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一、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

不似当时,小楼冲雨,幽恨两人知 作者:王玉洁 著


一、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

生生别离,乱世的烟尘里深埋着无尽的忧伤,路远迢遥,无望的怅立里多少憔悴的面颜。你还没有回来,所有的猜想忧伤却美丽,我努力地加餐,只是想,把等待的心卑微地呈上。

 

行行重行行

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

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

道路阻且长,会面安可知。

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

相去日已远,衣带日已缓。

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顾反。

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

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

 

末世里,离别是寻常的事,可往往一别,再也难见。

我常想,《东汉末年》文人们内心所承受的哀伤应该是前所未有的深重。末世的仓皇和离乱,是生命里躲不掉也逃不开的郁结,经历了千回百转的纠结和消解,他们的一声叹息,往往滤去了所有的浮华和伤痛,以最素朴的句子来诉说最深的哀伤。

这是《古诗十九首》的第一首,有一个乱世隐现在诗句的背后:汉桓帝、灵帝期间,卖官鬻爵,外戚宦官交替把握朝政,那些中下层文士们,求宦无门。选举征辟的制度,让知识分子背井离乡、抛妻别子,可仕途之路早已经被严严地堵塞了,他们处于极端的苦闷彷徨中。

游学?游宦?还是流落他乡?

要走的路很长很长,“行行重行行”,脚步无比沉重,身心也是无比疲惫,身后,是一个妻子无望的牵挂,她用了“生别离”三个字。这是说心里知道是永远的别离,可能此生相会无缘。

末世里,道路迢遥,风霜冷暖,又是羁旅异地,孤单失意,再加之饥寒困顿,疾病灾难,万里之外,只能让牵挂的人,作最坏的打算。

两个人分别有万余里,各自在天涯,道路险阻漫长,谁知道哪一天才能见到呢?谁知道哪一年才能见到?谁知道这一生,还能不能见到?

同样是乱世,晚唐的李益也有一首诗《喜见外弟又言别》:

 

十年离乱后,长大一相逢。

问姓惊初见,称名忆旧容。

别来沧海事,语罢暮天钟。

明日巴陵道,秋山又几重。

 

离乱之前,外弟还是小孩子,经历了十年的动荡,外弟长大后,两人在旅途中重逢,初见而惊,心下应该有所揣测,但不敢相认,毕竟隔了长长的十年,于是相互“请教台甫”,而当对方说出了自己的姓名时,不免心中感伤惊动,沧海桑田,又遇旧日亲颜,而对方已经由一个小孩子长成了大人,人世几度冷暖变迁。两人有说不完的话,可是,明天之后,又要独自走在巴陵道上,那时候,和外弟又隔了几座秋山啊?

似乎是普通的叙事,普通的相见和别离,但中间隔着离乱,隔着人世不可知的凶险,隔着迁徙流离的苦难,隔着人间沧海沉浮的世事,那一份还能够相见的悲悯和辛酸,让人忍不住唏嘘泪落。

然而,有多少乱世中的别离,隔着十年的时光还能够相见呢?生逢乱世,这是无可奈何的事,许多事无法预料,许多人无法挽留,男人们选择背井离乡,东飘西荡。凄伤如深秋的郊外,落了一地的枯叶,踩上去便是彻彻底底的一地碎响,无法收拾。

“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北方的马即使来了南方,却仍然会依恋北风,南方的鸟儿即使飞往北方,仍然会筑巢在向南的树枝上,游子,即使身在万里之外,心里思念的仍然会是自己的家乡。思乡是免不了的伤。

曾经看过宋代王禹偁的一首《村行》:

 

马穿山径菊初黄,信马悠悠野兴长。

万壑有声含晚籁,数峰无语立斜阳。

棠梨叶落胭脂色,荞麦花开白雪香。

何事吟余忽惆怅?村桥原树似吾乡。

 

前面的几句写得虽然好,但不见得能够超过唐人,“诗必盛唐”,唐代把能写的诗基本都写完了。到了宋代,词开始崭露头角,诗似乎不再是主角了。然而,仍然有好诗。

第一次读“何事吟余忽惆怅?村桥原树似吾乡”,心里一紧,有时候就是这样,本来兴致勃勃,菊花初开,郊野空阔,万壑松语,斜阳青峰。秋天的山野,色彩绚丽,棠梨的叶子嫣红如胭脂,荞麦也花开如雪,最是身心沉醉的时候。忽然,就会感到心头一酸,那村桥,那原树,多么像自己的家乡,于是,漫山遍野的思乡,漫山遍野的惆怅。

