不但能答出来,而且回答得很精辟,引起了其他同学的嫉妒。在班级里,自己年龄最小,个子又矮,同学个个都比他高大壮实。于是在教室或寝室中,同学会调皮地攻击他、戏弄他。反正所读的课本内容很一般,父亲觉得不如自个儿在家自修进步更快,因此,他也就无心继续留在学校里读书了。

祖母说,父亲不到6岁就开始在本地读小学,那时就很不在乎学堂的功课,听课也很不认真,有时下课间隙还跑回来吸奶。上学时,路上遇到好玩的,就玩个不停。有一次,父亲被田头放水的景象所吸引,就在那里玩水忘了上学。一个认识他的地方前辈看父亲背着书包在田头玩水,他知道祖父对儿子管教很严,就赶来告诉祖母,说父亲没到学校去,一直在田头玩。祖母忙摸了一把铜板作小费,拜托这位前辈再过去提醒父亲,赶快去上学。如果祖父知道父亲偷懒逃学,回来训责的难关是很难过的。祖父若是严厉地教训起来,一般人很难接受。

父亲幼年时受到祖父启蒙教读后,有了自修自通的能力。祖母说,父亲有过目不忘的记性,也不会固执地啃着老本子不放,会自己找书读,自己揣摩领会,能无师自通。

离开柳市高小班后,父亲在家更加专心自修,无心去学校听课。由于祖父管教得法,第二年春季,父亲考取了乐清县立高等小学。祖父怕他无心上学,特地安排他寄宿在乐成镇的老朋友林家。这一年放寒假,父亲回家自修。往年,父亲通常是过了正月二十才返回县城学校上课,但遇上盗匪这一年的正月十六,父亲却无故着急着要提前回去。若是以往,对父亲要求很严的祖父是不会轻易允许的,但那次不知什么缘故,祖父也居然一口答应,说想去就去吧,所以,父亲中午就雇船返回了县城。于是,正月十六的深夜,盗匪在家里没有碰到父亲,想要绑票勒索换取赎金的计划,自然没有得逞。

父亲那次究竟是如何躲避过强盗劫匪的?是他的命运巧合,还是偶得天机?

其实,父亲从小就被人称为“佛子”,冥冥中总像有菩萨保佑,常常会在无意中逢凶化吉。“佛子”这一称呼的由来,与父亲的出生有关。父亲出生于1918年3月18日。那些年祖母始终没有怀上孩子,一直到26岁,才生下了父亲。因为祖母在生下父亲前曾经诚心诚意地求神拜佛,所以人们都说父亲是求来的“佛子”。父亲出生后很多亲友来祝贺,都想要多看两眼,多抱几下,沾一点福气。只是奇怪的是,祖母生下父亲后便再也没有生育,于是父亲就成了南家的单传、独苗。这在当时一户人家里往往有许多孩子的年代,是极其罕见的现象。父亲按照南氏家族“嗣元应德光,常存君子道”的辈分排序,属“常”字辈,谱名讳“常泰”,别号“玉溪”,是南氏家族的第二十五代传人。

祖父的家教向来十分严格,但是,有严父就有慈母。祖母爱子心切,经常在关键时刻站出来,挡在父亲和祖父之间,充当缓冲。所以父亲有时称呼祖母是“观世音菩萨”,因为每次父亲有难,祖母就会菩萨显灵,于是父亲就总能安然度过危机,化险为夷。听父亲说,有一次他和邻居的孩子吵架,双方互相骂到彼此的祖宗。父亲当时嘴快,一时骂错了,骂了自家的祖宗,在当地这是被看作有辱门楣的事。祖父得知后大发雷霆,不由分说,一把将父亲推到门前的小河沟里,不让他上岸。周边众人急忙劝说,同时马上去找“菩萨”。祖父的“凶脾气”名不虚传,坚持要用家法。这一幕,就好像《红楼梦》里“宝玉挨打”一回,一直要到“王夫人”出面,祖父这尊怒目金刚才作罢。年少的父亲就这样由慈祥的祖母救了下来。虽然父亲是独子,但祖父依然对他严加管教。正是因为有了这样的严父与慈母,才能培养出后来那样的父亲。

父亲后来在台湾,与祖父祖母隔海相望,又不通音信,心中十分思念,写下了好几首诗歌,比如那一首有名的《丙午母难日怀双亲》,讲的就是父亲在生日那天,想念祖母的心情:

空谈怀想报慈恩,此恨茫茫欲断魂。

历劫几能全骨肉,对人不敢论亡存。

寄情幻梦为真实,仰护平安托世尊。

读礼每惭言孝道,碧天无际泪无痕。

父亲其实心中十分明白,不在自己母亲的身边,说多少报恩啊、怀念啊之类的话,其实都是空的,内心的愧疚和痛苦,也只有自己知道。经历过那么多患难,加上两地音信断绝,十分思念却又不敢去打听家里人是否安好,生怕打听来的是不好的结果,只能在心中默默地为远方的家人祈祷、祝福,希望他们平安。但无论如何,终究是自己的错,不能陪伴在父母身边。所以每次想起《礼记》中关于孝道的文字,心中就十分惭愧。惭愧而痛苦,欲哭无泪,却又没有办法。这是父亲内心的真实感受,读来令人动容。

六、打抱不平“万银完”

遭劫过后,祖父并没有因这场人患所造成的困难而灰心丧气。那些世俗的商家以为会少一个竞争对象,岂知祖父对重振生意信心十足。尽管面前的生意开展及生活支出有重重困扰需要他解决,祖父仍然以寻常心态去努力进取。不久他便开始与周围一些真诚交往的朋友共同筹资,重振“南杏春”,店里的生意很快就重回了正轨。周遭的人没想到“南杏春”的主人如此轻易地扭转局面,都非常惊讶。他们没想到那一场场、一幕幕的生意,已经为祖父积累下良好的声誉,为他的重整旗鼓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早年听祖母说,祖父那时重新起家,除了还清借款外,积蓄的家私虽不算是当地之最,但在生活用度上已承担得起富裕人家的开支。但祖父做生意的本事不同于一般商人,他对金钱的态度也不同于一般商人。他赚到了钱往往不为自己着想,喜欢把钱拿出去修桥补路。修桥修路的事情一开始做,祖父手上的钱再多,也像水一样地一直往外流。虽然那是一种无限的付出,但祖父丝毫没有吝啬。地方上很多人说祖父只为别人着想是在做傻事。

那个时候,地方上一些忠厚老实的种田户和以劳力为生的平民百姓人家,时常会无故被有钱有势的人欺侮,或受到地痞无赖寻衅滋事,或遇到土豪劣绅巧取豪夺。每到这些时候,祖父就会放下自己手头上的事,出面奋力为人家打抱不平。只要自己有理在手,祖父向来不怕对方钱多势大,总是不畏强暴,挺身抗争,毫无畏惧,从不姑息,直到为人家讨回公道才罢手。

记得就在我们家店铺遭遇抢劫后不久,一位外来的孕妇牵着一个女孩乞讨到地团街,突然在茅厕里临产。附近的好心人家虽也都能极力相助,使她能够安然分娩,还拿出小儿旧衣,将婴儿包裹好。可是到了讨论如何安顿这母子三人之时,大家却又顾左右而言他,表示力不从心。

祖父得知此事,立即叫家佣美常婆与祖母一起赶去问清情由。获知那女人是流浪到此,孩子未怀到足月就突然降生,现在无地安身。祖父二话没说,便叫人雇船送她回到原籍县东的家,又包给她5块银圆,用于月子里的开销,并祝她母子平安生养。

此事传开后,众人赞不绝口,说地方上的有钱人也有不少,但能这样慷慨解囊的,却并不多见。南先生能做到,但恐怕少有后来人。所以,祖母后来就叫他“万银完”,意思是说祖父做起生意来,赚钱快,用钱也快,纵有万两银钱在手,为公益、为助人、为打抱不平,犹如自家的事一样,花钱如流水,多少也不够用。到了没钱可用的时候,才回过头来,重整生意,努力赚钱。但祖父就如此过了一生,从来不改初衷。

祖父宅心仁厚、一心为民的公德心,无异于是最好的家教。对父亲,或者孙辈的我们,都有潜移默化的影响。父亲曾经在20世纪80年代末去过美国,讲了几次学,效果很好。回国后,许多美国朋友就想父亲再度赴美,但父亲最终都拒绝了,他当时说:“我是中国人,在台湾30多年,儒、释、道三家学术都讲过许多次了,对得起台湾了。美国的朋友当然也是朋友,但总想到还有十一亿自己的同胞,希望自己将来能做些事情,我得先对他们尽些绵薄之力!”就像祖父对身边的乡民们有着忍不住的关怀,总想施予援手一样,父亲也无法忘记自己的同胞,每时每刻都在想着如何为他们尽一份力。

