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五、馨香盈怀袖,路远莫致之

不似当时,小楼冲雨,幽恨两人知 作者:王玉洁 著


五、馨香盈怀袖,路远莫致之

花开满树,我珍重地采下枝头的花,远宦的人啊,你还记得庭院里的这棵花树吗?还记得年年春来,我都会在花树下等待吗?

 

庭中有奇树

 

庭中有奇树,绿叶发华滋。

攀条折其荣,将以遗所思。

馨香盈怀袖,路远莫致之。

此物何足贵,但感别经时。

 

这首诗的开头美得让人窒息。

人家庭院里,有一株开满了花的树,灼灼的满树盛放的花,碧油油的绿叶衬托着这一树繁花。花下,是一个妇人,在迟迟的春日里,采下了最好看的一串花,要把它送给自己日夜思念的丈夫。

这画面极易让人想到一首诗,那是台湾诗人席慕容的《一棵开花的树》:

 

如何让你遇见我

在我最美丽的时刻

为这

我已在佛前求了五百年

求佛让我们结一段尘缘

佛于是把我化作一棵树

长在你必经的路旁

……

 

席慕容的诗,是写一段刻骨的单恋,一个单恋的女子,化为一棵开花的树,希望所爱的人路过时,能够感觉得到。可是,所爱的人终于无视地走过,身后,是一地的落花。

只是,十九首里的这棵花树与爱情无关。它是关乎思念的,这棵花树下的妇人,因为丈夫游宦未归,自己苦苦思念着他。所以,不自觉地站在这棵花树下。

这花树长在春天的庭院里,嘉树繁花,绿意融融,是花开得太盛,还是思念太过浓烈,才会不知不觉,伸出纤纤玉手,折花,想要送给远方的他?

其实,季节的转换在离别的人那里是最敏感的,尤其是每到春季,草木萌发,绿树华枝,春光又是如此短促,这最容易勾起人流年若梦、青春易逝的感伤。

更何况,农家小院里的一棵树,也是可以有太多记忆的。也许,就是在这棵树下,她曾经无数次注目过他生活中的庸常,他曾经在那里劈过柴,平整过庭院,也在树下的窗前读书,和她脉脉对视,执手谑笑。

树虽无言,人却有情啊!

当这一个春季来临,她眼见着叶片儿一片一片钻出了新芽,从鹅黄变成了翠绿,不经意就是满眼绿意,又一朵一朵开始绽放花朵,直到一树锦绣。

往事悠悠,倏忽又是一年,思念的人还是没有回来,堆积在心头的忧伤和痛苦也随花生发,不可遏止。

人生生死死都离不开的便是莽莽苍苍的大自然,大自然的草木荣枯,也极易引发人心头悲欢离合的共鸣。有时候,人与自然仿佛是血肉相连的母子,有着神秘而又温柔的牵连,给你欣喜,给你沉静,也给你抚慰,甚至风中的植物相互追逐的碎响,就似低低的母性的呢喃。

我想起屈原的那首《橘颂》,开头的四句也很美:“后皇嘉树,橘徕服兮。受命不迁,生南国兮。”意思是说,你这天地间的嘉树啊,生下来就适应当地的水土,你的品质坚定不移,一定要生长在南国。

这哪里是橘树呢?这分明是屈子自己,一棵长在楚国的坚贞的嘉树。只不过是借着橘树来说出自己的志向罢了。

橘树本无言,人心有所寄,人与树,那么自然就合二为一。

十九首里的妇人站在花树下,思念着她的夫君,花美树美,人心却是苦的,苦涩的思念和分离的痛苦,人与树,看似是对立的,却是脉脉有情的,是花树引发了她的相思,这相思,虽憔悴难言,却也有着凄楚之美。

人大多不能如秦观词里那样的大度,两情久长,必然就期待着朝朝暮暮的聚首,距离固然产生美,距离更滋生了痛苦与孤独。

秦观那样说,也不过是无奈之言罢了,他又何尝不是期待聚首的?

