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论后七子集团内的异响

明清文学与文献.第八辑 作者:杜桂萍 陈才训


论后七子集团内的异响

——从台湾“国家图书馆”藏《莺林外编》说起

张何斌

摘要:临川文人周献臣别集《莺林外编》今藏台湾“国家图书馆”,序跋包含王世贞等后七子集团成员多篇佚文,作为个案颇具价值。周献臣博学多才又心高气傲,其文学观念及创作与王世贞有相近处,由此深得好评。与王世贞交游密切的王锡爵、汪道昆及周献臣友朋汤显祖、何乔远等亦站在各自角度对周献臣有不同的勉励与规劝,从中亦可看出他们对后七子文学复古的辩证态度。正如周献臣以古奥文辞书写公文,王世贞等过分追求形式模拟的做法也值得商榷。集团中的不同声音能促使核心成员乃至整体进行自我反思与调整,是其生命力的表现,也可由此得见一时代文人理论追求与实践生动而丰富的样貌。

关键词:后七子 王世贞 《莺林外编》群体社会

后七子是主要活动于明代嘉靖、隆庆(1522~1572)年间的一个文人群体,以文学复古为旗号,成员之间彼此标榜,声势也较为浩大。如果立足于整体和联系的角度来考察,那么这一派别除开作为核心成员的七子(李攀龙、王世贞、谢榛、宗臣、梁有誉、徐中行、吴国伦)之外,还有围绕他们而构织起来的各种文学交游关系,它在形成和发展过程中,成为一个联络广泛而拥有众多人员的文学集团。[1]而“文学流派的形成,十分复杂,或由于师友相承,或由于地域关系,或由于气质情趣相投,或由于创作方法相近。所以同一文学流派的作家,风格可能有很大的差异”。[2]因此,对相关群体的研究,不能仅注意其中的同,亦须考虑集团内的个体特征。重视整体共性,也应留意和声中透出的异响。江西临川文人周献臣与后七子同时,与王世贞及集团内重要人物王锡爵、汪道昆等均有联系。周献臣别集《莺林外编》今藏台湾“国家图书馆”,序跋包含王世贞、王锡爵等人多篇佚文,颇具价值。众人对其人其作不乏称颂,亦有异见。借此个案,可窥后七子集团内部差异之一斑,由此对这一群体及当时文坛面貌进行更深入的剖析。

一 周献臣与《莺林外编》概况

周献臣为万历十四年(1586)丙戌科唐文献榜进士,张廷玉等修《明史》无传,然亦可从方志中得其生平大略:

周献臣,字窾六,临川人,万历进士。授太康令,为郡署免归,年未四十也。学博而思鸷,务钩奇出险,以远俗士耳目。家置大瓮数百,抄撰群籍,网罗古今异言奇事。书成,名曰《鸿乙通》。叶文忠向高在政府,上其书入秘阁,以修史荐,有旨报闻。所撰有《嵻山人语林》《莺林外编》《英巨剩言》《人外脞史》《葱函摭言》数百卷。[3]

与一般文人不同,周献臣不仅学养深厚,广涉奇闻逸事,且尤好古奥文辞,而这与前后七子等推动的文学复古潮流是相顺应的。他的文才早年便已得到不少人的认可,其“为诸生时,尝著《辨辨奸论》,辞理精赡,黏之学宫,士争传写,浃月乃罢”[4],方应选也评价他的文章说:“其标格神爽,有玄晏所不及道者,善哉技至此乎!”[5]周献臣虽早罢官归里,却名声在外,以致官至内阁首辅的叶向高也深知他的才能,希望通过自己的荐举使其学识与文笔得以施展,从而为修史贡献力量。

