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章 现在

古董珠宝店 作者:[美] 吉安·萨达尔 著,戚悦 译


第3章 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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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瞬间,艾比仿佛听到走廊里响起了说话声和脚步声。阳光透过彩色玻璃窗照在地板上,闪烁着宝石般绚丽的斑斓色调,到处都是厚厚的积灰,只有相框一尘不染。逝者的儿子伸手去拿另一个珠宝盒,这枚戒指是维多利亚时代的首饰。玫瑰金,小粒珍珠,两颗血红的石榴石,以及浪漫的故事。当对方开始讲述回忆时,艾比便低头做记录,但是片刻之后,她又忍不住望向走廊,想象着那位父亲临死前的模样。慢吞吞的步子,双脚趿拉着拖鞋,沉重地靠在门把手上,走进空荡荡的房间。只有空荡荡的房间。一年前,他的妻子去世了,长达七十年的婚姻戛然而止。“他会带着一把椅子去她的墓地,”逝者的儿子告诉她,“用家中的塑料饭盒吃晚餐。”

将近中午,艾比回到珠宝店,把手写的回忆输进电脑,打印在浅褐色的纸张上,然后裁成长条,折起来,放在天鹅绒盒子里。有的顾客根本不在乎,甚至不想要,但也有人希望了解过去,愿意珍惜往事。她会写下,“这枚戒指曾被收进一个饼干盒里,在法国的一堵假墙后面藏了十年”或者“这枚戒指传了三代,到过十个州,见过十二个曾孙”。她明白,有些故事也许再也无人提起,而自己就是最后的倾听者。她之所以进入这一行,正是因为热爱过去,热爱岁月留下的痕迹。小时候,她就对外祖母的戒指爱不释手。后来,在大学期间,她拿着简历,第一次踏进这家店铺,闪烁的钻石就像湖水的粼粼波光,荡漾在心头。

她很累。昨晚又做噩梦了,连续四天。可是,周一没有多少时间能补觉,所以她只好喝了几杯浓咖啡,苦涩的沉淀物和翻滚的胃酸令人疲倦而焦虑。梦境比从前还要糟糕,并且如此频繁,感觉就像被扔在一条漆黑的山中隧道——也许有看不见的尽头,也许没有。也许永无止境。

自上周五以来,那个名字并未再入梦,她对此颇感欣慰。不过,它已经深埋在内心里,烙印在脑海中,难以忘却。克莱尔·巴兰坦,其实是一个很美的名字,但不知为何,总是会唤起她的恐惧。

“不好意思,”一位顾客说,“你刚才提到这枚戒指是有来历的,对吗?”

即将成为未婚夫的男人握着门把手,迫不及待地想要离开店铺,回到阳光、汽车和人行道的世界中,艾比不禁感到有些恼火。“既然如此,那就不要谈论婚姻,”她想放声大喊,“不要许下承诺。”然后,她看到了他的手腕,对于男人来讲,显得过于纤细,于是她又觉得也许他是个好男人:在报纸送来以后,他会让女朋友先玩填字游戏;他会为女朋友放洗澡水,还会主动给母亲打电话。她说不准,也许他是个好男人。

可是,他却忽然转向女朋友:“问题就出在这里,你不是说过,不想把别人的悲剧戴在手上吗?”

他的手腕内侧有一块紫色的胎记,像拇指印。片刻之间,艾比仿佛看到医生把他从母亲的身体里拽出来,由于握得太用力,在婴儿的胳膊上留下了永恒的痕迹。艾比也有一块胎记,在腹部,距离肺部很近,不过是一条直线,就像手术疤痕一样。她是通过剖宫产出生的,总是为此而埋怨医生,可母亲却笑话她异想天开。“要是医生真的割到了我的孩子,我怎么可能没有发现呢?”

