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章 过去

古董珠宝店 作者:[美] 吉安·萨达尔 著,戚悦 译


第4章 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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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娃的桌子上放着一台胜家轻型缝纫机,已经用了十几年,表面依然光滑锃亮,边缘装饰的金叶子也完好如初,这是她最宝贵的东西。旁边有一些准备好的布料,上面用铅笔写着简单的说明,还有一份“塞壬背心裙”的纸样,印着紧身露背的上衣和宽大蓬松的裙摆,她打算把裙子改短几厘米。刚看到这张纸样时,她就非常喜欢,仿佛能感觉到威廉的大手放在自己的后腰上,拇指贴着裸露的肌肤,领她下车,走进罗彻斯特的电影院。然后,她想起了自己的家乡,仿佛又感觉到镇上的男人们正在注视,女人们正在咳嗽,一边用手快速地扇风,一边仰头盯着天空。真是奇妙,她想。在不同的世界里,人们对待一条裙子或一个人的态度竟有天壤之别,仿佛气氛改变了事物的面貌。

在距离卢文镇不远的地方,有个女人会卖一些饲料袋和面粉袋的布料,质量很好,可以用来做衣服。而且,这些布料是在一次去得梅因的旅途中收集的,因此不像堆在架子上或角落里的布袋那么陈旧。不过,最近就连饲料袋也越来越少,取而代之的是明显更便宜的纸袋。战争结束自然是好事,但伊娃很怀念当初的团结一致,那时只流行基本款式,阶级界限模糊,大家都追求同样的目标:节俭、朴素、耐用。如今,服装界赞美的是铺张浪费,推崇的是奢华昂贵。设计师纷纷抖擞精神,巴黎重掌时尚大权,社会再次变得等级分明。什么样的人穿什么样的衣服,身份地位全都清清楚楚、一目了然。

她思索着裙子的配色,觉得蓝色底色跟自己的眼睛最相称,同时给指甲涂上了最后一层红色,鲜艳的油彩渐渐融合、漂浮。这是威廉最喜欢的颜色,是威廉的颜色。她微微一笑,想象着自己在睡觉,占据了大半张床,手放在胸口,上下起伏。这次收到的字条跟从前的字条一起,放在床头柜的抽屉里。每个周六,她都要强迫自己耐心等待,最后才把字条拿出来看。在长途汽车的漫漫旅途结束以后,那甜蜜的承诺就像期待已久的大餐;在没有星光的静谧夜晚,那美好的话语就像抚慰寂寞的亲吻。

电话响起,模糊的铃声隔着地毯、地板、墙壁,从楼下传来。没有人会给她打电话,所以电话也没有必要放在她的房间附近。说是房间,其实不过是个小阁楼罢了。闷热、狭窄,只有一扇窗,对着一棵榆树,夜晚总会听到古怪的声响。

铃声停了,大概是找妹妹安娜的。说不定又是那位“亲爱的吉姆”,安娜整天都把他挂在嘴边。他打来只是为了听听安娜的声音,倾诉一下思念之情,顺便让她在吃晚饭的时候能多一些谈资。打到家中的电话总是找安娜的,人缘好、朋友多的安娜。伊娃很忌妒妹妹,她活得轻松自在,周围的一切都简简单单,人们不会突然改变态度,时间也不会突然出现裂缝。多年前,伊娃和妹妹一起去韦尔利商店,她们要买的派素[1]放在货架最顶层。伊娃伸手去够,指尖划过瓶子。韦尔利先生站在咖啡豆旁一动不动,只是说了几次,“还差一点儿就拿到了。”在他身边,韦尔利夫人抿着嘴唇,显得十分严厉,伊娃的脸颊开始发烫。过了一会儿,安娜宣布还需要再买一瓶,她不假思索地走到货架前,学着刚才的伊娃,踮起脚尖,伸出手。“来,我给你拿吧。”韦尔利先生说。就这样,他把瓶子递给了她,而韦尔利夫人则盯着记账本上的横格线和数字,连头都懒得抬一下。在回家的路上,伊娃拼命回忆整件事情的经过,思索自己的行为,她肯定是做错了什么。是走进店铺的时候,她只对韦尔利先生微笑而没对韦尔利夫人微笑吗?是朝货架伸手的时候,她忘记把衬衫塞紧了吗?她知道,问题出在自己身上,假以时日,肯定能找到根源。而另一方面,对于安娜来讲,这仅仅是一次普通的商店之行。

