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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原文士本色

流动的斯文:合肥张家记事 作者:王道 著


还原文士本色

张家注定与苏州有缘。同治十三年(1874),阔别十多年后,张树声再回苏州,在经历了山西按察使、布政使及署理山西巡抚及升任漕运总督后,他终于坐定了江苏巡抚实职,若干年前,这个位置正是其师李鸿章“起飞”的“跑道”。

张树声在苏州的遗迹有三块碑记为证,其中两块仍在旧址,另一块不知去向,幸运的是,笔者在苏州博物馆库房里找到了碑文拓片。

《重建沧浪亭记》碑现树立在世界文化遗产项目沧浪亭的正门内,书法遒劲有力,内容清晰详细。这处古典园林距离张家后代所居九如巷,只隔了两条街道,其曾孙张寰和常常向他人纠正把“重建”写成了“重修”的错误。

《重建沧浪亭记》记载:“同治癸亥,树声治军来吴,维时公私百物,一切荡尽,求所谓亭者,已不可复指识。”

1872年的八月,苏州气温适宜,街头的桂花开始飘香。远处传来信息,让张树声站在古城苏州,有一种别样的感叹。最后一支太平军在贵州被剿灭,意味着清政府调派湘军、淮军对太平军的剿杀取得了彻底的胜利。离开军旅多年的张树声似乎长出了一口气,阵亡的弟弟树珊应该含笑了,自己身为封疆大吏,更应该做点什么。

当年攻打苏州时,张树声根本来不及细看这座古城的模样,只知道离开的时候,城内外断壁残垣,建筑、古迹、景观等,几乎荡然无存,想要寻找这处有名的沧浪亭,已经认不出样子了。

沧浪亭的来源可以追溯到春秋时期。三千多年前,楚国文官屈原被放逐后,来到江边,遇到一位撑船的渔夫。渔夫见他一副落魄样子,就问他,你不是那个三闾大夫〔28〕吗,你怎么有工夫跑到这里闲溜达了?屈原说了一大堆的不合时宜,总而言之,就是说这个世界都是肮脏的、丑陋的,好像每个人都喝得烂醉了,只有他孤独地醒着。说这话的时候,屈原异常的憔悴。渔夫劝了他半天,意思是要他随波逐流。但屈原不肯放下“气节”。于是,渔夫摇摇头,撑着船走开了,走时唱着一首歌:“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

张树声出生地合肥正是楚国的所在。但屈原在郁郁不得志时选择了投江而去,而淮军传承的精神则是不屈不挠的斗志。

“沧浪”之意在先,建亭在后。约一千年前,一位宋朝的官员体会到了这位渔夫的歌词意境,花了四万青钱,在江南买地筑园。他就是苏舜钦(字子美)。苏舜钦的仕途“势若骏马奔平川”,只要不犯什么原则性的政治错误,“升级换代”属于必然。苏舜钦的爷爷苏易简在宋太宗时做了多年的副宰相,父亲苏耆在工部郎中、直集贤院行走多年,也是中央级的官员,其岳父则是宋朝最为清廉的宰相杜衍。但让人万万想不到的是,苏舜钦竟在小阴沟里翻了船——就是历史上那场著名的“卖废纸招妓案”。苏舜钦看透了官场的险恶,决意隐逸。他偶过苏州,看中了城南一处废地,该处环境疏朗、雅致,草木丛生,水流清澈,相互错落,颇有韵味。打听后知,这是吴越王一个近亲的池馆。苏舜钦“爱而徘徊,遂以钱四万得之。构亭北碕,号‘沧浪’焉”(《沧浪亭记》),从此寄情于园林,怡情诗文之间,直至去世。

北宋少了一个高官在位,倒多了一位园林君子。苏子美的名声代代相传,明清时期,他精心构筑的沧浪亭几度废弃又几度修复,来游赏者也不乏高人雅士。

张树声深知苏舜钦的品质秉性。历届巡抚均对这座园林重视。康熙时,江苏巡抚宋荦见沧浪亭废旧不堪,亟谋修复,构亭于山之巅,得文衡山“沧浪亭”三字复旧观。后巡抚吴存礼、布政使梁钜章、巡抚陶澍都曾对园子进行过修复,康熙皇帝和乾隆皇帝先后赐诗勒碑、南巡驻跸留题。由此,这里既是一处游览之地,也是官吏受教育的地方,伍子胥、董仲舒、李白、白居易、范仲淹等五百名贤画像也都一一展示出来。但这一切,都在太平天国的战火中毁废了。