此刻,面前的女人像鸟儿一样张开嘴巴,正打算反驳,但艾比却抢先一步:“为什么会是悲剧?这些戒指承载着爱与希望,至少我认为如此。”她朝男人微微一笑,继续说:“它们经历了一战、二战、大萧条,陪伴过深夜的祈祷,铭记着战争与和平,充满了热爱与希望,凝聚着承诺与美丽。还有,见证了孩子的成长。有多少次,你曾看着母亲的双手为你盖被子、洗澡、做饭?人们会亲吻这些钻石,留下生命、深情与眷恋,那是你永远都无法在一枚新戒指上找到的。”

女人赞同地点着头。艾比的这番话已经说过上百次了,讲得抑扬顿挫、流畅熟练,提到“大萧条”时压低声音,讲到“孩子”时提高语调。幸好,她曾经记录过这枚戒指的来历,在复述往事时,她注视着女人的脸庞,看到了缓缓展露的笑意和渐渐下定的决心。

“真好,我喜欢。”那个女人说,她的男朋友用艾比熟悉的方式点了点头。

门铃响起,他们离开店铺。艾比收起那枚戒指,打算什么都不想,坐下来歇一会儿。上午的阳光温和而柔顺,她摆弄着展示柜里的几枚戒指,调整它们的角度。艾比始终想要外祖母伊迪丝的戒指——诞生于一战前,铂金戒托上镶嵌着一颗欧洲切割的钻石,纯净度在当时绝对世所罕见,由I&I制造,这家小公司似乎只生产过为数不多的首饰。那枚戒指承载着一个秘密,至少外祖母是这么说的。虽然外祖母会为了引起混乱而故意撒谎,会跟所有人争吵,尤其是艾比,但是却不想要那枚钻戒,把它交给了艾比的母亲,要求在自己去世以前绝不能拿出来戴。正是这个细节,这种对美丽与奢华的否认,为整个故事增添了可信度:戒指背后有一个秘密。小时候,艾比曾把它戴在拇指上。浴室的灯光最好,母亲的车子刚离开车道,艾比就跑到梳妆台前,摸索着找出那个天鹅绒盒子,然后站在日光灯下,用毛巾盖住排水口。深更半夜的私会,脚下踩碎的落叶,胸前口袋里的戒指紧挨着急促跳动的心脏——艾比的脑海中闪过一个又一个场景,未知的世界无边无际。

艾比上高二时,外祖母去世了。可是,母亲却并未把戒指拿出来,而是让它留在梳妆台的抽屉里。没有戴戒指的理由,无须故作浪漫、炫耀忠诚或鼓励追求。于是,这枚戒指就藏在黑暗里,夹在毛衣之间,再也不见天日。

午休时间,艾比来到店铺后面的秘密花园。很久以前,窄窄的金属桌子被推到栅栏旁,如今桌脚周围开满了橙色和红色的旱金莲,在阳光下显得格外热情洋溢。右边有一截齐腰高的树桩,几乎完全淹没在黑眼苏珊的藤蔓中,闪烁着无数道疯狂的黄色目光。一只乌鸦落在距离桌子不远的地方,歪着脑袋研究艾比,仿佛看出了她的潜力。

克莱尔·巴兰坦。这个名字听起来有点像英国人。巴兰坦。巴兰坦。麦肯齐。苏格兰。艾丹是苏格兰人吗?艾比记不清了,但是他肯定有苏格兰血统。在高中时代,他已经有了苏格兰人的魁梧身形,翠绿的眼睛跟栀子花叶的颜色一样。艾丹。对他的感情原本就不仅仅是迷恋,后来则变得更加强烈了。有一天晚上,她做了个梦,没有情节,也没有意义,只是梦到他坐在一辆老汽车里。数日后,她无意中听见他正在复述同样的梦,几乎分毫不差,据说那是他昨天晚上刚刚梦到的。于是,一切都变了。对于艾比来说,这是某种证明。证明了未来,证明了交错的命运会让他们走到一起,犹如一缕温暖的阳光照在心头,令情根深种,发芽开花。放学后,她回到家里,尽可能地写下梦境的细节——树枝的影子倒映在车前盖上,一只松鼠穿过马路,他在微笑,但她却能感受到他的悲伤,那悲伤是如此强烈,就连醒来后的白天都变得黯淡无光。