周献臣别集《莺林外编》,今台湾“国家图书馆”藏明万历四十年(1612)原刊本,线装二十册,存四十八卷,附录二卷,缺卷四十九至卷五十二,(半叶)8行,行16字(20.8cm×14.5cm),注文小字单字,字数同,双栏,版心白口,单黑鱼尾,上方记书名,下方记刻工,出版地为豫章。卷首及附录(编后)卷上为序(纪),卷下为尺牍。卷首序依次为:

汪道昆《莺林外编序》,王世贞《周窾六新集序》,王锡爵《周窾六诗文引》,张九一《周窾六集序》,胡汝焕《周窾六先生集叙》,姜鸿绪《青訇亭草序》,屠隆《莺林外编序》,吴道南《莺林外编序》,王亮《周窾六先生序》,陈文烛《周临川诗文序》。

《编后·序纪》作者依次有:

罗汝芳,舒化,陈文烛[6],王璇,倪涑,郭显忠,方应选,许言诗,何淳之,舒弘志,吴道南[7],吴永裕,杨天章,杨以善。

《编后·尺牍》作者依次有:

王世贞,汪道昆,张九一,王锡爵(两篇),屠隆(两篇),王衡,林世吉(两篇),黄履康。

将卷首、附录所收篇目与一众作者别集对勘,可发现多篇佚文,现悉数录于下:

(一)卷首序

周窾六新集序 王世贞

自济南、新都之称古文辞,而作者云蒸龙变,代以不乏,然往往自公车士得之,乃其原本经术,绎秘典,壮游大观,有以广耳目、穷心意,则瓮牖绳枢之所为不敢也。太原公(王锡爵)彻鼎席而知贡举,志欲振奇以得天下士,而一时若刘玄子、舒儒立(弘志)辈,或强弩之末,或新发之硎,皆能以奇应之,而最奇者临川周窾六(献臣)。是时,公车之士待诏金马门,当应中秘,选者亡虑三百人,皆弥耳以俟窾六先,而会小不当格罢不收,仍出令阳夏,乃阳夏令则又称循良吏,褒然冠京氏考功矣。余以衰病,蒙恩赐归弇中,窾六一日具书,尽裒其所著书古文辞,若《青訇亭草》《亦波篇》《莺林别编》以示,其书汪洋浩荡,抵掌而睥睨千古,莫可摩揣,徐风其乱,固谬谓余弘奖风流,许与气类,尺蹄余沉,足附不朽,夫余岂其人哉!既获稍稍卒业,其诸赋则骚辨之嗣响也,藻而裁,曲而有直体,其五七言古,宏博辨丽,才溢而不自禁,凌庾跞颜,以自命家,盖齐秦风人之极致也。五七言近体,鸿畅瑰雄,声格气力,超长庆而上之,所不纯大历者,无意有意之间耳。他论辨序记之伦,皆能以其才极其诣,思必物表,辞必境外,其格不必尽程西京,而《庄》《吕》淮南之旨,沨沨遗响焉。于葱岭微言,更自针芥。於乎!太原(王锡爵)之门固多奇,其奇有能逾窾六者哉?余老矣,度不能尽天下士,有所当心则欣然而述之,若窾六诗文,无俟余言,自足不朽矣。弇山人王世贞撰。[8]

周窾六诗文引 王锡爵

岁丙戌,予从礼闱知周君,既而周君令阳夏,政成且久,而始以所为诗若文数百篇寄予,读之辄乙其处,数日始竟,大以为奇。因叹向知周君固未尽,而王元美(王世贞)序之,谓予振奇能得士,又谓此奇非予所得收,予意正不必奇、不必不奇,总之不敢枉天下士而已。周君博学好古,匠心独诣,读其文如燃犀照海,光怪百出,洞心骇目,有足异者。其骚赋、古诗最为长技,近体、绝句,于唐人有合有不合,其合者继美古人,其不合者亦已不为今人矣,卒其有合有不合,能为其不能无奇故也。张子高守剧郡,自谓胸臆结约固无奇,即有奇安施?此厌薄外僚之愤辞尔。夫谓守令不必奇可也,谓奇无所施,则以经术断狱、儒雅饬吏事何人乎?周君为令能不薄令,又能吐其胸中之奇,发为文章。然予意文章政事,不必奇,不必不奇,奇不奇之间,似之而非也。而予所望于周君者,厚矣。太原王锡爵。[9]