离乡之后,很容易生长出遍身敏感的触角,王禹偁如此,我们何尝不是如此?有时候在街角,突然看到一个酷似母亲的身影;有时候在璀璨的灯火中,恍惚怀疑是在奔向回家的路;有时候听一曲萨克斯《回家》,也会变得很伤感;有时候在路上,不经意撞上家乡的熟人,思念便无边无际,蔓延进心间。

王禹偁是瞬间被相似的景物拨动了思乡的弦,其实思乡本是胡马和越鸟都有的情感,只是不小心,踩中了猎人布下的机关,接下来只能是束手就擒,等思乡那支箭穿透胸膛。

而那个思念的女子呢?随着游子离开的日子越来越久,她已经“衣带渐宽”了,不说离殇,不说思怨,不说悲伤,不说哀愁,只说消瘦,这消瘦,愈见得思念的深广和淳厚。让读诗的人心中有怜,说不出的心疼。

这和读《诗经·卫风·伯兮》中的句子“自伯之东,首如飞蓬。岂无膏沫,谁适为容”一样的感喟:自从夫君去东征,无心梳洗,头发像杂草,难道真的没有洗发之物?不是这样,你不在,我为谁容妆呢?

古人写情之深,不用浓情渲染,只用简简单单姿容的改变,就刻画出被离伤灼痛的深重痕迹来。衣带渐缓,首如飞蓬,都是自姿容改变里看出心底煎熬的。

李清照的那首《醉花阴》中也有“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的句子,这是和赵明诚分别期间,她写给丈夫的。元伊世珍的《琅嬛记》卷中引《外传》:“易安以重阳《醉花阴》词函致明诚。明诚叹赏,自愧弗逮,务欲胜之。一切谢客,忘食寝者三日夜,得五十阕。杂易安作,以示友人陆德夫。德夫玩之再三,曰:‘只有三句绝佳’。明诚诘之,答曰:‘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政(正)是易安作也。”

易安重阳节寄给赵明诚一阕《醉花阴》,赵明诚叹赏不已,一心想要超过她。于是,闭门谢客,废寝忘食达三天三夜,写了五十首,把易安写的那首夹杂于其中,请好友陆德夫来赏判,陆德夫玩味再三,还是觉得只有三句最佳,正是易安所写的那三句。

易安巧在一个“精致”上,精致地把相思之苦形象地展现出来,清雅无比。李清照一向鄙薄柳永“词语尘下”,纵然是写相思令人憔悴,柳永的“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也是名句,但到底有些浮花浪蕊的意思。

李清照的词却不求妍丽,自甘素淡,以菊花自比,西风过处,帘幕轻动,那个相思的女子容颜寂寞,瘦比菊花。清照出身书香世家,有此高洁情思,精致的构思,除了天赋,也有环境的濡染;但柳永一生坎坷,自负才华,风流自许,流连秦楼楚馆,俚俗自是难免。

有时候,命运半分不由人,固然两人的句子境界上有高下,但一样是相思煎熬的痕迹,相思原无高下。

“衣带日已缓”,可见相思之深。

尽管明明前面已经说了是“与君生别离”,是永远的别离,但还是盼望着会有奇迹出现,就像《诗经·周南·汝坟》里的那个女子:

 

遵彼汝坟,伐其条枚。未见君子,惄如调饥。

遵彼汝坟,伐其条肄。既见君子,不我遐弃。

鲂鱼赪尾,王室如燬。虽则如燬,父母孔迩!

 

她终日在汝堤上徘徊,似乎是一场无望的等待,却在一个清露打湿了山楸叶的清晨等来了她的奇迹,那个很久之前被征戍的丈夫出现在她的视野里,她是那么的不敢相信。“遵彼汝坟,伐其条肄;既见君子,不我遐弃。”沿着汝水的河堤,采伐山楸的余枝,终于等到了我夫君,请不要再将我抛下。

等待的时候,这个女子也是没抱任何希望的,太多不能回来的征夫,但是,相思和等待就像饿了吃饭一样,是无法不做的事。像这个女子那样,等到了丈夫回来,父母也还健在,实在是不可多得的幸福了。而十九首里的女子,虽然“心知长别离”,但还是盼望能够见到,这是人心深处可爱的贪婪,但太久的时间没见了,什么不可能发生呢?他可能遭遇困顿疾患,也可能他乡得意,倘若真的是得意了呢?在他乡,会不会“浮云敝白日”?有另外的女子替代了她,他贪恋异乡的温柔,不再回来?这是非常有可能的事情,所以游子才会“不顾反”。

在男子能够三妻四妾的时候,女子的未来只能是忧虑重重。

聪慧美貌若朱淑真,少女时代也曾经期望可以嫁得像萧衍那样的美男子,曾经写下《秋日偶成》:

 

初合双鬟学画眉,未知心事属他谁?

