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肆 心直口快

表达与倾听(上下册) 作者:


肆 心直口快

1.君好直言,臣以直言对

《说苑》曰:齐桓公谓鲍叔曰:“寡人欲铸大钟,昭寡人之名焉。寡人之行,岂避尧、舜哉?”

鲍叔曰:“敢问君之行。”

桓公曰:“昔者吾围谭三年,得而不自与者,仁也。吾北伐孤竹,铲令支而反者,武也。吾为葵丘之会,以偃天下之兵者,文也。诸侯抱美玉而朝者九国,寡人不受者,义也。然则文武仁义寡人尽有之矣,寡人之行岂避尧、舜哉?”

鲍叔曰:“君好直言,臣以直言对。昔者公子纠在上位而不让,非仁也。背太公之言而侵鲁境,非义也。疆场之士,上诎于一剑,非武也。侄娣不离里衽,非文也。为不善遍于物不自知者,无天祸必有人害。天处甚高,其听甚下,今君过言,天且闻之。”

桓公曰:“寡人有过,子幸记之,是社稷之福也。子不幸教,几有大罪以辱社稷。”(《太平御览·人事部·谏诤五》)

——反复阅读上述掌故,对善善恶恶、耿介刚直,与管仲齐名的春秋贤臣鲍叔牙的风采印象又加深了几分。设若自春秋以降,君主们身边的官员们都具有鲍叔牙一样的风骨品格,都能够在君主的虚荣心滋生之初便毫不犹豫直言不讳地指出其荒谬,那么,历史上发生的许多荒唐事体或许压根就不会发生。

2.君已见孔子,亦将视子犹蚤虱也

子圉见孔子于商太宰。孔子出,子圉入,请问客。太宰曰:“吾已见孔子,则视子犹蚤虱之细者也。吾今见之于君。”子圉恐孔子贵于君也,因谓太宰曰:“君已见孔子,亦将视子犹蚤虱也。”太宰因弗复见也。(《韩非子·说林上》)

——一则短小的历史掌故,异常清晰地揭示出了官场政客们卑鄙肮脏的勾心斗角心理学。子圉其人生平不详,太宰看来是个心直口快之人。仅仅见了孔子一面,太宰便敬佩得无以复加,径直对前来的子圉说:“见过孔子以后再看您,就像跳蚤虱子一样微不足道。”而子圉的心机更是让人不敢小觑,马上回了一句:“君已见孔子,亦将视子犹蚤虱也。”太宰听后如梦初醒,为了保住自己的官位,立马改变了向宋君引荐孔子的想法。于是乎孔夫子只得继续周游列国。这个太宰的心底固然阴暗,却绝非个别,而是一种常见的官场病态。不然,几千年来的旧官场怎么会总是埋没真正的人才,而总是被人们讥讽为武大郎开店呢?

3.悲夫!士何其易得而难用也!

管燕得罪齐王,谓其左右曰:“子孰而与我赴诸侯乎?”左右嘿然莫对。管燕连然流涕曰:“悲夫!士何其易得而难用也!”田需对曰:“士三食不得餍,而君鹅鹜有余食;下宫糅罗纨,曳绮縠,而士不得以为缘。且财者君之所轻,死者士之所重,君不肯以所轻与士,而责士以所重事君,非士易得而难用也。”(《战国策·齐策四·管燕得罪齐王》)

——管燕其人生卒年不详,应是战国时期齐国的一位官员,府上豢养了一批门客。管燕得罪了齐王,在齐国很难继续混下去的时候,便想让府上的门客为他去别的诸侯国寻出路。看见门客们竟然谁都不吭声,管燕遂伤心地慨叹说:“悲夫!士何其易得而难用也!”于是,便有了门客田需的快人快语。因为门客们在管燕府上享有的待遇还不如他所养的鹅,“士三食不得餍,而君鹅鹜有余食”,所以到了关键时刻,就别指望门客们会给你卖命。俗话说:“种下苦瓜食恶果。”田需的一番话虽然很刺耳,却全是大实话。这样刺耳的话能不假思索地脱口说出来,想来田需心中的怨气已经积聚了许久。只是不晓得,这位走了背字的管燕先生听了以后会作何感想呢?

4.臣期期不奉诏

昌为人强力,敢直言,自萧、曹等皆卑下之。昌尝燕时入奏事,高帝方拥戚姬,昌还走,高帝逐得,骑周昌项,问曰:“我何如主也?”昌仰曰:“陛下即桀纣之主也。”于是上笑之,然尤惮周昌。

及帝欲废太子,而立戚姬子如意为太子,大臣固争之,莫能得;上以留侯策即止。而周昌廷争之强,上问其说,昌为人吃,又盛怒,曰:“臣口不能言,然臣期期知其不可。陛下虽欲废太子,臣期期不奉诏。”上欣然而笑。既罢,吕后侧耳于东箱听,见周昌,为跪谢曰:“微君,太子几废。”(《史记·张丞相列传》)

——周昌个性色彩浓郁,是中国古代历史上一位可亲可敬鲜活耿介的人物。观其被刘邦骑在项上时所言:“陛下即桀纣之主也。”复观其在太子废立问题上的态度:“臣口不能言,然臣期期知其不可。陛下虽欲废太子,臣期期不奉诏。”便知他是一位说实话的楷模。在周昌者流身上,骨头远比表达技巧更重要。

刘邦号称流氓皇帝,单是看他由“拥戚姬”,转而“骑周昌项”,便知其流氓本领非同一般。周昌显然没有左右刘邦决策的能量,但多少可以产生一点儿影响。最重要的,是可以让刘邦了解臣属们的真实心思——因为周昌直言不讳地道出了别人想说而没有说出来的心声。

5.欲为帝耳

布之初反,谓其将曰:“上老矣,厌兵,必不能来。使诸将,诸将独患淮阴、彭越,今皆已死,余不足畏也。”故遂反。果如薛公筹之,东击荊,荊王刘贾走死富陵。尽劫其兵,渡淮击楚。楚发兵与战徐、僮间,为三军,欲以相救为奇。或说楚将曰:“布善用兵,民素畏之。且兵法,诸侯战其地为散地。今别为三,彼败吾一军,余皆走,安能相救!”不听。布果破其一军,其二军散走。

遂西,与上兵遇蕲西,会甀。布兵精甚,上乃壁庸城,望布军置陈如项籍军,上恶之。与布相望见,遥谓布曰:“何苦而反?”布曰:“欲为帝耳。”上怒骂之,遂大战。布军败走,渡淮,数止战,不利,与百余人走江南。布故与番君婚,以故长沙哀王使人紿布,伪与亡,诱走越,故信而随之番阳。番阳人杀布兹乡民田舍,遂灭黥布。(《史记·黥布列传》)

