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玖 犯颜直谏

表达与倾听(上下册) 作者:


玖 犯颜直谏

1.见过则谏,不用则死

纣作炮烙之刑,王子比干曰:“主暴不谏,非忠臣也;畏死不言,非勇士也。见过则谏,不用则死,忠之至也。”遂进谏,三日不去朝,纣因而杀之。(《新序·节士》)

——在中国古代历史上,商纣朝的王子比干堪称不惧生死、犯颜直谏的楷模。比干的人生信念坚定而明确:发现君主有错误就要反复劝谏,宁死也要做忠臣。“主暴不谏,非忠臣也;畏死不言,非勇士也。见过则谏,不用则死,忠之至也。”比干的这几句话,足以令贪权恋位、贪生怕死之徒汗颜。

2.君奚不斫也?

《说苑》曰:齐景公游于海上而乐之,六月不归,令左右曰:“敢有先言归者,致死不赦!”颜烛趋进谏曰:“君乐治海上而六月不归,彼倘有治国者,君且安得乐此海也。”景公援戟将斩之,颜烛进,抚衣待之,曰:“君奚不斫也?昔者桀杀关龙逄,纣杀王子比干。君之贤,非比二主也;臣之材,亦非比二子也。君奚不斫?以臣参此二人者,不亦可乎?”景公说,遂归。中道闻国人谋不内矣。(《太平御览·人事部·谏诤六》)

——颜烛和齐景公的关系显然不一般。在齐景公游兴大发之际,颜烛敢于直言劝谏,齐景公怒不可遏,作势要用戟斩杀颜烛,颜烛不仅不求饶,反而“抚衣待之”,责问齐景公“君奚不斫也?昔者桀杀关龙逄,纣杀王子比干。君之贤,非比二主也;臣之材,亦非比二子也。君奚不斫?以臣参此二人者,不亦可乎?”经颜烛这么一闹,齐景公反倒转怒为喜,下令返回都城。

3.东方朔谏除上林苑

初,建元三年,微行始出,北至池阳,西至黄山,南猎长杨,东游宜春。微行常用饮酎已。八九月中,与侍中常侍武骑及待诏陇西北地良家子能骑射者期诸殿门,故有“期门”之号自此始。微行以夜漏下十刻乃出,常称平阳侯。旦明,入山下驰射鹿豕狐兔,手格熊罴,驰骛禾稼稻粳之地。民皆号呼骂詈,相聚会,自言鄠杜令。令往,欲谒平阳侯,诸骑欲击鞭之。令大怒。使吏呵止,猎者数骑见留,乃示以乘舆物,久之乃得去。时夜出夕还,后赍五日粮,会朝长信官,上大欢乐之。是后,南山下乃知微行数出也,然尚迫于太后,未敢远出。丞相御史知指,乃使右辅都尉徼循长杨以东,右内史发小民共待会所。后乃私置更衣,从宣曲以南十二所,中休更衣,投宿诸宫,长杨、五柞、倍阳、宣曲尤幸。于是上以为道远劳苦,又为百姓所患,乃使太中大夫吾丘寿王与待诏能用算者二人,举籍阿城以南,盩厔以东,宜春以西,提封顷亩,乃其贾直,欲除以为上林苑,属之南山。又诏中尉、左右内史表属县草田,欲以偿鄠杜之民。吾丘寿王奏事,上大说称善。时朔在傍,进谏曰:

“臣闻谦逊静悫,天表之应,应之以福;骄溢靡丽,天表之应,应之以异。今陛下累郎台,恐其不高也;弋猎之处,恐其不广也。如天不为变,则三辅之地尽可以为苑,何必盩厔、鄠、杜乎!奢侈越制,天为之变,上林虽小,臣尚以为大也。

“夫南山,天下之阻也,南有江、淮,北有河、渭,其地从汧、陇以东,商、雒以西,厥壤肥饶。汉兴,去三河之地,止霸、产以西,都泾、渭之南,此所谓天下陆海之地,秦之所以虏西戎兼山东者也。其山出玉石,金、银、铜、铁,豫章、檀、柘,异类之物,不可胜原,此百工所取给,万民所卬足也。又有粳稻、梨、栗、桑、麻、竹箭之饶,土宜姜芋,水多蛙鱼,贫者得以人给家足,无饥寒之忧。故酆、镐之间号为土膏,其贾亩一金。今规以为苑,绝陂池水泽之利,而取民膏腴之地,上乏国家之用,下夺农桑之业,弃成功,就败事,损耗五谷,是其不可一也。且盛荆棘之林,而长养麋鹿,广狐兔之苑,大虎狼之虚,又坏人冢墓,发人室庐,令幼弱怀土而思,耆老泣涕而悲,是其不可二也。斥而营之,垣而囿之,骑驰东西,车骛南北,又有深沟大渠,夫一日之乐不足以危无堤之舆,是其不可三也。故务苑囿之大,不恤农时,非所以强国富人也。

“夫殷作九市之宫而诸侯畔,灵王起章华之台而楚民散,秦兴阿房之殿而天下乱。粪土愚臣,忘生触死,逆盛意,犯隆指,罪当万死,不胜大愿,愿陈《泰阶六符》,以观天变,不可不省。”

是日因奏《泰阶》之事,上乃拜朔为太中大夫给事中,赐黄金百斤。然遂起上林苑,如寿王所奏云。(《汉书·东方朔传》)

——东方朔是历史上有名的滑稽人物,司马迁的《史记》便将其列入《滑稽列传》当中。不过,东方朔劝谏汉武帝不要兴建上林苑,所使用的却不是通常所用的正话反说的方式,而是一本正经的直言劝谏。人微言轻,自古皆然。在汉武帝刘彻的眼里,东方朔这样的滑稽人物不过是茶余饭后的一剂调料而已,正儿八经的危言劝谏汉武帝是不会听进去的。对于他已经铁了心要做的事情,自然不会因为东方朔这个小人物的话便改弦更张。于是乎东方朔得到了赏赐,而上林苑却照建不误。

4.不宜追录小恩,亏失大典

初,帝废为济阴王,乳母宋娥与黄门孙程等共议立帝,帝后以娥前有谋,遂封为山阳君,邑五千户。又封大将军梁商子冀襄邑侯。雄上封事曰:“夫裂土封侯,王制所重。高皇帝约,非刘氏不王,非有功不侯。孝安皇帝封江京、王圣等,遂致地震之异。永建二年,封阴谋之功,又有日食之变。数术之士,咸归咎于封爵。今青州饥虚,盗贼未息,民有乏绝,上求禀贷。陛下乾乾劳思,以济民为务。宜循古法,宁静无为,以求天意,以消灾异。诚不宜追录小恩,亏失大典。”帝不听。雄复谏曰:

“臣闻人君莫不好忠正而恶谗谀,然而历世之患,莫不以忠正得罪,谗谀蒙幸者,盖听忠难,从谀易也。夫刑罪,人情之所甚恶;贵宠,人情之所甚欲。是以时俗为忠者少,而习谀者多。故令人主数闻其美,稀知其过,迷而不悟,至于危亡。臣伏见诏书,顾念阿母旧德宿恩。欲特加显赏。案尚书故事,无乳母爵邑之制,唯先帝时阿母王圣为野王君。圣造生谗贼废立之祸,生为天下所咀嚼,死为海内所欢快。桀、纣贵为天子,而庸仆羞与为比者,以其无义也。夷、齐贱为匹夫,而王侯争与为伍者,以其有德也。今阿母躬蹈约俭,以身率下,群僚蒸庶,莫不向风,而与王圣并同爵号,惧违本操,失其常愿。臣愚以为凡人之心,理不相远,其所不安,古今一也。百姓深惩王圣倾覆之祸,民萌之命,危于累卵,常惧时世复有此类。怵惕之念,未离于心;恐惧之言,未绝乎口。乞如前议,岁以千万给奉阿母,内足以尽恩爱之欢,外可不为吏民所怪。梁冀之封,事非机急,宜过灾厄之运,然后平议可否。”

会复有地震、缑氏山崩之异,雄复上疏谏曰:“先帝封野王君,汉阳地震,今封山阳君而京城复震,专政在阴,其灾尤大。臣前后瞽言封爵至重,王者可私人以财,不可以官,宜还阿母之封,以塞灾异。今冀已高让,山阳君亦宜崇其本节。”雄言数切至,娥亦畏惧辞让,而帝恋恋不能已,卒封之。(《后汉书·左周黄列传》)

——东汉在顺帝时开始明显走下坡路,这和顺帝刘保即位后重用外戚梁冀有很大的关系。因为乳母宋娥和执金吾梁商在刘保登基时出过大力,刘保即位后便要投桃报李,分封宋娥和梁商的儿子。于是,尚书令左雄挺身而出、犯颜直谏。左雄的谏言虽然未能劝阻顺帝刘保收回成命,却在当时产生了很大的影响。据《资治通鉴》卷五十一记载,不仅刘保的乳母宋娥畏惧辞让,就连梁商也一连十余次上书,请求顺帝允准送回对梁冀的封赠。“于是冀父商让还冀封,书十余上,帝乃从之。”由此看来,正邪势力的消长变化往往取决于人们如何选择如何行动。在许多时候,邪恶势力的嚣张是以正义声音的胆怯乃至泯灭为前提的。

5.陛下徙士家,其计安出?

《魏志》曰:辛毗,字佐治,颍川人。帝践祚,为侍中。帝欲徙冀州士家十万民实河南。时连蝗民饥,群司以为不可,而帝意甚盛,毗与朝臣俱求见,帝知其欲谏,作色以见之,皆莫敢言。毗曰:“陛下徙士家,其计安出?”帝曰:“卿谓我徙之非耶?”毗曰:“诚以为非也。”帝曰:“吾不与卿共议也。”毗曰:“陛下以臣不肖,置之左右,厕之谋议之官,安得不与臣议耶!臣所言非私也,乃社稷之虑也。”帝不答,起入内;毗随而引其裾,帝遂奋衣而还,良久乃出,曰:“佐治,卿持我何太急耶?”毗曰:“今徙,既失民心,又无以食也。”帝遂徙其半。

尝从帝射雉,帝曰:“射雉乐哉!”毗曰:“于陛下甚乐,而于群下甚苦。”帝默然,为之希出。(《太平御览·人事部·谏诤三》)

——从上面的两则掌故中,不难看出颇有责任感的魏国侍中辛毗身为近臣,在主子决策失当的时候,不仅有犯颜直谏的胆量,而且有善于表达的艺术。故而其面折廷争,往往能为主子所采纳。

6.自新之路永绝,愧悔之心莫见

裴肃,字神封,河东闻喜人也。父侠,周民部大夫。肃少刚正有局度,少与安定梁毗同志友善。仕周,释褐给事中士,累迁御正下大夫。以行军长史从韦孝宽征淮南。属高祖为丞相,肃闻而叹曰:“武帝以雄才定六合,坟土未干,而一朝迁革,岂天道欤!”高祖闻之,甚不悦,由是废于家。

开皇五年,授膳部侍郎。后二岁,迁朔州总管长史,转贝州长史,俱有能名。仁寿中,肃见皇太子勇、蜀王秀、左仆射高颎俱废黜,遣使上书曰:“臣闻事君之道,有犯无隐,愚情所怀,敢不闻奏。窃见高颎以天挺良才,元勋佐命,陛下光宠,亦已优隆。但鬼瞰高明,世疵俊异,侧目求其长短者,岂可胜道哉!愿陛下录其大功,忘其小过。臣又闻之,古先圣帝,教而不诛,陛下至慈,度越前圣。二庶人得罪已久,宁无革心?愿陛下弘君父之慈,顾天性之义,各封小国,观其所为。若能迁善,渐更增益,如或不悛,贬削非晚。今者自新之路永绝,愧悔之心莫见,岂不哀哉!”

