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编 高亢的盛唐之音

中国诗歌发展史(套装3册) 作者:张国伟


第二编 高亢的盛唐之音

第一章 先驱三杰

从唐王朝建立起,就不断有人想改变南朝遗风,曾在隋代写过宫体诗的虞世南就是其中一人,提出诗要“雅正”。魏徵更是具体提出了对南北朝诗“各去所短,合其两长”,主张融合南北。不仅如此,他还写了一首全然不同于前朝诗风的《述怀》,被认为“气骨高古”,启盛唐之音的先声。尽管如此,但要扭转一代诗风,谈何容易,靠少数人努力,更是不够的。其后,“江左馀风”一直在蔓延着,到上官仪那里,更有发展趋势,形成了绮错婉媚的“上官体”,沈、宋虽然在诗歌格律化上做出过重大贡献,但在诗歌内容上还存在浓重的“江左馀风”。而且他们所描写的大多数为宫廷生活或贵族官吏之间的宴游交往。到了卢、骆、刘、张时期,他们用自己的优秀诗篇极大地冲击了宫体诗,他们用“以毒攻毒”的手段,大获成功,特别是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一出,可以说是洗净南朝脂粉。张若虚虽然写下了这首被闻一多先生誉为“诗中的诗,顶峰上的顶峰”的诗,但缺乏理论上的指导,没有能给人指明方向。要完成诗风的彻底革新,必须有明确的新的文学理想,自觉地倡导,从理论与实践两个方面同时体现革新,只有这样才能开一代新的诗风。陈子昂、张说和张九龄三人接力赛式地努力,最终才完成了这一光荣使命。

第一节 陈子昂

陈子昂(659—700),字伯玉,梓州射洪(今四川射洪)人。出身富豪之家,少时任侠使气,18岁始专心读书,21岁入长安,游太学,初试落第。24岁登进士第,后诣阙上《大周受命颂》,向武则天献媚,得武则天欢心,亲自召见,并授麟台正字,后迁右拾遗。但他为人还是比较正直,当谏官时,直言敢谏,力陈时弊,屡次上书痛斥酷吏,极谏淫刑。延载元年(694)陷冤狱,获释后随建安王武攸宜东征契丹,任参谋,决心以身报国。因直言进谏,为武攸宜所憎恶,遭打击,登蓟北楼,慷慨悲歌: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

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后人为之题曰《登幽州台歌》,这首诗雄浑悲壮,苍劲有力,体现了盛唐之音,成为千古名篇,是陈子昂写得最成功的一首诗。圣历元年(698)辞官回乡,仍不容于武家,权贵武三思指令射洪县令段简诬陷他,下狱死。有《陈拾遗集》传世,存诗120馀首,其中《感遇》38首是他的代表作,具体体现了他的诗风革新的主张。他的《与东方左史虬修竹篇并序》中明确地提出了革新理论,这是他比前人进步的地方。他说:“文章道弊,五百年矣。汉魏风骨,晋宋莫传,然而文献有可征者。仆尝暇时观齐梁间诗,彩丽竞繁,而兴寄都绝,每以永叹。思古人,常恐逶迤颓靡,风雅不作,以耿耿也。一昨于解三处,见明公《咏孤桐篇》,骨气端翔,音情顿挫,光英朗练,有金石声。遂洗心饰视,发挥幽郁。不图正始之音,复睹于兹,可使建安作者,相视而笑。”他在这里打着“复古”的旗帜,行革新之实;标举“风骨”“兴寄”作为诗歌发展的方向,这是根据诗歌本身的特点提出来的,切实可行,因此容易被人接受,不像以前儒家诗教那样乏味。当然,在陈子昂的理论上,也不无偏颇,把五百年来的文坛彻底掀翻,把齐、梁以来的诗一笔抹杀,是不够客观的。因此,他自己的诗往往质胜于文。他的38首《感遇》题材广,内容丰富,气骨高古,义存兴寄,但文采不足,显得质木枯燥。让我们来具体读几首他的《感遇》吧:

兰若生春夏,芊蔚何青青。

幽独空林色,朱蕤冒紫茎。

迟迟白日晚,袅袅秋风生。

岁华尽摇落,芳意竟何成。

——其二

朝入云中郡,北望单于台。

胡秦何密迩,沙朔气雄哉。

藉藉天骄子,猖狂已复来。

塞垣无名将,亭堠空崔嵬。

咄嗟吾何叹,边人涂草莱。

——其三十七

上面这两首诗,前一首采用兴寄手法,抒发怀才不遇,“美人迟暮”的感慨。后一首采用直接抒议手法,写出突厥猖狂,边患严重,边民蒙难,并指明造成这状态的原因在于守边将帅无能,后来王昌龄的“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也是这个意思。宣言有了,方向也指明了,但是当时追随陈子昂的人不多,可以说他生前十分寥落。造成这原因的主要是:首先,在当时陈子昂可以说是人微言轻,缺乏感召力;其次,要扭转一代诗风,不是一朝一夕一个人说几句话可以完成的;再次,陈子昂的理论本身有偏颇;最后,陈子昂自身的创作不完美,质胜于文。他真正的好诗不多,可以说也就是一首《登幽州台歌》,其馀诗都平平,他的《感遇》显得枯燥乏味;他的创作偏于五古,虽也写了一些五律,但比起沈、宋、王、杨来,没有新的建树,影响不大,幸好他手中的接力棒很快传给了张说。虽然如此,陈子昂首创之功不可没,正如韩愈在《荐士》诗中说的:“国朝盛文章,子昂始高蹈。”