——黥布亦称英布,起初是项羽的亲信悍将,被封为九江王。后背叛项羽,投到刘邦门下,被封为淮南王。尔后又公然造反,与刘邦为敌。在两军阵前直言不讳地道出自己想做皇帝,黥布的为人昭然若揭。刘邦和黥布的阵前对话,可谓是千古绝响,令人忍俊不禁。

6.冯唐不知忌讳

冯唐者,其大父赵人。父徙代。汉兴徙安陵。唐以孝著,为中郎署长,事文帝。文帝辇过,问唐曰:“父老何自为郎?家安在?”唐具以实对。文帝曰:“吾居代时,吾尚食监高袪数为我言赵将李齐之贤,战于钜鹿下。今吾每饭,意未尝不在钜鹿也。父知之乎?”唐对曰:“尚不如廉颇、李牧之为将也。”上曰:“何以?”唐曰:“臣大父在赵时,为官将,善李牧。臣父故为代相,善赵将李齐,知其为人也。”上既闻廉颇、李牧为人,良说,而搏髀曰:“嗟乎!吾独不得廉颇、李牧时为吾将,吾岂忧匈奴哉!”唐曰:“主臣!陛下虽得廉颇、李牧,弗能用也。”上怒,起入禁中。良久,召唐让曰:“公奈何众辱我,独无间处乎?”唐谢曰:“鄙人不知忌讳。”

当是之时,匈奴新大入朝,杀北地都尉卬。上以胡寇为意,乃卒复问唐曰:“公何以知吾不能用廉颇、李牧也?”唐对曰:“臣闻上古王者之遣将也,跪而推毂,曰阃以内者,寡人制之;阃以外者,将军制之。军功爵赏皆决于外,归而奏之。此非虚言也。臣大父言,李牧为赵将居边,军市之租皆自用飨士赏赐决于外,不从中扰也。委任而责成功,故李牧乃得尽其智能,遣选车千三百乘,彀骑万三千,百金之士十万,是以北逐单于,破东胡,灭澹林,西抑强秦,南支韩、魏。当是之时,赵几霸。其后会赵王迁立,其母倡也。王迁立,乃用郭开谗,卒诛李牧,令颜聚代之。是以兵破士北,为秦所禽灭。今臣窃闻魏尚为云中守,其军市租尽以飨士卒,私养钱,五日一椎牛,飨宾客军吏舍人,是以匈奴远避,不近云中之塞。虏曾一入,尚率车骑击之,所杀其众。夫士卒尽家人子,起田中从军,安知尺籍伍符。终日力战,斩首捕虏,上功莫府,一言不相应,文吏以法绳之。其赏不行而吏奉法必用。臣愚,以为陛下法太明,赏太轻,罚太重。且云中守魏尚坐上功首虏差六级,陛下下之吏,削其爵,罚作之。由此言之,陛下虽得廉颇、李牧,弗能用也。臣诚愚,触忌讳,死罪死罪!”文帝说。是日令冯唐持节赦魏尚,复以为云中守,而拜唐为车骑都尉,主中尉及郡国车士。(《史记·张释之冯唐列传》)

——冯唐回答汉文帝的话不仅直言不讳,而且十分刺耳,令人难以接受:“陛下虽得廉颇、李牧,弗能用也。”无怪乎刘恒当时下不来台。在非常讲究表达艺术的古代官场上,耿介的冯唐的确是个难得一觅的异数。当然,冯唐有他自己站得住脚的理由,汉文帝用人上的失误,奖惩上的失误,都足以说明他“虽得廉颇、李牧,弗能用也”。即便如此,冯唐的表达方式也不能不受到非议,因为他确实太不知道君臣之间的忌讳了。而“为尊者讳”则古有名训,是万万马虎不得的。

多亏汉文帝刘恒大度能容,激动之下尚能平抑自己的情绪,再来听取冯唐的陈说,并且从谏如流地作出了相应的纠正。古代的君主能有刘恒这个涵养水准的,实在是凤毛麟角,少之又少,故而这个故事便成了古代文人们大力渲染的典范。

7.臣恐天下贤才将尽,陛下欲与谁为治乎?

《汉武帝故事》曰:上性严急,法令峻刻,汲黯谏曰:“陛下不爱才乐士,求之为倦,比得一人,心劳苦神,未尽其用,辄已杀之。以有限之士,资无已之诛,臣恐天下贤才将尽,陛下欲与谁为治乎?”上笑喻之。黯曰:“愿陛下自今已后改之,无以臣愚不知理也。”(《太平御览·人事部·谏诤四》)

——汲黯是汉武帝时有名的直臣,因为汉武帝对臣工的惩处过于峻刻,心直口快的汲黯便当面进行批评,冀希汉武帝有所醒悟。看到汉武帝不重视他的意见,汲黯只能郑重地提醒汉武帝:“愿陛下自今已后改之,无以臣愚不知理也。”

8.善事上官,臣不敢奉诏

延视事四年,征诣洛阳,以病稽留,左转睢阳令,九真吏人生为立祠。拜武威太守,帝亲见,戒之曰:“善事上官,无失名誉。”延对曰:“臣闻忠臣不私,私臣不忠。履正奉公,臣子之节。上下雷同,非陛下之福。善事上官,臣不敢奉诏。”帝叹息曰:“卿言是也。”(《后汉书·循吏列传·任延》)

——任延是西汉末东汉初的一名循吏,却有着惊人的胆量和勇气。通过上述记载,我们可以看到他在被东汉光武帝召见时的耿介和实诚。光武帝刘秀要求他“善事上官,无失名誉”,或许是君主对官员最一般的规劝,而任延却犯了犟脾气,冲动地陈说自己无法奉诏。任延所言固然在理,而却为旧官场的潜规则所不容。

9.臣不读谶

桓谭字君山,沛国相人也……世祖即位,征待诏,上书言事失旨,不用。后大司空宋弘荐谭,拜议郎给事中。其后,有诏会议灵台所处,帝谓谭曰:“吾欲以谶决之,何如?”谭默然良久,曰:“臣不读谶。”帝问其故,谭复极言谶之非经。帝大怒曰:“桓谭非圣无法,将下斩之!”谭叩头流血,良久乃得解。出为六安郡丞,意忽忽不乐,道病卒,时年七十余。(《后汉书·桓谭冯衍列传》)

——作为东汉初期杰出的唯物主义思想家,桓谭在盛行一时的谶纬迷信面前毫不妥协,选择了战斗。以“臣不读谶”的不合作态度来拒绝回应刘秀皇帝的建造灵台之动议,凸显了桓谭实事求是的高尚品格。明明知道刘秀是通过谶纬迷信动员蛊惑民众再造汉家天下的,明明知道皇帝对谶纬迷信情有独钟,希望继续玩弄谶纬迷信的把戏,但是书生的秉性就是不肯更改,就是不肯违心地迎合最高领导,即便是下场极其悲惨,也不肯放弃自己的坚持。在这里,饱读诗书满腹经纶的桓谭几乎就是不知变通认死理的同义语。

只要联系刘秀的发迹史,就不难看出他尊崇谶纬迷信的真实心迹;只要认真读一读桓谭所上的反对谶纬迷信的奏折,就不难理解刘秀为何厌恶桓谭到了必欲除之而后快的程度。“对牛弹琴”徒劳无益,人称之为愚笨,桓谭之劝谏光武帝刘秀放弃对谶纬迷信的眷恋,无疑就是在重复对牛弹琴的错误。

“知其不可言而不言”,是古代贤哲的一种明智选择。知其不可言而不顾生死利害反复陈说,则是所谓的忠臣本分。从表达和倾听的视角来看,其高下不言而喻。然而,“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就士大夫阶层的使命而言,桓谭的故事就紧紧地和中国的传统文化联系在了一起,成了民族精神的象征。

10.论者嫌其铜臭!