书奏,上谓杨素曰:“裴肃忧我家事,此亦至诚也。”于是征肃入朝。皇太子闻之,谓左庶子张衡曰:“使勇自新,欲何为也?”衡曰:“观肃之意,欲令如吴太伯、汉东海王耳。”皇太子甚不悦。顷之,肃至京师,见上于含章殿,上谓肃曰:“吾贵为天子,富有四海,后宫宠幸,不过数人,自勇以下,并皆同母,非为憎爱,轻事废立。”因言勇不可复收之意。既而罢遣之。(《隋书·裴肃列传》)

——隋文帝杨坚废黜太子杨勇,改立杨广为太子,朝野为之震动,举国为之不安。在朝廷发生重大变故的时候,往往是最能鉴别官员忠诚度的时候。大多数官员选择了坚决拥护以表现自己的忠诚,有的则冷眼旁观,也有的置个人生死于度外,了无畏惧地犯颜直谏,裴肃便属于后者之列。虽然杨坚赏识裴肃的忠诚,但裴肃的言辞却不能动摇杨坚的决心和意志。于是,裴肃的犯颜直谏不惟于事无补,而且无意之中得罪了新太子杨广,为自己的后半生平添了许多麻烦。

7.不知何罪而责,亦何罪而谢也!

房玄龄、高士廉遇少府少监窦德素于路,问:“北门近何营缮?”德素奏之。上怒,让玄龄等曰:“君但知南牙政事,北门小营缮,何预君事!”玄龄等拜谢。魏征进曰:“臣不知陛下何以责玄龄等,而玄龄等亦何所谢!玄龄等为陛下股肱耳目,于中外事岂有不应知者!使所营为是,当助陛下成之;为非,当请陛下罢之。问于有司,理则宜然。不知何罪而责,亦何罪而谢也!”上甚愧之。(《资治通鉴》卷一百九十六)

——宰臣房玄龄等关心询问不属于其职权范围内的事情,引起了唐太宗李世民的反感和责备,房玄龄等马上向李世民认错。在这个当口,良臣魏征站出来批评李世民大光其火没有道理。魏征敢于如此触动李世民的逆鳞,不待说是冒着一定风险的。所幸李世民闻过自省,不仅没有迁怒于魏征,而且对自己没来由发火感到羞愧。君臣之间的和衷共济坦诚相见,就是从这些细微小事上反映出来的。

8.忠孝可以立身,可以成名

王珪,字叔玠。祖僧辩,梁太尉、尚书令。父,北齐乐陵郡太守。世居郿。性沉澹,志量隐正,恬于所遇,交不苟合。隋开皇十三年,召入秘书内省,雠定群书,为太常治礼郎。季父颇,通儒有鉴裁,尤所器许。颇坐汉王谅反,诛,珪亡命南山十余年。高祖入关,李纲荐署世子府谘议参军事。建成为皇太子,授中舍人,迁中允,礼遇良厚。太子与秦王有隙,帝责珪不能辅导,流巂州。太子已诛,太宗召为谏议大夫。帝尝曰:“正主御邪臣,不可以致治;正臣事邪主,亦不可以致治。唯君臣同德,则海内安。朕虽不明,幸诸公数相谏正,庶致天下于平。”珪进曰:“古者,天子有争臣七人,谏不用,则相继以死。今陛下开圣德,收采刍言,臣愿竭狂瞽,佐万分一。”帝可,乃诏谏官随中书、门下及三品官入阁。珪推诚纳善,每存规益,帝益任之。封永宁县男、黄门侍郎,迁侍中。

它日进见,有美人侍帝侧,本庐江王瑗姬也。帝指之曰:“庐江不道,贼其夫而纳其室,何有不亡乎?”珪避席曰:“陛下以庐江为是邪?非邪?”帝曰:“杀人而取妻,乃问朕是非,何也?”对曰:“臣闻齐桓公之郭,问父老曰:‘郭何故亡?’曰:‘以其善善而恶恶也。’公曰:‘若子之言,乃贤君也,何至于亡?’父老曰:‘不然,郭君善善不能用,恶恶不能去,所以亡。’今陛下知庐江之亡,其姬尚在,窃谓陛下以为是。审知其非,所谓知恶而不去也。”帝嗟美其言。

帝使太常少卿祖孝孙以乐律授宫中音家,伎不进,数被让。珪与温彦博同进曰:“孝孙,修谨士,陛下使教女乐,又责谯之,天下其以士为轻乎!”帝怒曰:“卿皆我腹心,乃附下罔上,为人游说邪?”彦博惧,谢罪,珪不谢,曰:“臣本事前宫,罪当死,陛下矜其性命,引置枢密,责以忠效。今疑臣以私,是陛下负臣,臣不负陛下。”帝默然惭,遂罢。明日,语房玄龄曰:“昔武王不用夷、齐,宣王杀杜伯,自古帝王纳谏固难矣。朕夙夜庶几于前圣,昨责珪等,痛自悔,公等勿惩是不进谏也!”

时珪与玄龄、李靖、温彦博、戴胄、魏征同辅政。帝以珪善人物,且知言,因谓曰:“卿标鉴通晤,为朕言玄龄等材,且自谓孰与诸子贤?”对曰:“孜孜奉国,知无不为,臣不如玄龄;兼资文武,出将入相,臣不如靖;敷奏详明,出纳惟允,臣不如彦博;济繁治剧,众务必举,臣不如胄;以谏诤为心,耻君不及尧、舜,臣不如征。至激浊扬清,疾恶好善,臣于数子有一日之长。”帝称善。而玄龄等亦以为尽己所长,谓之确论。

进封郡公。坐漏禁近语,左除同州刺史。帝念名臣,俄召拜礼部尚书兼魏王泰师。王见之,为先拜,珪亦以师自居。王问珪何以为忠孝,珪曰:“陛下,王之君,事思尽忠;陛下,王之父,事思尽孝。忠孝可以立身,可以成名。”王曰:“忠孝既闻命矣,愿闻所习。”珪曰:“汉东平王苍称‘为善最乐’,愿王志之。”帝闻,喜曰:“儿可以无过矣!”(《新唐书·王珪列传》)

——上述唐代名臣王珪直言劝谏的几则故事给人以无限的遐思。从一定意义上说,王珪就是古代士大夫忠诚事君、直言劝谏的楷模,而李世民则是古代善于倾听劝谏的罕见的明君。

9.臣恐陛下之过,甚于炀帝

张玄素,蒲州虞乡人。仕隋,为景城县户曹。窦建德陷景城,执将杀之,邑人千余号泣请代,曰:“此清吏,杀之是无天也。大王即定天下,无使善人解体。”建德命释缚,署治书侍御史,不拜。闻江都已弑,始为建德黄门侍郎。贼平,授景州录事参军。

太宗即位,问以政,对曰:“自古未有如隋乱者,得非君自专、法日乱乎?且万乘之尊,身决庶务,日断十事,五不中,中者信善,有如不中者何?一日万机,积其失,不亡何待?若上贤右能,使百司善职,则高居深拱,畴敢犯之?隋末盗起,争天下者不十数,余皆保城邑以须有道听命,是欲背上怙乱者果鲜,特人君不能安之而挻之乱也。以陛下圣神,迹所以危,鉴所以亡,日慎一日,虽尧、舜何以加!”帝曰:“善。”拜侍御史,迁给事中。

贞观四年,诏发卒治洛阳宫乾阳殿,且东幸。玄素上书曰:

“臣惟秦始皇帝藉周之余,夷六国,统壹尊,将贻之万世,及子而亡者,殚嗜奔欲,以逆天害人也。天下不可以力胜,唯当务俭约,薄赋敛,以身先之,乃能大安。

“今东都未有幸期,前事土木,戚王出藩,又当营构,科调繁仍,失疲人望,一不可也。陛下向平东都,曾观广殿,皆撤毁之,天下翕然,一口颂歌。岂有初恶侈靡而后好雕丽哉?二不可也。陛下每言巡幸者不急之务,徒焉虚费。今国储无兼年,又兴别都之役,以产怨,三不可也。百姓承乱离之后,财赋殚空,虽蒙更生,意未完定,奈何营未幸之都,重耗其力,四不可也。汉祖将都洛阳,娄敬一言,即日西驾。非不知地土中,道里所均,但形胜不及关内,弗敢康也。伏惟陛下化凋弊之俗,为日尚浅,讵可东巡以摇人心?五不可也。

“臣尝见隋家造殿,伐木于豫章,二千人挽一材,以铁为毂,行不数里,毂辄坏,别数百人赍毂自随,终日行不三十里。一材之费,已数十万工,揆其余可知已。昔阿房成,秦人散;章华就,楚众离;乾阳毕功,隋人解体。今民力未及隋日,而役残创之人,袭亡国弊,臣恐陛下之过,甚于炀帝。”

帝曰:“卿谓我不如炀帝,何如桀、纣?”对曰:“若此殿卒兴,同归于乱。臣闻东都始平,太上皇诏宫室过度者焚之,陛下谓瓦木可用,请赐贫人,事虽不从,天下称为盛德,今复度而宫之,是隋役又兴。不五六年间,一舍一取,天下谓何?”帝顾房玄龄曰:“洛阳朝贡天下中,朕营之,意欲便四方百姓。今玄素言如此,使后必往,虽露坐,庸何苦?”即诏罢役,赐彩二百匹。魏征名梗挺,闻玄素言,叹曰:“张公论事,有回天之力,可谓仁人之言哉!”(《新唐书·张玄素列传》)

——张玄素对隋朝灭亡原因的分析堪称一语中的,而他劝阻唐太宗李世民兴建洛阳宫乾阳殿,更是句句说在了要害上。无怪乎以正直敢谏闻名的同事魏征也为之折服,对张玄素劝谏的胆识、智慧敬佩有加。“张公论事,有回天之力,可谓仁人之言哉!”所谓惺惺相惜,于此可见一斑。