“艾比,”坎迪斯站在门口高声说,“我们要进行一次珠宝探访,现在出发。你也得来,不过结束后可以直接下班。”

天气炎热,远处的施工工地传来了大锤的敲打声。艾比在人行横道前等待信号灯变绿,她的车停在街对面的小停车场里。数月前,在几米之外,有个男子站着看手机,一辆汽车突然失控,从马路上冲过来。就这样,他死了。此刻,她注视着来来往往的路人,他们毫不知情,迈着匆匆的脚步,踩过他咽下最后一口气的地方。她所从事的行业与逝者紧密相关,充满了遗忘与未知,常常令她焦虑不安。写下来,别让这些生命烟消云散。她确实做到了,就连对那个男人也一样。尽管她对他的了解仅限于报纸上的简短报道,但她还是把他的名字打印出来,贴在附近的电线杆上。后来,雨水渗透了纸条,墨水洇开,仿佛死去的男人正在为自己哀悼。

距离目的地还有一个街区时,艾比的手机响了,那是她为母亲设置的专属铃声。她按下接听键,打开免提,把手机放到大腿上,保持平衡:“我在开车。”

“好吧,”多萝西说,“等等,先别挂。罗伯特说你又做了一个以前的噩梦。”

罗伯特说。她的母亲和罗伯特平时有联系,因为两人都喜欢看《危险边缘》。如果多萝西来城里,他们就会在沙发上抢答,其他时候则会在电话里竞猜。“《危险边缘》的决赛开始了,题目已经公布,你的答案是什么?”在打她的手机之前,母亲很可能先打了公寓的座机,但艾比还是有种遭到告密的感觉,仿佛噩梦的回归是一个难堪的弱点,一声长鸣的警钟。

“不止一个,”艾比说,“已经连续四晚了。而且有一回,我还在梦里反复地听到一个名字。”坎迪斯在前方停下车,正对着一栋工匠风格的大房子。

“名字?”

艾比驾车靠近路边,这一侧没有人行道,洋红色的三角梅压在窗玻璃上,张牙舞爪的枝杈刮擦着车身:“就在我开始窒息之前。克莱尔·巴兰坦。”

脱口而出的瞬间,她一下子记起,在梦中,也是自己的声音说出了这个名字,而那场梦正是从三角梅开始的。红艳艳的花瓣,獠牙般的尖刺。她移开视线,车内的温度渐渐升高。

“克莱尔·巴兰坦?”母亲重复道,轻声笑了,“你认识克莱尔呀。”

“什么?”艾比猛然踩下刹车,身体不由自主地往前倾。她想出去,想呼吸新鲜空气,但是她不能,否则坎迪斯便会看到她,而通话只能结束。

“嗯……倒也谈不上认识,算是知道吧。在你出生前很久,她就去世了。她曾经是你外祖母的朋友。”

朋友。原来克莱尔是真实存在的人物,并非凭空幻想的结果。起初,她觉得很困惑,但很快就感到如释重负。如此一来,她的梦境就有了符合逻辑的解释,有了得到理解的机会。这样很好。

“她是你外祖母最好的朋友,也是邻居。在我爸爸离开之前,我们家曾住在明尼阿波利斯的群岛湖畔,那是我生活过的第一栋房子。巴兰坦夫人就住在隔壁,妈妈整天都跟她待在一起。她是个陶艺家——当然啦,并不是职业的。那个年代的女人没有工作,只有爱好。我还留着你外祖母以前的信件,里面肯定提到过她。”

艾比从手提包里掏出记录故事的小本子和一支钢笔:“你还留着那些信件吗?”

“对,跟你外祖母的遗物一起,放在地下室里。说出来你可能不信,十几年过去了,我还没把这些东西收拾完。对了,那时候我父母的财产可不少,他们曾经非常有钱。所以,我估计巴兰坦家应该也挺富裕的。以前我总是纳闷儿,这么多钱都去哪里了?难道全捐献给国家了?”

