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二、青青河畔草,郁郁园中柳

不似当时,小楼冲雨,幽恨两人知 作者:王玉洁 著


二、青青河畔草,郁郁园中柳

送你走时,河畔草青青,园中柳依依,你不回来,草色依旧,柳色依旧,我凄伤的伫望化为了窗前的一幅剪影,为谁匀上了红粉,为谁着尽了新妆?我的寂寞,是否会成千年的蹉跎?

 

青青河畔草

 

青青河畔草,郁郁园中柳。

盈盈楼上女,皎皎当窗牖。

娥娥红粉妆,纤纤出素手。

昔为倡家女,今为荡子妇。

荡子行不归,空床难独守。

 

动荡不安的社会里,是容不下爱与相守的。

我常想,《古诗十九首》,都是文人的创作,它不同于民歌,它映射的是文士的内心世界,表面看起来,不过是女子的思怨,其实,是文人心胸的寄托。

面对东汉没落的现实,文人内心非常彷徨和苦闷,他们需要找到一个出口,把这种仓皇而寂寥的心境尽情地倾吐。我们表面读到的,是一个娼女空闺独守的惆怅,而如果肯再细细低吟,便可以读到诗句背后,文人于末世之中飘摇怅惘的情怀。

似乎什么都抓不住,似乎只有等待,只有相思,似乎,连这样的等待和相思也是遥遥无期、失意孤独的。

原来,整首诗的背后,有一个落魄彷徨、满面忧伤的文士,和他的一再低回的失意和寂寞。

他郁郁着笔,在他的笔下,蔓延出一个场景:一位楼头窗下的美人,她青春明艳,精心装扮,纤纤素手,婀娜多姿,她在思念那浪迹天涯的游子。楼下,是芳草如茵,柳色堆烟。也许,当年,正是在芳草小径上,她为他折柳送别,“柳”乃“留”也,但到底是留不住行人的,他走了,芳草又绿,柳色如新,不同的是,行人还没有回来。

这场景到底是他曾亲见过,还是他的想象?我们不得而知,但又可以得知。

因为这样的场景,实在是太多了,西楼轩窗,到底有多少女子在伫望?于是,亲见了之后,他便猜测那伫立的美人是在思念远去的游子,一年又一年,游子还是没有回来,回来做什么呢?无非是对坐相忧伤,那还不如自己一个人憔悴。失意的人最怕别人窥见自己的失意,至少,还能够让伫望的女子心存幻想。

末世里,幻想也是奢侈美丽的。

但我更愿意相信这是游子在代另一个人设想,那个人是游子的牵挂,是他的心上人。

在末世生离中,还有一个人可以笃信在牵挂和盼望着自己回去,也该是一种奢侈的温暖吧。

多年的漂泊,心中惦念家中的她,便代她设想,她是如何思念自己,盼望自己回去。如此明艳的她,他如何不愿意归去?

或许,仕宦的路上坎坷不平,只好四处游荡,多年苦读,终有不甘;或许,宦海浮游,备遭排挤欺压,奈何名利权贵,终是羁绊;或许,入仕无门,内心愤懑,满眼凄凉,便五湖四海,寻求出路。

但他的心里是在惦念着家,惦念着她的。

于是,所有的设想,都充满了情意和芬芳,弥漫着忧伤和无奈。

他的笔下,那么明艳的她,旧日的芳草,惜别的绿柳,物本无情,但惦念太深,便都一一刻在了心上,时时拿出来反刍,来安慰一颗漂泊而沧桑的心。因为自己尝尽了苦痛和别离,所以,才能那么贴心地揣测她的失意孤独。

他不说他自己人生的失意彷徨,却要说她等待的失意孤凄,内在的切切情愫,是一种注释和旁白。诗人写得真切,我们读得真切,与其说读出了一个女子的彷徨,不如说读出了末世文人的沧桑,这是文人的委婉处。

后世的杜甫学得炉火纯青。

那一年,是天宝十五载春天,安禄山从洛阳进攻潼关,安史之乱开始了。5月,杜甫从奉先移家至潼关以北白水的舅父处。6月,长安陷落了,玄宗仓皇逃亡蜀中,叛军进入了白水,杜甫携家逃往鄜州羌村。7月的时候,唐肃宗在灵武即位,杜甫获悉,从鄜州只身奔向灵武,不料途中被安史之乱的叛军俘获,押回了长安。

在长安困居期间,他时刻惦念着离乱中的妻儿,于是写下了一首《月夜》:

 

今夜鄜州月,闺中只独看。

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

香雾云鬟湿,清辉玉臂寒。

何时倚虚幌,双照泪痕干?