10.不可以私害公

徐有功,名弘敏,避孝敬皇帝讳,以字行,国子博士文远孙也。举明经,累补蒲州司法参军,袭封东莞县男。为政仁,不忍杖罚,民服其恩,更相约曰:“犯徐参军杖者,必斥之。”讫代不辱一人。累迁司刑丞。时武后僭位,畏唐大臣谋己。于是周兴、来俊臣、丘神绩、王弘义等揣识后指,置总监牧院诸狱,捕将相,俾相钩逮,掩搦护送,楚掠凝惨。又污引天下豪杰,驰使者即按,一切以反论。吏争以周内穷诋相高,后辄劝以官赏,于是以急变相告言者无虚日。朝野震恐,莫敢正言,独有功数犯颜争枉直,后厉语折抑,有功争益牢。时博州刺史琅邪王冲,责息钱于贵乡,遣家奴督敛,与尉颜余庆相闻知,奴自市弓矢还。会冲坐逆诛,魏州人告余庆豫冲谋,后令俊臣鞫治,以反状闻。有司议:“余庆更永昌赦,法当流。”侍御史魏元忠谓:“余庆为冲督偿、通书,合谋明甚,非曰支党,请殊死,籍其家。”诏可。有功曰:“永昌赦令:‘与虺贞同恶,魁首已伏诛,支党未发者原之。’《书》曰:‘歼厥渠魁’,律以‘造意为首’,寻赦已伏语,则魁首无遗。余庆赦后被言,是谓支党。今以支为首,是以生入死。赦而复罪,不如勿赦;生而复杀,不如勿生。窃谓朝廷不当尔。”后怒曰:“何谓魁首?”答曰:“魁者,大帅;首者,元谋。”后曰:“余庆安得不为魁首?”答曰:“若魁首者,虺贞是已。既已伏诛,余庆今方论罪,非支党何?”后意解,乃曰:“公更思之。”遂免死。当此时,左右及卫仗在廷陛者数百人,皆缩项不敢息,而有功气定言详,然不桡。

有韩纪孝者,受徐敬业伪官,前已物故,推事使顾仲琰籍其家,诏已报可。有功追议曰:“律,谋反者斩。身亡即无斩法,无斩法则不得相缘。所缘之人亡,则所因之罪减。”诏从之,皆以更赦免,如此获宥者数十百姓。

累转秋官郎中。凤阁侍郎任知古、冬官尚书裴行本等七人被诬当死,后谓宰相曰:“古人以杀止杀,我今以恩止杀,就群公丐知古等,赐以再生,可乎?”俊臣、张知默固请如法,后不许。俊臣独引行本更验前罪。有功奏曰:“俊臣违陛下再生之赐,不可以示信。”于是悉免死。

道州刺史李仁褒兄弟为人诬构,有功争不能得。秋官侍郎周兴劾之曰:“汉法,附下罔上者斩,面欺者亦斩。在古,析言破律者杀。有功故出反囚,罪当诛,请按之。”后不许,犹坐史官。

俄起为左肃政台侍御史,辞曰:“臣闻鹿走山林而命系庖厨者,势固自然。陛下以法官用臣,臣守正行法,必坐此死矣。”后固授之。天下闻有功复进,洒然相贺。时有诏:“公坐流、私坐徒以上会赦免,逾百日不首者,复论。”有功奏曰:“陛下宽殊死罪,已发者原之,是通改过之心、自新之路。故律,告赦前事,以其罪坐之。若无告言,所犯终不自发;如告言赦前事,则与律乖。今赦前之罪,不自言者,还以法论,即恩虽布天下,而一罪不能贷,臣窃为陛下不取。”后更诏五品以上议可。

又上疏曰:“天下员有定,比选者日多,选曹诿嘱公行,嚣谤满路。唐季人多逆节,鞫讯结断,刑惨狱严,革命岁久,其流弗改。事表生情,法外构理,而刻薄吏驱扇成奸。虽朝堂进表,列匦内牒,叫阍弗听,叩鼓弗闻,使申其冤,正增其枉。诚令天官铨注有所不平、法司推断舞法深诋、三司理匦受所上章拥塞不白者皆许臣按验劾发,夺禄贬劳,不越月逾时,可致刑措。”后纳之。

窦孝谌妻庞为其奴怖以妖祟,教为夜解,因告以厌诅。给事中薛季昶鞫之,庞当死。子希瑊讼冤,有功明其枉。季昶劾有功党恶逆,当弃市。有功方视事,令史泣以告。有功曰:“岂吾独死,而诸人长不死邪?”安步去。后召诘曰:“公比断狱多失出,何耶?”对曰:“失出,臣小过;好生,陛下大德。”后默然。庞得减死,有功免为民。

起拜左司郎中,转司刑少卿。与皇甫文备同按狱,诬有功纵逆党。久之,文备坐事下狱,有功出之。或曰:“彼尝陷君于死,今生之,何也?”对曰:“尔所言者私忿,我所守者公法,不可以私害公。”

尝谓所亲曰:“大理,人命所系,不可阿旨诡辞,以求苟免。”故有功为狱,常持平守正,以执据冤罔,凡三坐大辟,将死,泰然不忧,赦之,亦不喜,后以此重之。所全活甚众,酷吏为少衰,然疾之如仇矣。改司仆少卿。卒,年六十八,赠司刑卿。中宗即位,加赠越州都督,遣使就第吊祭,赐物百段,授一子官。开元初,窦希瑊等请以己官让有功子惀,以报旧德,由是自大理司直迁恭陵令。会昌中,追谥忠正。

初,鹿城主簿潘好礼慕有功为人,论之曰:“昔称张释之为廷尉,天下无冤人;今有功断狱,亦天下无冤人。然释之当汉文帝时,中外无事,守法而已。有功居革命之际,周兴、来俊臣等掩义隐贼,崇饰恶言,以诬盛德,有功守死明道,身滨殆者数矣,此其贤于释之明甚。”或称有功仁恕过汉于、张。起居舍人卢若虚曰:“徐公当雷霆之震,而能全仁恕,虽千载未见其比。”五世孙商。

赞曰:“徐有功不以唐、周贰其心,惟一于法,身蹈死以救人之死,故能处猜后、酷吏之间,以恕自将,内挫虐焰,不使天下残于燎,可谓仁人也哉!议者谓过汉于、张,渠不信夫!”(《新唐书·徐有功列传》)

——徐有功是唐代有名的好官,以敢于据理和女皇武则天以及朝中权贵恶势力抗争而闻名于世,史书所记载的上述故事生动地说明了这一点。而徐有功鉴于官场的险恶,在被武则天重新起用时所说的一番话:“臣闻鹿走山林而命系庖厨者,势固自然。陛下以法官用臣,臣守正行法,必坐此死矣。”固然是其明哲保身意欲求得武则天理解之语,却为一代伟人毛泽东所关注并提出了批评:“命系庖厨,何足惜哉,此言不当。岳飞、文天祥、曾静、戴名世、瞿秋白、方志敏、邓演达、杨虎城、闻一多诸辈,以身殉志,不亦伟乎!”显而易见,毛泽东的这一批注是在倡导不计个人生死利害、以身殉志的伟大精神。大概是徐有功谋求自保意味明显的一段话,触动了雄才大略以天下国家为己任的毛泽东的思绪,于是乎便有了上述的引申发挥。

11.此朕家事,何豫于卿,而力争如此?

初,郜国大长公主适驸马都尉萧升。升,复之从兄弟也。公主不谨,詹事李升、蜀州别驾萧鼎、彭州司马李万、丰阳令韦恪,皆出入主第。主女为太子妃,始者上恩礼甚厚,主常直乘肩舆抵东宫。宗戚皆疾之。或告主淫乱,且为厌祷。上大怒,幽主于禁中,切责太子。太子不知所对,请与萧妃离婚。

上召李泌告之,且曰:“舒王近已长立,孝友温仁。”

泌曰:“何至于是!陛下惟有一子,奈何一旦疑之,欲废之而立侄,得无失计乎!”

上勃然怒曰:“卿何得间人父子!谁语卿舒王为侄者?”

对曰:“陛下自言之。大历初,陛下语臣,‘今日得数子’。臣请其故,陛下言‘昭靖诸子,主上令吾子之’。今陛下所生之子犹疑之,何有于侄!舒王虽孝,自今陛下宜努力,勿复望其孝矣!”

上曰:“卿不爱家族乎?”

对曰:“臣惟爱家族,故不敢不尽言。若畏陛下盛怒而为曲从,陛下明日悔之,必尤臣云:‘吾独任汝为相,不力谏,使至此,必复杀而子。’臣老矣,余年不足惜,若冤杀臣子,使臣以侄为嗣,臣未知得歆其祀乎!”因呜咽流涕。

上亦泣曰:“事已如此,使朕如何而可?”

对曰:“此大事,愿陛下审图之。臣始谓陛下圣德,当使海外蛮夷皆戴之如父母,岂谓自有子而疑之至此乎!臣今尽言,不敢避忌讳。自古父子相疑,未有不亡国覆家者。陛下记昔在彭原,建宁何故而诛?”

上曰:“建宁叔实冤,肃宗性急,谮之者深耳!”

泌曰:“臣昔以建宁之故,固辞官爵,誓不近天子左右。不幸今日复为陛下相,又睹兹事。臣在彭原,承恩无比,竟不敢言建宁之冤,及临辞乃言之,肃宗亦悔而泣。先帝自建宁之死,常怀危惧,臣亦为先帝诵《黄台瓜辞》以防谗构之端。”

上曰:“朕固知之。”意色稍解,乃曰:“贞观、开元皆易太子,何故不亡?”

对曰:“臣方欲言之。昔承乾屡尝监国,托附者众,东宫甲士甚多,与宰相侯君集谋反,事觉,太宗使其舅长孙无忌与朝臣数十人鞫之,事状显白,然后集百官而议之。当时言者犹云:‘愿陛下不失为慈父,使太子得终天年。’太宗从之,并废魏王泰。陛下既知肃宗性急,以建宁为冤,臣不胜庆幸。愿陛下戒覆车之失,从容三日,究其端绪而思之,陛下必释然知太子之无它矣。若果有其迹,当召大臣知义理者二十人与臣鞫其左右,必有实状,愿陛下如贞观之法行之,并废舒王而立皇孙,则百代之后,有天下者犹陛下子孙也。至于开元之时,武惠妃谮太子瑛兄弟杀之,海内冤愤,此乃百代所当戒,又可法乎!且陛下昔尝令太子见臣于蓬莱池,观其容表,非有蜂目豺声商臣之相也,正恐失于柔仁耳。又,太子自贞元以来常居少阳院,在寝殿之侧,未尝接外人,预外事,安有异谋乎!彼谮人者巧诈百端,虽有手书如晋愍怀,衷甲如太子瑛,犹未可信,况但以妻母有罪为累乎!幸陛下语臣,臣敢以家族保太子必不知谋。曏使杨素、许敬宗、李林甫之徒承此旨,已就舒王图定策之功矣!”

上曰:“此朕家事,何豫于卿,而力争如此?”

对曰:“天子以四海为家。臣今独任宰相之重,四海之内,一物失所,责归于臣。况坐视太子冤横而不言,臣罪大矣!”

上曰:“为卿迁延至明日思之。”

泌抽笏叩头而泣曰:“如此,臣知陛下父子慈孝如初矣!然陛下还宫,当自审思,勿露此意于左右;露之,则彼皆欲树功于舒王,太子危矣!”

上曰:“具晓卿意。”

泌归,谓子弟曰:“吾本不乐富贵,而命与愿违,今累汝曹矣。”

太子遣人谢泌曰:“若必不可救,欲先自仰药,何如?”