骃从兄烈,有重名于北州,历位郡守、九卿。灵帝时,开鸿都门榜卖官爵,公卿州郡下至黄绶各有差。其富者则先入钱,贫者到官而后倍输,或因常侍、阿保别自通达。是时,段颎、樊陵、张温等虽有功勤名誉,然皆先输货财而后登公位。烈时因傅母入钱五百万,得为司徒。及拜日,天子临轩,百僚毕会。帝顾谓亲幸者曰:“悔不小靳,可至千万。”程夫人于傍应曰:“崔公冀州名士,岂肯买官?赖我得是,反不知姝邪?”烈于是声誉衰减。久之不自安,从容问其子钧曰:“吾居三公,于议者何如?”钧曰:“大人少有英称,历位卿守,论者不谓不当为三公;而今登其位,天下失望。”烈曰:“何为然也?”钧曰:“论者嫌其铜臭。”烈怒,举杖击之。钧时为虎贲中郎将,服武弁,戴鹖尾,狼狈而走。烈骂曰:“死卒,父楇而走,孝乎?”钧曰:“舜之事父,小杖则受,大杖则走,非不孝也。”烈惭而止。烈后拜太尉。(《后汉书·崔骃列传附兄烈》)

崔烈入钱五百万,为司徒。及辞帝,帝曰:“悔不少靳,可至千万。”子钧,字孔平,亦有时名。烈问钧曰:“我作公,天下谓何如?”对曰:“大人少有高名,不谓不当为公,但海内嫌其铜臭!”(《古今谭概·贪秽部》)

——东汉末崔烈少有清誉,后来却不耐寂寞,通过捐钱买官步入官场,一步步升迁做了高官,位至三公,却总是被人讥笑,崔烈心中不解,便问询儿子崔钧,性情直爽的崔钧也对之嗤之以鼻:“大人少有高名,不谓不当为公,但海内嫌其铜臭!”

11.百官贪污佞邪者为谁乎?

阳嘉三年,司隶校尉左雄荐举,征拜尚书。举与仆射黄琼同心辅政,名重朝廷,左右惮之。是岁河南、三辅大旱,五谷灾伤,天子亲自露坐德阳殿东厢请雨,又下司隶、河南祷祀河神、名山、大泽。诏书以举才学优深,特下策问曰:“朕以不德,仰承三统,夙兴夜寐,思协大中。顷年以来,旱灾屡应,稼穑焦枯,民食困乏。五品不训,王泽未流,群司素餐,据非其位。审所贬黜,变复之征,厥效何由?分别具对,勿有所讳。”举对曰:

“臣闻《易》称‘天尊地卑,乾坤以定’。二仪交构,乃生万物,万物之中,以人为贵。故圣人养之以君,成之以化,顺四节之宜,适阴阳之和,便男女婚娶不过其时。包之以仁恩,导之以德教,示之以灾异,训之以嘉祥。此先圣承乾养物之始也。夫阴阳闭隔,则二气否塞;二气否塞,则人物不昌;人物不昌,则风雨不时;风雨不时,则水旱成灾。陛下处唐、虞之位,未行尧、舜之政,近废文帝、光武之法,而循亡秦奢侈之欲,内积怨女,外有旷夫。今皇嗣不兴,东宫未立,伤和逆理,断绝人伦之所致也。非但陛下行此而已,竖宦之人,亦复虚以形势,威侮良家,取女闭之,至有白首殁无配偶,逆于天心。昔武王入殷,出倾宫之女;成汤遭灾,以六事克己;鲁僖遇旱,而自责祈雨;皆以精诚,转祸为福。自枯旱以来,弥历年岁,未闻陛下改过之效,徒劳至尊暴露风尘,诚无益也。又下州郡祈神致请。昔齐有大旱,景公欲祀河伯,晏子谏曰:‘不可。夫河伯以水为城国,鱼鳖为民庶。水尽鱼枯,岂不欲雨?自是不能致也。’陛下所行,但务其华,不寻其实,犹缘木求鱼,却行求前。诚宜推信革政,崇道变惑,出后宫不御之女,理天下冤枉之狱,除太官重膳之费。夫五品不训,责在司徒,有非其位,宜急黜斥。臣自藩外擢典纳言,学薄智浅,不足以对。《易传》曰:‘阳感天,不旋日。’惟陛下留神裁察。”

因召见举及尚书令成翊世、仆射黄琼,问以得失。举等并对以为宜慎官人,去斥贪污,离远佞邪,循文帝之俭,尊孝明之教,则时雨必应。帝曰:“百官贪污佞邪者为谁乎?”举独对曰:“臣从下州,超备机密,不足以别群臣。然公卿大臣数有直言者,忠贞也;阿谀苟容者,佞邪也。司徒视事六年,未闻有忠言异谋,愚心在此。”其后以事免司徒刘崎,迁举司隶校尉。(《后汉书·左周黄列传》)

——东汉顺帝刘保和名臣周举之间的对话颇有意趣。刘保要周举等人指陈时政得失,周举等便谏言“宜慎官人,去斥贪污,离远佞邪,循文帝之俭,尊孝明之教”;汉顺帝让他们说出朝廷百官之中谁是贪污佞邪之人——这个问题问得显然太过尖锐,周举则毫不含混其词,直截了当地指出了司徒刘琦难辞其咎。如此直来直去而又振聋发聩,实为官场上所罕见的一个景观。

12.天无二日,土无二王

汉复遣邓芝聘于吴,吴主谓之曰:“若天下太平,二主分治,不亦乐乎?”芝对曰:“天无二日,土无二王。如并魏之后,大王未深识天命,君各茂其德,臣各尽其忠,将提桴鼓,则战争方始耳。”吴王大笑曰:“君之诚款乃当尔邪!”(《资治通鉴》卷七十)

——刘备在世时,蜀汉和东吴两国是不共戴天的敌国。刘备死后,双方出于政治上的考量,转而改变国策,和平相处,联手对抗魏国。在新的形势下,蜀汉使臣邓芝来到了东吴。

面对吴主孙权提出的在消灭曹魏以后蜀汉、东吴两国和平共处的假设,邓芝没有避重就轻,支吾躲闪,而是实话实说,以天无二日、土无二王回应之。如此直来直去,反而赢得了孙权的好感。

