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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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果山闲话 作者:金道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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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招致与充斥汉室这桩婚姻故事的贪欲都有哪些呢?

我分拣、归置了一下发现,其中既有权欲,也有情欲、性欲。当然,更多的还是利欲。算算,几乎集聚了人世间所有欲望。并且,抱有这些欲望者们莫不太过索求,以至越界相互发生冲撞、博弈。一桩婚姻负载着如许企求、重荷,遭遇这般撕扯冲撞,岂能有个好?因此,它当然流于了垮塌、解体,转而被文学炒成千年关注、人生的焦点。

为唤起对史事的新鲜智识,往下我们不妨拨开两千余年厚厚岁月尘封,对这桩婚姻及各种欲望角逐情形做一番俯视、审察。

而俯察这桩往事,首个引人注目的是它的始作俑者刘嫖。这个女人的心性、表现和作为无不令人惊愕。本来,她的兄弟刘启即位不久已践约对栗姬的承诺,将长子刘荣立为太子。而且此事同她这个早已出阁嫁作别人妻的大姑毫不相干。可是,有着母亲窦太后这座靠山和馆陶长公主身份的她,偏要来插一杠子。为分享未来皇帝的至高权力,刘嫖腆着热脸本想同栗姬结为儿女亲家,做一个现成的太子岳母。岂料她是剃头挑子一头热,性情执拗的栗姬一口谢绝没有同意。这让一向骄奢无阻的刘嫖好不跌相与懊恼!于是,她非但不肯收敛自己的奢望,还增生了妒恨报复之心,转而利用被她当作手中王牌的女儿陈阿娇去逗引她重新锁定的目标刘彻。

而彼时,年仅十几岁的胶东王刘彻和他的表姐陈阿娇正处于青梅竹马之中,两人尚情窦未开,没有爱恋情愫,但却又因“笑随戏伴后园中”的耳鬓厮磨而无猜相悦。故而,对这位大姑和同样有着极致欲望、高深心机的母亲联手作伐进行的这番蓄意启逗、鼓励,报之的是顺杆而爬,信口道出一句“若得阿娇为妇,合贮金屋”千古传扬的童言。

应该说,刘彻的这句回答只不过是一个未谙世事孩子的一次顺势调皮,是不能太当真的。然而,主观意愿如此的作伐者哪还虑及这点,在获得刘彻的这句调皮话后早乐开了怀,把其视为了一笔极为难得的资本。如对这一情形,史书作有详明记述:

长公主索性带同女儿,相将入宫。适胶东王彻,立在母侧。长公主顺手携住,拥置膝上,就顶抚摩,戏言相问道:“儿愿取妇否?”彻生性聪明,对着长公主嬉笑无言。长公主故意指示宫女,问他可否合意?彻并皆摇首。

至长公主指及己女道:“阿娇可好吗”?彻独笑着道:“若得阿娇为妇,合贮金屋,甚好!甚好!”长公主不禁大笑,就是王美人也喜动颜开。

我真叹服祖先在创造文字时对象形的把握。例如这个“笑”字,上面的竹字头不唯酷似一双舒展的眉,且像两张合不拢的口,是内心喜悦的最佳表象。而在这里,它更彰示着作伐者内心极致欲望的释放,刺激她罔顾一切去争夺。

有了“金屋藏娇”这一可贵资本,抑或称契约的刘嫖,自此同王娡结成同盟,紧密联手,内外播弄,蛊惑景帝一步步废黜刘荣,更立刘彻为太子,改变了汉室大统长子缵承秩序与历史前行方向,从而,民妇再醮的王娡分享到她们丰硕胜利成果,母以子贵入主中宫,刘嫖如愿做了备具荣华富贵的太子岳母,品尝了对曾让她丢失颜面的栗姬最严厉打压报复的快意。

然而,人欲深壑,精卫难填。到了这步,刘嫖的心境依然没有界定。俟到刘彻登基后,恃仗自己有拥立之功,刘嫖向她的这位皇婿不断索财要物,竟没有个止境。就像司马光在《资治通鉴》里记述的那样:“窦太主恃功,求请无厌。”(窦太主就是馆陶长公主,因后加号,从母称姓,故尊为窦太主)及至加上她所继承母亲窦太后的全部遗产,汉家这个大姑遂成了天下头号富婆。