泌曰:“必无此虑。愿太子起敬起孝。苟泌身不存,则事不可知耳。”

间一日,上开延英殿独召泌,流涕阑干,抚其背曰:“非卿切言,朕今日悔无及矣!皆如卿言,太子仁孝,实无他也。自今军国及朕家事,皆当谋于卿矣。”

泌拜贺,因曰:“陛下圣明,察太子无罪,臣报国毕矣。臣前日惊悸亡魂,不可复用,愿乞骸骨。”

上曰:“朕父子赖卿得全,方属子孙,使卿代代富贵以报德,何为出此言乎!”

甲午,诏李万不知避宗,宜杖死,李升等及公主五子,皆流岭南及远州。(《资治通鉴》卷二百三十三)

——唐朝的李泌奉行道家学说,精明得不能再精明,从肃宗时起,多次辞相挂冠,归隐山林,在德宗时出任丞相以后,居然因为太子的废立之事犯颜强谏,甚至被德宗以“卿不爱家族乎?”相威胁。因为李泌与肃宗、代宗、德宗几代皇帝关系很深,故而才有了这次放胆谏言。饶是如此,李泌自己也忐忑不安,回到自己的官邸后对子弟们说道:“吾本不乐富贵,而命与愿违,今累汝曹矣。”

12.白居易犯颜切谏

居易与河南元稹相善,同年登制举,交情隆厚。稹自监察御史谪为江陵府士曹掾,翰林学士李绛、崔群上前面论稹无罪。居易累疏切谏,曰:

“臣昨缘元稹左降,频已奏闻。臣内察事情,外听众议,元稹左降有不可者三。何者?元稹守官正直,人所共知。自授御史已来,举奏不避权势。只如奏李佐公等事,多是朝廷亲情。人谁无私,因以挟恨。或假公议,将报私嫌。遂使诬谤之声,上闻天听。臣恐元稹左降以后,凡在位者,每欲举职,必先以稹为戒,无人肯为陛下当官守法,无人肯为陛下嫉恶绳愆。内外权贵亲党,纵有大过大罪者,必相容隐而已,陛下从此无由得知。此其不可者一也。

“昨元稹所追勘房式之事,心虽徇公,事稍过当。既从重罚,足以惩违,况经谢恩,旋又左降。虽引前事以为责辞,然外议喧喧,皆以为稹与中使刘士元争厅,因此获罪。至于争厅事理,已具前状奏陈。况闻士元蹋破驿门,夺将鞍马,仍索弓箭,吓辱朝官。承前已来,未有此事。今中官有罪,未闻处置;御史无过,却先贬官。远近闻知,实损圣德。臣恐从今已后,中官出使,纵暴益甚,朝官受辱,必不敢言;纵有被凌辱殴打者,亦以元稹为戒,但吞声而已。陛下从此无由得闻。此其不可二也。

“臣又访闻元稹自去年以来,举奏严砺在东川日,枉法没入平人资产八十余家;又奏王绍违法给券,令监军押柩及家口入驿;又奏裴玢违敕征百姓草;又奏韩皋使军将封杖打杀县令。如此之事,前后甚多。属朝廷法行,悉有惩罚。计天下方镇,怒元稹守官。今贬为江陵判司,即是送与方镇,从此方便报怒,朝廷何由得知?伏闻德宗时,有崔善贞者,告李锜必反,德宗不信,送与李锜,锜掘坑炽火,烧杀善贞。未数年,李锜果反,至今天下为之痛心。臣恐元稹贬官,方镇有过,无人敢言,陛下无由得知不法之事。此其不可者三也。

“若无此三不可,假如朝廷误左降一御史,盖是小事,臣安敢烦渎圣听,至于再三。诚以所损者深,所关者大。以此思虑,敢不极言?”

疏入不报。

又,淄青节度使李师道进绢,为魏征子孙赎宅,居易谏曰:“征是陛下先朝宰相,太宗尝赐殿材成其正室,尤与诸家第宅不同。子孙典贴,其钱不多,自可官中为之收赎。而令师道掠美,事实非宜。”宪宗深然之。

上又欲加河东王锷平章事。居易谏曰:“宰相是陛下辅臣,非贤良不能当此位。锷诛剥民财,以市恩泽,不可使四方之人谓陛下得王锷进奉,而与之宰相,深无益于圣朝。”乃止。

王承宗拒命,上令神策中尉吐突承璀为招讨使,谏官上章者十七八。居易面论,辞情切至。既而又请罢河北用兵,凡数千百言,皆人之难言者。上多听纳。唯谏承璀事切,上颇不悦,谓李绛曰:“白居易小子,是朕拔擢致名位,而无礼于朕,朕实难奈!”绛对曰:“居易所以不避死亡之诛,事无巨细必言者,盖酬陛下特力拔擢耳,非轻言也。陛下欲开谏诤之路,不宜阻居易言。”上曰:“卿言是也。”由是多见听纳。(《旧唐书·白居易列传》)

后对殿中,论执强鲠,帝未谕,辄进曰:“陛下误矣。”帝变色,罢,谓李绛曰:“是子我自拔擢,乃敢尔,我叵堪此,必斥之!”绛曰:“陛下启言者路,故群臣敢论得失。若黜之,是箝其口,使自为谋,非所以发扬盛德也。”帝悟,待之如初。岁满当迁,帝以资浅,且家素贫,听自择官。居易请如姜公辅学士兼京兆户曹参军,以便养。诏可。二十七年,以母丧解。还,拜左赞善大夫。

是时,盗杀武元衡,京都震扰。居易首上疏,请亟捕贼,刷朝廷耻,以必得为期。宰相嫌其出位,不悦。俄有言“居易母堕井死,而居易赋《新井篇》,言浮华,无实行,不可用”。出为州刺史。中书舍人王涯上言不宜治郡,追贬江州司马。既失志,能顺适所遇,托浮屠生死说,若忘形骸者,久之,徙忠州刺史。

……是时,河朔复乱。合诸道兵出讨,迁延无功。贼取弓高,绝粮道,深州围益急。居易上言:“兵多则难用,将众则不一。宜诏魏博、泽潞、定、沧四节度,令各守境,以省度支资饷。每道各出锐兵三千,使李光颜将。光颜故有凤翔、徐、滑、河阳、陈许军,无虑四万,可径薄贼,开弓高粮路,合下博,解深州之围,与牛元翼合。还裴度招讨使,使悉太原兵西压境、见利乘隙夹攻之。间令招谕以动其心,未及诛夷,必自生变。且光颜久将,有威名;度为人忠勇,可当一面,无若二人者。”于是,天子荒纵,宰相才下,赏罚失所宜,坐视贼,无能为。居易虽进忠,不见听,乃丐外,迁为杭州刺史。始筑堤捍钱塘湖,钟泄其水,溉田千顷。复浚李泌六井,民赖其汲,久之,以太子左庶子分司东都。复拜苏州刺史。病免。

文宗立,以秘书监召。迁刑部侍郎,封晋阳县男。大和初,二李党事兴,险利乘之,更相夺移,进退毁誉,若旦暮然。杨虞卿与居易姻家,而善李宗闵。居易恶缘党人斥,乃移病还东都。除太子宾客分司。逾年,即拜河南尹,复以宾客分司。开成初,起为同州刺史,不拜,改太子少傅,进冯翊县侯。会昌初,以刑部尚书致仕。六年,卒,年七十五。赠尚书右仆射。宣宗以诗吊之。遗命薄葬,毋请谥。(《新唐书·白居易列传》)

——新旧唐书参照阅读,诗人白居易的高尚品节愈加清晰可见。白居易不仅是有史以来的大诗人,而且是有唐一代“始以直道奋,在天子前争安危,冀以立功。虽中被斥,晚益不衰,当宗闵时,权势震赫,终不附离为进取计,完节自高”的道德完人。放眼历史,能像白居易一样不顾个人生死利害直言劝谏的官员并不少见,而能够像他一样侥幸得以善终的实在罕见。品味史书关于白居易的几则轶事,很自然地便对古人所谓明哲保身的陈腐说教多了几许不屑。

13.冯道不写告示

晋王归晋阳,以巡官冯道为掌书记。中门使郭崇韬以诸将陪食者众,请省其数。王怒曰:“孤为效死者设食,亦不得专,可令军中别择河北帅,孤自归太原。”即召冯道令草词以示众。道执笔逡巡不为,曰:“大王方平河南,定天下,崇韬所请未至大过;大王不从可矣,何必以此惊动远近,使敌国闻之,谓大王君臣不和,非所以隆威望也。”会崇韬入谢,王乃止。(《资治通鉴》卷二百七十)

——五代时冯道“事四朝,相六帝”,极其善于在朝代更迭的夹缝中求生存,自号“长乐老”,人称官场上的“不倒翁”,留下的名声却很不好。上面的故事发生在公元919年,其时冯道只是个掌书记,官职不高,在晋王赌气命冯道起草告示时,冯道从大局出发,以不肯遵命起草告示的方式来劝谏晋王收回成命,的确有些胆量。晋王能够听从冯道的劝谏,主要是因为冯道所言在理。尽管冯道后来变得越来越圆滑,但在坚持不肯起草告示以劝谏晋王悔悟一事上,冯道的表现还是可圈可点的。古人云:“不以一眚而掩大德。”同样,也不能因为冯道后来成了老滑头,就讳言他曾经有过的犯颜直谏。

14.张允上《驳赦论》

张允,镇州人也。少事镇州为张文礼参军。唐庄宗讨张文礼,允脱身降,庄宗系之狱,文礼败,乃出之为魏州功曹。赵在礼辟节度推官,历沧、兖二镇掌书记。入为监察御史,累迁水部员外郎,知制诰。废帝皇子重美为河南尹,掌六军,以允刚介,乃拜允给事中,为六军判官。罢,迁左散骑常侍。

晋高祖即位,屡赦天下,允为《驳赦论》以献曰:“管子曰:‘凡赦者小利而大害,久而不胜其祸;无赦者小害而大利,久而不胜其福。’又汉之吴汉疾笃,帝问汉所欲言。汉曰:‘惟愿陛下无赦尔!’盖行赦不以为恩,不行赦不以为无恩,罚有罪故也。自古皆以水旱则降德音而宥过,开狴牢而出囚,冀感天心以救其灾者,非也。假有二人之讼者,一有罪而一无罪,若有罪者见舍,则无罪者衔冤。此乃致灾之道,非救灾之术也。至使小人遇天灾,则皆喜而相劝以为恶,曰:‘国将赦矣,必舍我以救灾。’如此,则是教民为恶也。夫天之为道,福善而祸淫。若舍恶人而变灾为福,则是天又喜人为恶也。凡天之降灾,所以警戒人主节嗜欲,务勤俭,恤鳏寡,正刑罚而已。”是时,晋高祖方好臣下有言,览之大喜。(《新五代史·杂传·张允》)

——后晋皇帝石敬瑭是五代时臭名远扬的儿皇帝,却喜欢发布特赦令以沽名钓誉。降臣张允挺身而出上书反对,名之为《驳赦论》,对动辄发布赦免令之弊病讲得头头是道。本来这是一桩触动儿皇帝逆鳞的风险极大的事体,偏偏石敬瑭此时希望臣下们积极进言献策,看过张允的奏章后非但没有动怒,反而为之大喜。于是乎,张允得以青史留名。