13.孙皓妙对司马炎

庚寅,帝临轩,大会文武有位及四方使者,国子学生皆预焉。引见归命侯皓及吴降人,皓登殿稽颡。帝谓皓曰:“朕设此座以待卿久矣。”皓曰:“臣于南方,亦设此座以待陛下。”贾充谓皓曰:“闻君在南方凿人目,剥人面皮,此何等刑也?”皓曰:“人臣有弑其君及奸回不忠者,则加此刑耳。”充默然甚愧,而皓颜色无怍。

帝从容问散骑常侍薛莹孙皓所以亡,对曰:“皓昵近小人,刑罚放滥,大臣诸将,人不自保,此其所以亡也。”它日,又问吾彦,对曰:“吴主英俊,宰辅贤明。”帝笑曰:“若是,何故亡?”彦曰:“天禄永终,历数有属,故为陛下禽耳。”帝善之。(《资治通鉴》卷八十一)

吴平后,晋侍中庾峻等问皓侍中李仁曰:“闻吴主披人面,刖人足,有诸乎?”仁曰:“以告者过也。君子恶居下流,天下之恶皆归焉。盖此事也,若信有之,亦不足怪。昔唐、虞五刑,三代七辟,肉刑之制,未为酷虐。皓为一国之主,秉杀生之柄,罪人陷法,加之以惩,何足多罪!夫受尧诛者不能无怨,受桀赏者不能无慕,此人情也。”又问曰:“云归命侯乃恶人横睛逆视,皆凿其眼,有诸乎?”仁曰:“亦无此事,传之者谬耳。曲礼曰视天子由袷以下,视诸侯由颐以下,视大夫由衡,视士则平面,得游目五步之内;视上于衡则傲,下于带则忧,旁则邪。以礼视瞻,高下不可不慎,况人君乎哉?视人君相迕,是乃礼所谓傲慢;傲慢则无礼,无礼则不臣,不臣则犯罪,犯罪则陷不测矣。正使有之,将有何失?”凡仁所答,峻等皆善之,文多不悉载。(《三国志·吴书·三嗣主传》裴注)

——东吴末代皇帝孙皓以残暴闻名天下,亡国之后晋国君臣也经常拿这个话题寻开心,但孙皓却应对自如,了无怯色。看似心直口快,其实语带机锋。而《三国志·吴书·三嗣主传》裴注的相关记载,也可以看做是东吴降臣李仁为主子孙皓所蒙受的冤枉不实之词所作的辩驳。

14.桓灵之世,不闻此言

春,正月,丁丑朔,帝亲祀南郊。礼毕,喟然问司隶校尉刘毅曰:“朕可方汉之何帝?”对曰:“桓、灵。”帝曰:“何至于此?”对曰:“桓、灵卖官钱入官库,陛下卖官钱入私门。以此言之,殆不如也!”帝大笑曰:“桓、灵之世,不闻此言。今朕有直臣,固为胜之。”(《资治通鉴》卷八十一)

——晋武帝司马炎和司隶校尉刘毅之间的这段对话饶有意趣,刘毅的耿介,司马炎的宽容,西晋王朝官场的腐败,昭然若揭,令人忍俊不禁。

15.德非孔子,厄同匡人

苏峻时,孔群在横塘,为匡术所逼,王丞相保存术,因众坐戏语,令术劝群酒,以释横塘之憾。群答曰:“德非孔子,厄同匡人,虽阳和布气,鹰化为鸠,至于识者,犹憎其眼。”(《智品·雅品》)

——发生在东晋时的上述掌故牵涉到许多历史人物。孔群因为受了匡术的气而心有不平,宰相王导遂出面调和,让匡术向孔群敬酒以释前嫌。满肚子气的孔群心直口快,马上把自己和匡术的恩怨与春秋时孔子在匡地受匡人愚弄联系起来,说明自己心中的怨气很难抚平。秀才骂人不带脏字,孔群即是如此。

16.何有名士终日妄语!

王太尉问眉子:“汝叔名士,何以不相推重?”眉子曰:“何有名士终日妄语!”(《世说新语·轻诋》)

——上述典故发生在东晋时期。王太尉即太尉王衍;眉子即王玄,字眉子;王玄的叔父即善于品鉴人物的王澄。因为王澄看不上王玄,曾经骂王玄“志大其量”,故而王玄也不推重王澄。当王玄听到太尉王衍或许是明知故问时,遂不假思索地脱口便来了一句:哪有名士整天价胡言乱语呢?短短一句话,便将魏晋玄学之风表露得淋漓尽致。

17.此是智牙,主聪明长寿

北齐武成生牙,诸医以实对。帝怒。徐之才曰:“此是智牙,主聪明长寿。”帝大悦。(《古今谭概·容悦部》)

——北齐武帝明明是嘴里长了一颗牙,医生们据实回答,便惹得北齐武帝龙颜震怒;徐之才瞪着眼睛说瞎话,却让北齐武帝龙颜大悦。实话实说何以坐冷板凳,谄媚之徒何以吃得香,这则轶事为人们提供了广阔的思考空间。

18.公若实有灾眚,恐非禳所能解

房豹,字仲干,清河人。祖法寿,《魏书》有传。父翼宗。豹体貌魁岸,美音仪。释褐开府参军,兼行台郎中,随慕容绍宗。绍宗自云有水厄,遂于战舰中浴,并自投于水,冀以厌当之。豹曰:“夫命也在天,岂人理所能延促?公若实有灾眚,恐非禳所能解;若其实无,何禳之有。”绍宗笑曰:“不能免俗,聊复尔耳。”未几而绍宗遇溺,时论以为知微。(《北齐书·循吏列传·房豹》)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虽然这句老话尽人皆知,但是对之坚信不移的并不太多,而心存侥幸的则在所多有,南北朝时期的慕容绍宗就是这样一个心存侥幸之人。“绍宗自云有水厄,遂于战舰中浴,并自投于水,冀以厌当之。”在旁观者看来纯属儿戏,可叹可笑,而在当事人那里却执迷不悟,执着得很。正是因为这个缘故,房豹其人实话实说才有了惊世骇俗的意义。

19.能以瓦为之,则不漏矣

《唐书》曰:谷那律迁谏议大夫,尝从太宗出猎,在途遇雨,因问曰:“油衣若为得不漏?”那律曰:“能以瓦为之,则不漏矣。”意欲太宗弗为猎。太宗大悦,赐帛二百段。(《太平御览·人事部·谏诤四》)

——因为对唐太宗李世民游猎有意见,故而在听到大雨之后李世民问“油衣若为得不漏”时,谏议大夫谷那律迁便不假思索,脱口回了一句:“能以瓦为之,则不漏矣。”如此心直口快,令人哑然失笑。而更让人感动的是,李世民听后不怒反喜,下令赏赐了这位直臣。做领导的敢于让不同意见的人讲话,天不会塌下来;而大大小小权力在手的人们如能正确对待逆耳之言,政治社会的生态环境就无疑会大为改观。

20.公以公用我,奈何欲谢以私?

