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芦花飘过水

与洞庭书 作者:潘刚强 著


芦花飘过水

舞动的风景

抖起高飘的舞袖,芦花铺天盖地,像云朵一般从水面升腾,精灵游荡水天之间。风的旋律化作金色的箭矢,窸窸窣窣地钻进丛林,来影波翻浪涌,去踪渐渐地隐没。四周雾霭朦胧,和谐的音乐之声,随着风的流动,从苇叶间摩擦发响,弯垂的花穗弹拨起来,细密的小穗如虾须在水中浮游,成群结队涌上来,高高低低形成浅浪,韵律于是有了变奏。不时有鸟儿悠长的啾啾声,鱼儿突促的拨拉声,加入生命的鸣奏曲。一望无际的芦苇,听从风的指挥,铺排团体操,踏歌韵律舞。

芦苇是天地之间的舞者。

舞者的一生,离不开它的舞台,直至生命结束。芦苇属水,离不开水泠泠的舞台,龙腾蛇游的江河,大眼睛扑闪的美丽湖泊,生命丰沛的沼泽,明镜似的池塘,还有那些直的沟渠、弯的港汊,大凡水泽或湿地,芦苇都会捷足先登,以同样的舞姿,将它辟为表演的地盘。

纵观天下舞者,舍我其谁,会有如此气势恢宏的大舞台呢?日月星辰轮流变幻灯光,山川原野布下五彩斑斓的背景,风雨霜雪的造势,荣枯兴衰的跌宕,国家大剧院如何比,维也纳金色大厅又何以比,杨丽萍的《云南映象》也罢,刘三姐的漓江山歌也罢,充其量,不过是对大自然天籁之音的模仿与学习。

藜蒿满地芦芽短,芦芽从藜蒿叶底钻出来,嫩黄的细叶尖尖儿,沾着一撮亮晶晶的泥沙,挤眉弄眼,窃窃私语,似乎在商量,春之歌该从哪一个音符开始。芦苇从来没有独唱或独舞的习惯,生长在同一片土地,沐浴同一片春风,同样的阳光雨露,一齐踏着大自然的韵律,大家手牵手,齐崭崭地登台亮相。

芦芽的顶叶很快散开来,细蒙蒙的春雨,渐渐将嫩黄染成淡绿,芦芽拔节,长成鼓实的苇笋,如同情窦初开的少女,懵懵懂懂喜欢打扮自己,花艳的衣裙迎风招展,搔首弄姿招蜂引蝶。温暖的阳光下,湿气从地面升起,白晃晃地耀眼,光束将苇叶的浅薄射透,照破叶脉与骨子里残留的嫩黄。

亭亭玉立的苇笋,一种危险的诱惑,工业化时代,湖鲜野菜代表绿色、有机、生态、环保,芦笋画上“人参”的脸谱,藜蒿戴上“仙草”的桂冠,炒腊肉,或是煮活鱼,春节前后身价百倍,成为城里人追捧的时鲜。

踏上洲滩,我却迈不开步,不敢动脚,每一步踩下去,淡红或嫩青的苇笋,在我的脚底咔嚓作响,折了。我掐藜蒿尝鲜,更是赏春,俯下身子,右掌翻拨蔸部,拣鲜嫩的紫绿茎条,捏紧了用劲一掐,大拇指甲掐在食指骨节上,青色的浆汁从断口渗出来,两根指头很快被染得黑乎乎的,印痕生生地疼,蒿草特有的香气直往鼻子里钻。

讨生活的采蒿人得赶早,天寒水冷,风雨无阻,划船,穿长筒雨裤蹚往水中央的湖洲,长刃弯刀摸地拖舞,撂倒一大片。苇笋混杂其间,一起倒下。

诱惑以生命为代价。

好在芦苇命贱,春风吹又生。

蓝色雨滴借助风势,稍带斜角切入,像一只飞虫啪地打在苇叶上,摔碎了,化作一摊白水,划下一道绿痕。暴风骤雨擅用人海战术,噼噼啪啪密集地发起攻势,雨如瓢泼,与芦苇展开最后的较量。身处风口浪尖,芦苇们挺直身躯相互依靠,抱作一团扎紧屏障,筑起绿色的长墙,狂风袭来,雨如箭矢乱射,芦苇就像太极拳高手,先扎稳了阵脚,伸展左右对生的软绵掌,巧妙地借助风势,将串串雨滴从飘逸的苇叶上抖落,雨的冲刷力,无可奈何地化作水雾消散。