莺林外编序 屠隆

文章之道,发源真宰,则卿霱象纬,蔚为晶英;吐秀黄舆,则川岳藿花,呈其色象。自非天启灵心,则拙匠难于神运;非学综往古,则妙手苦于乏材。气化与世递迁,斯文随世升降,典谟尔雅,已辟混茫,商周郁文,遂臻鸿鬯,凿破精元。两司马氏,实巨灵之斧,炼成五色;曹氏父子,乃女娲之神,浸淫齐梁。雕绘已极,沿洄唐叶,风雅渐还。至宋而俗奏社鼓于村老,殆元而稚讴艳曲于青衣。夫三唐清绮,故虢国之素面朝天;六代英华,亦夷光之新妆袨服。李献吉力追汉魏,于古草昧而未遑;徐昌谷独创六朝,其采壅阏而莫畅。皇甫弟兄尚是江左之蓓蕾,临川诸子始极选体之荣华,乃至窾六,益以恢弘。从萧统而脱胎,并收华实;沿黄初而穷脉,直达京周。蕴含灵哲,生来之宿骨本奇;综博缥缃,精思之淹纬更密。建章之万户千门,材料斫彼天匠;仙丹之五金八石,药物炼以神炉。乍而读之,外观巨丽而骇人;徐而按之,内景玲珑而洞物。为汉魏则汉魏,不入齐梁之调;为唐人则唐人,不杂徐庾之声。其合者,既已分先哲庄馗;其小不合者,必无堕宋元坑堑。至于文字弥以伟,如求仗武库,戈戟森严;采宝岱渊,珠琲错落。宁独高步章贡,且将雄视寰区者矣。又其人慷慨然诺,有原陵之侠肠;忠义悃诚,具龙比之俊骨。肝胆既亲,则虚左毛褐;气势相恐,则睥睨侯王。家絫空而晏如,官濩落而不闷。矫矫冥鸿,灭影层汉,晔晔威凤,曜彩长离者哉!窾六缔好弇翁,生香咳唾,论交函叟。延誉齿牙,晚挹紫芝之宇,遂寻青松之盟。论心则味馥申椒,谭艺则契同针芥。老去而还彩笔,江淹之才思当穷,东游而遇异人,中郎之名理应进。奉命而序,都敢云玄晏,惊文而焚研,窃学君苗云尔。东海友弟屠隆纬真甫撰。[10]

莺林外编序 吴道南

余辄慕古建言,观其窍妙,乃称擅场者,代不数人,人不数首。此何以故?盖神识难焉。神惟清、识惟卓,兼两者以抒绎性灵,故能独启橐钥、嘘希声,发天籁之自然,张洞庭之独奏,亡论里耳,即力追古响、藐小来学者,犹逡巡弗亢,视青来氏兹集,其然哉!余家世声诗,颇亦愿终纶绪,奈重缠缴,无能登更上坛坫,故不鸣也。迨诣公车,追尘青来,后盼五老于匡峰,寻五柳于陶岸,瞻奔流于黄河,扬大风于丰沛;入齐鲁之虚,览海岱之胜,旷若发覆,目畅心融。二人顾谓天下之巨观备矣,文章亦复如是。已乃青来先第,余亦旋归,复修业山中矣。暨今岁皇上不弃菅蒯,置之词垣,青来仍驱车上都门,见甚欢,发箧出所为近制,余卒读,喟然叹曰,何吊诡又至此乎?千世后当必有无逊于旦莫之遇者,则又安所事,拾邺下杂唾,乞郢中余巧,以与世暖妹氏争蛩吟细响哉!直洋洋乎大雅风矣。且青来古貌古心,独解独诣,大千法界,不二真宗,靡不批郤导窾、研精吸髓,其庶几睹如来身哉!愧余犹童子戏也,实远青来矣。然昔谭作者,谓左丘明为素臣,近亦谓蒙庄为玄臣,青来氏将何居?噫嘻!然然可可,和以天倪,荣华隐道,兹集自青来视之骈也,如复以色相求,不见青来矣。友弟吴道南题。[11]