孙至远,始名鹏。而素立方奉使,谓家人曰:“古有待事名子,吾此役可命子孙矣。”遂以名之。少秀晤,能治《尚书》、《左氏春秋》,未见杜预《释例》而作《编记》,大趣略同。复撰《周书》,起后稷至赧,为传纪,令狐德棻许其良史。始调蒲州参军,累补乾封尉。上元时,制策高第,授明堂主簿。以丧解官,既除,调鸿胪主簿。奏戎狄簿领,高宗悦,擢监察御史里行。忤贵幸,外迁,久乃历司勋、吏部员外郎中。迁天官侍郎,知选事,疾令史受贿谢,多所绌易,吏肃然敛手。有王忠者,被放,吏谬书其姓为“士”,欲拟讫增成之,至远曰:“调者三万,无士姓,此必王忠。”吏叩头服罪。

至远之知选,以内史李昭德进,人或劝其往谢,答曰:“公以公用我,奈何欲谢以私?”卒不诣。故昭德衔之,出为壁州刺史。卒,年四十八。(《新唐书·循吏列传·孙至远》)

——孙至远被《新唐书》主编欧阳修收入“循吏”之中,当属好官之列。且不说他的政绩,单看他面对别人的善意提醒:应当去感谢举荐他做了天官侍郎、知选事的内史李昭德,他所说的那句话“公以公用我,奈何欲谢以私”便对之心生爱慕。此人似乎不通人情世故,却是一个靠自家真本领吃饭的男子汉。如其不然,他绝不会有如此惊人的胆识。

21.乱则杀之,又何虑焉?

玄宗在藩邸时,每岁戏于城南韦杜之间,尝因逐兔,意乐忘返,与其徒十余人饥倦,休息于大树下。忽有一书生,杀驴拔蒜,为具甚备,上顾而奇之。及与语,磊落不凡,问姓名,王琚也。自此每游必过其舍,或语多合上意,乃益亲之。及韦氏专制,上忧甚,密言之。琚曰:“乱则杀之,又何虑焉?”上遂纳其谋,平国内难,累拜琚为中书侍郎,预配飨。(《智品·能品》)

——唐玄宗李隆基结识书生王琚始于登基之前,做了皇帝以后,为了应付来自韦氏的威胁,李隆基又向王琚请教。王琚的回答果断而简洁:“乱则杀之,又何虑焉?”一句态度鲜明的建言,遂促使雄才大略的李隆基下定了用霹雳手段解决问题的决心。“莫谓书生空议论,头颅掷处血斑斑。”

22.龙章凤姿士不见用,麞头鼠目子乃求官邪?

初,苗晋卿数荐元载,揆轻载地寒,谓晋卿曰:“龙章凤姿士不见用,麞头鼠目子乃求官邪?”载闻,衔之。及秉政,奏揆试秘书监,江淮养疾。家百口,贫无禄,丐食取给,牧守稍厌慁,则去之,流落凡十六年。载诛,始拜睦州刺史。入为国子祭酒、礼部尚书。

德宗幸山南,揆素为卢杞所恶,用为入蕃会盟使,拜尚书左仆射。揆辞老,恐死道路,不能达命,帝恻然。杞曰:“和戎者,当练朝廷事,非揆不可。异时年少揆者不敢辞。”揆至蕃,酋长曰:“闻唐有第一人李揆,公是否?”揆畏留,因绐之曰:“彼李揆,安肯来邪?”还。卒凤州,年七十四,赠司空,谥曰恭。(《新唐书·李揆列传》)

——唐朝宰相李揆的人生经历,集中反映出了人性的弱点和人生的无奈。因为从内心深处看不起元载的为人,在同僚苗晋卿举荐元载的时候,便不假思索地脱口说了一句“龙章凤姿士不见用,麞头鼠目子乃求官邪?”故而彻底得罪了心胸狭窄的元载,在元载掌权的时候长期受到排挤、流放;因为和容貌丑陋心肠歹毒的权相卢杞同朝为官,性情耿介的李揆便成了卢杞必欲置之死地而后快的对象,于是年纪老迈的尚书左仆射便有了凶险叵测的吐蕃之行。虽然说“直言贾祸”自古皆然,但读这篇掌故依旧令人毛骨悚然。至于李揆因担心性命不保,而不敢在吐蕃国主面前承认自己就是李揆,虽然情有可原,但毕竟缺少了些许男子汉“行不更名、坐不改姓”的雄风豪气。

23.为政之本,要得有道贤人乃治

关播,字务元,卫州汲人。及进士第。邓景山节度青齐、淮南,再署幕府。迁右补阙。与神策军使王驾鹤为姻家,元载恶之,出为河南兵曹参军事,数试属县,政异等。陈少游镇浙东、淮南,表为判官,摄滁州刺史。李灵耀叛,少游屯淮上,所在盗贼猬奋,播储赀力,给军兴,人无愁苦。杨绾、常衮皆善播,引为都官员外郎。

德宗初,湖南峒贼王国良惊剽州县,不可制,诏播宣辑,因得请事,对殿中。帝问政治之要,播曰:“为政之本,要得有道贤人乃治。”帝曰:“朕比下诏求贤才,又遣使黜陟,搜逮所遗,须能者用之,若何?”播曰:“陛下虽求贤,又使举荐,然止得求名文辞士,焉有有道贤人肯奉牒丐举选邪?”帝悦,曰:“卿姑去,还当更议。”播且言:“奉诏平贼,有如不受命,臣请发州兵剪定之。”帝曰:“善。”及还,再迁给事中。故事,诸司甲库,以令史直曹,刓脱为奸。播悉易以士人,时韪其法。

历吏部侍郎。帝求宰相,卢杞雅知播韦柔可制,因从容言播材任宰相,其儒厚可镇浮动。乃拜中书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政一决于杞。尝论事帝前,播意不可,避坐欲有所言,杞目禁辄止,退让播曰:“以君寡言,故至此,奈何欲开口争事邪!”播即喑畏毋敢与。(《新唐书·关播列传》)

——关播在唐德宗年间步入政坛,一路做到宰相,然观其所言,前后判若两人。做都官员外郎时的关播颇有胆略,回答德宗皇帝提问时直来直去,毫不讳言;做了宰相以后为了自保,却受制于奸相卢杞,只能做卢杞的陪衬,在皇帝面前缄口不言。

24.绛言骨鲠,真宰相也

六年,罢学士,迁户部侍郎,判本司。帝以户部故有献,而绛独无有,何哉?答曰:“凡方镇有地则有赋,或啬用度易羡余以为献。臣乃为陛下谨出纳,乌有羡赢哉?若以为献,是徙东库物实西库,进官物结私恩。”帝瞿然悟。