 

分明是他在思念着妻儿,却写妻子在一个月夜里,长久地伫立在楼头,不顾夜间的雾气打湿了云鬓,不管月下的清寒使玉臂生凉,在苦苦思念着自己。

文人有时候很酸,“云鬟”、“玉臂”分明是一个月下的美人,祸乱之中,哪有如此的闲暇和心情来整理自己的云鬟?怕只是“首如飞蓬”了,即使是“玉臂”怕也沾了很多的霜尘。但好在读诗的我们都有这样一种心理,宁愿读一个美人的哀怨,不愿读一个邋遢妇人的思念,总觉得后者美感全无。

仿佛,有了这样的美感,我们才肯来体会其中的小缠绵,妻子独自月下思念的深挚。不知是我们自己太矫情,还是诗人们总在有意无意培养着我们的矫情。

能够以自己的心肠来度对方的心肠,写了对方的思念,也如同写尽了自己的情意。始知恳切。

我的失意悲酸是看不见的,但借着对方无望、凄伤的等待,我们看得很清楚明白。

等待的失望、伤感、幽怨,这本身就是一种凄美,就别去追究站在诗歌背后的那个落魄文人,暂且忽略那个失意的人吧。

爱情,从某种程度上说是一场对手戏,否则,只能是寂寞。

这个女子之所以在游子不在的日子里,还愿意盛妆痴立,其实内心里是焦灼不安的等待,思念的苦痛正煎熬着她,也许,是无数个从希望到失望的等待。

这样的等待,后世的温庭筠也写过。

温庭筠是花间派的鼻祖,长相奇丑,人称“温钟馗”,但他这个人很让人注目,这样一个相貌鄙陋的人,为什么会赢得那么多女人的青睐呢?

最冤枉的是鱼幼薇,暮春时节,温庭筠第一次见到即将豆蔻的小幼薇,见她秀媚娇俏,俨然一个小美人,彼时,小幼薇已经诗名远播,温庭筠也是慕名来访。

然而,幼薇的处境却令词人唏嘘不已,她的父亲已经谢世,母亲给娼家缝补浆洗,做些针线活来维持贫寒的生活,温庭筠想考考她的才气,给她出了个“江边柳”的诗题。

稍一沉吟,幼薇就写出了“翠色连荒岸,烟姿入远楼;影铺春水面,花落钓人头。根老藏鱼窟,枝低系客舟;萧萧风雨夜,惊梦复添愁”的句子,令温庭筠大为惊叹,从此,他时常出入鱼家,指点幼薇的诗文,还不时接济鱼家,对幼薇来说,他是亦师、亦父、亦友。

然而,幼薇却对他渐生情愫,在他离开的日子里,真情思念着他,写下了:

 

阶砌乱蛩鸣,庭柯烟雾清;

月中邻乐响,楼上远日明。

枕簟凉风著,瑶琴寄恨生;

稽君懒书礼,底物慰秋情?

 

第一次,遮遮掩掩吐露了少女的情意,聪明如温庭筠,怎会不知道?然而,温庭筠其实在感情上很是放荡的,却独对幼薇谨慎又谨慎,只肯以师生相称。硬生生把一个少女懵懂的初恋给掐灭了。

如果,鱼幼薇做了温夫人,她不会再遇到李亿,不会为了李亿的负心而放纵自己,不会为和婢女争风吃醋而杀死了绿翘,也就不会在二十六岁芳龄就香消玉殒了。

最是写尽绮丽风情的温庭筠却轻易辜负了一个才情美貌的少女,宁愿像师父、父亲和朋友那样去爱她,却不愿意给她一个温暖的依靠。

或许,温庭筠自己也是一只漂泊惯了的小舟,不愿意受到丝毫的羁绊。或许,是钟馗一般的面貌怕生生糟蹋了她的如花容颜,我更愿意相信是因为年过五十的温卿,仍只不过是达官显贵附庸风雅的装饰物,有他,亦可,无他,亦可。自身的潦倒失意怎么能够承受得了一个如花少女的未来?那么,爱她,就给她一段距离吧。当然,我们再多的猜测,恐怕也不及当事人当时内心的许多跨不过去的坎儿。

在爱情上,鱼幼薇很悲哀,她一直没遇到对的人,有一场爱的对手戏,温庭筠如此,李亿如此,都不是她生命里的归人,她的结局里,才有那样一场劫难。

我倒是很喜欢温飞卿与她之间的这样一种氛围。他写艳词,但他从不给她写艳词,他为她所写的都是情词恳切的温暖的句子。写了一辈子,陪伴了一辈子,直到她死去。

有多少爱真的能够天荒地老呢?到了最后,爱总会千疮百孔。

他退在爱之外,却给了她一世温情的呵护,这不已经够了吗?