15.臣为宰相,致陛下枉杀近臣,罪皆在臣

丙戌,以宣徽南院使向训为淮南节度使兼沿江招讨使。涡口奏新作浮梁成。丁亥,帝自濠州如涡口。帝锐于进取,欲自至扬州,范质等以兵疲食少,泣谏而止。帝尝怒翰林学士窦仪,欲杀之,范质入救之。帝望见,知其意,即起避之。质趋前伏地,叩头谏曰:“仪罪不至死,臣为宰相,致陛下枉杀近臣,罪皆在臣。”继之以泣。帝意解,乃释之。(《资治通鉴》卷二百九十三)

——范质是北宋名臣,史书上几处记载了关于他劝谏皇上的故事,上面所引即是其中之一。太祖赵匡胤盛怒之下,下令处死翰林学士窦仪。范质赶来相救时,赵匡胤远远望见,心知其意,便想躲避,范质急忙前去叩首,把责任揽在自己身上,“仪罪不至死,臣为宰相,致陛下枉杀近臣,罪皆在臣。”而后哭泣不止。范质的苦谏化解了太祖的怒意,从而救了翰林学士窦仪一条性命。

16.临机制变,反复陈说

普独相凡十年,沉毅果断,以天下事为己任,上倚信之,故普得成其功。尝欲除某人为某官,不合上意,不用。明日,普复奏之,又不用。明日,又奏之,上怒,裂其奏投诸地,普颜色自若,徐拾奏归补缀。明日,复进之。上悟,乃可其奏。后果以称职闻。又有立功者当迁官,上素嫌其人,不与,普力请与之,上怒曰:“朕故不与迁官,将奈何?”普曰:“刑以惩恶,赏以酬功,古今之通道也。且刑赏者,天下之刑赏,非陛下之刑赏也,岂得以喜怒专之。”上弗听,起,普随之。上入宫,普立于宫门,良久不去,上卒从其请。

一日,大宴,雨骤至,上不悦。雨良久不止,上怒形于辞色,左右皆震恐,普因进言:“外间百姓正望雨,于大宴何损,不过沾湿供帐乐衣耳。此时雨难得,百姓得雨各欢喜,作乐适其时,乞令乐官就雨中奏技。”上大悦,终宴。普临机制变,能回上意类此。(《续资治通鉴》卷一十四)

——享有“半部《论语》治天下”之美誉的北宋宰相赵普,在劝谏方面却有独到之处。身为国家重臣,熟悉皇帝处事风格的赵普以天下为己任,对应当坚持的敢于坚持,即使忤逆了皇上的心思也不肯放弃原则,同时也尽量不与皇上闹僵,靠着自己和皇帝相知甚深,通过坚持不懈的陈说来争取皇上改变主意。关于设宴遇大雨一节,在龙颜不悦的时候进言,陈说大雨难得,劝皇上与民同乐,更是彰显了赵普临机制变的本领。

17.太宗之德,以能屈己从谏尔

吕公著,字晦叔,幼嗜学,至忘寝食。父夷简器异之,曰:“他日必为公辅。”

……二年,为御史中丞。时王安石方行青苗法,公著极言曰:“自古有为之君,未有失人心而能图治,亦未有能胁之以威、胜之以辩而能得人心者也。昔日之所谓贤者,今皆以此举为非,而生议者一切祗为流俗浮论,岂昔皆贤而今皆不肖乎?”安石怒其深切。帝使举吕惠卿为御史,公著曰:“惠卿固有才,然奸邪不可用。”帝以语安石,安石益怒,诬以恶语,出知颍州。

八年,彗星见,诏求直言。公著上疏曰:“陛下临朝愿治,为日已久,而左右前后,莫敢正言。使陛下有欲治之心,而无致治之实,此任事之臣负陛下也。夫士之邪正、贤不肖,既素定矣。今则不然,前日所举,以为天下之至贤;而后日逐之,以为天下至不肖。其于人材既反覆不常,则于政事亦乖戾不审矣。古之为政,初不信于民者有之,若子产治郑,一年而人怨之,三年而人歌之。陛下垂拱仰成,七年于此,然舆人之诵,亦未有异于前日,陛下独不察乎?”

起知河阳,召还,提举中太一宫,迁翰林学士承旨,改端明殿学士、知审官院。帝从容与论治道,遂及释、老,公著问曰:“尧、舜知此道乎?”帝曰:“尧、舜岂不知?”公著曰:“尧、舜虽如此,而惟以知人安民为难,所以为尧、舜也。”帝又言唐太宗能以权智御臣下。对曰:“太宗之德,以能屈己从谏尔。”帝善其言。

未几,同知枢密院事。有欲复肉刑者,议取死囚试劓、刖,公著曰:“试之不死,则肉刑遂行矣。”乃止。夏人幽其主,将大举讨之。公著曰:“问罪之师,当先择帅,苟未得人,不如勿举。”及兵兴,秦、晋民力大困,大臣不敢言,公著数白其害。

元丰五年,以疾丐去位,除资政殿学士、定州安抚使。俄永乐城陷,帝临朝叹曰:“边民疲弊如此,独吕公著为朕言之耳。”徙扬州,加大学士。将立太子,帝谓辅臣,当以吕公著、司马光为师傅。(《宋史·吕公著列传》)

——吕公著一生先后服侍过英宗、神宗、哲宗三位皇帝,以上所引皆为他和神宗的对话,从中足以看出他的忠君爱国之心和远见卓识,诚所谓“斯人也而有斯语也”。尧舜之所以为尧舜,是因为他们懂得以知人安民为难:唐太宗李世民的盛德不在于能以权智御臣下,而在于能屈己从谏。即便是在今天,这些话对于生活在信息时代的人们依然有着振聋发聩的作用。

18.岂可压于权势,使天子不知利害之实!

刘挚,字莘老,永静东光人。儿时,父居正课以书,朝夕不少间。或谓:“君止一子,独不可少宽邪?”居正曰:“正以一子,不可纵也。”

……及入见,神宗面赐褒谕。因问:“卿从学王安石邪?安石极称卿器识。”对曰:“臣东北人,少孤独学,不识安石也。”退而上疏曰:“君子小人之分,在义利而已。小人才非不足用,特心之所向,不在乎义。故希赏之志,每在事先;奉公之心,每在私后。陛下有劝农之意,今变而为烦扰;陛下有均役之意,今倚以为聚敛。其有爱君之心,忧国之言者,皆无以容于其间。今天下有喜于敢为,有乐于无事。彼以此为流俗,此以彼为乱常。畏义者以进取为可耻,嗜利者以守道为无能。此风浸成,汉、唐党祸必起矣。惟君子为能通天下之志。臣愿陛下虚心平听,审察好恶,前日意以为是者,今更察其非;前日意以为短者,今更用其长。稍抑虚哗轻伪、志近忘远、幸于苟合之人,渐察忠厚慎重、难进易退、可与有为之士。收过与不及之俗,使会于大中之道,则施设变化,惟陛下号令之而已。”

又论率钱助役、官自雇人有十害,其略曰:“天下州县户役,虚实重轻不同。今等以为率,则非一法所能齐;随其所宜,各自立法,则纷扰散殊,何以统率?一也。新法谓版籍不实,故令别立等第。且旧籍既不可信,今何以得其无失?不独搔扰生事患,将使富输少,贫输多,二也。天下上户少,中户多。上户役数而重,故以助钱为幸。中户役简而轻,下户役所不及。今概使输钱,则为不幸,三也。有司欲多得雇钱,而患上户之寡,故不用旧籍,临时升降,使民何以堪命?四也。岁有丰凶,而役人有定数,助钱不可阙。非若税赋有倚阁、减放之期,五也。谷、麦、布、帛,岁有所出,而助法必输见钱,六也。二税科买,色目已多,又概率钱以竭其所有,斯民无有悦而愿为农者,户口当日耗失,七也。侥幸者又将缘法生奸,如近日两浙倍科钱数,自以为功,八也。差法近者十余年,远或二十年,乃一充役,民安习之久矣。今官自雇人,直重则民不堪,轻则人不愿,不免以力殴之就役,九也。且役人必用乡户,家有常产,则必知自爱;性既愚实,则罕有盗欺。今一切雇募,但得轻猾浮伪之人,巧诈相资,何所不至?十也。”

会御史中丞杨绘亦言其非,安石使张琥作十难以诘之,琥辞不为,司农曾布请为之。既作十难,且劾挚、绘欺诞怀向背。诏问状,绘惧谢罪。挚奋曰:“为人臣岂可压于权势,使天子不知利害之实!”即条对所难,以伸其说。且曰:“臣待罪言责,采士民之说以闻于上,职也。今有司遽令分析,是使之较是非,争胜负,交口相直,无乃辱陛下耳目之任哉!所谓向背,则臣所向者义,所背者利;所向者君父,所背者权臣。愿以臣章并司农奏宣示百官,考定当否。如臣言有取,幸早施行,若稍涉欺罔,甘就窜逐。”不报。

挚明日复上疏曰:“陛下起居言动,躬蹈德礼,夙夜厉精,以亲庶政。天下未至于安且治者,谁致之耶?陛下注意以望太平,而自以太平为己任,得君专政者是也。二三年间,开阖动摇,举天下无一物得安其所者。盖自青苗之议起,而天下始有聚敛之疑;青苗之议未允,而均输之法行;均输之法方扰,而边鄙之谋动;边鄙之祸未艾,而助役之事兴。至于求水利,行淤田,并州县,兴事起新,难以遍举。其议财,则市井屠贩之人,皆召至政事堂。其征利,则下至历日,而官自鬻之。推此而往,不可究言。轻用名器,淆混贤否:忠厚老成者,摈之为无能;狭少儇辩者,取之为可用;守道忧国者,谓之流俗;败常害民者,谓之通变。凡政府谋议经画,除用进退,独与一掾属决之,然后落笔。同列预闻,反在其后。故奔走乞丐之人,其门如市。今西夏之款未入,反侧之兵未安,三边疮痍,流溃未定。河北大旱,诸路大水,民劳财乏,县官减耗。圣上忧勤念治之时,而政事如此,皆大臣误陛下,而大臣所用者,误大臣也。”

疏奏,安石欲窜之岭外,神宗不听,但谪监衡州盐仓。(《宋史·刘挚列传》)

——“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北宋言官刘挚就是这样一位铁骨铮铮的男子汉,虽然刘挚所抗争的不是神宗皇帝,而是神宗所倚重的宰相王安石。王安石本来很赏识刘挚的才华,但刘挚却不肯买王安石的账;因为看不惯王安石肆无忌惮地欺上瞒下、排除异己、打压不同政见者,便义无反顾地站出来进行抗争。在刘挚身上,是绝难看到寻常官吏们秘而不传的所谓官气的。