周临川诗文序 陈文烛

夫飞兔一息千里,而驽蹇不能迈亩;鸿鹄一举出青云,而尺不陵枋榆。人之才质相去,不若是辽邈哉!国朝取士以经术,士笃守一经,或葆鬓皓首,不能穷其说,若乃泛滥儒林,驰骋文囿,则体有今古,材有繁径,事有难易,才有小大。安凡陋者同赘疣之视,苦浩瀚者兴登天之叹;逃以袭名,避犬马之图;困而两废,穷鼯鼠之技、厥有苞举而兼逐者,命之曰通才,然而不多见矣。临川周君髫鬌即慕古学,虽降心功令为举业,然未尝役志于此也。日闭关默坐,荡吝清魂,莹精内典,皈依彼岸。暇则作为声歌若古文辞,鈲摫骚,选秦汉,多玄言奥旨,寡昧所不能识,常著《逍遥游赋》,陶写自得。拘教乐贵之徒,至相与窃笑曰,是必不利场屋也。已而君取科第,犹掇而两试之,文摅发性灵,脍炙人口,即极力举子业者,反逊避之。余谓周君于文艺无不可者,匪独质美学优,亦以心之一也。子舆论学,先求放心,舍人品文,归诸养气,君惟不以世俗一切溺志牾心,是故其神和矣,其气充矣,宣粹阐积,淬锋贾勇于古今,有不宜乎?君生平著作甚富,偶出《青訇集》示不佞,且属为叙,嗟夫!延州游寓,执手侨肸,仲举到官,下榻璆稚,周君固是邦之贤者,愧不佞不足当下执事,然与周君定交,三复其文久矣,不敢以不敏辞而序之。万历庚寅春月,郢人陈文烛题。[12]

(二)《编后·序纪》

第诗篇者,自《三百》哉?厥唐家执此登士,海内具三昧者,且谓不足蹑汉魏矣。讵其业匪曰颛门邪?愈颛想而愈不如意也。盖以锦阱馨钩,日与心间也。周临川先生赋性阔达,诗神独王,用万物之能,抽千古之思,间挥《亦波》诸篇,已足走唐宋、奴汉魏而似《三百》矣,曷庸心也?举制科业,已抡馆首诖误不就,乃所为可传,固在获摩尼如意,随方献色,又曷庸心也?故天下事,无心者恒得之。其神完者,其事完者也。不佞久不事文役矣,得兹编,读之,亦不觉进于无心境矣,敢妄言之?(罗汝芳)

(三)《编后·尺牍》

岁在丙戌,褒然公车中者,刘玄子、袁坤仪也,故尝识之,然皆潦倒名场,几遂有盐车之叹已。闻吾乡元驭相国(王锡爵)所收多奇士,窾六之名先之。既窾六出令中州,仆解留任归故里,谓无由接颜色而承咳唾矣。乃者捧读手书,尽发其箧之藏,则走珠玑而续锦绣,目迯而不能视,口噤而不能读。若所谓《青訇亭草》《亦波篇》《莺林外编》者,何其奇至此!此奇似非元驭所得收。彼玄子、坤仪者,于博综载籍、探究政术或有之,其奇恐不能当也。仆老矣,又日墐户塞兑,所接睹如窾六能几人,又复能几时?故于此编,忻然为之序。第衰痛侵寻,才识颓尽,不能有所扬诩,譬之武安中权,而使王龁前茅,政恐败乃公事耳。(王世贞)