温庭筠曾写过一篇《望江南》:

 

梳洗罢,独倚望江楼。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肠断白苹洲。

 

短短的五个句子,一个盛妆痴心的女子,眺望着江上的归帆,从早晨望到了夕阳西下,千帆已过,江水悠悠,望着曾经“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的白苹洲,肝肠寸断,要等的人没有回来,从希望到失望到肠断,一个女子一天天这样思念着,盼望着,希望着,失望着。

这和《古诗十九首》中的这首有异曲同工之妙,不同的只是,温庭筠的这首词里,他只是个局外人,是揣想着,到底是隔了一层的;而《古诗十九首》里的这首,诗人是个局内人,毫无阻隔,情意更见深切。

那远游的人还没有回来,被冷衾寒,这寂寞漫无边际,怎堪忍受?

于是,凄伤地楼前孑立,形影相吊,体态轻盈,孤单得像一片羽毛,无聊地倚窗凝思,月明中天,皎皎芳颜,寂寞若蔽月的轻云。为了谁,如此红妆艳服?为了谁,常将素手摧眉?只能望见楼外草色青青,绵绵延延,似乎一直到天的尽头。

曾经,在那柳边分别,期盼柳丝儿能够系住游子的归心;曾经,在那芳草地里送别,见了芳草,当怜我一片痴情。

《古诗》里有:“青青河畔草,绵绵思无道;远道欲何之,宿昔梦见之。”一样的低回忧伤。

唐代诗人牛希济有一首《生查子》:

 

春山烟欲收,天澹星稀小。残月脸边明,别泪临清晓。

语已多,情未了,回首犹重道:记得绿罗裙,处处怜芳草!

 

这首诗也是模拟女性的口吻,写清晨和恋人分别,两情依依,春山将晓,烟云欲收,天淡星稀,东方欲明,残月映脸,说了太多保重的话,还觉得情未了,回首又说道:记得我穿的绿罗裙啊,想我时,就看看那芳草,芳草的颜色就是我罗裙的颜色,那么,芳草也便是我了,你怜爱芳草,就是怜爱我了。

歇拍两句最是缠绵悱恻,虽然是从南朝江总妻的诗句“雨过草芊芊,连云锁南陌。门前君试看,是妾罗裙色”中化出,但一样的纤巧玲珑,爱的表达方式有很多种,记得爱人穿过的绿罗裙,从此,不能怜取眼前人,就怜取处处可见的芳草吧。

那个话别的小女子,心思灵巧得令人惊叹,天涯何处无芳草,无非想要分别的人,无论身在何处,都能够记得她,怜着她。

而十九首中的她,不过是一个娼家女,好不容易从红泪欢歌的风尘找到属于自己的归宿,奈何生逢乱世,人心无以安宁,良人也无法安定。她的愿望其实很渺小,只想乱世里,能够安放得下自己的一张婚床,有一个人陪她终老。可是,乱世里的男人也在找寻一份依靠,一份男人能够安身立命的依靠,只是越是寻找越是迷惘,越是迷惘越是寻找,在迷惘和寻找中,蹉跎了爱情,蹉跎了生命。

他给不了她想要的平凡相守,他无法停下寻寻觅觅的追梦的脚步,无法在迷迷茫茫中看到曾经期许的前程。

爱情,在末世,只能是奢侈品。但那却是一个女人一世的梦想和寄托,这就注定了女人的梦终会落空。

草色碧绿,染柳堆烟,这是自然界里生命的蓬勃处,而一个青春明艳的少妇,也是生命的华丽时,是不该也不能寂寞的,她赤裸裸地道出:“空床难独守。”

这和王昌龄的《闺怨》里的少妇是截然不同的味道。

王昌龄的《闺怨》说:

 

闺中少妇不知愁,春日凝妆上翠楼。

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

 

一个天真的贵族女子,一种可爱的小心眼,怕觅封侯的夫婿会流连外面的春色,不愿回来。或者是看到柳色新绿,想到春日短暂,实在是不该将相守的幸福拿去搏了前程,辜负了青春。无论哪一种,都很精致婉转,是洁净的小儿女的心怀,更何况后面还有一个盛世为依托,不过是一种美丽的春愁罢了。

可是,这首诗里的女子出身娼家,她没有那么含蓄,她就是空闺难耐,所以,她毫不遮掩,希望夫君回来,慰她相思寂寞。

于是,游子的心上人一出场就被草色萋萋、绿柳郁郁所包围,她满插珠钗翠翘,娥娥红妆,艳艳容颜只为所等的那个人一回来,就可以看见她的等待,看见她唯一和一直在做的事情,只有等待。