待将满抱中秋月,分付萧郎万首诗。

 

自己初合双鬟学着画眉的时候,心下憧憬着自己的心事会属于谁呢?一定要有一个像梁武帝萧衍那样的美男子,若满月那样美好,会与他写下万首诗与郎共赏。

梁武帝萧衍“六艺备闲,棋登逸品,阴阳纬候,卜筮占决,并悉称善。……草隶尺牍,骑射弓马,莫不奇妙”。在文学上,他又是“竟陵八友”之一,才情风流,经史佛儒,莫不精通。

可见,朱淑真心志不低,没想到,最终只嫁得一个低贱的下吏。也许,正因为当初期望值过高,才会嫁得不如意,内心郁郁。但这样的小吏也并不珍惜她,婚后不久,就娶了一个小妾,使得朱淑真不如意之后还有不如意。

朱淑真后来的大胆叛逆和如花凋零,也许和这也是有关的吧。男人任何时候,都可以有另外的女人来弥补感情的空虚,哪由得你朱淑真任性清高。所以,十九首里的女子一边思念着未归的丈夫,一边担心着丈夫得意时红袖添香。

即使恩爱如赵明诚和李清照,也曾有过这样的困扰。

屏居青州的十年,是他们最相濡以沫的日子,清淡、美满,然而,当蔡京等陆续退出政坛,赵明诚开始重返政治舞台,他们开始了很长时间的分离。我们现在读过那些分离后的美丽诗句,“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常常觉得分离是另一种酸楚的幸福。

却不知,那些美丽诗句的背后,也有词人无尽的困扰和忧伤。李清照自始至终没有能够为赵明诚开枝散叶,生下一儿半女,在莱州任上的赵明诚开始蓄养侍妾和歌妓,这似乎是宋代达官贵人的风气。苏轼也有自己的侍妾,后来成了他第三任妻子,她叫朝云,“目似晨曦,美如春园”,是苏轼生命中最知心的红颜知己。朝云死后,他还在她埋骨的六如亭上刻下了“不合时宜,惟有朝云能识我;独弹古调,每逢暮雨倍思卿”的句子。

赵明诚蓄妓,对于深爱着他的李清照来说,是欲说不能的悲伤。她只能放在心里,她的心里也会有对爱的犹疑和否定吧,至少,对李清照来说,她希望赵明诚只属于她一个人,她不愿意和任何人分享赵明诚的爱。每个才女的心里都有一个完美的爱情梦想。尽管,赵明诚不过是逢场作戏,或者是风气使然,抑或只是为了排遣李清照不在身边的寂寞。

好在,他们到底是精神的伴侣,美貌温柔的侍妾虽暂时能够怡心养目,但终究抵不过灵魂的恋慕,抵不过十多年的恩爱相知。在李清照三十一岁小画像上,赵明诚写下了“真堪携隐”四个字,敬重深爱自是不必说了。

十九首里那个女子的猜测,虽然不一定有如清照那般事实,但也不是不可能的事。男人得意了,远离家乡,寻求另外的慰藉和温柔。在乱世里,暂时求得一份安定,把握乱世里随时可能失去的家和温暖的感觉,也是无可厚非的。

末世里的人,什么都想抓住,什么都不再想贪求长远。

思念,有时候就是一种胡思乱想,见不到的抓狂,只能在意念的世界里,假想那些可能或者不可能的事,不懂得给自己退路,只一味地朝着臆想的深处滑去,苦苦折磨着自己。猜测、怀疑、等待都毫无结果。

所以,“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是多么婉转忧伤的句子,仿佛世间的思念都已经为你尝尽,仿佛世上的苦楚都已经为你尝遍,一日白尽少年头,这又何止是一日,是一天天,是一夜夜,如果“一日不见,如三秋兮”,那么心里早已经是沧海桑田了,如何能够不老呢?这“老”分明是形体的消瘦、心情的忧伤。身心交瘁,有似衰老。

游子未归,不觉又是一年,岁月流转之速,竟恍然如梦,春秋流转,又是年末。为什么竟然如此担忧时光的飞逝?实在是青春易逝,红颜易老,等你归来,只想在我最美丽的时候;等你归来,只想给你我最好的年华。怕只怕,尘满面,鬓如霜,相顾无言,涕泪交零。我已经美人迟暮,你已经垂垂老去。这一生,岂不是无故蹉跎?