七、购销救荒粮

老家乐清县早年以县衙所在地划定为界,分为县西、县东两个区域。县西的多个乡村散落在沿瓯江北岸江畔至乐清湾。西乡南端起于瓯江入海口岐头,北接南宅、地团等村落,面对东海三岔海口。瓯江流域以岐头山为屏障,截江水南北分流,注入东海之滨。每当台风来临,海潮乘势袭击,常导致农作物被淹,河水变咸,稻禾不长。故有“沿江,沿江,十年九荒”的民谣流传。

俗话说,“民以食为天,以粮为本”。1929年,乐清县西乡、沿江一带遭逢百年罕见的大旱,致使早晚两季粮食颗粒无收。岐头、南宅、翁垟等地的临海乡村,灾情尤甚。地团村百姓饱受饥饿煎熬,别说无钱买米,就算有钱在手,在当地也无米可买。地团叶、翁垟街上原有的几家米行,在源断粮绝的窘境下,无奈地做起了无粮的米市生意。

“南杏春”附营米市,同样缺少米粮供应。祖父目睹这一情状,立刻暂缓了其他业务,聚集了所有银钱,孤注一掷,开始买粮救荒。他去拜见有余粮的商户,以当下市价为前提,请求人家开仓卖粮,救济生民。刚开始,大多数人都怀疑他是借救荒之名投机取巧,要发灾荒之财,哪里相信他是真心实意救荒,不是唯利是图。祖父完全不理会别人对他的抨击和怀疑,以现批进价,加上加工成本,只求做到购销平衡,就平价卖出。他购置的粮米,一概就地加工,借租当地的土垄,并雇佣本地的男女劳力进行垄谷、捣米、筛糠、扇米等手工作业。祖父所雇佣的劳动力,均以每日三餐饱食保证,以垄糠米糠折价代偿工钱,不足报酬的部分,当日记账,按月结算,发米代钱,补足工钱。公公正正,绝无投机取巧。

后来,地方人发现祖父这样的加工办法其实是一举两得,既压缩了运送成本,确保经营成本的价廉,又帮一些无钱买米的贫苦人家,解决了没有粮吃的问题。那个时代的很多百姓,对祖父的救荒行为念念不忘。直至悠悠岁月冲刷了历史的过往,时光流逝,祖父的旧事与现今的人们渐行渐远。经历了上个世纪几十年里的境迁人异,知道祖父为人与事迹的人已经越来越少。但那些还知道祖父为人的本地老人,在闲谈时仍然会不自觉地谈起祖父的往事,每次听见,都勾起我们莫名的思索与感怀。

祖父当年救荒,可以说是放下了一切。他甚至跨出店堂亲自去向周边的大户人家求情讨面子,争取他们开仓卖粮。不论对方的态度如何、数量多少,只要人家肯出卖谷粮,他都是道万分的感谢。那时,他唯一的念头就是让店里天天有米售,虽然不能完全满足需求,但至少可以缓解一下贫穷人家无米下锅的苦境。

在救荒的数月时间里,祖父在周边地区求购谷粮,几乎把粮户卖家都走遍了,应卖的,该买的,全都买尽卖尽。那时地方的绅士、名流及族中的长辈等,都盯着当地的一家名门望族,盼这家望族能体恤饥民疾苦,开仓卖谷。

祖父刚起买谷救荒的念头,自然第一时间也想到这家名门望族。他们家广有田园世产,又是当地大户。祖父第一步就是去游说他们家卖粮,希望带个好头,开启后续的示范。没想到,那个望族家庭对救荒毫无心思,不仅一口回绝祖父的好意,还出言不逊。祖父是由大家推举,应众人的意思求拜他们家门的,本没有太多的个人利益冲突,考虑到若因此与那人争论起来,造成开盘不和,反而影响后续的事态,不利嗣后的赈灾。于是,祖父只道“陌路窄道相让过,何求往来重相逢”。商谈不拢,不欢而散。

祖父为人善良、有信义、商业信誉好,之前凡是碰到有益地方百姓的事,只要他出面去讲情说理,几乎没有说服不了的人,也从没出现过糊涂迁就、惹出后患的事情。这次,他为救荒卖粮受了挫折,却依然从容应对,凭白受了冤枉气也不与他人冲突纠缠下去,一心以大局为重,只为达成救灾的目的,这份胸襟实在难得。幸好,世上没有走不过去的路,这件事并没对祖父后来的买谷救荒造成影响。

当年有人问过祖父,那人不肯卖粮救灾,为什么你一直不说话。祖父回答说:我与他争执不休,浪费精力有何益处?不如自得安宁,留更多时间和精力去寻找更多的粮源,何必与他们多费口舌、徒耗时间?

我在后来参与父亲主持筹办的金温铁路项目的工作中,经常想起祖父的这件事。祖父为救灾荒而到处向人筹粮,父亲为金温铁路四处奔波筹资,两件事虽然规模有大小,但本质是何其相似啊!

八、冲破禁令做流通

上世纪60年代的一天,我在下村去发布票的路上,突然遇到一位年近花甲的老伯,他走过来拉住我的手,很严肃地问:“南仰周先生是你的祖父?”当时我被问呆了,不知他是什么人,怕他从前与祖父有过节,今日来找我出气。老伯却旁若无人,很高兴地讲起祖父当年救荒时遇到过的一件逸事,说祖父不顾官府的禁令告示,不惧个人身价的得失,在官兵的百般刁难中镇定地冲破禁令,成功地组织运送了救荒米粮。

此时,我才明白这位老伯也是当年做谷米的商贩。在祖父经营米行时期,他与祖父是一对搭档,也是好朋友。当年祖父向当地那家名门望族求买余粮不成,便把眼光投向更远的地方,打算到远处那些粮食丰收的地方去搜罗粮源。祖父认为,只有找寻到那些有粮源且能够随时流通的粮市,才可能应对漫长的粮荒危机。当时,这位贩谷米的老伯对下一步收买稻谷的计划和祖父想到了一处,就是到县东虹桥镇的集市市场去买粮。

当时的虹桥集市是农历逢三带八的日子开市,集市如同当今的展销会一样,人来人往,非常热闹。集市买卖主要以农副产品为主,包括山货、耕牛、猪仔等,可以说罗列陈杂,应有尽有。而且,集市上交易自由,谷米、杂粮是其中的大宗买卖。只要谈妥价格,带足钱币,几乎是要多少就有多少。

然而,有这样好的市场,沿江贩卖谷米的商行为何不到这里做买卖生意呢?这里有一个特殊的时代原因。当时浙东的海防可以说一片混乱,海盗四起,官兵无力平定。为打击海盗匪贼伏海伺机打劫商船,或上岸绑人勒索赎银,当局就出台了一个“漏海”通告:禁止粮食在海防边界处贩卖流通,更要防范偷运出海走私卖给匪盗,若卖粮给海盗贼匪,则罪同匪盗论处。一向从事谷米买卖的生意人,尤其害怕官场黑白不分,招来横祸官司。一旦被扣上勾结匪贼的罪名,轻则受牢狱之灾、人财两空,重则性命不保。所以,他们都被官府的禁令告示吓退了。

对于这则“漏海”禁令,祖父曾对那位老伯说:“我早已斟酌过,禁令的条文律法在于警告大家不要跟海盗交易,但我的所作所为,是为解决当地灾民的吃饭问题,是救急救灾。而且,救灾面前,我们不应怕那些灾祸,更不能只考虑将来的个人得失。是非功过,就让时间来证明,让历史来说话。”

祖父又对老伯说:“你们也知道,我要做的都是正直的事,即便是因此身遭灾祸,我也要奋勇向前,救人于苦难。明日请你们与我同往虹桥镇。”祖父那位朋友答道:“先生如亲自上场,依你的救荒声誉、你处世的正义与魄力,我一定随先生同行,绝不退却。”

第一趟去虹桥集市市场,他们就收满了两河船稻谷,约在两吨左右,祖父与那老伯随船押运。当船只顺利到达地团时,河岸两边挤满了民众,大家议论纷纷,又敬仰又好奇,说现在只有南先生能不顾一切,挺身挑起重担,冲破这条禁令,带领我们走出困局。祖父当即告知众人,一次顺利不代表绝对的平安,往后的路还很长,难免会碰上意外,不过我心已决,不管将来怎样,我都会忍辱负重,坚持到底。

祖父不夸夸其谈,不唱高调子,因为他的满身正气,许多难事迎刃而解,仿佛无事不能成就,无路不可通行。他怕那个老伯受牵连,决定一人做事一人当,此后就只带着店里的伙计、学生赶赴虹桥集市收购,并与伢郎(中介人)商定,让他们认准“南杏春”的货号。由他们联手收购的三船、五船粮食,连续不断被运回地团街。倘有增购,为防中途有小人捣乱作恶,祖父都是亲临压阵。