帝每有询访,随事补益,所言无不听,欲遂以相。而承璀宠方盛,忌其进,阴有毁短,帝乃出承璀淮南监军。翌日,拜绛中书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封高邑男。方江淮岁俭,民荐饥,有御史使还,奏不为灾,帝以语绛,答曰:“方隅皆陛下大臣,奏孰不实?而御史苟悦陛下耳。凡君人者当任大臣,无使小臣得以间,愿出其名显责之。”

李吉甫尝盛赞天子威德,帝欣然,绛独曰:“陛下自视今日何如汉文帝时?”帝曰:“朕安敢望文帝?”对曰:“是时贾谊以为措火积薪下,火未及然,因以为安,其忧如此。今法令所不及者五十余州,西戎内讧,近以泾、陇为鄙,去京师远不千里,烽燧相接也;加比水旱无年,仓廪空虚。诚陛下焦心销志求济时之略,渠便高枕而卧哉!”帝入谓左右曰:“绛言骨鲠,真宰相也。”遣使者赐酴醾酒。(《新唐书·李绛列传》)

——李绛是唐宪宗时代直言敢谏的名相,史书对之反复征引典故加以赞誉。从宪宗“绛言骨鲠,真宰相也”的评价中,不难想见李绛在宪宗心目中的高大形象。

25.散小储成大储,捐小宝固大宝

陆贽,字敬舆,苏州嘉兴人。十八第进士,中博学宏辞。调郑尉,罢归。寿州刺史张镒有重名,贽往见,语三日,奇之,请为忘年交。既行,饷钱百万,曰:“请为母夫人一日费。”贽不纳,止受茶一串,曰:“敢不承公之赐?”以书判拔萃补渭南尉。

……始,帝播迁,府藏委弃,卫兵无褚衣。至是,天下贡奉稍至,乃于行在夹庑署琼林、大盈二库,别藏贡物。贽谏,以为:“琼林、大盈于古无传。旧老皆言:开元时贵臣饰巧以求媚,建言郡邑赋税,当委有司以制经用,其贡献悉归天子私有之。荡心侈欲,亦终以饵寇。今师旅方殷,疮痛呻吟之声未息,遽以珍贡私别库,恐群下有所觖望,请悉出以赐有功。令后纳贡必归之有司,先给军赏,瑰怪纤丽无得以供。是乃散小储成大储,捐小宝固大宝也。”帝悟,即撤其署。(《新唐书·陆贽列传》)

——唐代官员陆贽的两则掌故耐人寻思。早年与寿州刺史张镒一见如故,而辞行时面对张镒馈赠的百万钱,陆贽却不肯接受,“止受茶一串”,以表示接受了张镒之赐。及到做了高官以后,谏阻德宗皇帝设置琼林、大盈二库,别藏贡物,劝德宗把金钱用到正经地方,严明赏罚,鼓励士气,“散小储成大储,捐小宝固大宝”。所指虽不相同,读来却总有一种隐隐相同的感觉。

26.丈夫临大事当自决胸怀

宋太祖英武有度量,屡立战功,将士皆归心焉。及将北征,京师喧言:“出军之日,当立点检为天子。”富豪或挚家逃匿外州,独宫中不知之。太祖惧,密以告家人曰:“外间汹汹如此,将若之何?”太祖姊方在厨,引面杖击之曰:“丈夫临大事,可否,当自决胸怀,乃来家间恐怖妇女何为?”太祖默然而出。(《益智编·定策》)

——明人孙能传编著的《益智编》辑入了这则轶事,讲了赵匡胤陈桥兵变前夕的复杂心态,而乃姊在厨房一边击打擀面杖一边说出来的言语,无疑是促使赵匡胤下定最后决心的重要动因。这位奇女子心直口快,快人快语,读来令人为之提神解气。

27.谁为陛下画此策者?罪可斩也!

先是,寇准已决亲征之议,参知政事王钦若以寇深入,密言于上,请幸金陵,签书枢密院事陈尧叟请幸成都。上复以问准,时钦若、尧叟在旁,准心知钦若江南人,故请南幸,尧叟蜀人,故请西幸,乃阳为不知,曰:“谁为陛下画此策者?罪可斩也。今天子神武,而将帅协和,若车驾亲征,彼自当遁去,不然,则出奇以挠其谋,坚守以老其众。劳逸之势,我得胜算矣,奈何欲委弃宗社,远之楚、蜀耶!”上乃止,二人由是怨准。(《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五十七)

——读上述故事,爱憎分明、心直口快的寇准就好像站在人们的面前,而寇准和奸臣王钦若究竟为何结怨的问题,亦随之迎刃而解。

28.臣之忧正恐在左右尔

王素,字仲仪,太尉旦季子也。赐进士出身,至屯田员外郎。御史中丞孔道辅荐为侍御史。道辅贬,出知鄂州。仁宗思其贤,擢知谏院。素方壮年,遇事感发。尝言:“今中外无名之费,倍蓰于前,请省其非急者。”适皇子生,将进百僚以官,惠诸军以赏。素争曰:“今西夏畔涣,契丹要求,县官之须,且日急矣。宜留爵秩以赏战功,储金缯以佐边费。”议遂已。

……王德用进二女子,素论之,帝曰:“朕真宗皇帝之子,卿王旦之子,有世旧,非他人比也。德用实进女,然已事朕左右,奈何?”素曰:“臣之忧正恐在左右尔。”帝动容,立命遣二女出。赐素银绯,擢天章阁待制、淮南都转运按察使。(《宋史·王素列传》)

——王素是北宋名相王旦之子,其直来直去的言语风格殊堪敬佩。仁宗赵祯笑纳了佞臣王德用进献的两个女子,王素立刻面见赵祯询问。赵祯据实相告,那两名女子“已事朕左右”,王素却毫不退让:“臣之忧正恐在左右尔。”或许是因为有前辈的交情做基础,王素才敢于如此了无顾忌。“良药苦口利于病,忠言逆耳利于行。”但是,似乎利于行的逆耳忠言也需要君臣之间相互信任作为前提。

29.出在安石口,入在子瞻耳

三年,神宗数有意复用,辄为当路者沮之。神宗尝语宰相王珪、蔡确曰:“国史至重,可命苏轼成之。”珪有难色。神宗曰:“轼不可,姑用曾巩。”巩进《太祖总论》,神宗意不允,遂手札移轼汝州,有曰:“苏轼黜居思咎,阅岁滋深,人材实难,不忍终弃。”轼未至汝,上书自言饥寒,有田在常,愿得居之。朝奏入,夕报可。