以前并非如此。小时候,伊娃也像别人一样,跟亲戚家的孩子去钓鱼,从树顶朝朋友们挥手,在榆荫下的人行道上玩跳房子。可是,世界仿佛在一夜之间突然改变,走在街上,人们不再跟她打招呼。如果家中有兄长或者在早餐桌旁磨蹭的父亲,他们便不再邀请她去过夜。男男女女的目光就像一场拔河,有的呼唤她靠近,有的警告她远离。一切都变得很复杂。她才十二岁,不明白为什么“漂亮”这个词不再是赞美,为什么母亲给她买大两号的裙子,为什么有些拥抱在见面和道别时不再被给予。

现在,情况不同了。她亲手给自己做衣服,每件都非常合身,合身到令镇上的许多人都坐立不安。但是对于伊娃来说,别人的看法已经不重要了。她神情从容,步履轻盈,仿佛脚下的街道正飘浮在大地之上。她站得笔直,昂首挺胸,努力用自信在内心筑起一道厚厚的玻璃城墙。她的目光流转变成一种挑衅,她的腰肢晃动化作一声警告。

伊娃浏览着时尚杂志,她需要换换发型。流行的趋势在改变,她不能总是看起来像个农家姑娘。虽然她没有住在农场,但是卢文镇是个农业小镇,乡土气息无孔不入,就像细小的尘埃,飘在微风和呼吸里,落在衣服和心头上。今天,当她离开威廉以后,长途汽车驶入牧场和田野之间,道路不断延伸,前方一片虚无。从经过的行人身上,她仿佛看到罗彻斯特的高雅精致正在渐渐流失。往南,再往西,车窗外的面容越来越憔悴。饱经风霜的皮肤,简单朴素的衣服,生活中的一切都只为发挥最基本的功能。在这里,“华美”不是称誉,而是侮辱。她担心有朝一日威廉会在自己身上看出破绽,担心留传了数百年的农场基因会突然爆发。笨重,她总是这么想。农家女人都显得笨重不堪,像拖拉机一样庞大而结实。

电话再次响起,但是这一回,铃声刚刚结束,便传来拍打墙壁的声音,还有一句高喊——“电话!”伊娃走下楼梯,感到很困惑。母亲玛格丽特正在等着她,微微挑起一侧的眉毛。早在数十年前,玛格丽特就搬出了农场,但乡村生活的印记难以磨灭,她的美貌已经沦为微弱的回音,唯有眼睛的颜色依然湛蓝,犹如六月的天空。有位阿姨曾经对伊娃说过:“你母亲年轻时跟你现在简直一模一样,就像双胞胎姐妹似的,只可惜悲伤催人老,岁月太难熬。”

此刻,母亲慢慢地走出房间,中途在餐具柜前停下脚步,将杯垫摆正。上方的墙壁有一个钉子留下的孔洞,多年以前,婶婶曾经把耶稣的画像挂在那里,可是当玛格丽特看到时,画像突然坠落。于是,钉子被徒手拔下,一块墙皮就此脱落,耶稣也进了地下室的箱子里,再也没出来。

伊娃拿起听筒:“喂?”

“周一我就得回去。”一个声音飞快地说。

一秒钟后,她才反应过来:“威廉?”只有声音,没有人。他的声音从未这样出现过。

“你能去吗?”