风,成为芦苇的盟军。

喜欢在河川洄游的青、草、鲢、鳙,欢快地探头摆尾拨弄水面,荡起一圈圈漩涡,黑压压的背脊,渐渐牵成长线,成群结队地朝芦苇深处挺进,迎来水丰草盛的幸福时光。谁在水中拽得苇秆东倒西歪?看那水花荡开的架势,一定是贪吃的草鱼,瞄上鲜嫩的苇叶。鳊鱼与黄尾鲴吃草,没有那么大的动静。鲢鱼性情温顺得多,懒得费劲地拉拉扯扯,等浮游植物送到嘴边,它自得其乐。大脑壳的鳙鱼更为奇怪,竟然与比小手指还细的银鱼一样,以浮尘似的浮游动物为食。青鱼乐意与中华鲟、胭脂鱼等珍稀鱼种为伍,潜游水底,将螺蚌类的底栖无脊椎动物嚼得叽咔作响。鲤鱼、鲫鱼食性最广,找到什么吃什么,从不挑肥拣瘦。鳡鱼、鲇鱼、鲚鱼、红鲌鱼,天性只喜欢吃荤,飞射起一颗颗精准导航的水雷,在芦苇荡中凶猛追逐,演绎大鱼吃小鱼的弱肉强食。

并非只有弱肉强食,芦苇浅滩缓流宁静的环境,丰盛的食物,让喜欢定居静水湖泊的鲤鱼、鲫鱼、鲇鱼们,享受着饱暖淫逸的快乐。你听,噼噼啪啪的水响声,临产的亲鱼扑腾瓣子,那是大自然催产生命的鼓点,和谐有趣的生命之歌。挺水的芦苇,给浮游微生物提供依附的丛林,水势平静的港湾,幼鱼有了安全成长的摇篮。芦苇根须间潜藏的小爬虫,叶面上栖伏的小飞虫,甚至水中的嫩芽新叶,都成了它们围歼抢食的猎物,圆圆的小嘴巴微微翕动,吞吐之间完成生命的循环。

芦苇如母亲,静悄悄地抿住嘴,看着相貌各异、花色繁多的鱼们,一群调皮的孩子,成日价穿来游去,这个扯了衣角,踩了脚背,那个冷不防冲过来撞个满怀。从催育生命和庇护生命的角度来讲,芦苇比人类更具母性。在自然界,人类似乎是唯一产生“垃圾”的物种。人类活动创造的一切,无不以消耗自然资源为物质支撑。

火辣辣的正午阳光,在芦苇丛上跳舞,没有一丝儿风,只有芦苇浓烈的清气,夹杂泥腥与草涩,混合在光芒中,腾起白烟,如朦胧的月色,看得清浮影如水,朝空阔的水面倾泻,洒落一池荷花。

层层叠叠的荷叶,或舒展,或半掩,或是对卷双合,纷纷撑举绿色的玉盘,虔诚地承接神圣的光露,血脉贲张,青筋毕露。荷花红光袅袅,挺起修长的花梗,婀娜地从荷叶间钻出来,如仙女出浴楚楚动人。鼓实尖尖的花蕾一枝独秀,淡青的萼片,包藏不住破出的欲望,殷殷的紫红像火苗一般闪动。荷花晨开暮合,粉色花瓣如佛掌般护合,小心翼翼呵护掌心明珠,倒圆锥状花托呈黄绿色,散布着点点橙黄色的蜂窝粉孔,那是雌蕊受精孕育生命的子房。每一个孔洞,会结一粒坚果,直到花托膨胀,花瓣萎谢脱落,莲蓬独立水中。

有红蜻蜓飞来,想歇脚乘凉,通常会像直升机般盘伏其上,它懒得晒太阳,躲入荷叶荫下,伸出细足钩住绿伞的边缘,悬空吊挂,一对复眼想必极舒服,网脉交织的透明双翅平伸,一动不动,午休。

红菱细长的茎蔓缠住了游鱼,鱼惊水跳,将芦苇荡悠长的寂静牵动。倒三角形的浮叶漂满水面,叶腋拱出细小的白花,看上去很美。泥淖中却布满陷阱,长着硬刺的菱角,垂吊于错杂纠葛的茎蔓,如同一个个潜埋的小水雷,喜欢逡巡的鱼儿,触雷自是不可避免。