厚矣,公之见辱也。生非司马,而使公为屈,元城之高,不知何所取焉。然元城谓抵书政府,第如当俗希咳唾、祝鼎裀之类耳。乃公前后手书具在,商略终古,忧危时事,而期之幅巾海上,相与为白社之盟,此有异苏门山中之问对耶?如此,即使者百来在公,不失为元城。顾海上自有琅琊真司马,而惜乎已成异物,不可复睹耳。见怀之作,一何琅琅,然公且未是委约,而生之尘坌,亦何风景可窥?即自审名高从妒,则莫若韬名,韬名则请无厌俗,谨事人,勤拊下,而吉甫穆如之咏,俟以登荐郊庙,藏之名山,此亦方今处阴避影之一端也,如何?教中五规,前二事明主已悟,后三事尚杳然。其册建、经略两大政且幸渐贴妥,而他纰漏尚多。不肖乃寄载舟中之人,风起浪涌,则遽而唱还,吾事毕矣。包荒冯河,请公他日自试之。雅业见命为序,雷门布鼓,毋乃辱乎?然不敢辞会,以送母归吴中,未能援笔,公幸宽我耳。第生老矣,无能为也。此道将来小儿或可进,即令之负笈门下。(王锡爵)

弟平生无他美,独缁衣好贤一念,可矢天日,可质神明。南来喜得当足下,梦寐以之,逢人钦挹,愿拜下风,惟心惟口,弘赞足下诗若文,学综武库,才掞天章,愿北面捧盘匜而奉。足下执牛耳,此间士大夫其谁不闻之,何曾有一字雌黄足下?间有轻薄少年妄评足下过于沉晦者,弟明目张胆而斥之。培自卑,泰岱自高。潢泽自浅,沧海自深。无轻置喙,此亦士大夫所尽闻也。忽奉钺之音,使人惊怛,自不知白日雷霆从何而下,是必细人少年向足下饶舌离间我两人千秋道义交耳。足下何故轻听而发此?弟作大集,序业已尽,盛相推毂,而背后复妄兴萋菲。自为首鼠,其谁与我?毫无端倪生此厉阶,不难泣血剖心以明其无他。弟年来学佛人我平等,争名忌才,妄思文章盟长,此念尽绝久矣。虎林有友人忌不佞无所不至,而弟怡然不屑,岂以晚年不肖之身而躬蹈伊人覆辙乎?有如此情,请邀神理而诅之,不复渡西陵衣带水矣。力疾草草。(屠隆)

佳序五色相鲜,天孙夺彩。长歌八音并奏,幽阴失声。足下才如吐春蚕之丝,发武库之藏,愈奇而愈无尽。何物林生此大患,岂不令屠郎妒杀?弟日来亦善病,苦人事猬毛,清漳之行当在登高以后,应图把臂而别。(屠隆)

往于时艺中读先生文,辄跳踉大叫,以为是如大力狮王搏一虮虱如搏全象,将必蕴有异采已。于家君所读《莺林内外》诸编,则泱泱乎元气为主,万灵为役,衡之不足以尽先生有如此艺矣。有才如此,落骰子选,真朋友之责矧,令天下怜才心半死矣。羽毛角齿,尽足为崇才,然岂其官评士论一无足凭,阴用私揭为殿最也,先生欲自白其冤乎?无冤可白。欲谢过天下乎?倕请自啮其指矣。不肖质窳无奇,学落不殖,偶然从伊吾之业,竟为鲍膏所膻。忌者方掩口葫芦而哄,而先生复创相奖许,乃其无端见枉,或因病致妍,倘与先生微同,然玉剖则成,石剖则轻。属车之后尘,衡且瞠乎后矣,幸更以余光振之。(王衡)