“我周一和周二要上班,”她说,然后赶紧补充道,“但是没问题,可以找人顶替。”

这是他们第一次通电话。九个月来,第一次。

“好,”他说,“再等一天。”

她笑了:“就一天。”

她正要告诉他,她已经迫不及待了,他却迅速道别,挂断电话。一切都如此短暂,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然而,她还握着听筒,证明他确实打过电话。在另一个世界里,她把母亲拉到旁边,激动地询问:“你知道吗?你知道他看我的眼神吗?你知道当我走进房间时,他会立刻起身吗?你知道他会把我的裙子挂在浴室里,好让蒸汽抚平褶皱吗?”

她忽然意识到,他肯定是从家里打来的电话。有时候,她会试着想象他居住的地方,把交谈中的零碎片段与脑海里的大胆猜测互相结合,拼凑出一幅不断变幻的图画。一栋两层的房子——毕竟,他是戴维斯建筑公司的老板威廉·戴维斯,他能买得起大房子——也许还有一片小草坪,永远都修剪得整整齐齐。大门很宽,嵌着一个纯铁的窥视孔。当她接着想象屋里的样子时,却遇到了困难。威廉的房间应该有蓝色的墙壁、黄铜的窗框,还有软软的皮革靠椅和长长的厚重窗帘。然而,他并非独自生活,家中还有一位妻子。虽然伊娃努力不去想,但结果只是徒劳。在明尼阿波利斯,这位妻子的存在是不可避免的。于是,长长的天鹅绒窗帘变短、变轻,有着印满了花朵的图案。墙壁变成奶油色,天花板上装饰着皇冠式的繁复线条。最后,伊娃才反应过来,自己根本就不知道他会坐在何处吃饭,又会躺在何处入梦。

刚才,当他给伊娃打电话的时候,他的妻子在哪儿呢?也许起居室里有一台电话,他的声音在传入妻子的耳朵之前,先被长长的走廊吞没了。在心里,她认定他必然会离开他的妻子。她知道,这是一个残忍的念头,她的幸福会给另一个人带来悲伤。可是,她告诉自己,威廉跟他的妻子并不契合。她相信,大家都有一个命中注定的完美伴侣,若果真如此,那么这段婚姻就是不和谐的,身处其中的两个人肯定都能感受得到。

“你知道吗?你从来都没有提过她的名字。”不久前,当他们在公园里野餐时,伊娃曾这样说。那是一个悠闲的周五下午,他的两个会议临时取消了。

“嗯,”他说,“我知道。”

她抬头看着他。其实,她自己也不确定究竟是否想知道。一直以来,那个名字从未出现,而她也因此觉得十分感激。一个没有名字、没有面孔的人,分量要轻得多,不会令良心背负太过沉重的枷锁。可是,如果这种忽略是刻意的,那么情况就不同了,“你不打算告诉我吗?”

他拒绝了,她暗暗地松了一口气,然后便追问原因,面带羞怯,用微笑来掩饰内心的雀跃与解脱。

“因为我不想听到你说出她的名字。”

短短一句话,让伊娃的人生出现了裂缝。公园里的声音如浪潮般涌来。尖锐刺耳的鹅鸣,持续拍打的水花,踩着落叶的小狗。一切都震耳欲聋。她仿佛被剥掉外壳,赤裸裸地面对现实,领悟到无论如何,他还是希望保护他的妻子。这意味着什么呢?

母亲回来了,拿着扑克牌,端着黑咖啡,从来不管眼下是白天还是黑夜。她把扑克牌一张接一张地摆在桌子上,双手纤细,却布满皱纹,“这么晚了,医生还打电话来。”

医生。医生、病人、虚假的工作,伊娃用这些理由来掩饰自己每周一次的罗彻斯特之旅。编造出来的生活跟多姿多彩的现实相比,显得黯然失色,真相在她的体内膨胀:我跟一个心爱的人在一起,虽然他已经结婚了,但是情况很复杂,不能一概而论。我带回家里的钱不是病人的诊疗费,而是我当裁缝的报酬。有时,我会到冰激凌商店旁的一间小店铺去卖裙子,老板说我很有天赋。我有天赋,有恋人,还有一叠字条,读来总会令我落泪,因为我从未听过如此亲切而温柔的话语。但是,她一个字都不能说。母亲也许不再相信耶稣,却依然提防着罪恶。