道过金陵,见王安石,曰:“大兵大狱,汉、唐灭亡之兆。祖宗以仁厚治天下,正欲革此。今西方用兵,连年不解,东南数起大狱,公独无一言以救之乎?”安石曰:“二事皆惠卿启之,安石在外,安敢言?”轼曰:“在朝则言,在外则不言,事君之常礼耳。上所以待公者,非常礼,公所以待上者,岂可以常礼乎?”安石厉声曰:“安石须说。”又曰:“出在安石口,入在子瞻耳。”又曰:“人须是知行一不义,杀一不辜,得天下弗为,乃可。”轼戏曰:“今之君子,争减半年磨勘,虽杀人亦为之。”安石笑而不言。(《宋史·苏轼列传》)

——苏轼与王安石,同为旷世大文豪,却属政坛上的冤家对头。王安石首先将苏轼排挤出了朝廷,而他自己随后也被政敌排挤出了朝廷权力中枢。金陵相逢,可谓是沦落人遇沦落人。仔细品味两位大人物的对话,不能不为他们的坦诚、直来直去所折服。唯有真正的对手,才能一眼看穿对方的内心世界;唯有经过一番仕途的坎坷磨难,才能说出如此具有穿透力的犀利语言。

30.袖中弹文,乃新参也

王安石执政,士大夫多以为得人,吕诲独以为不可大用。将入对,司马光密问所言何事,诲曰:“袖中弹文,乃新参也。”光愕然,曰:“众喜得人,奈何论之?”诲曰:“君实亦为是言耶?安石好执偏见,轻信奸回。听其言则美,施于用则疏。”上疏曰:“大奸似忠,大诈似信,安石外示朴野,中藏巧诈。徒文言而饰非,将罔上而欺下。误天下苍生者,必此人也。”疏奏,罢诲知邓州。诲既斥,安石益横,光由是服诲之先见,自以为不及也。诲三居言职,始论陈旭,次论欧阳修,最后论王安石。凡三见黜,人推其鲠直。(《智品·能品》)

——王安石是北宋时代的改革家,也是一个历史上的争议人物。王安石甫一担任宰相,朝野上下一片赞扬声,御史中丞吕诲便认为王安石不适合做宰相,因而孤军作战,奋起弹劾,结果被贬徙为邓州知州。其时,王安石的老对手司马光见王安石风头正盛,也不敢贸然议论。姑且不论他们之间争论的是非曲直,单就吕诲快人快语,毫不隐讳自己的政治观点而言,就值得人们景仰。

31.公亦不得为无罪

戬,字天祺。起进士,调阌乡主簿,知金堂县。诚心爱人,养老恤穷,间召父老使教督子弟。民有小善,皆籍记之。以奉钱为酒食,月吉,召老者饮劳,使其子孙侍,劝以孝弟。民化其德,所至狱讼日少。

熙宁初,为监察御史里行。累章论王安石乱法,乞罢条例司及追还常平使者。劾曾公亮、陈升之、赵抃依违不能救正,韩绛左右徇从,与为死党,李定以邪谄窃台谏。且安石擅国,辅以绛之诡随,台臣又用定辈,继续而来,芽蘖渐盛。吕惠卿劾薄辩给,假经术以文奸言,岂宜劝讲君侧。书数十上,又诣中书争之,安石举扇掩面而笑,戬曰:“戬之狂直宜为公笑,然天下之笑公者不少矣。”赵抃从旁解之,戬曰:“公亦不得为无罪。”抃有愧色。遂称病待罪。(《宋史·道学列传一·张载附弟戬》)

——张戬是北宋名臣哲学家张载的弟弟,曾担任监察御史。身为言官,张戬多次抨击王安石的变法举措,甚至前往中书省和王安石争论,王安石却“举扇掩面而笑”。张戬毫不气馁,马上指出天下之人嘲笑王安石的更多。赵抃见状出言劝解,张戬曾经因赵抃身为大臣而依违两可,不敢公然反对王安石的主张而弹劾过他,如今见到赵抃为王安石说话,顿时不满之情脱口而出:“公亦不得为无罪。”说话率直到了这个程度,无怪乎赵抃羞愧满面、无地自容,称病待罪。

32.也是个不爽利的人!

鲁达又道:“老儿,你来。洒家与你些盘缠,明日便回东京去如何?”父女两个告道:“若是能勾得回乡去时,便是重生父母,再长爷娘。只是店主人家如何肯放?郑大官人须着落他要钱。”鲁提辖道:“这个不妨事,俺自有道理。”便去身边摸出五两来银子,放在桌上,看着史进道:“洒家今日不曾多带得些出来;你有银子,借些与俺,洒家明日便送还你。”史进道:“值甚么,要哥哥还。”去包裹里取出一锭十两银子放在桌上。鲁达看着李忠道:“你也借些出来与洒家。”李忠去身边摸出二两来银子。鲁提辖看了,见少,便道:“也是个不爽利的人!”鲁达只把这十五两银子与了金老,分付道:“你父女两个将去做盘缠,一面收拾行李。俺明日清早来发付你两个起身,看那个店主人敢留你!”金老并女儿拜谢去了。鲁达把这二两银子丢还了李忠。(《水浒传》第三回)

——读这段文字,心直口快、直来直去、毫不遮掩的鲁达鲁智深就像是活生生地站在人们面前。因为同情金老父女的不幸遭遇,鲁达便要自掏腰包帮助他们逃出苦海;因为自个身上带的银子不多,便向史进、李忠两个借,史进随手拿出十两纹银,而李忠却只摸出二两银子。于是,鲁达的不快马上形之于色,“也是个不爽利的人!”脱口而出,还索性将银子丢还给了李忠。说话行事到了这个份上,天孤星鲁达鲁智深怎能让人不喜欢呢?

33.相臣谋国不臧,恐贻后世讥

八年,还军鄂州。王庶视师江、淮,飞与庶书:“今岁若不举兵,当纳节请闲。”庶甚壮之。秋,召赴行在,命诣资善堂见皇太子。飞退而喜曰:“社稷得人矣,中兴基业,其在是乎?”会金遣使将归河南地,飞言:“金人不可信,和好不可恃,相臣谋国不臧,恐贻后世讥。”桧衔之。(《宋史·岳飞列传》)

——主战派岳飞和投降派秦桧正邪不两立,而岳飞在闻听秦桧私下运作的南北议和初有眉目时,当即指出“金人不可信,和好不可恃,相臣谋国不臧,恐贻后世讥”。岳飞之言固然一语中的,却在无意中深深得罪了秦桧,秦桧后来必欲将岳飞置之死地而后快,当与此不无关系。

34.彼虽不反,此反道也

六年,命与太常卿徐世隆定朝仪,仪成,帝临观,甚悦。又诏与太保刘秉忠、左丞张文谦定官制,衡历考古今分并统属之序,去其权摄增置冗长侧置者,凡省部、院台、郡县与夫后妃、储藩、百司所联属统制,定为图。七年,奏上之。翌日,使集公卿杂议中书、院台行移之体,衡曰:“中书佐天子总国政,院台宜具呈。”时商挺在枢密,高鸣在台,皆不乐,欲定为咨禀,因大言以动衡曰:“台院皆宗亲大臣,若一忤,祸不可测。”衡曰:“吾论国制耳,何与于人?”遂以其言质帝前,帝曰:“衡言是也,吾意亦若是。”