到了农历的十二月,祖父更是长计划、短安排。因考虑到年关临近,大家忙着过年,春节期间,人人又忙于人情往来,集市交易也会暂停,祖父便计划腊月十八那一市,全力买足年底至次年元宵节前的储粮。祖父认为,十八市那天,是年底买卖最旺的日子。因年终将至,家家要钱用,买东西的人少,整个市场必然会供大过求,价钱应不会上浮。

腊月十七日,祖父捆扎好大量钱币,带着四五名青年伙计前往虹桥集市。腊月十八那天,祖父放开收购,买到二十来吨稻谷,足足堆满十八支河船。因船队结集醒目,为谨防小人乘机捣乱,祖父中餐时便请了各位船主一起吃饭,席间告诉他们:“在运送途中,每只船首尾要紧紧衔接,不可落伍掉队。如遇赖楞欺诈勒索,你们不要怕,只管奋力前进;若遇地头蛇带人拦劫上船,我会过来应对,你们就带其他人,全力配合前行,切勿松劲停船。平安到达后,另发赏钱。”

饭后,祖父的这支漕运船队便浩浩荡荡从虹桥集市向县西进发。祖父套着短衫,系着腰围,一身威武坐在首船前头,右边放一柄铁杵(短武器)。船到县城三河岔口,岸边站了五六名背枪的官兵。他们挡住去路,声称要检查粮食通行。祖父看是官兵,也不慌乱,轻轻双腿一提跃上堤岸。那几名官兵拉下脸孔,神气十足,要扣留粮船。祖父从容不迫,表现得很不客气地说:“船上的稻谷,是地团饥民的救命粮,上到天神,下到百姓,哪个不知,你们难道不知道吗?你们如果是奉命查扣,遵照了哪位地方官差遣,就请拿出公文来!”

那几个官兵看祖父精神抖擞,似来头不小,不是一般好欺负的商贩,一时瞠目结舌,愣在原地,含糊搪塞道:“我们奉联防禁令告示,秉公查办。”

祖父听完,心中知道他们并不是受了公命,只是互相怂恿,准备在外弄点外快给自己开销花费。祖父亦清楚,这些当兵的小卒,饷银不多,只想捞些油水,没法与他们多说什么大道理。于是,祖父递过去一张片子(有点像现在的名片),叫他们收好片子交差。又道:“长官如说你们私自放行,请他照片子地址找本店发落。”

几位官兵知道,用片子的人都不好惹,便缓和了态度。祖父也清楚,秀才碰到兵,不能说理,便故意生气地说:“你们因公事差遣,也是辛苦,但我买粮救荒,辛苦不说,还要受你们气!”说完一甩手,转身回了船上。

就这样的,祖父一边给他们戴高帽子,一边也给他们提了个醒,暗示他们自己并不好欺负,不要胡乱假公济私。祖父回坐到原位上,暗示伙计来周旋。机灵的小伙计一边给官兵们递烟点火,吊几个人的胃口;一边从怀里掏出五六块银钱,递到班头手中,拱手致歉说:“你们忙公务,我们要赶路。”就这样两边顾全,算圆了场,而后喊着各自方便,开桨行舟。一支船队便顺势行舟,直奔地团街。

老伯的故事从旁佐证了祖母的讲述,让我对祖父当年的所作所为更加钦佩。在与我分开时,老伯又说:你祖父经营生意以来,为人公正,从无过错。他钱来得多、来得快,不是剥削来的,是他真有经营的本事。更可贵的是,他为地方公益,钱也散得多、散得快。不像那些势利商人,只为自己,对世人却很冷酷无情。

祖父过去的那些人生经历,深深地烙印在同代人的记忆中,留下了许多回响。目送老伯离开后,想到现在一些人对祖父还有着如此强烈的怀念与欣赏,我又一次心生感动。

九、修建地团陡闸

度过那场不同寻常的买粮救荒困局之后,次年春天的作物早熟又丰产,祖父才有机会放下继续买粮的重担。没有了那种抢救生民的紧迫感,祖父又将生意全面经营发展起来。经过两三年努力,店里盈利大增。

钞票多了起来,祖母说祖父的心又歇不住了。果然不出祖母所料,祖父很快动起了花钱的脑筋,他盯上了早已破败不堪的地团陡闸。那陡闸破洞丛生,不要说应对台风袭击,连平日堵隔咸潮逆淌也有困难,严重损害了附近农田、河流的水利,极易造成农业歉收,非常影响百姓水源的正常使用。

祖父下决心整修地困陡门。他招来了有名的造闸师傅,经现场勘察,拟定了方案:不动老闸,改为向外伸移位置,重造一座软土清基,用英国产水泥勾缝砌体的新闸。不拆除老陡门,令新旧并存,既省钱又省工,也更加巩固稳定了当地的水利状况。

1933年初,修建地团陡闸的方案商定后,祖父率先拿出大笔的启动资金,同时希望大众有钱出钱,有力出力,互帮互助,共兴水利事业,匡正本地水源。祖父的钱早已就位,并用于购足水泥及石头,后续开支虽已登记资助名单,但十有七八还不到位,但祖父从不催款。祖父后来对人说,兴建公益是个人自愿的功德,只能鼓励动员,不是欠账还债,去逼人给钱。

祖父一动心干公益,祖母就发愁,因为祖父一上劲,根本不计较自己付出多少。造陡闸就更不得了,虽然清基、运水泥、搬块石等小工义务,人力日日皆满,但修闸师傅的饮食、工钱尚无着落,其他的伴随费用也日渐窘迫。祖父把做生意的本钱大把大把地往陡闸上送,连店里的伙计也看不下去了,不停向祖母进劝:生意也不照管,店里没钱进货会关门的。然而祖父却根本不听不理,一心扑在兴建陡门的事业上。“南杏春”的经营,反而面临冷清下去的局面。

最终,由于祖父坚定地不改初衷,不顾自己手头日渐拮据,输出了大量钱财,倾尽心血,一年多的工夫,新陡闸终于落成竣工了。在此后的几年里,祖父为地方的公共利益,包括修桥补路、救急救难、为弱势人群打抱不平等花销的钱也不在少数,结余下的钱往往仅够应对日常的吃穿用度。但祖父似乎乐在其中,无怨无悔。

十、获赠“热心公益”金匾

1929至1935年期间,祖父做了两桩公益大事,皆出于自发。一是用一家之力量完成资本调动,买粮应急灾荒;二是建设新陡闸,改善地方的水利设施,避免水患搅扰。这两件大事不同程度地影响到自家的生意经营。地团新陡闸修建完成后,祖父不宣扬、不邀功,也不刻碑立传,只是默默无言地开始重拾过往生意。但他心中放不下那些未答谢的在兴造陡闸中坚持出力做义工的十几位工人。为答谢这些义工,祖父又自己掏钱在家中宴请他们,才算了却心愿。

祖父的所作所为,地方上的人都看在眼里,记在心中,不时感念祖父的为善之德。他们一致认为,祖父是不论小事大事,不分寻常或风险,只要有公众利益成分在,他就添钱出力,且默不作声,不要捧誉,做了罢了。乡亲父老们看着这样一个劳心劳力为公利奉献的人,若在无声无息中被埋没,就太不符合现实人世的公道了。于是,他们瞒过祖父,主动向乐清县政府举荐祖父,赞扬他的事迹和风范,称道他为众人作出了表率。

1935年,乐清时任县长定制了一块“热心公益”的金字匾额敬赠祖父,表彰祖父为公益事业的奉献之心,寄望其继往开来、发扬光大。在乡间百姓眼中,县长亲莅赠匾,是百年以来都没有听过见过的巨大荣光。然而,祖父却觉得这恰是最烦心的事。从收到县里请柬那天起,祖父祖母就显得并不那么愉快。因为在祖父的人生理念中,他本不想与官家往来。他做他的官,我做我的事,做生意完课税收,快乐过生活,自己只想做个普普通通的实在商人,这是祖父的想法。祖父在平日里就常常对我训诫,表达他的这一个性和主见,还要让我铭记在心。

那时的世风,县官出门是坐轿的,要鸣锣开道,又是匾额又是乐队,又邀请了许多社会名流同行,至少有一二百随员,威风凛凛,面子十足,一路惊动了无数人。县长来赠匾,祖父的名声虽然大增,但从此烦心的事却是想躲躲不开,想避避不了。当地的乡亲父老、远地朋友、亲邻眷属,齐齐来庆贺,家里还要备办50余桌酒席,祖父并不喜悦。

我们小时候晚夏时节乘凉,就听祖母讲过送赠匾额的事情。祖母说,那时自己也很生气,可光生气没有用,还是要面对现实。招待客人是我们家的常事,平日里,每天都要备二三桌酒宴招待。但这次来得太突然,要摆那么多的酒席。祖母不是小气怕破财,她烦心的是既然要办,就不能随意。场地、碗盘、凳桌这些都不能将就,这就是个大工程了,需要花很大力气去筹备。但是开门迎客,就不能愁来客多,往往还要多备几席,方便不速之客入座。直到最后客人走了,还有东西吃不完,才算不丢面子,才叫真摆酒。给他人吃得好是真传扬,给自己吃得好是不大方,这是我们的家风。