渔歌从芦苇丛中飘荡出来,牵着采莲船缓缓地前移,高高低低的荷枝被船压倒,复从水中挺起,抖落一串串珍珠。莲娃菱女喜欢穿戴大红大绿,来自水乡泽国的艳丽色彩。洞庭湖芦苇留给我的青春印象,便是衣着妖艳的河西姐子,她们三五成群,挑着莲藕,或是背着菱篓,说说笑笑,从芦苇滩上款款而行,丢下一串湖北口音的水乡声韵,令我痴痴地发呆。岳阳楼前过北门渡口,洞庭湖对岸,那片叫作河西的野水荒洲,是中国面积最大的芦苇滩。再往西,团湖,中国最大的野生荷花湖。如今洞庭湖大桥从芦苇滩上大踏步地跨水而立,我却再也没有见过“红配绿,颜色足”的河西姐子了。

一苇,N种切入

苇莺,鸟与苇诗意的链接。芦苇深处,一望无边的万绿丛中,有了苇莺盘旋,跳跃,歇伏,啄食,营巢,栖息,鸣叫,水与天的交合,便有了精灵的使者。苇莺体型纤长,毛色以褐为主,嘴细尖,天性活跃,成天在草茎间跳跃穿飞,寻捕昆虫为食。莺歌燕舞,苇莺的歌声,一定是迷人的。

常见的大苇莺背羽棕褐色,淡黄色眉纹,下体淡白色,胸部有不明显的灰褐色的纵纹,与芦苇的色彩天然和洽,便得了大苇扎、苇串儿的好名字。说起来令人难以置信,会有一百○六种虫子危害芦苇,有八十六种专吃苇叶,有二十种专门蛀茎,大苇莺的功劳可谓大矣。夏初繁殖时期,大苇莺会亭亭玉立芦苇顶端,不停地鸣叫,雄苇莺的鸣声高亢而响亮,它得靠歌声来打动雌苇莺的芳心。“嘎嘎吉——嘎嘎吉——”此起彼伏,远处听起来像蝈蝈,也像青蛙,有的地方便依它的叫声,称芦蝈蝈,或直呼大苇莺为“呱呱叽”。一对雌雄苇莺情投意合,会衔取干枯的苇叶营筑爱巢,一起生儿育女。

苇莺“呱呱吉”的鸣唱,大家一定觉得耳熟。如果把它翻译成诗句,你就更加觉得朗朗上口。

且听:“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中国人关于苇莺的意象,从《诗经》算起,至少三千年了。

芦苇最早入诗,同样见诸《诗经》。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蒹葭》三叠,溯洄婉转地反复吟唱,所谓伊人,在水一方,始终没有露脸,苍苍、萋萋、采采的芦苇,以缥缈空灵的诗化形象,寄托相思,成就国人心目中的经典爱情。诗,能够拥有如此超越时空、跨越时代的伟大力量,奉为经典当之无愧。

经者,说一句,顶一万句,你也许不信,它只一句,或一个词,引出后人下笔千言,结心万语,却是不假。《诗经》中的芦苇——“蒹葭”二字,关乎多少情感倾诉?

莫说芦苇贱如野草,《诗经》用词之凝练、准确、生动,依然是汉诗不可逾越的高峰。只说“蒹”与“葭”,便是微言大义。蒹,指荻;葭,指芦。诗又曰:“七月流火,八月萑苇。”荻至秋坚成,谓萑;芦之成者,谓苇。古今相较,古人用蒹葭泛指荻与芦,今人用芦苇泛称蒹与葭,今人只说了一半,漏了一半。古人精致,如今的世风越来越浮躁了。

劳动人民讲究物以致用,在洞庭湖区,芦荻混生苇田中,芦比荻高,荻比芦坚实,芦泡宜于编织,造纸的纤维却不如荻,芦与荻的细分,乡人弄得明明白白,俗称土名一个比一个好听。生于低洼湖泊,抗水性强,株茎细而高,长得像线绊长子,就叫“线芦”。茎秆基部粗壮,抗风力强,不易倒伏,就叫“大头芦”。株高偏矮,茎秆较粗,剑形叶边缘带锯齿,叶梢包茎不易脱落,叶片张开来像千手观音,就叫“观音芦”好了。荻,茎呈红褐色,坚硬如铁,故有“红铁秆”之称。更为常见的荻茅,当茅柴烧,乡人直呼“茅柴”。

遗憾,或尴尬,苇田中人工种植的荻,与水稻、小麦一样,品种名称打上科研的印记:湘荻一号,二号,一直排到五号,再也没有来自泥土的诗意。我不理解,研究芦荻的科学家们,即便没有读过《诗经》,为何不从俗语乡音中,获取艺术的想象与灵感呢?