但实实在在有那么一个人,有那么一首词,却说聚不如别,快乐不如凄苦。

那是周邦彦和他的词《少年游》。

周邦彦的词类似于女孩家拿一根绣花针,左不过是一幅刺绣,长年累月也不过是内容不同,形式如一罢了,他的词也左不过是闺情、羁旅为多,后人评价说词境不高,可是女孩家都会拿绣花针,绣出的内容却可以天壤之别,飞针走线之际,绣布上落下的不只是绣品,更是几分灵巧、几番灵思。

周邦彦的词,是一颗七窍玲珑心,绣出的是一番令人叹为观止的精巧细腻。

有时候,世间事就是这么神奇,闺情是属于女孩家的,可写闺情写得最好的却不一定是女孩家。

且来看他的这首《少年游》:

 

朝云漠漠散轻丝。楼阁澹春姿。柳泣花啼,九街泥重,门外燕飞迟。

而今丽日明金屋,春色在桃枝。不似当时,小楼冲雨,幽恨两人知。

 

这首词说的是一个逼仄的小楼上,朝云漠漠,细雨霏霏,春天的景色并不浓艳,一对相爱的人儿在此相会,云低雨密,雨越下越大,门外的花柳都被雨淋得一片狼藉,连燕子都拖着一身的湿毛,飞得特别吃力。

这样的相会很难堪,加之词中的“泣”、“啼”、“重”、“迟”,怕是两个人相会时,也是泪不尽,执手相看泪眼,无语凝噎吧,心情是沉重的,恨分别让彼此身心交瘁。

下阙忽然一转,说他们现在已经同居了,自己是金屋藏娇,风和日丽,桃花明艳,回想起当年,在小楼上冒雨相会,怀恨而别,竟然是“不似当时”。也就是说,今日的欢聚,比不上当时的紧张、凄苦、憔悴,因为两个人的心里,都藏着爱的煎熬和痛楚,分开的是人,分不开的是两颗相爱的心。

周邦彦想说的可能是爱的过程比结果更惊心动魄。

很喜欢周邦彦的感觉,这是个懂得爱,也投入地爱过的人的真心话,爱情,翻山越岭、风雨跋涉也不辛苦,年轻的时候,谁没曾为爱疯狂过?

倒是后来,风轻、云淡,爱的狂热慢慢平息,才惊觉,最美的爱的时光已不再。

还想起一个春天里的故事,是在一处农家小院,也是一株开满了花的树下,有过一段美丽的邂逅和一段错失的惆怅。

那时候,青衿葛袍、斯文俊逸的崔护去郊外踏青,感到口渴,便敲开了一户农家的门,门内,是一株盛开的桃花,开门的是一位如花的少女,人面桃花相映,让崔护几不能持,少女的清丽淳朴,宛如一缕清风,拂开了士子的心,让他一见倾心。

崔护回去后,一直对她念念不忘。第二年春天,他迫不及待地去郊外寻他的旧梦,到了以后,他一直没等到柴扉开处那个姑娘轻盈美丽的身影,心里顿觉无限惆怅,于是提笔写下了《题都城南庄》:“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也许,每个人都曾经有过这么一个美好的梦,梦醒来,只剩下惆怅。这感觉,说不出来,只能放在心里。

生命中,有些人,就是这样不经意地错过了。

我很不喜欢这个故事的结尾,说过了几天,崔护不甘心,又去寻,却见姑娘的老父失声痛哭,埋怨崔护不早点来,女儿因为对他相思成疾,已经一病不起,刚刚断气。于是,崔护飞奔入室,抚尸痛哭,没想到,这痴心的恸哭,却让姑娘起死回生,从此,和崔护举案齐眉,红袖添香了。

圆满固然让人喜欢,可是,世间事大抵是不得圆满的,还不如让崔护留着这份欲寻不得的惆怅。

这个编故事的人的心思就远不及周邦彦了,惆怅,有时候比圆满更美。一个俗套的才子佳人的结局,哪里抵得上人心深处,那些婉转低回的遗憾和错失更让人震动?倘若唐玄宗在马嵬坡前救下了杨贵妃,那么白居易的《长恨歌》还怎么写呢?倘林妹妹真的嫁给了宝哥哥,那人世间还会有“一把辛酸泪”吗?

那么,按照周邦彦的爱情观,十九首里的这个女人虽然和丈夫分离,却是痛并美丽着。

眼前是扶疏的枝叶,繁密的花,心里是深深的爱与哀愁,乱世里,多少丈夫抛妻别子,宦游京师,不能回来。多少妻子,望眼欲穿,忍受着相思苦楚。

春天的花开了,春光是如此短暂。人生,若不能在最美好的年华里相聚,在最美丽的季节里相守,也是最大的不圆满了吧。奈何乱世里,前途不可料,寻寻觅觅,愈加迷茫,在这样的失意和郁郁中,哪里还能够想到不能和所爱相聚相守的遗憾呢?