备办这场酒席,厨师不说,仅叫来切洗的妇女帮手就有一大帮,这一切祖母不问也不闻,都交给美常婆统筹。其中有个别多儿多女、家庭困难的人,顺手拿着鱼肉带回家,美常婆只能看,不能制止。但她又怕备办到手的鱼肉不够用,所以最后还是来告诉祖母。祖母回话说,你不要愁,就让她们拿,如果不够了,你就赶快到街上去赊过来,欠店家的账,主人会付的,我都会承认,你放心去赊吧。我家摆酒请客,酒水一定要办得丰盛,不可少盆扣量,一定要让大家吃得满意,切勿大意了事。

祖母说,赠匾结束后,祖父仍是个老样子,剩下了半吊铜钱做生意,起起伏伏无定数。

十一、避难井虹寺

1936年暑假,父亲回了一趟家。但是待的时间并不长,大概只有一个月。父亲刚回来的时候,祖父和祖母都很惊讶,大概正是年轻人长身体的时期,加上父亲这一年又在浙江省国术馆学习武术,原本瘦瘦小小的他不但长高了不少,身体也结实了许多。一年未见,家里人免不了对父亲嘘寒问暖、问长问短。父亲出门见识了外面的世界,对大家的盘问都做了一五一十的回答,语气中还带着些许的自豪。对于父亲在省城杭州的见闻,大家因为很少出门,都听得目瞪口呆。而就在这一个月里,母亲怀上了第二个孩子。这一个孩子,就是我。暑期过后,父亲又到杭州学习去了,临走的时候,他还不知道我的存在呢。这一走,直到11年后,他才再一次回到家乡。

1937年,父亲从浙江省国术馆毕业。他可是以第一名的成绩毕业的,这对于一个在身体素质上并没有太多优势的青年,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这也可见父亲从小就天资卓越,不同凡响。父亲毕业后就获得了武术教官的资格,但他并没有像其他的毕业生那样,凭借这个资格去谋个一差半职。那时刚刚爆发了卢沟桥事变,全面抗日战争开始了。国难当头,心系苍生的父亲怀着满腔热血,希望能够一展所长。然而,父亲的志趣始终不在建立军政的功名上,所以他并没有马上去投身行伍,走上前线。父亲的想法在当时全国号召投军抗战的大环境下,可谓另辟蹊径。他一方面关注着国家时事,另一方面却一路向西去了西南地区。他在云贵川一带到处求仙学道,“闯荡江湖”。他知道一个人的力量在战场上是薄弱的,但是如果将自己与文化结合起来,那么一个人的力量便可以很强大。父亲追求高深玄奥的精神世界,以及继承深远博大的传统文化的旅程,便是在这一时期里渐渐开启的。

他选择了以一种文化的、精神的方式,来接续中国的国运,这才是他的使命、他的战场。所以,父亲虽然没有上过抗日前线,没有与日本侵略者正面厮杀过,但他在文化传承上开辟了另外一个战场,他在为侵略战争中难以避免的文化劫难接续血脉。他的功德,是不能用杀死过多少个日本侵略者来比较和衡量的。

我出生到这个家庭时,国家正在奋起抗战。地团等一带的邻海村庄,成为游弋小敌舰的重点炮击目标,百姓终日惶惶不安,避地移居的人与日俱增。“南杏春”的生意经此战乱,也不再像从前那么繁荣昌盛。祖父为了家人平安,让我们远离炮击的危险,带着我们全家迁至井虹寺避难。于是,我们能有更多时间接近祖父,时常听祖父和朋友们闲聊家常。

我是个特别喜欢听大人说见闻的小孩,大人们聊天我老是站在旁边侧身倾听,越听越有滋味。这时我已经有了比较清楚的记忆,在朦胧之中,我渐渐听到了许多自己出生以来还没有见过一面的父亲的故事。那时,我们听说的是,父亲已放弃在杭州“省立国术馆”读书习武,奔赴陪都重庆参与抗战了。他当了一个拿枪的军人,为的是上战场打敌人,保家卫国。由此,父亲就如断线风筝一般,在外随风飘荡了多年,别说见面,就连和家里的书信往来也很困难。

那时,父亲正在入川途中,不时遇到涌向西南大后方的难民,其中还有不少浙江老乡。老乡们听说父亲提前离开了杭州,都说他能先知先觉,幸运地免去了战乱之灾。从老乡们的口中得知,前线因为国军部队要往大后方转移,征用了公私船只,避难的人苦不堪言,船票往往一票难求。父亲十分同情他们的遭遇,对日军犯下的令人发指的罪行深恶痛绝。当时的父亲其实很挂念住在浙江的我们,逢人便打探消息。他也曾想过要回家,回到我们身边。遗憾的是,当时的江浙一带已经沦为人间地狱,无论如何也回不去了。我后来知道,当时的父亲心中其实十分懊悔,后悔自己没有在出来时将我们一起带出来。听说父亲每晚都会诵念《金刚经》,为家乡的我们祈福,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

在这样的艰难时刻,想起原本身强力壮的父亲却远在天边,不能帮助家人分担困难,尚且年幼的我,心中不免也生出过许多痛苦、怨恨和不解。一直到后来慢慢长大了,清楚了父亲是一个怎样的人,我才明白,当时的父亲也许已并不拘泥于一家一室的感情,而是将家国、民族、苍生装在了自己心中。当时的他曾经做过一首很有名的词,这首词后来被改编成了纪录片《去大后方》的主题曲。我还记得词里有这样的句子:

收拾起山河大地一担装,去后方,历尽了,渺渺途程、漠漠平林、垒垒高山、滚滚大江。似这般寒云惨雾和愁苦,诉不尽国破家亡带怨长。雄城壮,看江山无恙,谁识我一瓢一笠走他乡。

在当时,面对国仇家恨,其实有许多仁人志士都选择了暂时放下小家之爱,而将自己的人生甚至生命投入到救亡图存的事业当中。有人选择了走上战场,有人选择了以笔为枪,大家各展其能、共赴国难,而父亲则选择了一条更为艰难而少有人走的道路,承继文化、接续传统。那样的境界,是当时年幼的我还无法理解的,直到后来才慢慢有了领悟。

我们在这样一个漫天烽火的世界里,和所有的黎民百姓一样生活,简直是早晨吃饭不知晚上事,特别是那些参军上前线与敌人交锋的人。当年的乡村百姓流传说:赌场上的银不算银,战场上的人不算人。古来征战几人回,出去一大队,报信别无人。战争就是那么残酷无情。

祖父带领我们离开生死莫测之地,避难住在佛门之下,努力安稳生活。我和哥哥年幼无知,日日快乐并无困扰。但祖父母及母亲,无时无刻不在牵挂着远在他乡的父亲,整日无比担忧、无比揪心。因为不知道父亲的安危,他们能做的就是日夜持诵:“南无大慈大悲,救苦救难,广大灵感,观世音菩萨。”祝愿父亲上阵打仗能逢凶化吉,战绩赫赫,连打胜仗。每到初一、十五,祖母和母亲就度香点烛,跪在菩萨的座前,祈求战火早日扑灭,马放南山、刀归府库,好让天下当兵的子弟回家团圆。

井虹寺其实是南氏家族的家庙,庙里是南氏先人的灵位。这里平日里没什么人,一般只有到过年过节,或者族里有人婚丧嫁娶的时候,才会有相关的族人去祭拜。井虹寺建在山里,环境非常好,幽深静谧。庙里有古老巨大的柏树,庙外则是青山绿水,溪流古涧,蔓草野花,还时常能见到一些珍稀的昆虫、鸟雀、小兽等。我和哥哥当时年纪还小,又在长辈的悉心呵护下,不知道战争疾苦为何物。到了这样一个地方,反而比以前更欢快了。

我后来知道,这个井虹寺与父亲可有着一段极深的渊源。这里其实是父亲后来之所以能养成那样高深通明的精神人格的关键场所。因为祖父曾经将当时只有十四五岁的父亲,只身一人“流放”到了这间家庙里。当时寺庙里,终日陪伴父亲的只有一个又老又瘸的管庙的和尚、一盏琉璃灯和四十几口空棺材。据说父亲刚到这儿的时候,一到晚上,就会怕得不行,紧紧依偎着老和尚,浑身都发抖。但后来习惯了,胆子慢慢也就大了。

佛家修行有个法门,就是要专门找坟头墓地或者处理遗体等工作。据说只有这样,长期与生死、身魂近距离接触,才能参悟生死,勘破肉体的假象,对这世界的虚妄无畏无惧。父亲当时被祖父送到井虹寺修行的经历,恐怕正成为他后来与佛结缘的一个重要的契机了吧。