综上,《莺林外编》除作为主体的周献臣本人作品外,首尾附录的序跋、尺牍中尚有不少其他文人的佚文,包括屠隆3篇,王世贞、王锡爵各2篇,吴道南、陈文烛、罗汝芳、王衡各1篇,共11篇。这些人中,王世贞是后七子的领袖,屠隆、王锡爵、陈文烛、王衡则跟周献臣本人一样与后七子交游密切,吴道南、罗汝芳也是政坛、学界十分重要的人物。姑且不论这些人在相关文章中对周献臣其人其文有怎样的评价,单是这些佚文本身就可为研究这些人物的交游、思想、创作和当时文坛、社会的状况等提供更丰富的信息。仅从这一点,就可看出《莺林外编》的重要价值。

二 太仓“二王”评周献臣之分歧

在对周献臣给予关注与赏识的人物中,后七子领袖王世贞及同为太仓人的台阁重臣王锡爵——太仓“二王”,是非常重要的两位,他们分别为周献臣所作的序也构成了互动。王世贞强调了科举考试对文人读书写作方式、文学观念的影响,由此引出王锡爵作为政坛人物对文坛风尚同样不可忽视的影响。周献臣的文才早已众所周知,他却因文章、为人过“奇”,越出轨辙,难以被中央台阁容纳,只得出任地方小吏。不过,他在任上做出的政绩及创作成就,仍得到了王世贞的欣赏。尤其是其诗歌创作,能体现“齐秦风人之极致”,“超长庆而上之”。[13]观其《莺林外编》,的确以古体赋、诗见长,比如下面这首与陶渊明《归园田居》非常相似的古体诗,便出自周献臣成名作《窾诗》五十首中的第四十二。

少无适世愿,远想出方州。欲骋千里日,并作千里游。南望罔良野,北怀况墨丘。峤岩既穷历,江海亦泳游。周游放情志,此愿谓可酬。朅来剖符竹,束马大河洲。策疲言驱走,访古亦夷犹。仰视乔乔岑,俯观荥洛流。兹游岂不佳,而非我所求。少文徒自癖,中散未能俦。我志在寥邈,六合何悠悠。[14]

全诗模仿古人名作写就,也体现了一种不为时俗所动、追慕古人精神的努力。风尚所趋,“《庄》《吕》淮南之旨,沨沨遗响焉”[15],更是与王世贞等后七子的文学复古观念相契合,无怪乎得到如此称赞。

在评价周献臣的同时,王世贞不忘指出,王锡爵虽然“志欲振奇以得天下士”[16],但门下诸人没有能比周献臣更“奇”的,王世贞在其他文章中也提及:“闻吾乡元驭相国(王锡爵)所收多奇士,窾六(周献臣)之名先之。……若所谓《青訇亭草》《亦波篇》《莺林外编》者,何其奇至此!此奇似非元驭所得收。彼玄子、坤仪者,于博综载籍、探究政术或有之,其奇恐不能当也。”[17]王世贞指出了周献臣与一些同样优秀的读书人在博综载籍、探究政术的共性之外“奇”的独特性,由此暗示了自己与王锡爵文学观念的差异,同时也以抬高周献臣体现自己品鉴人才的能力。

另一方面,对于王世贞,周献臣也表达了由衷的敬佩。比如,他曾在给王世贞的一封书信中提及:“往结客江海,习宇内词盟言,人人谓北地(李梦阳)登坛,信阳(何景明)秉羽,二籍雁行,蔚为文栋。嗣是,青齐杨越迄于荆益,六七大夫艺林张盖,大雅扶轮,而明公左右提挈而张之,乃今家握灵蛇,人挥赤凤,青萝采秀,白雪检风,孰非受成明公者哉?”[18]周献臣与其他文人结社的情况今不见载,但与后七子集团相关成员的确时常往来,也因为对他们主导文学潮流的顺应而对王世贞表示认可。可以说,虽然在人生道路上王锡爵对周献臣的意义应当更大,但在思想和创作倾向上,他却与王世贞更为接近,也由此表现出亲近,甚至曾称:“宇宙亦寥寥,一人足知己。”[19]