苇叶伸过来触摸男孩,晒得油黑的脸上,有一种痒痒的刺灼感。男孩扯住苇叶,从叶鞘处摘下,一把绿色的长剑,捏在手中挥舞。苇叶属于生长的水域,它得回到水中去。男孩将苇叶柔软的尖儿掐掉,两端顺着叶梗撕开,卷起来,交叉穿在叶梗上,船头翘起来了,叠成一只苇船。满载男孩期望的目光,苇船顺风顺水,渐渐地远去……

不经意的儿戏,也许蕴藏着洪荒时代远古的记忆。逐水而居的人类文明,一定从芦苇身上得到有益的启示。苇与船,浮江渡海的工具,浮载人类去探索在水一方的秘密,哪怕浮载的不是身躯,仅仅是思想。

一苇渡江,经典佛教故事,禅宗始祖达摩,这位印度来的高僧,就是用化缘得来的一根芦苇,踏波横渡长江北上。如果没有一苇渡江的传奇,达摩也许走不进少林寺。一根芦苇,将天竺佛教度入震旦。

“谁谓河广,一苇杭之。”心存善念,心无杂念,纵使河汉相隔,足踏一叶苇舟便能飞渡。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是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豁达如苏轼,连他都忍不住叹息:“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

碧波万顷,苇舟一叶,洞庭湖,天下水,滔滔不可测,一苇讵能航?当年的男孩,已是鬓霜初染,徘徊洞庭湖畔,侧耳凝听风中的芦苇絮语,寻求不可知的答案。

苇叶边缘的锯齿,划不破阿婆粗糙的手掌。阿婆蹲在河边洗苇叶,端午的苇叶水色正旺,叶片浓绿,长满白色的绒毛。一片一片浸在水里,阿婆细细地洗,马虎不得,有虫眼的,有病斑的,挑出来丢掉,苇叶包粽子,不光吃进口,还得抛到河里祭祀屈大夫呢。

端午划龙舟,龙船下水,拖过芦苇滩,芦苇掀起浊浪,一年一度的激动,一年一度的伤感。洞庭湖和汨罗江的芦苇,一定熟悉屈原的身影。三闾大夫形容枯槁,经常行吟泽畔,苇叶牵扯过他的衣襟,芦花抚摸过他的手脸。屈原投江殉国的河泊潭,我去看过好几回,汨罗江下游,离湘水汇入洞庭湖的河口不远。河泊潭水边长有芦苇,屈原当年手把芦苇,一步一步走向沉潭的时候,芦苇一定挽留过屈大夫。民间传说,他沉不下去,又浮了上来,他怀揣沙石,才成为烈士,化作汨罗江神。

苇叶包裹的三角形粽子,像荷包一样散发诱人的清香。阿婆说,苇叶粽子不能像包子、馒头一样蒸熟,得放在水里煮。芦柴煮苇粽,煮成一锅绿水,苇叶的清香便熬入了骨,苇汁渗入糯米馅,粽子吃起来才香。

苇粽飘香,一种精神,一种文化。

芦苇与人

人是一根会思想的芦苇。

帕斯卡尔说:“人只不过是一根芦苇,是自然界最脆弱的东西;但他是一根能思想的芦苇。”人的全部尊严就在于思想,思想使人伟大。

法兰西无愧诞生思想者的伟大国家。塞纳河穿过巴黎城,河边已经没有芦苇,思想还在生长,像芦苇一样顽强地生长。

置身协和广场中央,我抬头仰望,来自尼罗河畔古埃及的方尖碑,三千年了,依然高高地耸立,追求永生的思想,使石头获得与芦苇一样漫长的生命。

三百年前,英勇的巴黎市民攻占巴士底狱,民主思想武装起来的芦苇,冲破封建专制的禁锢,揭开了十八世纪法国大革命的序幕。

千禧年到来的前夜,埃菲尔铁塔被灯光照射得通体透明,塔架的每一根钢材,像成熟的苇秆一般金碧辉煌。这座用钢铁芦苇编织起来的庞大建筑,象征工业文明迈开巨人的步伐,在曾经布满芦苇的河滩地上,不可阻挡地奔向新的世纪。