末世的情绪,所带来的不仅是男人在前途命运上的失落,更有生活和爱情上的疏忽和无力感。

不像盛世中,就连怨别,都只是闲情罢了,写出来也是光艳照人的。

譬如王昌龄的《闺怨》:“闺中少妇不知愁,春日凝妆上翠楼。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

这是盛世里的分别,一个精心打扮的闺中少妇,惊见陌头春色,后悔了,不叫夫婿去觅封侯就好了。盛世里,封侯很重要,爱情也很重要,盛世里的人,心都是很大的,许多美好的东西都希望尽数拥有,不似末世,很多的美好都是不可期许的,几乎都成奢望。

大唐是盛开的魏紫,开尽了自己的雍容与华丽,王昌龄作为“七绝圣手”,也该是大唐的一朵奇葩吧。

可惜,这也是个命不好的人,当官的时候一再遭贬,就连交个朋友,也常会给人带来霉运。他听说了当时著名的大诗人孟浩然,欲登门拜访,彼时,孟浩然正患有疽病,就快痊愈了,他这一来,孟浩然一高兴,陪他喝酒吃菜,多吃了点海鲜,竟然疽病复发,一命呜呼。他又想结识李白,可惜,遇到李白时,李白正遭贬夜郎。最后,自己一贬再贬,连龙标尉这样的小官也没能够保住,回到亳州,遇到一个忌才的小人闾丘晓,竟为他所杀!

可就是这样一个命运不佳的人,一出手,仍然是盛世的气度,把一个少妇的相思写得娇俏可人,触景生情,引发了相思,以致心中幽怨。

我们在读诗的时候也替她可惜:这么好的春色,原该俪影双双,郎情妾意,同赏春色的,至于封侯,迟点再觅或者干脆不觅,又怎样?盛世里该是除了封侯还有许多其他出路的。可是,读到十九首里的哀怨,我们的心里不是遗憾,是怜惜,是无奈,乱世里,有多少夫妇能够聚首于春光下,无忧无虑地观花赏景呢?

怕手中的这枝故园的花,即使真的到了游宦的士子眼前,也只能是一声叹息罢了。谁不想回家呢?可是,怎能回家呢?一无所有地出来,再一无所有地回去吗?带回去满腔的失意和迷茫吗?

我妄自揣测,很多游宦京师的士子不愿意回家,大多可能并非是等待机会,有着强烈的进取之心,怕只是因为一年一年地蹉跎,一点一点地灰心,早已经身心疲惫,醉生梦死,前程是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却只能是年复一年地等待,再年复一年地蹉跎着。

家,不是不想回,不是不愿回,只是,回与不回都是寂寞,都是失意。还不如,一个人苦苦地支撑。

他们想不到,家中的女子,深受封建礼教的束缚,她们的生活圈子那么小,一切都是那么循规蹈矩,墨守成规。生活里,没有变化没有波澜,可她们的心也是肉长的,爱情是她们唯一的氧气,生活里缺少了爱情,她们无法呼吸,几近窒息。

她们宁愿,那个失意的游宦的丈夫一无所有地回来。他回来,她的世界才会完整,才会有生机,才会化身为树,在春光里,开出满树美丽的花。

她们不在乎男人们会不会封侯,她们只在乎能不能爱与相守。在苍茫的乱世烟云里,她们的愿望被轻易地丢弃了。爱情,经不起世事的盘剥,已经所剩无几。

其实,乱世不是由头,即便是盛世,女人的爱情在男人那里也不过是零头罢了,太多重要过爱情的事要做,只有女人正儿八经地把它当作生命里的唯一,女人太痴了。

她随手摘下的花儿里,藏着思念的煎熬和痛楚,藏着千回百转的爱,藏着对远方丈夫的担忧和牵挂,她希望这枝花儿能够到达丈夫的眼前,能够打动丈夫的心,催促他早日归来。

可是,她突然惊觉,虽然花的香气四溢,已经染得襟袖都香了,这一份混合着花香的女人的馨香,要如何才能送达呢?古代,天遥地远,连通信都困难,更别说是寄一枝花儿了,怕还未寄达,就早已经枯萎了。

她只能站在花树下怀想,久久地、无言地,任花香在襟袖间游散,忘记了时间,忘记了身外的一切,沉入对丈夫的思念中。

“馨香盈怀袖,路远莫致之”,这是多么无奈的事,美丽而深挚的情意,无法达到的无奈,憔悴难言的心怀,简简单单十个字,一个女子怔忪于花下的画面便清晰而惹人怜惜了。也许,昔日花下,他们双双在庭院里,消磨过许多快乐的时光,他曾经从树上,轻轻摘下一朵香花,深情插入她的云鬓,两个人相视一笑,相爱相守的庸常日子也便溢出了满满的幸福。

可是,现在的他在哪里呢?会遭遇怎样的痛苦失意?会和她一样地思念对方吗?我们不知道这个女子在花下站立了多久,痴想了多久,一个女人,最美好的时光,是多么不愿意就这样寂寞孤苦地蹉跎啊!