王锡爵在细致阅读周献臣不少诗文作品后,“大以为奇,因叹向知周君固未尽”[20],说明由于科举考试形式的限制,文人未必能全面展现才华,之前王锡爵对周献臣的认识便因此有失充分。王锡爵为周献臣所作序文提及“王元美(世贞)序之,谓予振奇能得士,又谓此奇非予所得收”[21],与王世贞序内容有所呼应,而又强调“予意正不必奇、不必不奇,总之不敢枉天下士而已”[22],在人才选拔方面,“奇”与否并非自己的取舍标准,关键还在努力发掘有才之士。王锡爵是台阁重臣,亦主张本于经术、典雅厚重的文风,过“奇”之作显非其所喜。王锡爵“所望于周君者,厚矣”[23],在肯定周献臣才能的同时,对其“胸中之奇”持保留态度,认为“文章政事,不必奇,不必不奇,奇不奇之间,似之而非也”。[24]因此,他才会说“其合者继美古人,其不合者亦已不为今人矣,卒其有合有不合,能为其不能无奇故也”[25],在总体肯定的同时,指出了周献臣文学复古实践的得失,也间接对王世贞等人提出了规劝。

王世贞、王锡爵同籍太仓,又为同姓(分属琅琊王氏、太原王氏),情谊深厚,也利用各自在文坛、政坛的地位相互支持。“没有王锡爵的政治影响,王世贞就难以文坛称王;没有王世贞的文坛吹嘘,王锡爵就难以在致政后播名;而没有二王联手,就没有明末清初太仓文学的繁盛。”[26]王锡爵之孙王时敏也曾对先辈交好表达了追慕:“自司寇(王世贞)、奉常(王世贞之弟王世懋)两公与先文肃(王锡爵)、学宪(王锡爵之弟王鼎爵)以同里缔交,欢好宛若同气,一时里中有四王先生之称。”[27]然而,关系良好不代表思想观念等方面的完全一致,陆元辅就曾指出这太仓“二王”合称背后的差别:

自王元美(王世贞)弱冠登朝,与李于鳞(李攀龙)辈互相推许,倡为七子五子之社,修复盛唐开元、天宝之诗,树帜登坛,号令一世。于是天下奔走翕集,剽袭绪余,竞以浮夸相尚,而娄东人士为尤。独王文肃公父子(王锡爵、王衡),能自树立,不随时俗为浮沉。文肃叙弇山(王世贞)《续稿》,诋诃历下(李攀龙),谓不及三十年,水落石出,索然不见其所有。即元美晚年,悔其少作,而手子瞻(苏轼)集不置,亦文肃有以发之也。[28]

王世贞在文坛崭露头角直至确立自己的地位,李攀龙的影响不可忽视。以这两人为核心的后七子集团,因成员之间文学观念、性格等的某些共性,加上相互扶持、标榜乃至政治斗争的需要,通过结社活动扩大了影响力,一度主导时代风尚。一些学无根底、随波逐流之人纷纷效仿、攀附,后七子文学复古理论与实践中的弊病也愈发显现。与之相对,王锡爵学识渊深,志向坚定。在他看来,徒具对古人形式的模拟是浮夸的表现,更会因众多不学无术之人的蜂拥而起导致新的逆流。王锡爵在为王世贞文集所作的序中批评李攀龙,也是婉转地对王世贞表达了不满。他认为,学古当得精髓,不在皮毛,不专心读书而走剽窃捷径的行为损害了古文与古人的真精神。王锡爵自己不刻意模仿古人,却往往与之相契,走的正是一条符合正统文人尺度规范的道路。