罗丹雕塑的思想者,成熟男人,赤身裸体,强壮而健美,不像芦苇那么脆弱。可他的肢体与神态表明,思想者是痛苦的。芦苇没有思想,它不会痛苦。人有思想,自以为有太多的痛苦,太多的可悲。

怪不得人类一思考,上帝便发笑。

芦苇在思想中得到永生。

芦苇并不比人脆弱,它的生存繁衍能力令人惊讶。

芦苇是会飞的精灵。它究竟如何播种,我们恐怕永远无法弄清。不是不可能,恰恰它的可能性太多。面对太多的可能性,做唯一的选择,变成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会挑花眼,眼前一片茫然。

风是天生的播种家,芦苇花絮轻飘飘,借风飞播,随随便便飘到二三里外。鸟更是天才的播种家,它们常常将杰作,出人意料地搬上绝境、墙头、屋脊、高高的宝塔尖,或是寄生在大树的枯洞、腋窝里。每一颗蕴藏生命的种子,收割,搬运,兽钻,牛践,筑坝,垫路,搭棚,盖房,种子落在水中,它随波逐流,掉在地上,它随遇而安,只要粘上泥滩沙洲,春来便会发芽。

栽芦苇,移蔸也行,插条也行,芦苇茎秆横着埋入泥土,哪怕不砍断,一脚把它踩到淤泥也行,芦苇只要沾土,全株每一个关节都会萌发新苗。

芦苇的根状茎匍匐横走,发蔸快,纵横交错,形成网状。甚至在水面上都可以形成较厚的根状茎层,人、畜行走无虞。

即使浸泡在洪水中,芦苇叶片还可以呼吸,保持微弱的光合作用。茎秆的节部,会长出不定根,摄取养分保持生长的力量。

这就不奇怪,你很难看到单根芦苇独处的身影,它们天性喜欢热闹,抱团丛生,繁衍成庞大的群体,密密匝匝,整整齐齐,绝不会空闲半寸土地,也不会浪费一丝阳光,平地蹿起几米高,将河洲湖滩牢牢控制在自己的脚下。

芦苇的盘根错节,便是中国社会,便是人在江湖复杂的社会关系:家庭、家族、单位、团体、地方……一个举目无亲、孤独飘零的流浪汉,完全彻底融入江湖。

人的根深扎江湖,似乎无形,又有形,似乎摸不着看不见,却又切身感受冷暖自知。江湖是一张关系网、利益网,相克相存,罩住每一根芦苇,大自然按照弱肉强食的规则,分配阳光、雨露、空气、泥土、水分,甚至伴生的植物,寄生的昆虫,还有你的天敌,决定你最终的命运,到底是编成苇席,还是化为纸浆,或者干脆被一把火烧掉,化作一股黑烟散去,或者被牛一脚,踩倒在泥潭深处。所有这一切都不可预知,中国人,将它归结为命运。

听天由命,其实这个主宰一切的天,不在头顶上,而是置身的江湖。

人是一根脆弱的芦苇,离开了群体,它很快会被风雨打倒,沉入污泥浊水。

特立独行的思想者,不屑学脆弱的芦苇。他们要学泰山顶上的青松,巍然屹立傲苍穹。

桡桡者易折,皎皎者易污。历史的事实很奇怪:先驱者永远无法摆脱牺牲的宿命,思想在石头底下蔓延,芦芽从枯草丛中钻出来。

寂灭,或再生

洞庭湖水枯落樵,湖洲、浅滩大片大片地裸露出来,鱼肥草绿,芦花满天,浮金泛银满眼秋色。大雁信守承诺,从遥远的西伯利亚飞回来。成千上万的雁鸭翔集滩涂,相亲相爱,鸣叫,打斗,觅食,栖息,与芦花苇浪一齐起舞,祥和而壮美。春去秋回的大雁,会与芦苇一起度过寒冷的冬季。