此刻,坎迪斯已经下了车,站在通往房子的小径上,用目光搜寻着街道。二楼的窗帘轻轻飘动,艾比注视着,等待主人露面:“我还以为那些钱被你爸爸带走了。”

“不是说他们,我是说巴兰坦家。克莱尔·巴兰坦不见了,在一场抢劫中失踪了。”

失踪。听到这里,一丝异样的感觉油然而生。这个名字仿佛是一种象征、一条纽带,更是一点光亮,在黑暗的水面上微微闪烁——不止如此,深入下去,还有更多。

“巴兰坦先生,”母亲继续说,“也就是威廉,在她失踪后不久就死了。自杀。因为失去妻子而悲痛欲绝,最后在地下室里上吊身亡,女管家在休息日发现了他的尸体。”

艾比转向三角梅,热烈的色彩就像火焰一样。威廉。

“我永远都忘不了,你的外祖母情绪崩溃,冲着一个死人又吼又叫,大发雷霆。后来,她在生病的时候,还会提起巴兰坦夫人的失踪。唉,她依然在责怪他。”

“他居然上吊自杀,实在太可怕了。我从来都不知道这件事。”

“你当然不知道了。”不过,停顿片刻之后,母亲重新开口,显得恍然大悟,“艾比,也许你知道,也许她曾经跟你说过。这是讲得通的。小时候,你可能听过关于她朋友的恐怖故事。她始终把那段过往挂在嘴边,根本就不知道在孩子面前究竟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你还记得她以前总是让你拉上窗帘吗?”

“不记得了。”

“那时候,整栋房子就像黑漆漆的洞穴,她告诉你有人要抓她。没错,很可能就是这么回事。”母亲说,她的声音里燃起了希望,“而且,既然你在洛杉矶也做噩梦,那就没必要一直待在外面了。回来看看吧,说不定还能在她的遗物中有所发现呢。”

玻璃上传来了沙沙的声音,三角梅贴着车窗轻轻摇摆。花丛中有什么东西。艾比透过玻璃向外张望,但只能看到相互缠绕的黑色枝条。又一阵晃动,接着恢复平静。她看清了,原来是一只鸟儿和它的小窝。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没事,一切正常。

“也许我会回家,”她说,“如果没有不回去的理由。”她抓起手提包和笔记本,这才看到自己在纸上写下的内容。威廉·巴兰坦的名字,周围环绕着一圈圈椭圆形的线条。

她抬起头来,那栋工匠风格的房子终于敞开大门,一位满脸皱纹的老人凝视着午后的世界。不知为何,艾比突然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觉,仿佛她刚才等待的是另一个人。

*

河水平稳地流淌,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去吧,去吃个午饭,”舒尔茨说,“让头脑清醒一下。”可是艾丹却直奔树林,他需要跑步。这几天,他一直忙着勘查犯罪现场,询问重症监护室的亲友和草坪上的邻居,还进行受害者研究,翻看邮件和银行交易记录,结果毫无收获,反倒开始替莎拉·布雷宁操心起空头支票的问题,因为有一笔存款的到账稍微晚了一点点。近来总是在警局休息室的折叠床上凑合,如果能舒舒服服地睡一觉,肯定很好,不过他最需要的还是奔跑。

此刻,他在河边停下脚步,侧耳倾听——马卡德瀑布从十几米高的崖顶奔腾而下,发出轰然巨响;其中一股细流反复击打着凸出的岩石,声音清脆悦耳。雾珠飞溅,水面翻腾。两股水流,两种声响,令他回想起过去。小镇上的日子,总是简简单单。

