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序 波浪,水皮上的皱纹

与洞庭书 作者:潘刚强 著


序 波浪,水皮上的皱纹

刘恪

给刚强校改序时,发现文章还是应该有一个标题,顺手写下了《波浪,水皮上的皱纹》,大抵取意文似看山不喜平,或对刚强散文的某种隐喻。回想刚强送来的散文书稿已经有半个月了。迟迟未曾动笔,其实当天我就可以写了,其间文章都陆陆续续看过,还有很多是经我手发表的。我一直把握不准的是从一个理论家角度,还是从一个朋友角度去写他。刚强一定想我多做一些理论评述,我则偏向朋友的立场。可偏向朋友立场又会有一种声音出来,我的说服力何在。

先说刚强散文的社会人文情怀。这本书基本上围绕洞庭湖来写,各种普遍的事物:芦苇、鱼鹰、水牛、江豚、麋鹿,尤其多的是各种各样的鸟:大白鹭、灰鹤、牛背鹭、凤头麦鸡、黑水鸡、苍鹭,还有数不胜数的鱼类。如果仅展示它们的样态,有摄影师就够了。刚强对它们有特别复杂的感情,他爱从地理学与历史的维度把握这些动植物。从历史战争、动植物的变迁史来表述,这是众多散文家讨巧而坐在家里就能成就的工作。刚强把重心放在地理学、生物学的角度,这样有两件事就是必须要做的:其一,是地理考察。这样,我也几乎是跟他走遍了洞庭湖,有了田野调查的工夫,然后我们带着望远镜,深入洞庭湖的核心地带,细微地看鸟。鸟的形态、结构(姿势与动态)、羽毛、鸟粪,鸟起飞时粪便就像一阵大雨,原来鸟要远行,轻装上阵提前排便。鸟的翅膀撑开天空,虽然受伤,羽毛的气孔仍能滑翔,从此鸟是心的天空。其二,便是生物知识的掌握。洞庭湖针嘴鱼的详尽考察,恐怕生物学家也不过如此。人在解剖生物的时候就如同他解剖自身,因而对自然的观察也必须在作家的心灵中进行,然后用心去创造她。巴勒斯的散文虽然是最终端的产品,但他保持了自然最真实的面貌。“保持原始材料的真实,但却又是精华所在。”(《寻归荒野》程虹着,三联出版社2011年版153页)对生物地理的考察,刚强写了几十个日记本,详尽的数据,还有生物解剖图。这种详尽常被我批评,他却认为对生物的严谨也就是对人的严谨。这让我觉出了自己的渺小。

他是坚定的生物保护主义者。他的生物保护是身体力行的事。对于江源湖泊的考察提案,他代表岳阳市政协联合各行业,自行组织考察小组,寻找各类专家,完成各项工作以后又撰写详尽的考察报告。这种行为方式迫使许多破坏环境的项目自然落马,有时他得意地告诉我某个污染项目终止了,露出了孩子一样的笑容,我这时才暗暗地佩服他的机智,用正面考察抵环境破坏。他写的江豚文章、麋鹿文章引起世界自然基金会(WWF)的注意,作为国际会议的参考文献。《森林与人类》与《青年文学》杂志都很喜欢他的文章。