把唯一的爱子送到这样一个地方去修行,祖父其实是含意深远、用心良苦的。他担心父亲在家里学习,环境太好,反而消磨志气、变得懒散,所以才故意选择了这样一个地方,来磨炼父亲的心性。事实证明,他的做法是正确的。正是在井虹寺里,父亲熟读了大量经史子集的中华传统经典,这为他后来深厚的传统文化功底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在抗战期间,祖父退居到井虹寺后,上山来与祖父聊天论道者虽甚多,但与井虹寺咫尺相邻的晚斜村叶公恕先生则是最常往来的一位。他是祖父的至交,两人谈得最开心,也谈得最放心。

有一天,祖父和叶公谈到动心处时说:我关了地团街的店,住到佛门寺院,只为临时避难,平安渡过这一时期,实非长久打算。但现已半年过去,从战争实况来看,我们的军队并无可能在近期内打败小日本,获得全盘胜利。重返地团的日子遥遥无期,想等到哪天胜利降临,大概耗时会很长久。现在战事未平,儿子去抗日至今杳无信息。上战场打仗,敌我对垒,被激烈的枪弹炮火扫荡,生死只在一瞬。冲锋陷阵时,短兵相接,凶猛刺杀,生命无着,谁输谁赢?而今国难家事,战火连天,谁能安宁?长期坐山观战火,不如舍身扛枪去打敌人,战死沙场,一了方休。像如今这样坐等未来,真是比死都难受。如此继续宽容自己,岂不是自取灭亡?

然而,中国百姓没能防患未然就死在敌人屠刀之下的何止千万。凡是活着的人,毕竟要为自己,亦为人家而活着。那些还没到与敌寇面对面搏斗的那一刻,还平凡活着的人,不论男女老幼,一样不可缺少生活用品的补给。少一样生活用品,生活就少一份保障。生活生活,生为了活,活为了生,两者本就是相成相辅,缺一不可,缺一都不成生活。

祖父这天和叶公讲出心底话以后,便连续几天下山,走了方圆十里地界外散落、接壤的十几个村庄。他发现即便是远离敌舰炮击射程的一两家本颇负盛名的店铺,也都关门了。这说明附近的村民,已无购买生活补给的地方。

不多日,祖父开门见山地告诉祖母,自己在上池头村上段的路边,已租下两间内设货架齐全的店面,他决定重整经营。上池头村上的住户大部分是南氏宗族,祖父打算取店名为“南泰鑫”,重新做起生意。

祖母听了很着急,开始大发脾气。祖母说,我们抛弃地团街不错的生活,住到寺院,当时说定,这并不是吝啬自己的生命,一切为使两个孙子能平安成长,等着儿子回家团聚那天,能有个完整安乐之家,这才是我们的目的。为何你又要为不相关的人的生活去冒风险,若是办商店真出了危险可怎么办?

尽管祖母一番数落,最后还是拗不过祖父坚定的主张。新店“南泰鑫”货号,就这样在战乱中开张了。

十二、为战乱中的百姓开店

“南泰鑫”货号于全面抗战早期开设,地址就在现在的象阳镇上池头村。开业前,祖父在村上租下了两间新建的平房作为全家的居住之所,我们即同祖父一道离开井虹寺。因店铺与住所相距约一站之地,每日三餐,都由母亲在家做好,由祖母亲自送到店里,解决祖父师徒的三餐饭食。当时,我和哥还没上学,天天在家跟着母亲转。

在井虹寺避难期间,祖父收了一个干儿子,也是他的徒弟。话说在我们住到寺院后不久,来了一对黄华乡南山前村的母子,我们叫她山前婆,说是因战乱避难,想把儿子嘉宝留住寺内。有人说,他们是早就知道祖父的为人品德,所以才送子上山的,主要是想跟从祖父读书、学做生意。

那孩子家中多姐妹,他是独子,时年恰是十六七岁的少年,就在寺里帮助打扫庭院杂务,一有空就读书,最常看的是《三国演义》。如遇到上山来访祖父的客人,他都主动招呼,上前沏茶招待来宾。

祖父看他聪明灵动,又肯看书、懂礼节,便开始教他吟诵《千家诗》,背诵《增广贤文》等诗书,还督促他习字、学珠算。他特别尊重祖父的教诲,言听计从。祖父还鼓励他要趁年少时期勤读书文。致知在格物,学会规矩做人,铺好未来的人生路。少年不愁家底穷,就怕将来没出息。

过了一阵子,山前婆送米到寺院,她拜请祖父收自己的儿子做干儿子。祖父看那孩子平日读书勤奋,做事乖巧伶俐,便一口应承下,将他收作了徒儿。这是嘉宝人生中的一段际遇,也是他后来成就的起点。

在“南泰鑫”货号快开张之时,祖父将嘉宝带到温州城,介绍进货行家,带他认识客货联运船埠,认清封锁禁运码头,教他学会江水涨落潮候的常识,并告诉他要特别小心码头上那些工人的惹事欺诈,以及一些游手好闲的地霸的寻隙勒索滋事。遇到这些事情,需要开销花钱时,该用便用,不可束手小气,万一行不通,就要见机脱身,切勿留恋财货而拖延。若到不得已的关头,谨记保命要紧,只要人在,不怕没将来。

祖父新店虽在战事的缝隙里诞生,生意还是做得不差,也深受百姓欢迎。可是,祖母一直放不下心,她担心祖父及其徒儿在这样险象环生的境况中做生意,在敌人的刀枪喋血、炮火轰炸声中强争营生,太过危险。祖母对祖父的这一举动并不理解,她最想不通的是,祖父当时说好闭歇“南杏春”货号,关门逃乱住寺院,就是为了求平安生活。而今战火未平,反而越打越厉害,日寇比之前更加猖獗作恶,到处烧杀抢掠。全国百姓都在敌人的枪口和刀刃之下自顾不暇,匆匆逃生,到处避难,祖父却竟然又去开设新店“南泰鑫”。

记得当时有一天,来了一支军医小分队,奉命调往前线去抢救伤员。这天路过本地的上池头村,他们看见当地百姓被敌机轰炸受伤,就停下来,借了一家大民房摆起临时治疗所。治疗所一开,抬进来的全是血淋淋的受伤百姓,都在痛苦地呻吟。

祖母越看越想越生气,说祖父不应该在头上有飞机投炸弹、海里有战舰乱打炮袭击、地面的百姓随时会遇到敌人杀戮这样的战火包围之中重操旧业。生命不是儿戏,拿自己去拼命倒也罢了,还敢拖着人家儿子一起冒险。

此前,祖母曾对祖父和亲戚说过,人世的所有事,千防万防,最难防的就是万一。倘使一旦失手,落到敌人的手中无法逃脱,自丢性命,自己认命,但祸及他人,怎么去面对他的父母托付的信任和随之而来的悲哀?因此,祖母在这段日子里一见到祖父就向他发火,两人一开口就针锋相对地争吵。母亲和我们听到两人吵架,都非常惊慌与害怕。但好在祖父母都是急性子,气头上的话说过便忘,从不积怨,转个身,扭个头,一节归一节,绝不再记恨,往后照样平和地过日子。

祖母常对人说:人间事,一切不由你,富贵贫穷皆由命。不求长生不老命,生如混沌死如梦,不念回报也不记恨,快快活活、顺其自然就好。

十三、生意无边数地利

在非常时期开张的“南泰鑫”,不出半年,生意就做得非常红火。之前同行前辈都笑祖父脑筋迟钝,商智不足,选错地盘,必然败多成少。他们这番话的理由是,上池头村背靠积谷山,东临狮子山头,是一条狭长地带,依山傍落,山林密布,周边长满蔓藤野草,四面无村落匹配,独处僻静。傍山西行,穿过南家溪水落深潭,启视掠影,正与井虹寺对映。面北有良田千顷,视野广阔,但村落却寥若晨星,本地庄户人家又不足百户。按同行说法,的确缺乏商机和潜力,不利经营发展,在此营商是商家的大忌。

人们哪里知道,祖父此时经营别有一番胸怀和抱负。他曾与多人言道:“这次下山,旧业待兴,不是利欲熏心,抢生意做,图个人发财,而是因战事作恶,通货闭塞,周围十里方圆有许多百姓都是贫困家庭,长期受困于生活用品短缺的危机,要买日用物品,却无店可买,生活非常艰苦。凡是人还活着的时候,时刻少不了生活所需求的物品。生活用品缺乏的危机,对所有人都一样,是非常难受的。”

确实如此,每个人在生与活之间,显然都需要生活必需品的补给,除非是断了一口气。这岂不就是人生之生活吗?眼下时势混乱,世道复杂,处世就事,困于现状,不同于以前那么宽松自在,何况经商,还讲什么选址上赚钱的条件呢?祖父现在露面做起生意,看似还是那样经营,但性质却绝不雷同。此时首要之事是做好应对敌寇突然袭击的准备,故而经营地址的选择关键就在能够快捷地避闪,周围有便于隐蔽躲藏的地区;策略上则是敌来我躲、敌去我出,一切以方便、安全为要。