未几,阿合马为中书平章政事,领尚书省六部事,因擅权,势倾朝野,一时大臣多阿之,衡每与之议,必正言不少让。已而其子又有佥枢密院之命,衡独执议曰:“国家事权,兵民财三者而已。今其父典民与财,子又典兵,不可。”帝曰:“卿虑其反邪?”衡对曰:“彼虽不反,此反道也。”阿合马由是衔之,亟荐衡宜在中书,欲因以事中之。俄除左丞,衡屡入辞免,帝命左右掖衡出。衡出及阈,还奏曰:“陛下命臣出,岂出省邪?”帝笑曰:“出殿门耳。”(《元史·许衡列传》)

——品读上述记载,一个秉性刚直、憨态可掬的老臣许衡已经或隐或现地出现在人们的眼前。“吾论国制耳,何与于人?”“国家事权,兵民财三者而已。今其父典民与财,子又典兵,不可。”“彼虽不反,此反道也。”此类语言令人读来犹如醍醐灌顶,受益终生。

35.天下何如而治?

赵璧,字宝臣,云中怀仁人。世祖为亲王,闻其名,召见,呼秀才而不名,赐三僮,给薪水,命后亲制衣赐之,视其试服不称,辄为损益,宠遇无与为比。命驰驿四方,聘名士王鹗等。又令蒙古生十人从璧受儒书。敕璧习国语,译《大学衍义》,时从马上听璧陈说,辞旨明贯,世祖嘉之。

宪宗即位,召璧问曰:“天下何如而治?”对曰:“请先诛近侍之尤不善者。”宪宗不悦。璧退,世祖曰:“秀才,汝浑身是胆耶!吾亦为汝握两手汗也。”(《元史·赵璧列传》)

——赵璧是元世祖忽必烈做亲王时网罗在身边的人才,其耿介的个性、无所畏惧的胆略却让忽必烈为之握出了两手汗。的确,天威难测,面对蒙古国宪宗皇帝“天下何如而治?”的请益,赵璧竟然敢了无顾忌地要求宪宗首先诛杀其“近侍之尤不善者”,如此触犯宪宗皇帝的逆鳞,后果实在是难以预料。“必有非常之人,然后有非常之事。”朝堂之上有心直口快的诤臣,皇帝老儿才有可能听到实话真话心里话,才有可能了解到朝堂外面的真实情形。

36.今居正留而台得罪,无乃非仁宗待唐介意乎!

王樵,字明远,金坛人。父臬,兵部主事。谏武宗南巡,被杖。终山东副使。樵举嘉靖二十六年进士,授行人。历刑部员外郎。著《读律私笺》,甚精核。胡宗宪计降汪直,欲赦直以示信。樵言此叛民与他纳降异,直遂诛。迁山东佥事,移疾归。

万历初,张居正柄国,雅知樵,起补浙江佥事,擢尚宝卿。刘台劾居正,居正乞归。诸曹奏留之,樵独请全谏臣以安大臣,略言:“自古明主欲开言路,言不当,犹优容之;大臣欲广上德,人攻己,犹荐拔之。如宋文彦博于唐介是也。今居正留而台得罪,无乃非仁宗待唐介意乎!”居正大恚,出为南京鸿胪卿。(《明史·王樵列传》)

——直言贾祸,史不绝书。明代万历年间,为人耿介的尚宝卿王樵因为不看上司脸色、不肯随波逐流,直言心中所思所想,深深得罪了大权在握的内阁首辅张居正,而被排挤出朝廷。虽然已经是陈年往事,虽然不过是纸上故事,然而捧读之余,依然令人感慨系之,许久不能释怀。

37.书生之言当信,道旁之口当察

陈瓒,字廷稞,常熟人。嘉靖三十五年进士。授江西永丰知县。治最,擢刑科给事中。劾罢严嵩党祭酒王才、谕德唐汝楫。迁左给事中。劾文选郎南轩,请录建言废斥者。帝震怒,杖六十除名。隆庆元年,起官吏科,请恤杨最、杨爵、罗洪先、杨继盛,而诛奸党之杀沈炼者。帝可之,杨顺、路楷皆逮治。其冬,擢太常少卿。

高拱恶瓒为徐阶所引,瓒已移疾归,竟坐浮躁谪洛川丞,不赴。万历中,累官刑部左侍郎。初,瓒为拱所恶,被斥,及张居正柄政,亦恶之,不召。居正死,始以荐起会稽县丞。其后官侍郎。

稽勋郎顾宪成疏论时弊谪官,瓒责大学士王锡爵曰:“宪成疏最公,何以得谴?”锡爵曰:“彼执书生之言,徇道旁之口,安知吾辈苦心。”瓒曰:“恐书生之言当信,道旁之口当察,宪成苦心亦不可不知也。”锡爵默然。瓒前后忤执政如此。(《明史·陈瓒列传》)

——明代官员陈瓒的仕途充满了坎坷,先后几位执政大臣高拱、张居正、王锡爵之所以都很厌恶他,和他性情耿介,喜欢直来直去,说话从来不看上司的脸色有着莫大的关系。从上述陈瓒和王锡爵的对话中不难看出,陈瓒说得并没有错,只是过于直白的表达方式令对方难以接受而已。

38.今已饱,不复驻

罗友,字他仁,襄阳人,作荆州从事。桓宣武为王车骑洽集别。友进坐良久,辞出。宣武曰:“卿向欲咨事,何以便去?”答曰:“友闻白羊肉羹,一生未曾得吃,故冒求前耳。无事可咨。今已饱,不复驻。”了无怍色。(《古今谭概·佻达部》)

——像罗友一样胸怀坦荡、实话实说的人,实在是难得一觅呀!

39.撒尿对骂,当场拜师

章太炎在日本编《民报》之余,颇有余闲。一夜,正在寓所写文章,忽闻窗外飒飒之音如瀑布下泻,一股腥臊的尿味足令人作呕。章太炎即时怒火中烧,开门大骂:“王八蛋,没娘养的,不去厕所,随处撒尿!”楼上一位青年,也报之以骂,彼此互不相让,几乎动起武来。邻居前来劝解,大家通过姓名,楼上青年才知道是鼎鼎大名的章太炎,赶快道歉,并愿拜在门下折节称弟子。这就是年方二十的黄侃。后来章太炎说:“余违难居东,季刚(黄侃字)始从余学,年逾冠耳,所为文辞,已渊懿异凡俗,因教授小学经说,时亦赋诗唱和。”(《百年国士·章炳麟渊博怪诞》)

——通过袁宙宗“章炳麟渊博怪诞”一文,人们可以多方位地认识国学大师章太炎先生的怪诞,而他和黄侃因撒尿对骂而结为师徒的轶事,无疑给人留下的印象最为深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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