19.杀人以媚人,吾不为也

周敦颐,字茂叔,道州营道人。元名敦实,避英宗旧讳改焉。以舅龙图阁学士郑向任,为分宁主簿。有狱久不决,敦颐至,一讯立辨。邑人惊曰:“老吏不如也。”部使者荐之,调南安军司理参军。有囚法不当死,转运使王逵欲深治之。逵,酷悍吏也,众莫敢争,敦颐独与之辨,不听,乃委手版归,将弃官去,曰:“如此尚可仕乎!杀人以媚人,吾不为也。”逵悟,囚得免。(《宋史·道学列传一·周敦颐》)

——周敦颐是宋代大儒,宋明理学盛行于世,周敦颐功不可没。仅看他在司理参军的岗位上与顶头上司转运使王逵据理力争,宁可不做官也绝不枉杀人以讨好上司,便可看出周敦颐的风骨。大小官员如果都有周敦颐的胆气,天下的冤假错案就会减少,官场风气、社会风气自然会好转。

20.天下事非一家私议,愿平气以听

王安石执政,议更法令,中外皆不以为便,言者攻之甚力。颢被旨赴中堂议事,安石方怒言者,厉色待之。颢徐曰:“天下事非一家私议,愿平气以听。”安石为之愧屈。自安石用事,颢未尝一语及于功利。居职八九月,数论时政,最后言曰:“智者若禹之行水,行其所无事也;舍而之险阻,不足以言智。自古兴治立事,未有中外人情交谓不可而能有成者,况于排斥忠良,沮废公议,用贱陵贵,以邪干正者乎?正使徼幸有小成,而兴利之臣日进,尚德之风浸衰,尤非朝廷之福。”遂乞去言职。安石本与之善,及是虽不合,犹敬其忠信,不深怒,但出提点京西刑狱。颢固辞,改签书镇宁军判官。司马光在长安,上疏求退,称颢公直,以为己所不如。(《宋史·道学列传一·程颢》)

——宋代理学家程颢和宰相王安石之间的这段对话,展示了程颢不畏权贵的名士风采,因变法颇受非议,宰相王安石饱受诟病,故而程颢和王安石之间的这段掌故得以载入史册。

“天下事非一家私议,愿平气以听。”面对王安石的专横跋扈,程颢不疾不徐,来了这么一句话,一下子便扭转了气场,争得了主动。至于接下来的慷慨陈词,毅然辞官,则进一步彰显了程颢的理学家品格。宋明理学陈腐僵化之处比比皆是,而程颢的这句名言却堪为今日各级公务员的座右铭。

21.某年月日,皇帝杀无罪御史朴也!

王朴,同州人。洪武十八年进士。本名权,帝为改焉。除吏科给事中,以直谏忤旨罢。旋起御史。陈时事千余言。性鲠直,数与帝辨是非,不肯屈。一日,遇事争之强。帝怒,命戮之。及市,召还,谕之曰:“汝其改乎?”朴对曰:“陛下不以臣为不肖,擢官御史,奈何摧辱至此!使臣无罪,安得戮之?有罪,又安用生之?臣今日愿速死耳。”帝大怒,趣命行刑。过史馆,大呼曰:“学士刘三吾志之:某年月日,皇帝杀无罪御史朴也!”竟戮死。帝撰《大诰》,谓朴诽谤,犹列其名。(《明史·王朴列传》)

——明洪武年间,御史王朴无罪,却身受酷刑而死,如此悲剧,在封建专制的社会里屡见不鲜。按照明太祖朱元璋的说辞,王朴犯有诽谤君主的大罪,死有应得。思量起来,王朴的死,与他的过于争强好胜有莫大的干系。如果王朴是个谨言慎行之人,自然不会遭遇此等惨祸。

22.治天下,在进君子退小人

邹智,字汝愚,合州人。年十二能文。家贫,读书焚木叶继晷者三年。举成化二十二年乡试第一。

时帝益倦于政,而万安、刘吉、尹直居政府,智愤之。道出三原,谒致仕尚书王恕,慨然曰:“治天下,在进君子退小人。方今小人在位,毒痡四海,而公顾屏弃田里。智此行非为科名,欲上书天子,别白贤奸,拯斯民于涂炭耳。”恕奇其言,笑而不答。明年登进士。改庶吉士。遂上疏曰:

“陛下于辅臣,遇事必咨,殊恩异数必及,亦云任矣。然或进退一人,处分一事,往往降中旨,使一二小人阴执其柄,是既任之而又疑之也。陛下岂不欲推诚待物哉?由其进身之初,多出私门,先有以致陛下之厌薄。及与议事,又唯诺惟谨,伈伈伣伣,若有所不敢,反不如一二俗吏足以任事。此陛下所为疑也,臣窃以为过矣。昔宋仁宗知夏竦怀诈则黜之,知吕夷简能改过则容之;知杜衍、韩琦、范仲淹、富弼可任则不次擢之。故能北拒契丹,西臣元昊。未闻一任一疑,可以成天下事也。愿陛下察孰为竦,孰为夷简,而黜之容之,孰为衍、琦、仲淹、弼而擢之,日与讲论治道,不使小人得参其间,则天工亮矣。

“臣又闻天下事惟辅臣得议,惟谏官得言。谏官虽卑,与辅臣等。乃今之谏官以躯体魁梧为美,以应对捷给为贤,以簿书刑狱为职业。不畏天变,不恤人穷。或以忠义激之,则曰:‘吾非不欲言,言出则祸随,其谁吾听?’呜呼!既不能尽言效职,而复引过以归于上。有人心者固如是乎?臣愿罢黜浮冗,广求风节之臣。令仗下纠弹,入阁参议。或请对,或轮对,或非时召对,霁色接之,温言导之,使得毕诚尽蕴,则天听开矣。

“臣又闻汲黯在朝,淮南寝谋,君子之有益人国也大矣。以陛下之聪明,宁不知君子可任而故屈抑之哉?乃小人巧谗间以中伤之耳。今硕德如王恕,忠鲠如强珍,亮直刚方如章懋、林俊、张吉,皆一时人望,不宜贬锢,负上天生才之意。陛下诚召此数人,置要近之地,使各尽其平生,则天心协矣。

“臣又闻高皇帝制阍寺,惟给扫除,不及以政。近者旧章日坏,邪径日开,人主大权尽出其手。内倚之为相,外倚之为将,藩方倚之为镇抚,伶人贱工倚之以作奇技淫巧,法王佛子倚之以恣出入宫禁,此岂高皇帝所许哉!愿陛下以宰相为股肱,以谏官为耳目,以正人君子为腹心,深思极虑,定宗社长久之计,则大纲正矣。

“然其本则在陛下明理何如耳。窃闻侍臣进讲无反复论辨之功,陛下听讲亦无从容沃心之益。如此而欲明理以应事,臣不信也。愿陛下念义理之难穷,惜日月之易迈,考之经史,验之身心,使终岁无间,则圣学明而万事毕治,岂特四事之举措得其当已耶。”

疏入,不报。

智既慷慨负奇,其时御史汤鼐、中书舍人吉人、进士李文祥亦并负意气,智皆与之善。因相与品核公卿,裁量人物。未几,孝宗嗣位,弊政多所更。智喜,以为其志且得行,乃复因星变上书曰:

“伏读明诏云‘天下利弊所当兴革,所在官员人等条具以闻’。此殆陛下知前日登极诏书为奸臣所误,禁言官毋风闻挟私言事,物论嚣然,故复下此条自解耳。夫不曰‘朕躬有过,朝政有阙’,而曰‘利弊当兴革’;不曰‘许诸人直言无隐’,而曰‘官员人等条具以闻’。陛下所以求言者,已不广矣。今欲兴天下之利,革天下之弊,当求利弊之本原而兴且革之,不当毛举细故,以为利弊在是也。

“本原何在?阁臣是已。少师安持禄怙宠,少保吉附下罔上,太子少保直挟诈怀奸,世之小人也。陛下留之,则君德必不就,朝政必不修,此弊所当革者也。致仕尚书王恕忠亮可任大事,尚书王竑刚毅可寝大奸,都御史彭韶方正可决大疑,世之君子也。陛下用之,则君德开明,朝政清肃,此利所当兴也。

“然君子所以不进,小人所以不退,大抵由宦官权重而已。汉元帝尝任萧望之、周堪矣,卒制于弘恭、石显。宋孝宗尝任刘俊卿、刘珙矣,卒间于陈源、甘昇。李林甫、牛仙客与高力士相附和,而唐政不纲。贾似道、丁大全与董宋臣相表里,而宋室不振。君子小人进退之机,未尝不系此曹之盛衰。愿陛下鉴既往,谨将来,揽天纲,张英断。凡所以待宦官者,一以高皇帝为法,则君子可进,小人可退,而天下之治出于一矣。以陛下聪明冠世,岂不知刑臣不可委信,然而不免误用者,殆正心之学未讲也。心发于天理,则耳目聪明,言动中节,何宦官之能惑。发于人欲,则一身无主,万事失纲,投间抵隙,蒙蔽得施。虽有神武之资,亦将日改月化而浸失其初。欲进君子退小人,兴天下之利,革天下之弊,岂可得哉?”

帝得疏,颔之。(《明史·邹智列传》)

——才气纵横、能言善辩的邹智在明英宗朱祁镇、宪宗朱见深时期活跃于官场,他先后两次上疏,结合时弊,较为透彻地陈述了治理天下在于进君子退小人的观点,旗帜鲜明地指出:“君子所以不进,小人所以不退,大抵由宦官权重而已”,可谓是不可多得、切中时弊的妙论。虽然长了些,仔细读来却受益匪浅。

23.彼非谏官尚尔,吾侪可坐视乎!