商店经营成败的关键,是看你自己如何应对当下的生意局势、洞悉玄机。生意兴衰,按照古人的经营观念来看,首要是取决于地段之繁华,但也不可忽略地理之通畅。况且生意的兴衰,以通变可变通,且可因人而异、为之拓展,致使地利虽有限,生意可达无边。在非常时期、非常的现实环境里,开门做生意更不能因循守旧、承袭不化。世间的所有事情同出一体,都必须相对而言,没有绝对的对和错。需要看动机初衷何在,这才是真实的答案。祖父这次开店,想的是方便战乱中的百姓生活,是一种在极为勇敢而坚定的理想推动下的大善行。

人们常说,地小又偏远,不出大生意。其实,大家都看漏了上池头村所在的另一个地理优势。村上的中心路段东起岐头、南宅、长林等地,西到柳市镇区辖地界,与沿途各地相连,是东西往返行人的必经之路段。再加上战乱时代,本就没有多少商家,而“南泰鑫”货号又正开在路口边上,过往人多,见物需求,价钱又实在,购买也方便,借此相互传扬,货号的生意竟日渐兴隆起来,逐渐可以覆盖到越来越广的人群,甚至连大门山、小门山岛屿的老顾客,都闻讯结伴来购物。

祖父在此期间,用“南泰鑫”接替“南杏春”经营,心念正当,经营得法,再次声名鹊起。从早上开门到黄昏,这家新店就像从前的老字号那样繁忙无暇。

十四、惩治“老赖”

“南泰鑫”货号的业务越做越大,这本在祖父的预料之中,不足为奇。奇怪的是,敌兵未到,竟有老赖先来捣乱。这个老赖是村里的一个剃头匠,一贯好赌,性情暴戾。他惯于用些伎俩在公共场合造谣生事,而后向人欺诈勒索。他惯用的伎俩是先放出风声毁谤对方,搞起舆论,而后那被毁谤的人为了息事宁人,便会自动乖乖来送钱,他便坐收渔利。这样的手段,竟然次次得手,盘盘无输。

昔日的农村,理发场地就如同茶馆,人众口杂,闲坐闲聊者非常多,有“弹簧舌”的谈今论古,有“蜜甜嘴”的说这说那,彼此之间推波助澜,胡乱凑热闹。不论新闻旧事,脍炙人口,搬说是非,犹如无线广播,在这里消息散播非常快。而且,那剃头匠从事手艺的好处,就是嘴巴闲着时间多,可以随时搬弄是非,捏造事实,诽谤污蔑。所以,他要是勒索欺人,不费事、不费劲,只消动一下嘴,炮制些毁人的言论,就可使那些勤劳、质朴、敦厚的庄稼人家,被他捉弄得有口难辩,最后只好自认吃亏,出钱托人送上门,还要求情讲好话,方能让他住口,找回自己的平静生活。

那次老赖动了心计,盯上了祖父,又开始使出惯用伎俩,攻击祖父。他说祖父趁战乱当头乘势开店,昧着良心牟取暴利,发国难之财等。他出此狂言毁谤重击之后,本想稳坐钓鱼台,等祖父和别人一样送钱给他了事。他做好了准备,打算狠狠捞一把。

老赖的为人,祖父早有耳闻。地方上的人提醒过祖父,说老赖人高马大,且会耍枪弄棒,心态丑恶歹毒,还有个绰号叫“一虎”,几乎无人不知。因他只要钱不要脸,什么事都干得出来,人人都惧他。但祖父认为,老赖虽然狂妄,但他只在背后说。谁人背后无人说,哪个人前去说人。祖父认为,只要自己站的正、行的端,公平买卖,自然心中无愧,不怕恶人来捣乱。所以,祖父始终不以为然,听过就罢,没有理会。

过了些日子,那老赖见祖父对他编造的鬼话没有反应,就等急了。一天中午,他火气攻心,带上一条六尺大棒,一身武夫束装,如彪汉莽夫一般,站在离“南泰鑫”货号十多丈的路口,对祖父指名道姓,破口恶骂。

当时店里生意很忙,祖父仍然不理睬他。此刻,闻讯赶来的人们都挤在店前的道路两边,他们在等待祖父出来应对。有的来劝架,有的为祖父助威,也有不少人希望祖父可以出头,给老赖一个难堪的“下马威”,教训教训他。

老赖见祖父不出店堂,便又走近些,且气焰更加猖狂了。终于,祖父忍无可忍,放下业务,一股劲抽出床头铁尺,走出店门,扎步立在道上。祖父厉声骂他恶贯满盈,并喊着让他过来拿钱。

那件事过后很久,当地的父老乡亲还回忆说,祖父跨出店堂、正气凛然地挥动铁尺的架势,立时刹住了老赖的威风,让那老赖不敢再上前半步。众人也就顺水推舟,拉他劝他道:大家都是乡亲,低头不见抬头见,何必动手拼高低。其中也有人来劝祖父,不要与这样的无赖小人一般见识。此事才算收了场。

祖父用此招,吓退了一向霸道专横的老赖,那老赖当着众人的面被祖父呵斥了一通,自羞自愧,不久后就无声无息地移居别地去了。直到解放以后,我们听说,那老赖后来成了个“反革命”。

十五、离开店堂去读书

我们搬到上池头村不到两年,住家的房东就要收回我们租住的房屋。于是,我们全家又迁到本村上屋,在“南泰鑫”货号对面不到百米一处靠近路口边的两间旧轩间里。

上屋的主人自己住着五间正屋,两个儿女在柳市镇高小读书,很少回来,平时只有夫妇两人在家。屋多人丁少,不用说晚上清静,就是白天也少有人讲话。他们的房屋没有围墙和台门,道坦辅道直接连着外面的路,白天行人来往走动多,倒也不觉得空虚寂寞。夜幕降临的时候,我们就很害怕,觉得四周黑压压一片,很吓人。邻舍又很节约,天黑就睡觉休息,连点灯都省了,唯有我家会点盏灯,帮助母亲赶完这天的活。我们总觉得屋外仿佛有鬼,晚上就紧紧挨在祖母和母亲的身边,半步不敢离开。偶尔偷看外面,漆黑一团,影影绰绰中好像有鬼怪出没,心里怕得要命。这时偏偏传来一阵阵凄厉的呼吼,仿佛有好多鬼怪在喊冤叫屈。

祖母见我们年幼胆小,常拉着我们说:不要害怕,那些厉声怪吼不是鬼叫的声音,而是山中的野狗、走兽、猫头鹰的夜鸣。它们在相互戏弄、相互夺食、相互争斗中发出吼叫,不是鬼怪。世间哪里有鬼呢?那是一个人心里在作怪作恶。人在做,天在看,天理昭昭,果报必来,只是来得早与迟罢了。所以,世间都讲平日不作恶,不愁冤对头;做人自规矩,哪有鬼上门。祖母就这样那样地安抚着我们,一直为我们壮胆,还给我们讲父亲在家庙读书的事。

我一开始听说父亲,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独自在偏僻的家庙里孤寂苦读,也很害怕,但慢慢就克服了,内心也不自觉多了些兴奋,感觉有一股力量从心中涌出来。时常能够拿父亲少年时期的事迹做榜样鼓励自己,那段时间也就变得没那么难熬了。

因敌机常来轰炸,近地小学不敢开学招生,我哥哥这时已误了入学的年龄。母亲每日指望我们上学读书,可是没有机会。住到上屋后,我们听说四板桥小学的校长忍受不了这样的耽误与荒废,开始勉力开课招生。于是,祖母说通祖父,允许我和哥哥一起上学,路上作个伴;哥哥读二年级,我读一年级。

上学以前,我和哥哥曾在店里帮着打杂。大多数时间,他都是坐在饭桌边清点营业款,拣出统一面额的纸钞。十张一夹,十夹一扎。捆叠多了,一日总要好几次面交祖父收起。经祖父的家训,我们都是洁净自心,从没有私下拿过柜上的钱。每天到了打烊时分,我们开始扫地、擦掸货柜,摆添商品,洗涮铜盘秤,整好包装物,将货品陈放整齐。这样才算做完这天功课,然后回家吃饭。

跨出店堂去上学是在祖母的极力帮助下实现的。我们虽然不是像父亲那样天资卓越的孩子,但由于祖父的启蒙和严格管教,读书也没有太过落后。在校读到第二学期快结束时,抗日战争越打越凶猛,学校又被迫停课解散。本村大宗看着这些孩子,若是长着眼睛却不学知识,将来必成为不识字的文瞎子,心里非常焦急,便自己拿钱聘到一位教员,把二十多名小孩子集中到村中心一座很小的三官庙里,以三级段的复式班形式读书,课程分别是:国文、算术、常识。有书的自带,没有就去借,借不到的就和同桌的小朋友一边看读,一边抄写。就这样稀里糊涂的,我又读了半年多书。到家乡快沦陷时,我们又停课了。

在店堂读书,是我们成长最快的日子,且有一种跨越式的快乐。虽然书读得断断续续,又无奈辍学,后来回想起来仍然满心喜悦。我们到了上学之际,若没有好好读书的机会,必将终生留下遗憾。如今感慨的只是读书不多,到老没有一个正式的学历。

十六、与鬼子巧周旋

这一年的秋末冬初,乐清县西乡瓯江下游沿江的村庄相继沦陷,盘石、白象、柳市、岐头等地方,凡是要道口的村镇,都有日寇驻扎把守。

抗战以来,人人皆知日本鬼子所到之处,抢掠烧杀,无恶不作。而今日本兵初登江岸,虽未曾出现凶残暴行,但当地的百姓还是很惧怕,怕他们会丧心病狂,失去人性理智,到处奸污掳掠,拿杀害百姓当儿戏。到那时,谁能躲得过这些狰狞魔爪?