她的寂寞太深,失望太多,愁苦太重,她盼望的游子是知道她的忧切的,着笔的时候,是深知她等待的痴绝和憔悴的。

但他不能回来,他要拿什么来面对她?把自己的失意悲酸带回家吗?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文人比普通人在乱世里活得更痛苦,是精神上冲突奔撞找不到出路的痛苦,是怯懦不敢面对的尴尬。

他知道心上人独守空闺的寂寥,却无法满足她热情的、艳丽的呼唤,只能任她忧伤。

“草色烟光残照里,无言谁会凭阑意”,后世欧阳修的句子,最是能够诠释其中的情味。

最不堪的结局便是,失意的求宦人没有回来,等待的如花红颜却过早地凋零,这也是非常可能的事。

明代的才子林鸿娶了才女张红桥,才子娶了才女,是多么圆满的佳配,两个人朝夕相对,吟诗作赋。然而,婚后一年,林鸿从福建到当时的南京去当官,两个人被迫分离,恩爱相知,不到一年,就要分开,自然是难分难舍。

惜别之际,林鸿写了一首《念奴娇》,慰她离情:

 

钟情太甚,任笑吾、到老也无休歇。月露烟云都是恨,况与玉人离别?软语叮咛,柔情婉转,熔尽肝肠铁。歧亭把酒,水流花谢时节。应念翠袖笼香,玉壶温酒,夜夜银屏月。蓄喜含嗔多少态,海岳誓盟都设。此去何之?碧云春树,晚翠千千叠。图作羁思,归来细与伊说。

 

林鸿这词的意思是说:自己英雄气短,儿女情长,且是这辈子改不了了。所以,分别前夜,月露烟云,似乎都浸染了离恨,她柔声的叮咛,盈盈的泪珠,婉转的柔情,把他的铁石心肠也给彻底熔化了,更加之长亭送别,恰是暮春时节。

于是,想起这一年多的美满生活,明月当空,两人一起欣赏月色,谈古论今,浅酌低唱,情话绵绵。她的一颦一笑,一喜一怒,都是那么楚楚动人,妩媚至极。这一去,要往何方呢?在那碧云春树的深处,他会把别后的离情羁思都写下来,日后重逢,再细细对她诉说。

张红桥也伤心地回了林鸿一阕《念奴娇》:

 

凤凰山下,恨声声、玉漏今宵易歇。三叠阳关歌未竟,城上栖乌催别。一缕情丝,两行清泪,渍透千重铁。重来休问尊前,已是愁绝。还忆浴罢描眉,梦回携手,踏碎花间月。谩道胸前怀豆蔻,今日总成虚设。桃叶津头,莫愁湖畔,远树云烟叠。剪烛帘幕,相思谁与说!

 

这一分别,在林鸿,不过是小别,但于红桥,却是失去了依靠,因为林鸿曾经娶过豪门朱氏为妻,感情甚笃,奈何朱氏三年而亡,他悲伤过度,加之与上司不和,就辞官回乡,才得遇红桥,算起来,红桥不过是小妾。

所以,分别时,恨今宵时间过得太快,心声尚未吐尽,城上的乌鸦不停叫着,仿佛在催着行人上路,而此时的自己是情意不绝如丝缕,两行清泪能够浸透千重铁,在你的面前,我已经肝肠寸断,还问什么日后的相聚。

也忆起婚后,携手同游,花前月下,今日,尽管我一片痴情,到底阻挡不住你远行的脚步,这份情算不算白抛了?你去的桃叶天津和莫愁湖,烟树迷蒙,就像我此刻迷茫的心情,此后,夜夜剪灯,相思和谁说呢?

可见,分别的时候,红桥一片至情,发自肺腑,他一去,自己为小妾,无所依傍,自己不甘受辱,自有万般飘零之感。再加之,丈夫是去了温柔富贵乡,保得住还记得今日的万般情意吗?

林鸿到了南京,倒也没有忘记红桥,时常给她写些情诗寄回。但是,自林鸿走后,红桥常常独自坐在小楼上,相思伫望,忧伤不已,接到林鸿的诗笺更是伤心,也许是思念太深太切,不过几个月,红桥就香消玉殒了,林鸿得此消息,大哭了好几场。

这之后,林鸿只要是过红色的桥,就会想起张红桥,总要不开心好多天。

春日灼灼,容颜灼灼,不过都是瞬间芳华,更何况,世间有多少如林鸿和张红桥这样,在等待中成永诀的事。世事难测,红颜易凋。

可是,辜负她们的不是这些文士,他们也不想辜负,否则不会如此忧伤,辜负的是那样一个乱世和末世。

所有的失意忧伤,沾了一个“乱”,一个“末”,便是扯天扯地的沧桑。


上一章目录下一章

Copyright © 读书网 www.dushu.com 2005-2020, All Rights Reserved.
鄂ICP备15019699号 鄂公网安备 4201030200161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