枝头的花开得正好,恰如她的容颜,可是,花儿能够经得住几番风雨?容颜又能够经得过几多岁月的消磨啊?青春易逝,红颜易老。

今日花开正艳,他日零落枝头,今日容光无限,他日淡了红颜,谁会爱惜这刹那的芳华?

其实,爱惜的人还是有的,比如,白居易。

唐代官员蓄养家伎的风气是很盛行的,这些家伎一般都能歌善舞、容貌出众。当年的歧王,每到冬日手冷,都懒得叫人生个手炉,直接把手伸到漂亮的家伎怀里取暖。申王为了御寒,叫一群家伎密密地围坐在旁边,用来抵御寒气,称为伎围。而有钱的大司空李升,吃饭的时候更是不用桌子,让自己的家伎托着盘子站在旁边,称为肉台盘。

白居易蓄养的家伎也不少,他有一首诗写道:“菱角执笙簧,谷儿抹琵琶。红绡信手舞,紫绡随意歌。”这诗中的菱、谷、红、紫就是四位美貌的家伎。而且,他还说:“十载春啼变莺舌,三嫌老丑换蛾眉。”意思是:我们家的家伎,三年多以后,我就嫌她们老了丑了,又会换一批新的,十年已经换了三次了。

在白居易的家伎中,最著名的便是他晚年时候的家伎樊素和小蛮。就是他写过的“樱桃樊素口,杨柳小蛮腰”的两个女子,樊素善歌,且长着一张樱桃小嘴,小蛮善舞,纤腰不盈一握。这是他最宠爱的两个家伎。白居易已经是风烛残年,可樊素和小蛮还是十八九岁的芳华,潋滟娇美。

可能是受了关盼盼一事的触动吧,当时,他的好友张愔之妾关盼盼在张愔死后,矢志守节,十年不下燕子楼,过着孤苦清寒的生活,白居易却说她:若真有贞烈之心,何不索性殉夫?关盼盼在十天后绝食身亡,令白居易愧疚不已。

想到自己百年后,樊素和小蛮这样的女子也难免孤苦无依,总不能叫她们如花年纪,也为自己殉节吧?一念既生,便不忍再留她们在身边,蹉跎了芳颜。

他先赠金遣走了小蛮,再送走樊素。樊素不愿离开白居易,白居易完全可以顺水推舟,留个可心的人儿陪自己终老,可是,他花了数月时间,写了很多诗来劝说樊素离开,后来从他的《别杨枝》“病与乐天相伴住,春随樊子一时归”中可以看出。樊素当年最喜欢唱的便是《别杨枝》了,看得出,樊素最终是走了。我愿意想象,樊素和小蛮也一定是找到了年貌相当的后生,有了女人平凡却温暖的归宿。

白居易的惜花之心实在很难得,他曾经很喜欢宰相裴度的马,裴度说,马是可以给你的,拿你的小蛮交换吧。白居易当即拒绝了。

可以想见,樊素走后,白发苍苍的白居易,残灯浊酒,是如何的落寞颓唐,但是,想到樊素和小蛮都会有自己的归宿,不辜负红颜如花,他的失落里也有宽慰吧!

这是人心深处的温厚啊。没有这份温厚,哪有这份相惜?

但到底,那是一个盛世,盛世里的情感有发酵的沃土,开出艳丽的花,可是,十九首里的女子身后是一个乱世,太多的无常,谁还会在意花儿凋谢在枝头,红颜蹉跎成白发?只不过,是一个女子无力的独自嗟叹罢了,这叹息的声音,太过微弱,谁会听见呢?怕她日夜思念的丈夫也是听不到、听不懂的。

“此物何足贵,但感别经时。”花儿原没有什么稀奇,只是因为别离太久了,我的思念是如此深重罢了。

本来,痴立折花是为了解脱思念的,可是,相隔太远,既不能“驿寄梅花”,也不能“鱼传尺素”,平添了一份苦恼,自己的相思怀念,更加无边无际了,那远行的良人啊,你能够感受得到吗?你愿意珍重这份相思情重,回来我身边吗?

谁都无法回答这个女子心底的呼唤,世事无常,聚也失意,散也失意。

汉末是一幅放得旧了的霜绡,掩不住发黄发暗的底色。

但等待与相思,还是能够嗅得出花的芬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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