家乡刚陷落时,祖母又向祖父提出应立即收刹经营,赶紧去逃难。祖父对祖母说:我们当前的处境是四面受敌,无地可逃生。倘使逃亡,在逃亡路上,可能比不逃更危险。万一碰上敌寇,刀枪相加,岂不是自投罗网,势必命归黄泉。眼下现状,只能就地续住,看自己的命运,能住几日算几日。况且,我们住在这里和那么多的地方百姓在一起,大家一样都要活着做人。假若我们一家起身去逃难,这不是在无形中打乱了其他人的安定?大敌当前,不动则安然,一动大家都跟着跑,携老带小,目标庞大,一旦被人告密,我们统统会死在日本兵的屠刀之下,到时更加后悔莫及。将来的日子,不如见势行事,敌人到来先要尽力镇定躲避,至于最后是死是活,只能靠个人的天命,再没有其他办法了。

祖父讲得头头是道,有理有据,祖母最后也这样被他说服了。

祖父从得知家乡沦陷那刻起,就与地方上的很多人讲,在田间耕作时要特别留心、广开耳目,及时留意观察日寇的行动,不论他们来势如何,要立即收工,给地方通风报信。得信之后,大家由青年带头,携男女老幼先上山,进密林内隐蔽,观望日寇的动静;体弱多病不便上山的人,要紧闭门户,切莫探头探脑,惹祸上身。

此后没过几天的一个上午,有消息说岐头地区日军的小分队已全副武装、荷枪实弹、端着刺刀向西路进发,上池头村是他们的必经通道。凭借地方近山的优势,众人急忙逃进山里林密处藏身隐蔽。

祖父关好店门,叫祖母随我们一起走,可是他怎么也劝不动祖母。祖母命我和哥哥随母亲快上山。自己素装衣着,绉纱系额,留守在家中。她本染一脸天花,又故意添加了尘垢,真像个贫苦鄙陋的老太婆,守在路口家里。上屋这段三十多户人家,唯独她留守在家门,对付即将到来的日军。

上山的男女老少都躲到了积谷山半腰,号称“落地钟岩”的周围。那里森林密布,蔓藤杂草丛生。几位青年到高处跂望日军,见一队日军穿过狮子岭头,到了青蛙背山冈。后因房子挡住了视线,看不见后来的情况,大家都很紧张。又过了一阵子,大家见日本兵过了四板桥村继续西进,众人才心魂渐定,各自回到家中。

母亲带我们回到家,祖父已打开店门,祖母立刻对我们讲述她看到的情景:第一个敌兵探头过来,她虽装作镇定,也不免有点惊慌。一个当官的身挂长刀,下了马,指着三十多名日寇,挨个坐在屋檐下阶坎上,瞪着眼,转到祖母面前用手比画。祖母有点领会他的意思,是要祖母烧开水给他们。祖母连忙提着铜茶壶,点火烧水,日本兵一直在门口盯着祖母的动作,看祖母是否别有用意。水烧开了,日本兵就让祖母灌进那些人随身携带的小壶里。祖母怕壶口太小,把水灌洒了出来,烫着鬼子反而闯大祸,就反指他们,让他们拿下水壶,摆放在地上,她再挨个去灌。她一连烧了五壶水,才灌满了那些小水壶。日本兵这才集合起身前行。

后来,地方人纷纷说祖母的胆识不同一般,不自私,不怕死,丢开生命,孑然一身,能与这群“疯狗”周旋而安然无恙,闯过鬼门关,真是福大命大。但归结起来,还是她智慧具足,反应敏捷,没有惊慌失措,也没有冲动的以命相搏。

至于她为什么要在别人都没离乡避难时拼命催促祖父离乡,却又在应当躲避危险时,独自留在了原地,等待凶狠的日本兵到来。这个原因我也百思不得其解。一个可能的解释是,祖母思子心切。在她得到的消息里,此时的父亲已经参军,也许正在前线与日寇拼杀。她可能想亲眼看一看,自己儿子与之作战,自己国人与之作战的侵略者,究竟是一些怎样的人。她是心怀着无穷的仇恨、愤怒、悲伤以及无比的镇定和坚忍,为日寇烧了水,并一一将他们的水壶灌满,最后看着他们离去的。

十七、勇斗日本兵

距离日本兵经过上池头村不到两周,四板桥、半阳两地都驻上了日军的一支小分队。他们在土丘山冈的林下挖战壕、打窖道布防。白天到处抓百姓,拉人上山做苦力,并接连搜刮民间的木材筑工事,还在各处派了几名扛枪的喽啰站岗放哨,监管民工。见稍有散漫怠工的,即拳脚相加,或用皮鞭抽打、用枪托敲打;甚至在冰雪天里剥光人的衣服,将人捆缚在森林的阴冷处,让人受冻饿肚,折磨得人死去活来,甚至还不肯罢休,直到傍晚收工后,还要去打几个耳光,才放人回去。

日军入侵县西乡江岸一带,当时虽未入户抢劫粮食,但附近各处的旱地、山园所种的“红地瓜”,统统被日寇刨翻吃光了。抓去做苦力的老百姓,各家还要自备中饭,到时集中在一块,请几位会挑担的老叟担到山上,各吃各的。

此时,祖父意识到日寇的战争气焰已有所收敛,他和几位地方人说:日本人不停地修筑工事、挖战壕,是为自己逃命准备,还是为打仗加强战备?看其动向,应该是泥马过江自身难保。不论将来是怎样的后果,大家都要提防他们猖狂作乱,该躲即躲,只有远避杀身之祸,躲过一时灾难,保全性命,才是首要。

尽管日寇野性时常发作,祖父还是没有太过忌讳。他照样开门营业,只是缩短了业务时间,迟开门、早打烊,谨慎小心,防止意外发生。敌军入侵期间,生意虽然不差,但货源来路日趋匮乏。幸好温州府城曾经有数次日寇犯境,都是匆匆上岸,抢足物资后没几日,又匆匆退兵。至于江海各地的岸口,又无明示要封锁民间航船的通行,百姓们为了生计,也不怕水陆经商通行甚多艰难,常与敌人捉迷藏。尽管日寇在海上、江中拦劫船只、抢掠物资的事件经常发生,民间水陆航埠却一直在暗中开航运营。

“南泰鑫”货号向温州购进货源,都是抢在敌军劫掠的间隙中进行,分次雇船,赶在夜幕的潮汛时刻装载起运。苍天有眼,在艰难惊险的运行中,尚未出过乱子,亦无那些卖国求荣的汉奸怂恿生事。那时的同行及百姓,无不议论祖父胆略超凡,在时局动荡、物资缺乏的恶劣境况下,持续不懈,做着没人敢做的生意,豁出身家性命大胆经营;但又胸怀大义,不屑于敛财,始终坚持平价出售,坚决不损害百姓的整体利益。一时间“南泰鑫”货号的生意,成了附近人民的生活依靠,而民间对祖父品行的宣扬也是异常高涨。

就在此时,祖父让我们正式跟他从业学习做生意。因业务繁忙,终日没有空歇,弄得我们头昏脑涨,每日都筋疲力尽。我和哥哥当时年纪小,不理解祖父,痛恨祖父对我们太过心狠,夺去了我们原本的自由,使我们无缘那些天真烂漫的美好时光和无忧无虑玩耍的乐趣。但这些不满,我们都憋在肚里、念在心中,不敢吭声。即便如此,也躲不过祖父的严厉管教。我们最后还是乖乖地听了祖父的话,跟着他做起了商店的生意。