“下周一,爱丽丝要来做检查,”伊娃说,“她的臀部疼得厉害。”

“你周一要去上班。”

伊娃朝楼梯走去:“可以找人顶替。”

“就像我刚才说的,这个时间打电话未免太晚了。”

“医生跟她的家族已经认识许多年了。”

谎言脱口而出,讲得流畅自然,毫不费力。消失之前,她转身微微一笑,不在乎玛格丽特的眉毛再次挑起,也不担心教会自己说谎的人正是玛格丽特,而这位老师能够敏锐地嗅出异常。她知道母亲什么都不会说。她们各怀秘密,彼此心照不宣。

第二天是周日。现在周一有了意义,周日就显得漫长而空虚。伊娃要上早班,天刚亮就来,中午过后才走。不过说实话,这是伊娃最喜欢的上班时间,周日客人不多,她可以有大把的时间沉浸在白日梦里,什么都不干,只是站在柜台前,盯着街对面的加油站。红色的加油泵附近长满了高高的猬草,草叶纷纷向外伸展,仿佛整栋建筑掉进了一摊绿色的液体中,水花四溅。窗户上贴着一条可口可乐的广告语:持久品质,值得信赖。

她把最新一期的《时尚设计手册》夹在菜单中,时不时地翻一翻。“让你的纽扣成为最重要的春季配饰。”一个标题如是写道。纽扣。回头提醒我再给你买几套新纽扣。她笑了,然后翻到自己打算写信索要细节的纸样,编号6358,吊带背心裙。

突然,伊娃的心脏狂跳起来,过了片刻,她才意识到原因:又是那股味道,苜蓿干草的甜腻混合着肥料和烂玉米秆的腐臭,再加上浓烈而潮湿的麝香,令人透不过气来。她抬起头,面前站着父亲的亲弟弟,卢卡斯叔叔。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时尚设计手册》,伸出一根指头,压住背心裙的纸样,“这件很漂亮。”然后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拉低帽檐,走向自己常坐的位置。

她找到正在装番茄酱瓶子的格里,“我可以现在休息吗?”

他看向墙上的挂钟,此刻休息还太早了,她能看出来他正准备开口拒绝。可是,他又看向店里的四名客人,发现卢卡斯叔叔正坐在卡座里等待,双臂摊在桌子上。

格里点了点头:“好,等到休息时间结束,我会去叫你。”说罢,脸上露出一丝微笑。她把设计手册夹在胳膊底下,转身离开。

所谓休息室,其实就是格里的办公室,墙上挂满了往年的日历。刚跨进房门,伊娃就打开手册,翻到背心裙那一页,卢卡斯的黑色指纹弄脏了图中的紧身上衣。她小心翼翼地把整张页面都撕下来,毫不犹豫地扔进垃圾桶里。

在回家的路上,她经过墓地,朝父亲埋葬的方向做了个飞吻的手势。远方的树顶高低起伏,构成巨大的皇冠,林立的墓碑犹如苍白的宝石,长眠地下的逝者都是臣民,供奉着凄凉阴暗的王室。她已经走到了街角,却停下脚步,闭上眼睛,一秒钟后又转回身来。你不能这样忽略自己的父亲,他拥有的东西实在太少太少。

草地上点缀着白色的蒲公英,就像小巧的光球在闪烁。她从墓碑间穿过,看到上面刻着一个个熟悉的名字:雷马休、德缪特、凡雪维、韦尔利、布尔克、杜姆。他们都是小镇的祖先,有着复杂拗口的名字。很久以前,有一位神秘人,可能是名叫布尔克的祖先,他从比利时的鲁汶远道而来,随着岁月流逝,明尼苏达州的这座小镇就成了“卢文”。伊娃的姓氏“马汀”是卢文镇上最简单的姓氏之一,但即便如此,也跟当初不同了。在移居美国之前,她的家族原本姓“马尔汀”,祖先们认为中间那个字十分多余,于是就把它丢弃在埃利斯岛附近的深海里。