张芹,字文林,峡江人。弘治十五年进士。授福州推官。正德中,召为南京御史。宁夏既平,大学士李东阳亦进官荫子。芹抗疏曰:“东阳谨厚有余,正直不足;儒雅足重,节义无闻。逆瑾乱政,东阳为顾命大臣,既不能遏之于始,及恶迹既彰,又不能力与之抗。脂韦顺从,惟其指使。今叛贼底平,东阳何力?冒功受赏,何以服人心?乞立赐罢斥,夺其加恩,为大臣事君不忠者戒。”疏出,东阳涕泣不能辩。帝责芹沽名,令对状。芹请罪,停俸三月。

给事中窦明言事下狱,芹疏救之。帝尝驰马伤,编修王思切谏,坐远戍。芹曰:“彼非谏官尚尔,吾侪可坐视乎!”遂上疏曰:“孟子言:‘从兽无厌谓之荒。’老聃曰:‘驰骋田猎,使人心发狂。’心狂志荒,何事不忘?皆甚言无益有害也。今轻万乘之尊,乘危冒险,万一有不可讳,皇嗣未诞,如宗庙社稷何!”帝不省。(《明史·张芹列传》)

——身为言官,御史张芹虽然深知自己的职责所在,却因为刚刚受过惩罚而心存顾忌,故而在明孝宗朱祐樘驰马受伤之后,没有及时劝谏。而编修王思却为此而上疏切谏。于是,张芹大受感动:“彼非谏官尚尔,吾侪可坐视乎!”遗憾的是,从王思身上汲取了力量的张芹在奏章中虽然引经据典,说得头头是道,却未能吸引孝宗朱祐樘的眼球。

24.示人以言,不若示人以政

周天佐,字子弼,晋江人。嘉靖十四年进士。授户部主事。屡分司仓场,以清操闻。

二十年夏四月,九庙灾,诏百官言时政得失。天佐上书曰:“陛下以宗庙灾变,痛自修省,许诸臣直言阙失,此转灾为祥之会也。乃今阙政不乏,而忠言未尽闻,盖示人以言,不若示人以政。求言之诏,示人以言耳。御史杨爵狱未解,是未示人以政也。国家置言官,以言为职。爵系狱数月,圣怒弥甚。一则曰小人,二则曰罪人。夫以尽言直谏为小人,则为缄默逢迎之君子不难也。以秉直纳忠为罪人,又孰不能为容悦将顺之功臣哉?人君一喜一怒,上帝临之。陛下所以怒爵,果合于天心否耶?爵身非木石,命且不测,万一溘先朝露,使诤臣饮恨,直士寒心,损圣德不细。愿旌爵忠,以风天下。”帝览奏,大怒。杖之六十,下诏狱。

天佐体素弱,不任楚。狱吏绝其饮食,不三日即死,年甫三十一。比尸出狱,曒日中,雷忽震,人皆失色。天佐与爵无生平交。入狱时,爵第隔扉相问讯而已。大兴民有祭于柩而哭之恸者,或问之,民曰:“吾伤其忠之至,而死之酷也。”穆宗即位,赠光禄少卿。天启初,谥忠愍。(《明史·周天佐列传》)

——明代嘉靖年间朝廷变故迭出,忠奸之争激烈,犯颜劝谏的事件层出不穷,户部主事周天佐死于劝谏即是其中一例。周天佐的死,是因为他要为锒铛入狱的御史杨爵鸣不平,抨击嘉靖皇帝“以尽言直谏为小人”,结果触犯了嘉靖皇帝的逆鳞。

25.大臣不言,故小吏言之

沈鍊,字纯甫,会稽人。嘉靖十七年进士。除溧阳知县。用伉倨,忤御史,调荏平。父忧去,补清丰,入为锦衣卫经历……会俺答犯京师,致书乞贡,多嫚语。下廷臣博议,司业赵贞吉请勿许。廷臣无敢是贞吉者,独鍊是之。吏部尚书夏邦谟曰:“若何官?”鍊曰:“锦衣卫经历沈鍊也。大臣不言,故小吏言之。”遂罢议。鍊愤国无人,致寇猖狂,疏请以万骑护陵寝,万骑护通州军储,而合勤王师十余万人,击其惰归,可大得志。帝弗省。

嵩贵幸用事,边臣争致贿遗。及失事惧罪,益辇金贿嵩,贿日以重。鍊时时搤腕。一日从尚宝丞张逊业饮,酒半及嵩,因慷慨骂詈,流涕交颐。遂上疏言:“昨岁俺答犯顺,陛下奋扬神武,欲乘时北伐,此文武群臣所愿戮力者也。然制胜必先庙算,庙算必先为天下除奸邪,然后外寇可平。今大学士嵩,贪婪之性疾入膏肓,愚鄙之心顽于铁石。当主忧臣辱之时,不闻延访贤豪,咨询方略,惟与子世蕃规图自便。忠谋则多方沮之,谀谄则曲意引之。要贿鬻官,沽恩结客。朝廷赏一人,曰‘由我赏之’;罚一人,曰‘由我罚之’。人皆伺严氏之爱恶,而不知朝廷之恩威,尚忍言哉!姑举其罪之大者言之。纳将帅之贿,以启边陲之衅,一也。受诸王馈遗,每事阴为之地,二也。揽吏部之权,虽州县小吏亦皆货取,致官方大坏,三也。索抚按之岁例,致有司递相承奉,而闾阎之财日削,四也。阴制谏官,俾不敢直言,五也。妒贤嫉能,一忤其意,必致之死,六也。纵子受财,敛怨天下,七也。运财还家,月无虚日,致道途驿骚,八也。久居政府,擅宠害政,九也。不能协谋天讨,上贻君父忧,十也。”因并论邦谟谄谀黩货状。请均罢斥,以谢天下。帝大怒,搒之数十,谪佃保安。

既至,未有馆舍。贾人某询知其得罪故,徙家舍之。里长老亦日致薪米,遣子弟就学。鍊语以忠义大节,皆大喜。塞外人素戆直,又谂知嵩恶,争詈嵩以快鍊。鍊亦大喜,日相与詈嵩父子为常。且缚草为人,象李林甫、秦桧及嵩,醉则聚子弟攒射之。或踔骑居庸关口,南向戟手詈嵩,复痛哭乃归。语稍稍闻京师,嵩大恨,思有以报鍊。先是,许论总督宣、大,常杀良民冒功,鍊贻书诮让。后嵩党杨顺为总督。会俺答入寇,破应州四十余堡,惧罪,欲上首功自解,纵吏士遮杀避兵人,逾于论。鍊遗书责之加切。又作文祭死事者,词多刺顺。顺大怒,走私人白世蕃,言鍊结死士击剑习射,意叵测。世蕃以属巡按御史李凤毛。凤毛谬谢曰:“有之,已阴散其党矣。”既而代凤毛者路楷,亦嵩党也。世蕃属与顺合图之,许厚报。两人日夜谋所以中鍊者。会蔚州妖人阎浩等素以白莲教惑众,出入漠北,泄边情为患。官军捕获之,词所连及甚众。顺喜,谓楷曰:“是足以报严公子矣。”窜鍊名其中,诬浩等师事鍊,听其指挥,具狱上。嵩父子大喜。前总督论适长兵部,竟覆如其奏。斩鍊宣府市,戍子襄极边。予顺一子锦衣千户,楷待铨五品卿寺。时三十六年九月也。顺曰:“严公薄我赏,意岂未惬乎?”取鍊子衮、褒杖杀之,更移檄逮襄。襄至,掠讯方急,会顺、楷以他事逮,乃免。

后嵩败,世蕃坐诛。临刑时,鍊所教保安子弟在太学者,以一帛署鍊姓名官爵于其上,持入市。观世蕃断头讫,大呼曰:“沈公可瞑目矣。”因恸哭而去。(《明史·沈鍊列传》)

——明代的锦衣卫恶名远播,但其中也不乏慷慨悲歌浩气凛然之人,嘉靖时的锦衣卫经历沈鍊就是这样一个人。为人刚直,嫉恶如仇,刚直敢言,一个官职卑微的锦衣卫经历,在朝堂上敢言大臣所不敢言,可谓是凤毛麟角。然而,“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过于耿介的性格使得沈鍊不能见容于昏暗的朝堂,因为公然上疏弹劾奸臣严嵩,惹得嘉靖皇帝龙颜大怒,单枪匹马的沈鍊很快倒在了当权者的明枪暗箭之下。

26.大臣不爱爵禄,小臣不畏刑诛,事庶有济耳

王家屏,字忠伯,大同山阴人。隆庆二年进士。选庶吉士,授编修,预修《世宗实录》……十二年,擢礼部右侍郎,改吏部。甫逾月,命以左侍郎兼东阁大学士,入预机务。去史官二年即辅政,前此未有也。

……时储位未定,廷臣交章请册立。其年十月,阁臣合疏以去就争。帝不悦,传谕数百言,切责廷臣沽名激扰,指为悖逆。时行等相顾错愕,各具疏再争,杜门乞去。独家屏在阁,复请速决大计。帝乃遣内侍传语,期以明年春夏,廷臣无所奏扰,即于冬间议行,否则待逾十五岁。家屏以口敕难据,欲帝特颁诏谕,立具草进。帝不用,复谕二十年春举行。家屏喜,即宣示外廷,外廷欢然。而帝意实犹豫,闻家屏宣示,弗善也,传谕诘责。时行等合词谢,乃已。明年秋,工部主事张有德以册立仪注请。帝复以为激扰,命止其事。国执争去,时行被人言,不得已亦去,锡爵先以省亲归,家屏遂为首辅。以国谏疏己列名,不当独留,再疏乞罢。不允,乃视事。家屏制行端严,推诚秉公,百司事一无所挠。性忠谠,好直谏。册立期数更,中外议论纷然。家屏深忧之,力请践大信,以塞口语,消宫闱衅。不报。

二十年春,给事中李献可等请豫教,帝黜之。家屏封还御批力谏。帝益怒,谴谪者相属。家屏遂引疾求罢,上言:“汉汲黯有言:‘天子置公卿辅弼之臣,宁令从臾承意陷主于不义乎!’每感斯言,惕然内愧。顷年以来,九阍重闭,宴安怀毒,郊庙不飨,堂陛不交。天灾物怪,罔彻宸聪;国计民生,莫关圣虑。臣备员辅弼,旷职鳏官,久当退避。今数月间,请朝讲,请庙飨,请元旦受贺,请大计临朝,悉寝不报。臣犬马微诚,不克感回天意,已可见矣。至豫教皇储,自宣早计,奈何厌闻直言,概加贬谪。臣诚不忍明主蒙咈谏之名,熙朝有横施之罚,故冒死屡陈。若依违保禄,淟涊苟容,汲黯所谓‘陷主不义’者,臣死不敢出此,愿赐骸骨还田里。”

帝得奏不下。次辅赵志皋亦为家屏具揭。帝遂责家屏希名托疾。家屏复奏,言:“名非臣所敢弃,顾臣所希者,陛下为尧、舜之主,臣为尧、舜之臣,则名垂千载,没有余荣。若徒犯颜触忌,抗争偾事,被谴罢归,何名之有!必不希名,将使臣身处高官,家享厚禄,主愆莫正,政乱莫匡,可谓不希名之臣矣,国家奚赖焉?更使臣弃名不顾,逢迎为悦,阿谀取容,许敬宗、李林甫之奸佞,无不可为,九庙神灵必阴殛臣,岂特得罪于李献可诸臣已哉!”