刚强的散文艺术首先表现在他的描写性上,这时候的描写意义是整体性的:洞庭湖的诸事物。它兼指客体对象又指主体的想象,事物发展可能性的样态。洞庭湖的事物无论客观与微观都是我们书写方式不可穷尽的,刚强的特点是采用选择、命名、动态联系等方法。《观鸟谱》把黑水鸡作为飞禽描写:“黑黑的羽毛,脑壳像鸡,游水的形态像鸭,游到明亮开阔处,看得见鲜红的嘴额,两肋有白色细纹组成的线条,尾巴上翘,尾下亦有白色斑块,越发显得通体黑亮,透出暗绿色的光泽。”再隔两段又详细地描写了黑水鸡的相貌特征,一只黑水鸡他花心思写了约两千字。这种类如家禽野鸭的不太会飞的鸟,他详细地考察它的生物特征与生活方式及与周边的环境。洞庭湖俗语九鹅十八鸭。常见的鸡形目雉科里没有黑水鸡,扩大到常见到的雁形目鸭科也没有。鹳形目鸻科二十种也没有,倒是他写的凤头麦鸡有。黑水鸡归属鹤形目秧鸡科十九种,但它并不出名。平常是它的特点,它倒真像个野鸭子,仅在于它黑一点,故此黑水鸡,像一个俗名。它生存的环境是水塘、稻田、水库、水沟,倒像是家养鸟。洞庭湖众多的是鹭、鹤、鹅、鸭,而且鹅与鹭是佼佼者,刚强选择最平常的,美如家禽的黑水鸡,这暗示保护鸟类就像爱护家禽一样,离我们并不遥远。而日常要寻一只天鹅,要进入洞庭湖腹地,谈何容易。他还特写了一篇鸬鹚的“鸟的地理学”,鱼鹰本是金鹗驯化而成,是洞庭湖区最常见的鸟类,可如今在大洞庭湖区域内特别少见,而且洞庭湖的鱼鹰还要从微山湖或江浙引进,几近灭绝。可以说真正的鱼鹰比野鸟还要珍贵,刚强用一篇散文来警示某种生物的灭绝,这不能不说是我们应当特别注意的。他还特别具有人类悲悯意识地选择了麋鹿与江豚,这是洞庭湖水陆最大的两个物种。江豚生产孩子时居然是从尾巴到头部倒着生产,产后孩子紧紧贴住母腹喂乳,在水中自由翻腾,父亲在一旁保驾护航。麋鹿逃亡的路线痕迹是大“C”字,喜欢迎着风奔跑,它靠气味规避风险。这些生物经验成为刚强的动态描写,而且是极其人性化的写作。可见他的描写不仅仅是方法的,还是特别经验的,这使他的散文有了一种醇厚容积率,别人轻易不可改变。从梭罗、巴勒斯、普里什文的创作也证明了一切经验都融合了自我的因素,刚强把自我交给了一切动物的经验之中,这一点也是一般人难以做到的。威廉·詹姆斯说,“任何实在的东西必须能够在某一个地方被经验,而每一种类的被经验了的事物必须在某一地方是实在的。”刚强长期深入洞庭湖湿地,和这些动物一同体验生存,为了采访一个渔民或者猎人,他不惜三顾茅庐获得了一手资料;考察麋鹿他从湖北顺着鹿群的线索追踪到洞庭的红旗湖。我也曾三次同他访谈了人工饲养点点母鹿的生物保护者小杨。所以刚强的生物经验是顺着地理遗迹追踪而来的。仅这样还不够,他的芦苇植物经验会变成一种事物过程的叙说。芦苇是静态的,它的成长变成动态的,它的空间位移又变成了历史的,然后变成了思想的,真正芦苇的精神便出自于芦苇的宗教和芦苇的思想,这样才有了帕斯卡尔那句名言:人是一根会思想的芦苇。真正的独特性出来了,芦苇是会飞的精灵,它飞翔于天,漫化出种种姿态,但它却扎根于水,融汇天地之灵气。芦苇的精魄所含有的全部内蕴,就是芦苇的想象。

刚强文章里有许多琐碎的东西,譬如洞庭湖的针嘴鱼,他考察到动物学上的“半喙”。众多的浮游生物,渔民俗称的江鹰子,鸥与鱼的矛盾,如何捕捉针嘴鱼的细节,如何使用中高渔网,其细部详尽而琐碎。家养的大水牛也极尽细节,表面看起有很多没用的东西。其实不然,动植物是靠细节展示它的特征的,类如野鸭子一样的鸟有千百种,如何得以区别,全靠它身上的羽毛的细节,嘴的形状,灰斑鸻和金斑鸻一模一样,仅在于它颜色的斑纹不同。柳莺和鹟莺也是一样,仅有毛色差别。芦苇有很多种,仅是叶形和秆质不同。因而细碎不是写作上的烦琐,而是揭示生物学的科形采用的比较方法。英国着名散文家约翰逊说,“他们有一些人看不起细碎的东西,只摘抄一些文字精美或粗糙的碑铭,古今都有……(他们)书里找不到任何令人目不转睛或要牢记于心的东西。”(《饥渴的想象》约翰逊着,三联出版社第234页)这告诉我们散文是不可以缺少琐碎的细节的,它不仅是写作技巧的东西,还考察作者的观察能力,那些生物的细部特征不是看一眼就够了,需要长时间的观察,甚至和它们生活在一起。所以刚强写一篇散文要经过很长时间,有时一年半载才写一篇,我常抱怨他写得太少太慢,可一旦我看到他的文章时,我明了,这文外的功夫耗掉了他漫长的时间。为了追踪鸟群,他会几个冬季都在湖里转,因而有了他的《篙锁斜阳,或鱼鹰》《洞庭湖水族》,而且一出手,拿到《山花》《湖南文学》,没有任何周折就发表了。他写麋鹿,接近两万字的散文,天津《散文海外版》几乎全选。这一切和他的文字细密、纵情感发有关。

人生有许多不可知的东西,就在他顺风顺水地写作时,遭遇一场重大的车祸,最糟糕的是撞坏了大脑,产生思维断裂,记忆失据。我记得是在河南大学给研究生上课时沈念告诉我的,我当时非常难过,提早下课,一连几天心里都不舒服。如今虽已恢复健康,但文字的灵巧到底不如年轻时活泛了。我想凭他的精神还会创作出很多篇章来的。是以为序。

(作者系河南大学文学院教授、中国国土资源作协副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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