在圣保罗,情况变了。生命中的一切都渐渐成形,勾勒出未来的艾丹·麦肯齐。大概不出一年,他便会当上警探,住在砖砌的小屋里,娶妻生子。妻子喜欢臭美,总是大惊小怪。有时,他会搬一把椅子,辅导孩子们做功课,结果却发现自己把曾经学过的知识忘得一干二净,再也找不回飘着铅笔气味的学生岁月了。但是,他会把眼前的生活记得清清楚楚,经常借酒浇愁,企图冲淡工作中的艰难与痛苦。白天要面对恐怖的案件,晚上要应付纠缠的噩梦。不久以后,即便发现他在睡眠中发抖,妻子也懒得叫醒他了。孩子们会长大,他会退休,偶尔跟家人一起出去度假。他知道,肯定有一个儿子会成为警察,到时候,他的晚年就会在倾听中度过,听儿子讲今昔的不同,讲警局的变化,描述他闻所未闻、难以理解的事情。

这就是他的人生,脉络清晰、一目了然,仿佛已经有人给他看过未来的相册。其实,总体来说还算不错,毕竟普通人的生活本该如此。然而,一年半前的某一天,在圣保罗的蛙镇街区,一张遮挡地下室窗户的报纸松动了。邻居从外面经过,忍不住多看了一眼,结果连滚带爬地跑回家中,用颤抖的声音报了警。艾丹和他的搭档利昂·哈克斯特德正在巡逻,接警后立即赶到。刚开始,他还以为地下室的墙壁被刷成了黑色。虽然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恶臭,但他还是不敢相信,那满墙满地的污物居然是粪便。

只要进过那间地下室,见过那个孩子,就不可能表现得若无其事。艾丹请假了,哈克斯特德也请假了。很快,他们都找了个借口,返回各自的家乡。哈克斯特德对每一个愿意倾听的人抱怨,说自己的妻子在圣保罗待得不开心,总是挂念身在马歇尔的母亲。艾丹则宣称,他约会过的双子城女孩总是千篇一律,现在只想回到小镇上,找个好姑娘安顿下来,在日夜思念的小河边买一栋房子。没有人质疑他们,告别派对顺利举办,临别的恶作剧礼物是几块仿真的金表。

回到马卡德以后,艾丹还是坚持同样的说法。其实他已经意识到,也许他根本就不适合干这一行,但是他告诉自己,小城镇和大都市截然不同。他想当警探,却不想待在发生恶劣案件的地方。只有魔鬼才会让一个十岁的男孩瘦到仅剩十公斤,日日夜夜都困在狭窄而漆黑的房间里。世界上总有坏事,但某些坏事过于可怕,难以面对也无可厚非。艾丹始终这样安慰自己。然而,疑虑就像陈年的伤疤,时常隐隐作痛。

现在呢?他从未想过马卡德的暴力案件会达到如此可怕的程度,然而几天前的案情通报却表明形势严峻。一切都开始于三年半以前,马歇尔的一名年轻女子在家中被强奸。作案手法普通,并无特殊之处。受害者从沉睡中醒来,嘴里塞着自己抽屉里的袜子,双眼被蒙住,身体被捆绑。她是个好姑娘,勤勤恳恳地经营着一家小商店,待人友善,跟母亲住在一起,母女俩还参加了读书俱乐部。舒尔茨说,罪犯早有预谋,绝非临时起意。受害者称对方戴着手套,感觉像是皮革的。现场只有少数微量物证,即衣物纤维和坐垫、地毯上的痕迹。六周后,又发生了一起案件。受害者是一名学生,在学校图书馆兼职,平时住在家里。她也遭到了蒙眼、堵嘴和捆绑,但这一回,堵嘴只是暂时性的。

“区别在于,”舒尔茨说,“他带了兽医在手术中使用的氯胺酮,很可能是偷来的。氯胺酮经常被罪犯用作迷奸药,见效快,退效也快。他采用了肌肉注射的方式,只需四十五秒左右,受害者就会进入一种分离状态,变得精神恍惚,据说那种感觉就像脱离了身体一样。而且,根据剂量不同,还有可能产生强烈的幻觉。但是,如果剂量太大,就动弹不得了。他对第二名受害者使用了大量的氯胺酮,然后把她的嘴唇缝了起来。”舒尔茨沉默片刻,“有人分析,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当她无法开口的时候,含混的尖叫声听起来近似呻吟。”