在一块粉色的花岗岩墓碑下,埋葬着伊娃四年级时喜欢过的男孩,他还只是个脸颊圆润、长满雀斑的少年,就被拉到荷兰去打仗了。他的家族来自阿纳姆[2],就在祖先世世代代生活的城镇外面,他永远地闭上了眼睛,临终前望着故乡九月的天空。卢文镇有三个男孩没能从战场上归来,他是其中之一。第二个男孩儿葬在墓地后门旁的榆树下,年纪稍长,伊娃不熟悉他,只记得他去打仗之前,曾经在黑市上买过一台玉米收割机,引得人们指指点点。后来,他迈向硫黄岛火山灰的第一步竟成了生命中的最后一步,镇上的流言蜚语也便逐渐平息。卢文镇上的居民从不会遗忘,但是如果人已经死了,至少他们会把大声议论变成窃窃私语。

她想的是第三个男孩,虽然他并不在这里——下落不明,生死未卜,至今未归。他叫埃迪·帕克斯。根据经历和直觉来判断,在整个卢文镇,只有他可能会跟她走到一起。在他的榆树林里,有两棵非常适合攀爬的大树,当伊娃爬上其中一棵时,埃迪总会爬上另一棵。在绿茵茵的树冠之上,两人相向,彼此会心一笑,周围的世界沿着一排排榆树向外延伸。冬天,他们在厚厚的冰层上赛跑,在埃迪的谷仓里走椽木,一个小心翼翼地迈着步子,另一个则时不时地伸手帮忙。当她的世界发生改变时,他依然一如既往,只是偶尔低下头,冲着地板傻笑,后来也懂得为她绅士地开门,但是却从未追求过她。而如今,她不止一次悲伤地想,他再也不会追求她了。

终于,她走过了那块磨损的石碑,模糊的字样写着“宝贝儿子韦尔利”,接下来便是父亲的墓碑。当他驾驶的拖拉机翻倒时,她才刚满三岁,对于他生前的模样毫无印象。其实,她觉得自己最初的记忆很可能就是他死去的那一天。当时,叔叔伯伯们灰头土脸地从地里赶回来,红着眼圈站在厨房里,说出噩耗。玛格丽特渐渐崩溃,被残酷的现实压倒。伊娃站在门口,看到火红的晚霞在窗外燃烧,烈焰般的光芒映在叔叔伯伯的金发上,而母亲的棕色长发则摊在餐桌上,她的泪水无声地滑落。虽然伊娃认为自己记得这些细节,但是她也无法确定,因为没人会谈论那一天,也没人会谈论她的父亲,只是偶尔有一言半语提起。如果她能记得那天早上该多好,如果她能记得他离去的情景该多好。至少在回忆的时候,能想起一只关门的手,一个走向谷仓的高大背影。高大,人人都这么说。噢,他很高大。

这块雕刻着哀悼天使的花岗岩石碑,就是她了解他的唯一方式。它的正面平滑光亮,镌刻着精致的字母。它的侧面粗糙不平,脚下踩着一块二十厘米长的底座。它有时披着天竺葵,有时又穿着百合花与鸢尾花。“爱丽丝”[3]的假名便源于此。在谎言冲口而出之前,她刚刚看望过父亲,当时这里有一小束用细绳捆绑的紫色鸢尾花正在怒放。没必要担心母亲会知道灵感的源头,因为玛格丽特从不来墓地。

“明天,我就要见到他了。”她告诉她的父亲,约瑟夫·马汀,玛丽·马汀和雷米·马汀之子,玛格丽特·马汀之夫。曾被上帝赐予,又被上帝带走。

当然,父亲并未作出任何回应。只有杨树叶发出细微的摩擦声,只有汽车从马路上驶过。她躺在他身边的草地上,头靠着他的墓碑。刹那间,整个世界都静止了。

“我知道,我的愿望是不好的。”说话间,嘴唇掠过草叶。她翻了个身,仰面朝上,天空就像原野一样平坦而空旷,“我真的知道。但是,我忍不住觉得,这不是我的错。”作为逝者,他拥有无穷的智慧,肯定能够理解一切。