1944年腊月的一个傍晚,一个气焰嚣张的日本兵蹿入“南泰鑫”货号,拿起香烟、糖点、花炮等东西就走。祖父看他不付钱,又不说话,一怒之下,一把把他手里的东西夺了回来。那个日本兵也不吭声,转身就溜了,祖父也没太当回事儿,只管招呼其他客人。

不想过了片刻,那个死皮赖脸的日本兵带来一个体格壮实的同伴,两人蹭到店里柜台的边沿。祖父此时正与一位顾客结账,那个日本兵一手抓住祖父胸前的衣襟。祖父急忙伸手想推开对方。但因事发突然,祖父来不及站稳步伐,一拉一推,祖父沿着轻而不实的柜台顺势向外翻。他准备转步招架,脚下却被包装用的草绳绊住,重心不稳,失控摔倒了。那两个日本兵立刻全力进攻,祖父只能挡架接招,边挡边退进了柜台的空穴之间。由于空间有限,祖父不得反弹抽身。当此之际,其中一个日本兵抽出雪亮的刺刀,朝准祖父的咽喉便是用力一刺。就在那一瞬间,祖父双手抓住刺刀,不顾手上鲜血奔流,将刀刃紧紧握在掌中。此刻,刀刃距喉咙仅咫尺之遥,祖父用尽平生力气,扎扎实实地握住锋利的刀刃。日本兵全力拼刺,也无法刺到他。两人就这样在争夺中对峙着。

就在祖父与日本兵夺生斗死的紧急关头,地方上五六十位义愤填膺的青壮年挤在店前的道路上,一边呐喊,一边作威造势,且开始纷纷涌进店中来。那个肇事的日本兵无法驱散众人,就抡起枪杆乱敲乱打。坚定的义士们完全不惧他的蛮横凶残,不停地呼喊助阵。众人一边喊,一边往里挤。祖父听见外面的助威喊阵声,勇气倍增,奋力与日本兵拼搏,丝毫不畏惧。

祖父脱险后祖母和母亲问当日在场的哥哥那时的情形。哥哥说,他见到祖父身陷柜穴,敌人试图用刺刀刺杀祖父那一刻,他自己不知道怎么就奋力钻出店堂。他脑子里也没有想到该做什么,只是拼命向桥面跑,直奔对面的河堤。一路上,他不顾岸堤的高低坑洼,鬼使神差地朝着四板桥冲过去。在昏头昏脑中,有一股强大的力量推着他,要他使劲向前跑,没有一丝犹豫和惧怕,一鼓作气地冲到了日寇营地的哨口。他的情绪太激动,脑子里也没太多意念,就模模糊糊地给哨兵作揖,随后直冲到敌营楼上。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因为心情亢奋得无以复加,早已泪流满面。他到楼上后,一把拉住两个日本军官的衣角,拼命用手比画着,请求他们去救救桥对面那个开店的老人。

也许是祖父命不该绝。这两名日本军官来到四板桥驻营后,由于经常到各处观看窖道工事,地方上的大多数民众都能认出他们俩,他们一个叫安川,另一个叫岸记(译音)。哥哥向他们求救,他们没有杀掉这个私闯军营的儿童,也算良心未泯,反而骑着马赶了过来。

店前的乡民们看到又有两个日本军官赶来,不知是福是祸,开始齐声使劲地呼喊:“官长来了!官长来了!”那个刺杀祖父的日本兵霎时松开了手。祖父即刻忍痛抽身,紧握着血淋淋的手,迅速拐进后屋的邻舍家。两名日本军官看着店里的一摊血,便带走了这两名手下,后来也没有再追查盘问什么。

事后人人都在评说,祖父能避过这场厄运,是苍天的安排。那时,若祖父没有被草绳绊倒,以他的平生气概和身手,辱不可忍的时候,很可能会与日本兵大打出手,此时若再加上地方勇士的义愤助阵,这场搏杀的后果可能会发展到无可收拾,整个地方的人都会有弥天大祸,遭遇灭顶之灾。如今祖父仅十指损伤,性命无忧,已是不幸中之大幸。

十八、智请医生张汉川

祖父与日本兵搏斗,夺生死、决胜负,保住性命时,天色已渐渐昏暗下来。他不顾血淋淋的手转到邻舍家时,鲜血早已染满长衫,十指痉挛,钻心刺痛。尽管鲜红的血仍在不断地流着,祖父却没有露出半点痛苦之色。邻家众人见祖父脸面苍白,却精神镇定,头脑清醒,神情沉着,心情略为放松。祖父先是叫人把放在店里的名片拿来,而后请房东家的长子会同一位上了年纪的邻居,带上他的名片,一道赶赴黄华陡门头的张汉川医师诊所,恳求张医师前来治伤。

两人受托后,祖父又特别叮嘱他们,如请动张医生,他们应走南山前村西侧的路,依山边小路越过岭门,减少在村庄相连处行走的时间。这样虽然多走一段路程,却可借夜幕的遮掩避开耳目,减少碰到日军盘问的麻烦。

杀机四伏的乱世,又是隆冬寒夜来叫诊,人面也不熟识,哪个人不怕自己不小心受连累,惹出杀身祸害,因此,一般医生都不会轻易答应出诊。好在祖父虽然意外受伤,却头脑清醒、心中有数,让人带了名片,又通报了姓名。祖父之前与张医师已有交情,张医师对祖父的为人品德也一向敬仰,加上他本人行医讲仁义、很厚道,素以救命治病为本分,也就没有犹豫推却,立刻在夜色朦胧之中出了诊。

经过张医师的仔细察诊,祖父知道了自己的伤势已逼近指骨边缘,八九根手指上的经络血管都有深浅不等的伤口,尤其是紧握着刺刀锋利下刀的左手,因愤怒中的角力,中指、无名指、小指的筋络(韧带)均被割裂,已经无法完全恢复正常。当下,经张医师妙手缝接伤口,并进行包扎、打针、服药后,方才止住流血。张医生并没有马上离开,一直等到祖父受伤的手不再有大量的血水渗出之后,才收拾医箱返回。祖父又请了两个人将张医生护送到家。

隔天之后,张医师又前来,默默为祖父换药打针,配置了一些内服药。十几天后,祖父的伤口开始渐渐愈合,但那筋脉损伤最重的三个指头却再也无法完全康复了,留下的后遗症伴随了祖父一生。但换一个角度,这也成为他英勇抵抗日寇的光荣印记。

祖父这次能闯过生死大关,不单靠自己勇敢冷静,也靠地方人的合力争取,以及张医师的道义担当和高明医术。由于张医生医德高尚,连夜不惧凶险为祖父出诊,才使得祖父能及时接受治疗,并很快康复。在这个意义上,没有张医师的仁义厚德,也就没有我们后来的人生。

十九、永不屈服的生意

天公开眼,百姓安宁。这次事件没有引起更大的风波,也没有惹来更多的报复。祖父被日寇刺伤后,“南泰鑫”货号仍一直坚持营业。祖父在疗伤阶段,怕我们年少不自觉,趁他不在店里时跑出去和其他小朋友玩耍,为此,他常忍着伤痛,到店堂来督促、激励我们好好做生意,并提醒我们在店堂营业时,不可偷懒开小差,要像读书那样认真地对待生意,不厌不恶、不离不弃、专心不二地去做,告诫我们,天下事,只要用心做,没有做不成的。

祖父劫后余生,体力恢复得很快,未到年关,他就重新上场打理经营了,只是指头已不能灵活地活动,带来了一些不便。

新春过后,谷雨临近,春雨绵绵连续下了多日,似发了大水一般。到了立夏,却竟又全是晴朗的天空,以至于所有农耕用水全都要仰赖从河里车水来灌溉。不过幸好河水水源充足,禾苗的生长显示出一派丰年景象。

按本地区往年的经验,端午节前后往往会下一场大雨,可是这年的天公变了脸,偏偏不肯降雨。我们这带地域出现了半干旱的状态,河流相继断了水,很多河床都干枯了,甚至可作平路行走。

恰当此时,本地驻防的日军开始接连调兵。他们到处抓百姓当担夫,我们的住处因为有着背山面河的优势,一旦发现日军来抓人,大家不是隐入山林,就是藏进枯干的河床,借河岸遮挡住敌军的视野。地方上的不少人就这样避过了劫难,但在其他地势开阔的地段,人们无处躲闪,藏身不及,仅十多天就有大量百姓被抓去当了担夫。他们每人的左手被绳拴住,十人一组牵在一起。每日都有上百人经过本地,由敌军押送到柳市镇小学,然后再集中押派去别的地方。不过,中间也有好多人,借着夜色昏暗,伺机逃遁至干涸的河道内潜逃了回来。

后来我们才知道,日寇突击出动抓百姓,不是打仗调兵。原来,这时日本侵华战争已经彻底失败了,日本天皇宣布“无条件”投降后,在浙东一带的日军,听说都到了天台以北的地界缴械投降,再被集体解押到杭州机场,遣返回日本。至此,日本侵略者终于成了战败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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