艾丹周围的警官们在椅子上不安地动了动,钟表的嘀嗒声显得格外响亮。舒尔茨接着说,两起案件的联系非常紧密,肯定是同一人所为。艾丹虽然在认真倾听,却忍不住反复回想,受害者当时还醒着,不能动弹。也许神志模糊,但是睁着双眼,任凭一根钢针钩住自己的嘴唇,拽紧皮肤。

趁舒尔茨喝水的空当,艾丹举起手:“在药效的作用下,她还能尖叫吗?”

“不能。他一直等到药效退去,大约二十分钟,然后才强奸了她。”舒尔茨停顿了一下,“他希望受害者有意识。几周后,又发生了一起案件。法医说,缝针依然完成于药效作用的时间之内,在她能动以后,嘴唇产生了一定程度的撕裂。”

法医说。屋里鸦雀无声。

“他割掉第三名受害者的舌头,”舒尔茨继续说,“切断舌动脉,然后把她的嘴唇缝上了。严格来讲,她是被溺死的。”

如今,这种事也要在马卡德发生了,犹如雨水从太阳中落下,实在匪夷所思。舒尔茨继续详述:马卡德的第一桩强奸案,受害者是莱拉·麦克凯尔,作案手法普通,并无特别之处;第二名受害者,莎拉·布雷宁,被注射氯胺酮并缝起嘴唇,跟马歇尔的作案模式完全一样。听着听着,艾丹觉得脚下这方坚固可靠的土地仿佛正在破碎、崩塌。等待第三名受害者的会是什么,没有人说,也说不出口。

“马歇尔的那位店长,”舒尔茨往白板上贴照片,“是第一名受害者,通常会有所不同。另外四人都是学生,为了省钱而住在家里——他不会冒险去闯学校宿舍。一切都是计划好的,他很可能事先监视过受害者一段时间,研究房屋布局,摸清睡眠习惯。所有案件都发生在凌晨两三点钟,正是大多数人熟睡的时候,而这些受害者要么睡得特别沉,要么家里有很长的走廊,隔音效果比较好。他知道这样才能顺利逃脱。受害者均为二十岁左右,棕色头发。马歇尔警方认为,罪犯初次见到她们的地点是学校图书馆。这是有可能的,因为受害者很少出去玩,她们更喜欢待在屋里。我们必须到附近的大学和镇上的社区学院去转一转,跟教职工和保安人员交流情况。现在正值暑假,但是我们并不清楚他会观察多久再锁定目标。之前的侧写[1]认为他不是学生,只是喜欢学生而已。这一点很有帮助。好了,大家看一下,还有什么问题吗?”

几位受害者的照片,还有一张尸检照片。艾丹研究着白板,内心有某种似曾相识的情绪逐渐苏醒,悄悄地燃烧。那是久违的紧张感。

“接下来,”过了一会儿,舒尔茨说,“州里的犯罪分析局会通过距离最近的分部提供必要的帮助,位于圣保罗的取证实验室正在加紧分析案发现场的所有物证,争取尽早跟马歇尔的证据进行比对。一旦结果匹配,马歇尔警方就会派人前来支援,但我们还是要靠自己。所以,大家赶紧把手头的案子结束,或者暂时先放一放。从现在开始,全体成员都要投入到这起案件的调查中。”

艾丹回过神来,瞥见一抹熟悉的身影。那个男人经常在河水下游钓鱼,身边的岩石上放着橘黄色的钓具盒,耐心得就像牧师一样。他能够纹丝不动地坐着,什么也不干,只是静静地注视着鱼线,非常令人钦佩。他们的位置始终如此——艾丹站在瀑布附近,那个男人坐在河道的拐弯处。两人都喜欢水,因而总会在这里相遇。艾丹给他起了个绰号,叫“河流先生”。

挥一挥手,互相示意,然后又沉浸在各自的世界里。

他应该跟艾希莉分手。利用这段时间的沉默,彻底斩断关系,告诉艾希莉,她会成为一名好妻子,但并不适合他。说到底,她还是他以前约会的那种姑娘,要找个与众不同的人谈何容易。不过,当手机响起时,他还是先看了一眼,确保不是她,然后才接了起来。这是哈克斯特德从马歇尔打来的电话。“我正要找你呢,”艾丹说,“马歇尔那边怎么样?”