可是,乱世里,哪管你红颜坐老,哪管你相思憔悴?

《楚辞》里有“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的句子,最是美丽而忧伤。草木总是要在秋天里凋零,这就像美人老去一样使人惆怅。自然界的荣枯,是阻挡不了的,美人的老去也是。屈原用香草美人自喻,感慨时不我待,怕生命就此无谓地消耗,想投报朝廷,有所作为。但草木的零落,美人的迟暮,实在是令人忧伤难舍的。草木一秋,美人的青春也只是一瞬,无端的蹉跎只能是无法弥补的遗憾。

我是一株为你而开的芙蓉,盛开的美丽和欢悦只因为有你的注目。如果,等到花落叶枯,你才到来,那么,我葳蕤的枝叶,娇艳的盛放,还有什么意义?

即使是乱世,女人仍是如花,是需要所爱的男子驻足欣赏的,那便是无悔。

便如民国也是乱世,胡兰成是有才的,但他实在是虚伪和超级自恋的,然而张爱玲爱他爱到如此卑贱,愿意为了他低到尘埃里去,从尘埃里开出花来,有人说,这是张爱玲的贱,我却不以为然。

生逢乱世,又有一个乱极了的家,张爱玲哪那么容易找到懂她惜她怜她的人?胡兰成是能够安安静静地在乱世里睁开了眼,专注地看着她这朵尘埃之花盛放的唯一的人,尽管这样的专注是短暂的,但对于张爱玲,只觉得这个乱世一下子远离了,安静了,只有一个叫胡兰成的人,屏息看着她。

“因为懂得,所以慈悲”,一辈子,能够有一个人懂过自己,惊艳和欣赏过自己,哪怕只是一瞬,也好过无数庸常岁月里的波澜不惊吧。所以,她看胡兰成坐在那里,只觉得“他一人坐在沙发上,房里有金粉金沙深埋的宁静,外面风雨琳琅,漫山遍野都是今天”。

一个女人,总是要有人来懂得和欣赏的。

女人思念一个人,实际上是希望那个人在自己身边,让她一辈子唯一的青春年华不被虚度和错过。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所有的相守不过是希望一个生命来见证另一个生命的花落花开。

一个人在千万人之中,只愿意留在你的身边,陪你终老,来见证你生命的丰美和凋零,“死生契阔,与子成悦,执子之手,与子偕老”。那么,便没有遗憾,便觉得生命没有被蹉跎,不觉得人世寂寞。

这个愿望,很小、很美、很浪漫,唯其如此,错过了,才令人那么忧伤。

但诗中的那个女子是勇敢智慧的,到了最后,她猛然醒悟了:这样的坐愁相思是无益的,与其憔悴自弃,不如努力加餐,保重自己,留住自己的青春容颜,留待他日相会。

我们读诗时的无限忧愁也被这最后的句子,给轻松地放开了:等不等得到,实在是无法预期的,但等待本身就是美丽的。

从首叙初别之情,到次叙路阻难会,再叙相思之苦,最后以宽慰期待结束,“若秀才对朋友说家常话”,不迫不露,句意平远,你似乎在心里历经了一次长途跋涉,一路的忧愁烦恼到了终点的时候,却奇迹般地只是淡淡忧伤之后的愉悦,只想,微微爱怜地一笑。

乱世退到很远,只有一个女子婉转忧伤的心事,或隐或现。陈绎在《诗谱》里说“情真、景真、事真、意真”,读之不免悲感无端,低回不已。

用最平常的句子写最真的情感,给人最深的感动,这大概就是《古诗十九首》的高妙之处吧。不然,怎么会被昭明太子那么坚定地选入了《昭明文选》之中呢?

“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读完了这首诗,还愿意把这两句一读再读,这是一种令人忧伤的美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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