此时,庙宇、祠堂、学堂、衙门等都相继修建起来了,沧浪亭重建也被提上了日程。

重建沧浪亭是一次系统工程。张树声《重建沧浪亭记》云:“是役也,布政司恩君锡署巡抚时,实始创议。”张树声的前任巡抚(署)恩锡就任时间很短,连一年都不到。重建工程从1872年夏一直持续到1873年夏:“同治壬申,方伯恩公锡……至癸酉季夏始竣事。”(陈其元《庸闲斋笔记》)此时距离巡抚陶澍修建五百名贤祠已四十六年。“凡用人之力六万一千五百工有奇;良材坚甓,金铁丹漆之属,其用材略相当焉。”(《重建沧浪亭记》)

工程完成前,考虑到将在五百名贤祠前举行纪念仪式,张树声提前赶到现场察看工程情况。眼前的景象让他大为感慨:“近水远山,光景会和,益叹昔人之善名状。叠石之上,有亭翼然,可以登眺者,即‘沧浪亭’也。亭之后,南向三楹,地最爽垲,取子美《记》中‘观听无邪,则道自明’之语,名曰:‘明道堂’。”(《重建沧浪亭记》)在修建过程中,张树声并不拘泥于前人的式样,而是适当有些创新,但意境并不僭越,“然邱壑景物土木之胜,佥谓视昔无逊焉”。对于吴地的文化,他也有着深刻的领会。“吴中于东南都会,最号繁盛,名园古墅,梵宇琳宫,往往前代之遗,阅世而不废。独粤逆(太平天国起义)之乱,为犬豕窟穴者四年,污败灰灭殆尽。”实际上,当时除了拙政园成了李秀成的忠王王府而得以幸存,其他园林几乎都遭到了不同程度的破坏。

张树声所撰《重建沧浪亭记》碑记

张树声认为,沧浪亭不仅仅是一个普通园林,还是一处传承优秀品质和传统文化的胜地:“‘沧浪亭’垂今千载,灵秀所钟,宸翰天章,重光累曜……此非以物力之艰,而事之兴废,固有其时哉!”(《重建沧浪亭记》)

竣工的那天,对五百先贤祭祀如期进行,城乡民众纷纷前来观看,以庆祝太平日子的重新回归。但张树声仍很谨慎,“惟兢兢焉以作无益害有益是惧怕〔29〕,故考成而劝勤,用啬而度丰,其慊于人心也如此。树声窃愿览斯亭也,因重建之匪易,益思名德之必不终湮,……于以上迓天和,阜成民裕,百废俱举,将远追百年以前之隆,则是亭之成,实为之兆,其非奢望也夫,其尤当共勉也夫”(《重建沧浪亭记》)。

撰于1873年十二月某个黄道吉日的《重建沧浪亭记》可谓隐含着张树声的性格特征,一方面他力求为人低调、踏实,另一方面他也追求务实和抱负。此时,他还身兼兵部侍郎兼都察院右副都御史,仕途一片光明,已经彻底完成了从战将到文官的转变。

20世纪30年代,已经迁居苏州多年的张冀牖(张武龄)带着小舅子韦布(著名导演,代表作《三毛流浪记》)游览宝带桥。这座桥始建于唐代,据说是唐刺史王仲舒主持建造的。为筹措建桥资金,王仲舒带头将自己身上的宝带捐出来,宝带桥之名即由此而来。张冀牖曾多次携家人游览此桥。很多年过后,韦布还清楚地记得,当时身为乐益女中校主的张冀牖在桥上四处寻觅,后寻到一个石碑,上面有其祖父张树声的名字、官衔和生卒年月,以及这座桥与他的关系。“现在想起来,张奇友(张冀牖)是在怀念他的祖父张树声。他虽然不做官,也要在苏州为老百姓做好事情。”(韦布《追忆张奇友》)

这一块由张树声撰写的《浚治太湖并修建桥窦碑》,无意中透露出他施政的民生意愿。

“太湖美,太湖美,美就美在太湖水。”但正是太湖之水,常常给沿线居民带来水患和灾害。由于地理位置的影响,以及降雨量丰富等原因,太湖几乎每四五年就会有一场大的水灾发生。此前,范仲淹、苏轼、林则徐、张之万等人都曾主持兴修太湖水利。其中张之万在张树声前三任,第一次提出设置水利局,统管太湖水利,专款专用,疏浚太湖溇港及桥涵。