事实上,王世贞的成长虽得到了李攀龙的大力帮助,二人的经历、交游及具体文学观点仍有诸多差异,他们也曾公开就各自不同想法进行讨论。王世贞一生的思想与创作有一个发展的过程,本也不应以静态看待。相反,王锡爵由于并不以文学名,又因籍里、宗姓等因素与王世贞颇为亲近,太仓“二王”之间的差异便很容易被抹杀,王锡爵对王世贞文学方面的影响更是长期被忽视。由此出发,对后七子文学集团这个广大的群体重新进行深度观察,便能对群体性遮蔽下具备丰富个性的不同个体得出新的理解。

三 友朋对周献臣的称许与规劝

王世贞、王锡爵对周献臣做出评价,自然提高了他在文坛的知名度,世人也常常提及此事,如清人裘君弘《西江诗话》卷九“周献臣”条即记载:

(周献臣)字窾六,临川人,万历进士。尝作窾诗五十首,四方传诵,弇州(王世贞)荆石(王锡爵)皆以建安黄初推之。为部曹,年未强仕即免归。刻意著述,家置大瓮数百,抄撰群籍,网罗古今奇言异事,钩新搜僻,成一书,曰《鸿乙通》。叶向高相国上于朝,收入秘阁。其他编著,又数百卷云。[29]

当时文坛、政坛与王世贞并称“两司马”的另一位重要人物汪道昆,与王世贞往来密切,也对周献臣颇有好评,在为其文集所作序中也提到了周与太仓“二王”的联系:

(周献臣)既自公车应制,坐拘格不收,主爵族视之,授阳夏令。日禺中,毕吏事。穷日之力,抱机翻书。有咏必高,有作必伟。宇人喁喁向往,不啻凤之下,麟之游。先是北面太原(王锡爵),因质琅邪(王世贞)请益。琅邪有味乎其隽永,一染指而属厌,则以赋拟江湘,文拟左庄秦汉,古体近体,纵横六代,出入三唐,或合或离,若灭若没,旦暮千古,出以天倪。即起钟期,其言不易。[30]

周献臣虽有文才,但科举考试毕竟对文章体制有一定限制,过“奇”之作显然不是所有考官都能赏识的。周献臣毕竟还算幸运,得授地方小官,以所学施于政事之余,尚有闲暇进行著述与创作。直言王世贞的称许自不待言,汪道昆“不啻凤之下,麟之游”的评价其实也颇为用心。王世贞号凤洲,其弟世懋号麟洲,这对兄弟当时便以才华名世。自然,周献臣的天赋与成就远逊于凤麟昆仲,但至少表现了汪道昆对后辈的期许,也多少带有拉拢以壮大群体力量的意思。

汪道昆在序中还称:

予观上政府二书,窾诗五十首,颂铭诸体,论著诸篇,直将睥睨六虚,磅礴四极,发扬蹈厉,摧泰岱而躏昆仑。孰为隆施,气其也。浸假斯文未丧,犹得寓目于琅邪(王世贞),殆将无不然,无不可矣。[31]

“无不然,无不可”与前述太仓“二王”所论“奇”与“不奇”的问题正相呼应。言下之意,若能得到王世贞的赏识、抬举,必是有才之人,定能声名远扬。至于文章是否中选、仕途是否顺利,反在其次了。

除太仓“二王”与汪道昆外,《莺林外编》尚有屠隆、陈文烛等与后七子往来密切者作序,周献臣自己也曾在给屠隆的信中提及二人的友谊:“结社以来,足下同盟谊至高,教我甚笃。”[32]不过,王世贞、王锡爵、汪道昆乃至屠隆、陈文烛等,或是在文坛、政界叱咤风云的人物,或与他们往来频繁,总之声名均远盛于周献臣。他们虽然为周献臣的文集作序,和他的交往实际上可能并不密切,相互了解恐怕也有限。相反,与周献臣为临川同乡且酬应频繁的汤显祖,对其虽同样不乏溢美之词,但相对而言,应当有更多的对其为人为文更充分的体察。汤显祖也曾提及王世贞对周献臣的品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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