“你把上帝的力量给了爸爸。”安娜说,而伊娃无法辩驳。她总是在父亲面前忏悔、祈祷、许愿,满心相信他正在云海之上毫无保留地爱着她。很久以前,母亲就被恶狼带走,成了一只迷途的羔羊,不仅自己背弃上帝,而且让女儿们也远离教堂。从某种程度上来讲,母亲有资格这么做,丈夫的死亡让渎神变得无可厚非。但是,安娜却截然不同,总是千方百计地融入群体。安娜会去教堂做礼拜,参加集体缝纫活动,还会顶着七月份的高温,跟其他女人挤在厨房里,弯着腰制作草莓酱和番茄罐头。安娜常说,“你要对圣母玛利亚和圣子耶稣祈祷。”安娜,好安娜,她会嫁给“亲爱的吉姆”,成为农夫的妻子,整日为他清洗散发着猪圈气味的粗布裤子。

“我不想待在这里,不想留在镇上,是有原因的。”伊娃告诉父亲。她不愿把原因亲口说出来,但又觉得他好像已经知道了。仿佛是他挥动惩罚之手,把栅栏弄坏,令叔叔整夜地寻找丢失的公牛,或是召唤复仇的狂风,让榆树枝砸在叔叔的卡车上。在她的心目中,父爱就是如此伟大。

看到其他人走进墓地,她转向父亲,压低声音:“在卢文镇,我总是没有归属感。但是在他身边,我却觉得心满意足,不再想方设法地远走高飞,而是踏踏实实地安顿下来。所以,对不起,我还是想让那个愿望实现,如果你能帮忙,我会感激不尽。”

从这个位置,她能看到自家的房子,那是父亲的兄弟们在他去世后买下的,用来帮助玛格丽特和两个年幼的孩子离开农场,搬进小镇。白色的护墙板,黑色的边缘。冬天,在皑皑白雪中,在苍茫天空下,整栋房子仅剩淡淡的轮廓。就像铅笔绘出的草图,又像尚未成型的念头。犹如朦胧的开端,抑或褪色的结束。

家中的餐桌已经摆好。母亲坐在主位,伊娃对面坐着安娜——当父亲去世时,妹妹才两个月大,自然对他毫无印象。罐头蘑菇汤里加了豆角,盘子里盛着芝士通心粉,烧焦的面糊粘在玻璃上。这顿饭全是母亲用烤箱做出来的,灶台依然洁白如初,闪闪发亮。

每套餐具旁都放着一杯牛奶,装牛奶的瓶子在餐桌中央,周围有一圈湿漉漉的水痕,沿着桌布的粗糙纤维,呈几何状向外扩散。伊娃知道,如果掀开桌布,木头上会出现一块圆斑,那是牛奶瓶多年来放置在那里留下的印记,就好像小地毯覆盖的木地板颜色会更深,又或者拿走空花瓶和坏掉的八音盒,樱桃木茶几便会暴露在阳光下。但是,没人会乱动这些东西,因为它们原本就属于那里。

有人敲响后门,玛格丽特迅速把自己的椅子从餐桌旁挪开,伊娃和安娜对视了一眼。很快,她们就听到靴子踩踏门垫的咚咚声、厨房地板的嘎吱声,以及窃窃私语的交谈声。然后,卢卡斯叔叔便来到了餐厅里。他对两个姑娘分别点了点头,又冲桌上的食物点了点头,“看起来很丰盛。”

他身穿工装裤,即便隔着整个房间,伊娃还是能捕捉到那股气味。虽然还没开始吃饭,却有某种东西涌入喉咙,令她恶心不已。

“锅里还有。”玛格丽特说着,把一缕发丝别在耳后。

“下次吧。”他看向伊娃,“今天格里餐厅的早饭很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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