人们或许不解,这个已贵为天子岳母,过着锦衣玉食、纸醉金迷生活的女人为何还这般贪得无厌?关于此,我们只需稍稍琢磨一下频频出现于当代媒体中的“贪腐”一词即可明白。实质,“贪”与“腐”是互为促进、相辅相成的。贪多则腐,而腐则更贪,乃至由此循环反复没有尽头。

那么,刘嫖这个女人究是怎样腐朽糜烂的呢?史乘记载,其夫堂邑侯陈午病殁时,窦太主年已过五十。但因生长皇家,过的是锦衣玉食生活,望去尚如三十许人,就是性情也似中年时候,不耐嫠居。既而,降尊招引她往昔收养的年刚十八、出落得风流倜傥的董偃与其同床共寝,日夕肆淫承欢。之后,为杜众口议论自己无状丑事,又要董偃广交宾客,封堵人言,所需资财任其自取,至董偃每日用金百斤、钱百万、帛千匹,挥霍钱财不计其数。其间有个叫袁叔的人,仅给二人支了一招便获百斤赠金。由此可见,其贪腐之烈!

后来,这个集贪财、贪色和拨弄汉室大统数孽于一身的刘嫖不仅一直受到眷护,得以寿终正寝,且死后还被孝武帝刘彻命同此前因嫌她年老色衰、另去寻花问柳而被赐死的董偃合葬于其父文帝刘恒的霸陵旁,给煌煌汉史添进一页淫秽荒唐。真不知道,刘恒若地下有知,该对他这个孙子的决定做何感想,会不会觉得他这个女儿太糜烂、肮脏,而怒不可遏地狠狠掴她一掌?

审视罢刘嫖,下面我们再来看看这一事件的最大受益者王娡为其母子俩的权力、名分进行的夺储情形。

过去曾有人说,世界上最大的是海洋,然而人心比海洋还大。这话不错。但是,人心并非生来就大的,而是因了时势一步步膨胀起来的。比如王娡就是如此。

本来,这个息女已嫁作民妇,并且生育。论她当时之心,不过求个生活充裕,家庭和睦,何敢望大。然而,她因生了一副姱容玉貌,同时人又极为聪明灵悟,具有一般女人所不备的优越资源,于是,这就使她的心有了膨胀的先天条件,注定了不会一直蜷伏。而在其春色方艳、韵致渐盛之时,她偏又遇着入选宫阙这一机缘。因此,自迈过皇宫门槛那刻起,这个昨日贱女贫妇的一颗心便势所自然地进入了发酵、增长状态,开始一步步膨大起来,以至倍受刘启宠幸,一朵重放的野花压倒群芳,进为秩值二千石的美人,所生儿子刘彻被封为一方诸侯王,仍不肯收住。进而,得陇望蜀,更盯上正宫之位,伺准皇姐长公主的心思、能量,人舍我取地趁机联络,与其结为儿女亲家,拿陈阿娇当了笼络汉室大姑为她谋夺最终目标的人质。

人们知道,世上美貌女子很多,聪慧的也不少。但既美貌又聪慧的并不多。可王娡却是这不多者当中的一个。她不仅姿色娇娆,善于缠绵,进宫不久便获刘启宠爱,且才智机敏,慧眼识事,很会捕捉、把握时机,在长公主刘嫖这个举足轻重女人的贪心受阻、气急败坏时分,遂适时温言买好,与她结为了共荣之盟(儿女亲家),其心机之深密,实在令人喟叹。特别是其最后完成为儿子刘彻夺取储位所使用的手段尤其让人瞠目——一则,她与长公主结盟后密切配合,加紧拨弄,使景帝对原欲封为皇后的刘荣之母栗姬产生了极大的疑虑、不满,另一方面又在后宫竭力表现贤淑,广买人心舆情。之后,这个操弄整个事态进程的女人见时机成熟,遂故意唆使朝中礼官上奏说母以子贵,应立为后,用反激之计使已不悦的景帝误以为是栗姬指使,一怒而废了刘荣,将刘彻立为太子,封她做了皇后!