张之万的水利工程是从同治十年(1871)开始的,到同治十三年(1874),张树声接手时,并没有减速和停滞。他在《浚治太湖并修建桥窦碑》中说:

苏属四府一州背负江海,运河环络太湖以踞其腹。太湖受常、镇、杭、嘉诸湖山水及宁广支流,淳涵演漾于苏浙之交,三面穿运以注于海,惟东南趋泖淀、吴淞、刘河,阳、昆诸湖者遄往不返。其西南、东北则冬夏盈涸,风势顺逆,水或由运灌湖,所以利其出入,不虞堤之壅与溃者惟桥窦是赖。自浙至苏,桥窦以数百计,苏有三之二焉。岁月因仍,冲浸变改,迄经兵燹遂尽圯败。

太湖辐射江浙沪,但主要区域在江苏,尤其是苏州,正处于太湖的中心,治水除了疏浚河流外,还要注意打通桥孔桥洞,从浙江到江苏,一百多座桥梁中,不少因为岁月侵蚀,有的发生堵塞,有的发生变更,还有的在太平天国战火中被破坏了,亟待修复。

张树声所撰《浚治太湖并修建桥窦碑》,此为作者拍摄的古碑拓片,原碑已毁

东南反事平息后,巡抚张之万到任后首先与当地官员商议治理太湖要事,“于是上浚湖褛,中疏泖淀,下瀹吴淞、七浦、徐六泾河,俾湖畅流”。这其中,桥窦工程为最多,“凡重建之桥,震泽四,吴江二十有六,元和十有三,吴县二。窦则震泽二十有八,吴江七十有三,元和二,又增建吴江莺脰湖窦九。修治之桥,震泽三,吴江四,无锡二十有三。又重建溧阳之南渡桥,以通宁广支流之入湖者,总桥窦百八十有奇,分布长堤如衔珠缀璧”。

一百八十座桥梁工程完成后,既壮观又富有流韵:“饰鞶带束,于湖腄襻以渠,襞以洫,瀹漪湍激,各顺其性,以成水工之钜制,而亘流卧波,极尽浩淼吞吐之观,则吴江之垂虹,元和之宝带为尤胜。”〔30〕

张树声抚苏时,对太湖实施的治理工程远不止这些,他还将大大小小的河道分别梳理浚通,并将周围被破坏的大批桥梁拆修重建,共计花费银两二十九万五千两,比预算的还有节余,后又用于其他汊港工程,工期三年,如期完成,张树声特上奏,为参与工程人员申请功劳奖励。

为了让更多的人知道这一工程的重要,自觉维护成果,并继续将治水进行下去,张树声还煞费苦心地选择了树碑的地点,最终定在宝带桥。该桥梁濒临大运河,来往船只众多,能够起到宣传作用,“使过而览者知湖运之相转注与桥窦之所以贯输湖运有如此者,思缵其功于勿坏,则百世之利也”(张树声《浚治太湖并修建桥窦碑》)。这块碑已经消失多年,笔者有幸在苏州博物馆的库房内见到了珍贵的拓片,碑文由时任布政使按察使应宝时书抄,书法工整规矩,据此估计,碑高足有两米。笔者将拓片复印件送给其曾孙张寰和后,他如获至宝,珍藏了起来。

同治十三年(1874)中秋前后的一天,张树声开始忙碌一件事,他翻查资料,酝酿文章,继而握管下笔,撰写出了《重建紫阳书院记》,洋洋洒洒,夹叙夹议,既是对江南第一书院重建的纪念,也显露出他本人对教育的倾心。从同治十一年(1872)到任巡抚,已近两年,他耗巨资在原址重建书院,并奏请同治皇帝书“通经致用”匾额而悬。如今这块《重建紫阳书院记》碑仍立在原址(现苏州中学校园),学校正在积极扩建原址尊经阁,将紫阳书院的历史充分展示出来。

北宋年间,从苏州走出去的范仲淹,曾官至宰相,并留下千古传诵的名句:“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范仲淹最为乡人称道的事便是筹资办学,他在苏州城南同时办起了文庙和府学,延续的是“庙学合一,左庙右学”的格局,开创东南府学先风,风靡明清,延续至今。