芦苇与大雁之间的秘密约定,人们至今无法破译。江河湖泊任何景观变化,比如某条河流改了道,某片洲滩涨了水,某片湿地新栽了树苗,某段堤岸建了房子,任何与大雁春天离开时不一样的改变,都会引起领头雁的警觉。雁群会在空中久久地盘旋,猜疑,试探,直到确认安全无虞,才会回到曾经的栖息地。

芦花泄露了秘密,向老朋友发出警报。

我的推测是有依据的。

一位摄影家朋友讲过他的亲历故事。摄影家想拍下大雁的近镜头,他连续几天观察,一群大雁每天清晨准时飞到芦苇滩前觅食。摄影家不怕吃苦,趁黎明前的黑暗,独自潜伏在芦苇丛中,架起伪装好的大炮筒,守滩待雁。曙光从东方升起,雁群黑压压地飞过来了,摄影家屏住呼吸,将指头搭在快门按钮上。奇怪,雁群在空中盘旋许久,发出不安的叫声,始终不敢落地,最后化作点点黑影,消失在绯红的天空。

芦苇荡像时空消逝的魔法隧道,隔尘绝世的野水荒洲,天是一线天,水是衣带水,芦苇樵林一望无际,我越发觉得孤舟独旅,行泊无定,不知自己寻找什么,不知船家会带往何方,我只想感受飞鸟走兽不惊的世界。鱼跳水,鸟摇风,冷不防劈脸掠出,不知是它惊扰你,还是怪你惊扰它。心与眼,牵魂摄魄地颤动,在水天之间飞翔,又随着它的消逝,芦苇荡复归平静,留下机船单调的哼唱。

浮躁的心,欲暂且脱离喧闹的尘世,上山,躲入寺庙;下水,逃进芦苇荡。

再僻静的深山寺庙,会有香焚烛焰,会有钟鸣磬敲,缭绕的烟火终究与人间烟火无异。躲进深山古寺的逃遁,或是在禅林佛院追求道法的高深,或是最终揖别山门重出江湖,称得上殊途同归,终是跳不出“名利”两字。

山路弯弯的寺庙,没有水雾茫茫的芦苇荡自由。

万念寂灭,比世外桃源更难寻觅的至高境界。

我钻进苇岛,泥滩表面还没有板结,人不敢行,一旦陷入烂泥潭,不只淹没腿杆子,说不定会将整个人吞没,不吐骨头无影无踪。从芦苇樵山抛下来一条芦柴路,小心翼翼地踏上去,乱柴两头翘起来,稍不留神,便是溜滑得趔趄。

满眼洪荒时代的遗迹,时光与水平,大自然两个最公平的使者,在每一根芦苇身上,公正不阿地留下清晰的印记。芦苇林从上到下层次分明,白的花,绿的叶,黄的秆。丰水季节浸没水下的枝叶腐败脱落,如今露出光秆子的下半身,比人还要高。整整齐齐地浸没线以上,挺出水面的晚生枝叶,依然保持着些许绿意。顶部高挑的花穗,错落有致,弯曲而低垂,被寒风吹偃得朝着同一个方向鞠躬致意。

早有樵民安营扎寨,砍伐芦苇。每年十一月份“开山”,上岛的芦柴路,便是他们开拓。全是苇柴捆,立起来,人合成棚,还是苇柴捆,散开来,铺地作床。芦柴搭就的窝棚,他们风雨霜雪中温暖的家,来年四月“倒棚”散伙,得抢在水漫洲滩前,将芦柴抢运出去。

芦苇砍刀锋利,两尺长的刀把,常常得缠上细密麻绳捏手,好使暗劲。芦苇活生生地被人砍倒,变成芦柴,并非总是乐意的事情。相邻的芦苇,枝叶死死纠缠在一起,彼此舍不得分开。割芦苇光有硬气力不行,得会顺势借力。风朝哪边吹,苇朝哪边倒,先看准了再下手。

不知什么原因,芦苇的砍伐与运输,从古至今没有任何变化,全靠樵民粗重的体力劳动。怪不得芦柴会是枯黄的凄苦颜色。

芦苇生命的终结,通常是化作一团烈火,轰轰烈烈。

炊烟是人类特有的生命意象,袅袅地升腾空中,它代表温暖与安宁。呆呆地望着一团烈焰,看它从一个火种引发,腾起火焰,芦柴噼啪作响,黑烟随风蹿起,风、烟、柴、火混成一团彩云,飞出一条火龙,红、蓝、白、黑、黄各色混合在一起,不停地融合变化,生活中便有了梦幻的色彩。