至此,我们领略到人心受欲望诱惑而膨大的不可估量性和贪欲启动后的肆意性。为达到自己的目的,王娡用陈阿娇与刘彻的婚姻作工具,其私心之盛昭然可见。而眺望标彰忠贞贤淑的刘汉皇室以这样一个嫌贫爱富、弃夫改醮的女人来母仪天下,终让人感到吊诡得很。

自然,透觑了刘嫖、王娡这对亲家母,该观察一下这桩婚姻的当事者刘彻与陈阿娇了。

客观地说,刘彻于这桩婚姻本身自始至终都是无甚大过的。其当初一句“金屋藏娇”调皮童言,无非是顺遂大姑刘嫖与母亲王美人的心意,是贪图权、利者导演的结果。作为他本人,一个十来岁的孩子是没有借势攀爬那样深的心机的。可诚然如此,后来不论是做太子,还是继承了大统,刘彻对阿娇也是恪尽了夫妻之情。奈何陈阿娇一直不生子嗣,且不许他临幸别的女子。以至刘彻欣欣然带回一个平阳美发歌女卫子夫,还在她的威逼下,忍住百般怜爱、满腹欢情,将其暂且冷置一边。虽然这之中有着忌惮长公主提携的成分,但作为一位天下女子皆在其彀中的帝王、作为理需子嗣承继大统的一代君主,刘彻能忍让到这步可说已实属不易。

岂知时过一年,刘彻密幸卫子夫使之怀孕后,陈阿娇得知非但依旧醋意未减,不依不饶,且更添了妒恨、加害对方所爱的卫氏之心,乃终于激起刘彻的奋起反抗。及至这桩婚姻在各不相让的对抗中被日渐剥蚀、涣散了基础,变得不可收拾,一步步走向了死亡。由此让人看清,这一事件中的刘彻,表现的乃是作为一个男人的正常与该当。

而事情说到这,对于这桩婚姻的另一当事人陈阿娇应作何观呢?

显然,这里有个角度问题。若二人是寻常百姓,抑或她是下嫁的公主,这位被动但欣然接受这桩婚姻的佳人,可视为十分单纯。她要求夫君忠贞不渝,只和自己厮守一生亦是无可非议的。可她嫁的是一言九鼎的帝王,而且这个帝王比她小了好几岁,又有着雄才大略,渐渐如日中天。而自己除了一副渐褪的娇容、几重外在因素的帮衬,所剩唯不才的乏味、骄纵,且不生育。两相比较,二人有着如许差距,已分明不相等。如明显劣下的她再不切实际地坚执这样的夫君独宠自己一人的要求,这种欲念、做法,既缺理又乏义,无疑是一种愚顽、霸情,是超份。然而,因同皇室有着血亲关系而地位优越、一直高高在上的陈阿娇,习以为常的是别人仰承、迁就自己,故而使她根本认识不到以上道理而严重缺失自知之明。因此,当她发现刘彻移情卫子夫时,第一反应即是醋劲大发:在刘彻的心已离她而去和做了很大忍让后小心翼翼重拾自己所爱的情况下,她还愚昧地死抠其金屋伫己童言愤愤打上门去,一以贯之地骄矜、强霸,毫不知自虞。殊不知世间之事多物极必反,压迫愈甚,反弹则愈大。被她逼至巷子尽头的刘彻终于不再相让,以“汝不生子,不能不另幸卫氏求育麟儿”之一击使其哑然,惊知青梅竹马、姑表至亲、母亲提携之功这些绳索已然脆朽,再捆不住业已长大的帝王,帮不了她的忙。

但是,与生俱有的高贵却又使她不会反躬自省,更不愿失掉自己的原有。于是,她转而生出强烈的妒恨,屡屡欲加害武帝所爱,而不明其妒愈深,夫情愈疏。及至谋害不成竟违反宫禁,雇用女巫祈咒刘彻所爱之卫氏,以至自己被收夺册书玺绶,废徙长门独居,顾影长哀形槁。虽然俟后曾慕相如才名,不惜低下高傲的头以百斤黄金买其作赋,但终究是“词人翰墨原推重,可惜长门已寂寥”,在昔日夫情荡然无存、内有生死对头卫氏阻拦大势前,这篇赋文非但未能唤回汉皇之心,且反使自己羞辱的创口永远地呈现在天地之间,呈现在世人面前,成为文人们千秋万代不断评说、调侃的资料,而无结痂之日!

因此,览罢这桩婚姻中的陈阿娇,可以说,凸现于人们眼前的是一个由高贵、愚顽而变得心胸狭窄,乃至走偏、自酿苦果的女子。其悲哀的根源亦不失为一个“贪”字。只不过她贪的不是权,也非利,乃是情。

也许,俯察至此,人们要诘问:这几个女人为什么会如此贪欲无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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