紫阳书院正是在这一背景下成立的,遗址在府学内尊经阁。尽管人们对紫阳书院的初创年月有着各种争议,但大致集中在康熙五十二年间,建造人为江苏巡抚张伯行。张伯行被誉为“天下第一清官”,经他手创办的紫阳书院,被康熙赐手书“学道还淳”,后又有乾隆临幸并手书“白鹿遗规”;雍正帝曾赐帑银一千两资助办学。书院前后修葺、改建,直至咸丰年间,太平军打入苏州,一把火将文庙与府学烧了好几天,“荡焉无存,今相国李公开府吴中,饬属规画章程,延师教授,借民居为讲舍……”(张树声《重建紫阳书院记》)张树声的记述称,李鸿章在任江苏巡抚时曾主持恢复紫阳书院。苏州也有史志载李鸿章重修了府学和尊经阁。李鸿章所为对张树声是一种无形激励,前几任都没能完成的大事落到他的头上。到任次年他就与属下在书院遗址召集工匠并准备建材。他还勉励诸生:“东南文学之盛甲于海内,国初数十年中,以文章大魁天下者,三吴之士居大半……而仪封(张清恪)至今百有余年,科目之盛未之或改,今郡中又得大魁矣,则诸生中岂无秀而贤者可以踵美前人,要在自勉而已……”

张树声所撰《重建紫阳书院记》碑记

文中提及的“大魁”正是状元陆润痒。同治十三年(1874)四月二十一日,殿试在保和殿举行,苏州人陆润庠一举夺魁,成为大清王朝第一百零一位状元,是同治皇帝的最后一批门生,也是苏州最后一个状元。自隋代开科举考试以来至清末废除科举制度,苏州地区有记载的,共计文状元五十四位、武状元六位,合六十位,数量之多遥居全国各城市首位,苏州也因此被称为“状元之乡”。

不可否认,紫阳书院办学初衷有统治者“尊儒重道”的思想在内,但培养人才,继承传统文化,却也是不争的事实。张荫谷身为秀才,屡考不中,曾把希望寄托在长子张树声身上。张树声自小生在周公山(此山因有周瑜读书处而得名),虽出身行武,但始终有一颗坚固的文心,办学的思想贯穿了他的整个仕途。

同治十年(1871),张树声与刘铭传、周盛波兄弟等在家乡办肥西书院,他们捐献住房和田地(仅学田就有三千多亩,达到六百八十一石),用于书院的日常开销,聘请名师前来住校讲课,还请李鸿章、左宗棠题写了匾额,方圆百里的学生都来求学,最多时有学员六七百人,直到1926年,书院还有四十多个学生,均为张、周、刘富家子弟。张树声的孙子张冀牖一生未进过正规学堂,其素养均来自少时几年的私塾和自学。笔者以为,以他后来对诗词和传统思想的理解,早期应该进过肥西书院。如今,这处书院已成为聚星小学校园,而张树声的老宅子则成了聚星中学。

在碑记中,张树声还阐述了教化的作用,张伯行认为“为政莫急于贤才,致治必先乎教化”,并明确指出创建紫阳书院的用意乃在明“学者之所以为学与教者之所以为教”,他以为“非徒以为工文辞取科第之资而已也。诸士子勉旃勿务华而离其实,亦勿求精而入于虚。他日学成名立,出而大有为于天下,庶无负不佞养贤报国之志”(《正谊堂文集》)。张树声碑记曰:“……勉期诸生勿负养贤报国之意至深且远,余惟教化行而后学业兴,学业兴而后人材出,书院之设关乎教化者綦重,振兴固无难而废弛亦甚易……诸生果能本所学以发为文章,将见处可维风教,出可裨政治仰副稽古右文之治,而无负仪封(张清恪)命名〔31〕之意……”

“教化”与“教育”不同,历朝历代统治者都认识到,单纯的教育只能停留在表面,而教化则是充分调动起政教风化、教育感化、环境影响等综合、立体的影响,让日常生活与之紧密联系起来,正如西汉贾谊所喻:“夫万民之从利也,如水之走下,不以教化堤防之,不能止也。是故教化立而奸邪皆止者,其堤防完也;教化废而奸邪并出,刑罚不能胜者,其堤防坏也。”

紫阳书院到了后期改为江苏师范学堂,罗振玉任督导,王国维曾在此任教。新中国成立后成为苏州中学,树木丛荫,古建沧桑,古碑林立,不远处正是教育家匡亚明的题字“科学楼”,与张树声碑记只有几步之遥。巧合的是,匡亚明年轻时曾在张冀牖创办的乐益女中教书,还曾跟着张冀牖学习古文诗词,自称受益匪浅。

历史,有时看着很远,伸手触摸,其实就在眼前。人与人之间,冥冥之中,仿若有一道心声电波,虽然隔着几代人,但却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值得琢磨。张树声即使是走到了生命的最后边缘,仍没有忘记倡导新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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