一九五八年八月,毛泽东到天津造纸厂视察,伟大领袖指着芦苇说:“这是个好东西,不锄草,不施肥,一年一收。”毛泽东青年时代曾到洞庭湖区考察,徒步传播革命火种。他是否提及洞庭湖的芦苇,我没有来得及考证,就从那年冬天起,天津造纸厂开始到岳阳收购原料,岳阳造纸厂也破土动工,托伟大领袖的福,洞庭湖的芦苇一步登天,身价倍增,跨入工业化的新时代。

芦苇成为摇钱树,变得骄横而独霸,打退杨柳与藜蒿的顽强抵抗,苇地中凡是那些争夺养分和水分,对芦苇的产量与收割质量有影响的植物,通通称之为野藤杂草,务必毫不留情地全部、彻底、干净歼灭之。芦苇成为最强势的植物,不,应当是“作物”。

一张白纸,可以书写精美的图画与文字,有谁会特别在意,芦苇是如何由丑小鸭变成白天鹅的呢。光洞庭湖,每年有九十万吨芦苇,送往周边三百多家造纸厂。过去的小造纸厂,生产一吨苇浆,会排出五百吨乌黑发臭的废水,它又会污染多少水面呢?连偌大的洞庭湖也承受不起了。

人工芦苇林消灭异己的强盛扩张,不经意间将自己带入致命的困境。更具讽刺意味,杨树,外来的侵略者,意大利杨和美国黑杨,速生丰产的优质造纸原料,就像当年人工种植芦苇一样,近年来大举进攻洞庭湖,抢占芦苇生存的洲滩。

芦苇的异化,终于超越人们预计和控制的范围。

将目光重新投向芦苇,看到的不光是金灿灿的物质增长,还有绿油油的生态保护,还有无可替代的精神抚慰。

芦苇吐故纳新的蒸腾系数极高,调节气候,净化空气,拥有“水上森林”的美称。

芦苇“藏污纳垢”,当水体进入湿地时,对污染物质沉积、吸收、代谢、分解,尤其对大肠杆菌、酚、氯化物、有机氯、磷酸盐、高分子物质、重金属盐类悬浮物的净化作用特别明显。有数据表明,在人工芦苇湿地中,测出的富集重金属浓度比周围水体高出十万倍以上,“六六六”和“滴滴涕”含量,为水体含量的一百二十五倍和两千九百三十三倍。毫不夸张地说,一片芦苇林,便是一座天然的污水净化厂。

没有芦苇生长的水乡泽国,是多么令人沮丧的景象。

芦花瑟瑟,漫天飞舞,但愿只是我的杞人忧天。

滔滔长江水,浩浩洞庭湖。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似乎“天经地义”,几十年的无序开发,沿江岸线千疮百孔,黄金水道肠胃梗阻,河湖湿地萎缩,生态环境恶化。中华民族的母亲河如何永葆生机活力,芦苇荡依然青春飞扬地奋战,似乎成为考量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智慧标杆。

如今,面对一些地方快马加鞭上项目的乱挖滥采,一个伟大的声音振聋发聩:当前和今后相当一个时期,要把修复长江生态环境摆在压倒性位置,其抓大保护,不搞大开发。

二〇一八年四月仲春,白鹭翱翔,江豚腾跃,麋嬉戏,芦苇浪荡,踏长江过洞庭,感觉水碧草青、岸芷汀兰。穿越芦苇林道登临林阁佬小木屋,湖南东洞庭湖国家级自然保护区巡护监测点,东眺岳阳城,西依君山岛,跨江大桥从芦苇湿地穿梭两岸,湘、沅、荆三水合流城陵矶港,轻风拂面极目楚湘大地,山水林田湖草生命共同体的磅礴气势尽收眼底。这片地处长江干流河滩,砂石码头经过生态修复,湿地里芦苇成荫,河滩上黑麦草随风飘摇,莺飞草长生机盎然成为观光旅游的新热点。

春去秋来,万物归根,芦花飘过水云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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