“局里清闲得很,就连蛐蛐声都能听得一清二楚,大家已经开始织毛衣了。你现在方便说话吗?”

“方便,我正在跑步,顺便休息一下。”

“你居然还有时间休息。”

“其实没有,但警长劝我出来吃顿午饭。”

“受害者依然生命垂危?”

“是啊。”

哈克斯特德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听说你们正在请求外援。”

“对,我们需要日夜巡逻,附近辖区的所有同事都在加班加点地帮忙。”

“结果派给你们的伙计居然是哈尔特,太走运了。”

哈尔特警探,来自马歇尔,今天早上刚刚到达。圣保罗的实验室已经完成了比对,确认纤维样本跟以前的案子匹配。一看到局里的混乱场面——没有一张干净的办公桌,电脑显示器旁堆着一摞摞纸张,打印机放在地板上——哈尔特警探就决定还是留在旅馆里工作。“我敢打赌,”哈里斯说,“他肯定正躺在游泳池边打电话呢。”

“我觉得他看起来还行。你对这件案子有什么想法?”

“我?我怎么想并不重要。”

“那也可以说说嘛。”

片刻沉默,刺耳的呼吸声,然后哈克斯特德开口了,“罪犯并不是泰德·邦迪那种相貌英俊、善于交际的人,我估计他应该性格孤僻,喜欢独处。”

“独处也没什么。”

“我知道。比如你,眼下正独自待在河边。但这个家伙情况不同。他很可能住在郊外,因为不擅长跟街坊邻居打交道,也许还患有妄想症,认为周围的人都在监视他。”

耳边响起呼叫等待的嘟嘟声,艾丹看了看来电提醒,是哈里斯,一种不祥的预感油然而生。他告诉哈克斯特德,他得接这个电话,然后便按下了挂断键。

“她没挺过来,”哈里斯说,“莎拉·布雷宁。”

不知为何,他一直以为这种事情不会发生。仿佛他们的努力能够挽救她的生命,让她渡过难关。

他的手机上有一个列表。

马歇尔受害者

1.杰西卡·霍尔。强奸。

2.梅根·米切尔。氯胺酮。嘴唇。强奸。六周后。

3.考特妮·撒切尔。氯胺酮。舌头。嘴唇。强奸。三周后。死亡。

马卡德受害者

1.莱拉·麦克凯尔。强奸。

2.莎拉·布雷宁。氯胺酮。嘴唇。强奸。两周后。

3.?

他盯着莎拉·布雷宁的名字看了片刻,然后加上“死亡”二字。就这样,一个生命消逝了。

哈里斯继续说:“下一桩案子恐怕不远了。这里的案发速度比马歇尔要快许多,我估计一周内就会有消息。”

抬头望去,雪白的瀑布犹如一层面纱,垂直落入近乎黑色的幽暗池塘里。马卡德,源于奥杰布瓦语,最初指的就是这种颜色,好像没有星星的夜空,又像充斥着板岩与煤块的世界。艾丹看向下游,水面微微闪烁,令人想起阳光中的保鲜膜。“河流先生”的网里有一条鱼正在挣扎,但几秒钟后他便抓住鱼鳃,把它扔到了石头上。鱼儿一跃而起,在空中画出弧线,鳞片闪闪发光。

“河流先生”毫不犹豫地挥拳,猛地击中它的脑袋。那条鱼颓然落下,静静地躺着,再也无法动弹。

[1] 侧写:指根据罪犯的行为方式推断出其心理状态,从而分析罪犯的性格、生活环境、职业和成长背景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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