疏入,帝益不悦。遣内侍至邸,责以径驳御批,故激主怒,且托疾要君。家屏言:“言涉至亲,不宜有怒。事关典礼,不宜有怒。臣与诸臣但知为宗社大计,尽言效忠而已,岂意激皇上之怒哉?”于是求去益力。

或劝少需就大事。家屏曰:“人君惟所欲为者,由大臣持禄,小臣畏罪,有轻群下心。吾意大臣不爱爵禄,小臣不畏刑诛,事庶有济耳。”遂复两疏恳请。诏驰传归。家屏柄国止半载,又强半杜门,以戆直去国,朝野惜焉。(《明史·王家屏列传》)

——王家屏其人在明代历史上影响不大,但其在其位则谋其政、不屈不挠直言劝谏的精神却非常感人。作为宰臣,王家屏能“秉持大臣不爱爵禄,小臣不畏刑诛”的政治理念,乃是其敢于劝谏并且不贪恋权位的内在动因。由于当时的明王朝已经病入膏肓,王家屏的努力并未能发生多少实际效应,但是后人却可以透过他的言辞依稀看到封建士大夫正直的身影。

27.未进不敢白也

吴中行,字子道,武进人。父性,兄可行,皆进士。性,尚宝丞。可行,检讨。中行甫冠,举乡试,性诫无躁进,遂不赴会试。隆庆五年成进士,选庶吉士,授编修。

大学士张居正,中行座主也。万历五年,居正遭父丧,夺情视事。御史曾士楚、吏科都给事中陈三谟倡疏奏留,举朝和之,中行独愤。适彗出西南,长竟天,诏百官修省,中行乃首上疏曰:

“居正父子异地分暌,音容不接者十有九年。一旦长弃数千里外,陛下不使匍匐星奔,凭棺一恸,必欲其违心抑情,衔哀茹痛于庙堂之上,而责以谟远猷,调元熙载,岂情也哉!居正每自言谨守圣贤义理,祖宗法度。宰我欲短丧,子曰:‘予有三年之爱于其父母乎?’王子请数月之丧,孟子曰:‘虽加一日愈于已。’圣贤之训何如也?在律,虽编氓小吏,匿丧有禁;惟武人得墨衰从事,非所以处辅弼也。即云起复有故事,亦未有一日不出国门,而遽起视事者。祖宗之制何如也?事系万古纲常,四方视听,惟今日无过举,然后后世无遗议。销变之道,无逾此者。”

疏既上,以副封白居正。居正愕然曰:“疏进耶?”中行曰:“未进不敢白也。”(《明史·吴中行列传》)

——明朝万历年间,内阁首辅张居正父亲死后,是应当“守孝”回乡奔丧,还是应当“移忠”夺情视事,在朝中引起了轩然大波。御史曾士楚、吏科都给事中陈三谟倡疏奏留,朝中多数官员附和赞同张居正夺情视事,吴中行却愤然带头上疏反对。有趣的是,吴中行将奏章呈递上去之后,居然将副本呈递给了张居正本人。“明人不做暗事。”张居正拿到副本之后,顿时惊愕不已,而吴中行的回答更是斩钉截铁:“未进不敢白也。”只有置个人生死利害于度外的光明磊落之士,才能做出如此举动,才能说出如此言语!

28.何重视宦竖轻天下士大夫至此!

陈道亨,字孟起,新建人。万历十四年进士。除刑部主事,历南京吏部郎中……光宗立,进工部右侍郎,总督河道。

天启二年,妖贼徐鸿儒作乱。道亨守济宁,扼诸要害,以卫漕舟。事平,增俸赐银币。寻拜南京兵部尚书,参赞机务。杨涟等群击魏忠贤,被谯责。道亨愤,偕九卿上言:“高皇帝定令,内臣止供扫除,不得典兵预政。陛下徒念忠贤微劳,举魁柄授之,恣所欲为,举朝忠谏皆不纳。何重视宦竖轻天下士大夫至此?”疏入,不纳。道亨遂连疏求去,诏许乘传归。逾年卒。(《明史·陈道亨列传》)

——宦官专政是明代政治的一大特色,也体现了历史对朱明王朝的无情作弄。明代立国之初是严禁宦官外戚擅权干政的,可是到了后来,朝中大权却成了刘瑾、魏忠贤等权宦手中的玩物。

陈道亨偕九卿上言,责问万历皇帝“何重视宦竖轻天下士大夫至此?”是出于对大臣杨涟的同情和对宦官专权的愤恨。如此触动万历皇帝的逆鳞而逃脱一死,已属万幸。陈道亨随即上疏辞官,自是明智之举。

29.邹元标前仆后继参劾张居正

邹元标,字尔瞻,吉水人。九岁通《五经》。泰和胡直,嘉靖中进士,官至福建按察使,师欧阳德、罗洪先,得王守仁之传。元标弱冠从直游,即有志为学。举万历五年进士。观政刑部。

张居正夺情,元标抗疏切谏。且曰:“陛下以居正有利社稷耶?居正才虽可为,学术则偏;志虽欲为,自用太甚。其设施乖张者,如州县入学,限以十五六人,有司希指,更损其数。是进贤未广也。诸道决囚,亦有定额,所司惧罚,数必取盈。是断刑太滥也。大臣持禄苟容,小臣畏罪缄默,有今日陈言而明日获谴者。是言路未通也。黄河泛滥为灾,民有驾蒿为巢、啜水为餐者,而有司不以闻。是民隐未周也。其他用刻深之吏,沮豪杰之材,又不可枚数矣。伏读敕谕‘朕学尚未成,志尚未定,先生既去,前功尽隳’,陛下言及此,宗社无疆之福也。虽然,弼成圣学,辅翼圣志者,未可谓在廷无人也。且幸而居正丁艰,犹可挽留;脱不幸遂捐馆舍,陛下之学将终不成,志将终不定耶?臣观居正疏言‘世有非常之人,然后办非常之事’,若以奔丧为常事而不屑为者,不知人惟尽此五常之道,然后谓之人。今有人于此,亲生而不顾,亲死而不奔,犹自号于世曰我非常人也,世不以为丧心,则以为禽彘,可谓之非常人哉?”

疏就,怀之入朝,适廷杖吴中行等。元标俟杖毕,取疏授中官,绐曰:“此乞假疏也。”及入,居正大怒,亦廷杖八十,谪戍都匀卫。卫在万山中,夷獠与居,元标处之怡然。益究心理学,学以大进。(《明史·邹元标列传》)

——张居正是明代毁誉参半的历史人物。上面这段掌故所记载的是张居正的父亲死后,张居正应当遵守古制,辞官回乡守孝二十七个月,而恋栈的张居正却不想离开京城,由此引发了一场轩然大波。一些官员顺着张居正的心思上奏,请求万历皇帝特许张居正夺情任职,而更多的官员则纷纷上书反对。看到反对准许张居正夺情的官员纷纷被严厉处置,邹元标毅然加入了反对者的人群中。结果自然是和别人一样受到严惩:“居正大怒,亦廷杖八十,谪戍都匀卫。”“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邹元标前赴后继地弹劾张居正的故事,生动地说明了这一点。而他义正词严的奏折,被史官写进了《明史》当中,暇时浏览,确乎不失为一篇理直气壮感情充沛的美文。时光演进到了现代,三年守孝制度已为陈迹,而古人围绕守孝、夺情的争论,特别是其如泣如诉的弦外之音,却依然值得人们去仔细品味思索。

30.韩文力谏去“八虎”

文司国计二年,力遏权幸,权幸深疾之。而是时青宫旧奄刘瑾等八人号“八虎”,日导帝狗马、鹰兔、歌舞、角牴,不亲万几。文每退朝,对僚属语及,辄泣下。郎中李梦阳进曰:

“公大臣,义共国休戚,徒泣何为。谏官疏劾诸奄,执政持甚力。公诚及此时率大臣固争,去‘八虎’易易耳。”文捋须昂肩,毅然改容曰:“善。纵事勿济,吾年足死矣,不死不足报国。”即偕诸大臣伏阙上疏,略曰:“人主辨奸为明,人臣犯颜为忠。况群小作朋,逼近君侧,安危治乱胥此焉关。臣等伏睹近岁朝政日非,号令失当。自入秋来,视朝渐晚。仰窥圣容,日渐清削。皆言太监马永成、谷大用、张永、罗祥、魏彬、丘聚、刘瑾、高凤等造作巧伪,淫荡上心。击球走马,放鹰逐犬,俳优杂剧,错陈于前。至导万乘与外人交易,狎昵媟亵,无复礼体。日游不足,夜以继之,劳耗精神,亏损志德。遂使天道失序,地气靡宁。雷异星变,桃李秋华。考厥占候,咸非吉征。此辈细人,惟知蛊惑君上以便己私,而不思赫赫天命。皇皇帝业,在陛下一身。今大婚虽毕,储嗣未建。万一游宴损神,起居失节,虽齑粉若辈,何补于事。高皇帝艰难百战,取有四海。列圣继承,以至陛下。先帝临崩顾命之语,陛下所闻也。奈何姑息群小,置之左右,以累圣德?窃观前古奄宦误国,为祸尤烈,汉十常侍、唐甘露之变,其明验也。今永成等罪恶既著,若纵不治,将来益无忌惮,必患在社稷。伏望陛下奋乾刚,割私爱,上告两宫,下谕百僚,明正典刑,以回天地之变,泄神人之愤,潜削祸乱之阶,永保灵长之业。”

疏入,帝惊泣不食。瑾等大惧。(《明史·韩文列传》)

——宋代名相韩琦的后裔韩文在明代官居户部尚书,只是生不逢时,朝纲不振,宦官专政弄权,太监刘瑾等“八虎”为患,乌烟瘴气。于是,韩文愤而上疏,进行弹劾。韩文的上疏显然打动了皇帝,使他为之“惊泣不食”,刘瑾等八虎也惊慌失措,为之“大惧”。可惜,这一切都是过眼云烟,没有起到什么效果。

31.我终不以人命博官也!

艾穆,字和父,平江人。以乡举署阜城教谕,邻郡诸生赵南星、乔璧星皆就学焉。入为国子助教。张居正知穆名,欲用为诰敕房中书舍人,不应。万历初,擢刑部主事。进员外郎,录囚陕西。时居正法严,决囚不如额者罪。穆与御史议,止决二人。御史惧不称,穆曰:“我终不以人命博官也。”还朝,居正盛气谯让。穆曰:“主上冲年,小臣体好生德,佐公平允之治,有罪甘之。”揖而退。(《明史·艾穆列传》)

——平心而论,明代主持推行万历新政的首辅张居正对艾穆很是器重,但身为刑部员外郎,在事关人命的大事上,艾穆头脑冷静,尽管张居正交代严办在先,艾穆也不肯苟同,即便面对盛气凌人的张居正,艾穆也不退让。“我终不以人命博官也”,坦诚不过地表达了艾穆做官的原则和坚守。

32.阎敬铭劝胡林翼与官文和衷共济

当官文之在湖北,事事听林翼所为,惟驭下不严,用财不节,林翼忧之。阎敬铭方佐治饷,一日林翼与言,恐误疆事。敬铭曰:“公误矣!本朝不轻以汉大臣专兵柄。今满、汉并用,而声绩炳著者多属汉人,此圣明大公划除畛域之效。然湖北居天下要冲,朝廷宁肯不以亲信大臣临之?夫督抚相劾,无论未必胜,即胜,能保后来者必贤耶?且继者或厉清操,勤庶务,而不明远略,未必不颛己自是,岂甘事事让人?官文心无成见,兼隶旗籍,每有大事,正可借其言以伸所请。其失仅在私费奢豪,诚于事有济,岁糜十万金供之,未为失计。至一二私人,可容,容之;不可,则以事劾去之。彼意气素平,必无忤也。”林翼大悟。及林翼殁,督抚不相能,官文劾严树森去之,而曾国荃又劾官文去之。官文晚节建树不能如曩时,然林翼非官文之虚己推诚,亦无以成大功,世故两贤之。(《清史稿·官文列传》)

——在充满勾心斗角的晚清官场上,湖北的两个重量级人物——满人总督官文和汉人巡抚胡林翼配合默契,堪称凤毛麟角。从上述故事中可知,阎敬铭对胡林翼的直言劝谏起了积极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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