第二节 张说

张说(667—731),字道济,又字说之,洛阳(今河南洛阳)人。永昌(689)时,举贤良方正,得第一,授太子校书郎,转右补阙,迁凤阁舍人,不依附武则天的男宠张易之兄弟,惹怒武则天,被流放钦州(今广西钦州)。中宗复位后,召回任兵部员外郎,遣兵部侍郎、黄门侍郎等职。睿宗景云二年(725)进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宰相),监修国史。劝睿宗以太子李隆基监国。又请玄宗决策,诛杀策划谋废太子的太平公主。以功封燕国公,任中书令。因与姚崇意见不合,被排挤出朝,贬为相州(今河南安阳一带)刺史,再贬为岳州(今湖南岳阳)司马。开元九年(721)姚崇去世,他复职为宰相。翌年出任朔方军节度使。此后10年,他出将入相,屡建功勋。开元十三年(725),玄宗改丽正书院为集贤书院,扩大规模,增设学士,以时任中书令的张说兼知院事,他成为名副其实的文坛领袖。张说是玄宗长期信任的辅弼大臣,私人关系也不错,是儿女亲家,次子张垍尚宁亲公主。张说对玄宗的文艺观点起着很大的影响,据《新唐书·文艺传》说:“玄宗好经术,群臣稍厌雕琢,索理致,崇雅黜浮,气益雄浑。”他协助玄宗阻遏了专事辞藻雕饰的浮华倾向。

张说能诗擅文,他的诗各种体裁具备,五古与五律已到纯熟的境地,七绝和七律在当时尚未成熟,他运用这两种体裁,也写出了不少佳作,对这两种形式的形成和发展做出了贡献。张说尤以文章著称,他文辞俊丽,用思精密,气势宏伟,刚健朗爽,当时朝廷重要文诰多出其手,与苏颋(袭封许国公)齐名,人称“燕许大手笔”。他是唐代杰出的政治家与文学家,他一生经历多,功业多,曾“三登左右丞相,三作中书令”(张九龄《张说墓志铭》),又三遭谪贬,还三次总戎临边,屡建战功,真是内秉均衡,外膺疆寄。同时他还长期执掌“文学之任”,被誉为“当朝师表,一代词宗”(《大唐诏令》)。他为人正直,敦气节,重然诺,“喜延纳后进”(《旧唐书》本传),据《旧唐书·韦述传》载:“说重词学之士,述与张九龄、许景先、袁晖、赵冬曦、孙逖、王翰常游其门。”除此之外,他奖掖过的文学之士还有贺知章、王湾、徐坚、徐浩、徐安贞、齐瀚、王丘、裴漼、尹知章、吕向、常敬宗、崔沔、康子元、敬会真以及韦述兄弟6人、赵冬曦兄弟6人等,另外如房琯、李沁、刘晏等人后来虽非文学著称,但当时也曾以文学受知于张说。他还跟杨炯、崔融等年长文人交好。张说以自己的理论与创作,影响当时,开启盛唐诗风。据《大唐新语》卷八“文章第十八”载:“张说、徐坚同为集贤学士十馀年,好尚颇同,情契相得。时诸学士凋落者众,唯说、坚二人存焉。说手疏诸人名,与坚同观之,坚谓说曰:‘诸公昔年皆擅一时之美,敢问孰为先后?’说曰:‘李峤、崔融、薛稷、宋之问,皆如良金美玉,无施不可。富嘉谟之文,如孤峰绝岸,壁立万仞,丛云郁兴,震雷俱发,诚可畏乎!若施于廊庙,则为骇矣。阎朝隐之文,则如丽色靓妆,衣之绮绣,燕歌赵舞,观者忘忧;然类之风雅,则为俳矣。’坚又曰:‘今之后进,文辞孰贤?’说曰:‘韩休之文,有如太羹玄酒,虽雅有典则,而薄于滋味。许景先之文,有如丰肌腻体,虽秾华可爱,而乏风骨。张九龄之文,有如轻缣素练,虽济时适用,而窘于边幅。王翰之文,有如琼林玉斝,虽灿然可珍,而有玷缺。若能箴其所缺,济其所长,亦一时之秀也。’”在这里,张说生动形象地描述了10位作者不同的文章风貌,做了总体评述。对年轻作者更是肯定长处,又恳切地指出不足,提出希望。他的理论不像陈子昂那样偏颇,重质轻文,而是文质并重。

他论诗文尊风雅、尚气势、重风骨、崇典则、讲实用,同时也不排斥华美、秀丽,重视文采,要求有韵味,文质并重,在创作中,他贯彻了这主张。即使是在一般人笔下比较枯燥呆板的应制一类诗,他有时写得也形象鲜明,生动活泼,清新流丽,颂扬得体,并无阿谀奉迎之感,如《奉和圣制同刘晃喜雨应制》:

青气含春雨,知从岱岳来。

行云避师出,洒雨待车回。

厌浥尘清道,空蒙柳映台。

最宜三五夜,晴月九重开。

这首诗从乌云酿雨,写到下雨时的景象,再想到经过一场春雨的冲刷,道路干净了,柳条泛绿了,到十五的夜晚,晴空万里,高悬着一轮满月,真是景色迷人。

张说曾三次统兵到塞北,两次使蜀,还有两次被贬外放,这几次离开京城,离开宫廷,使他呼吸到了新鲜空气,开阔了眼界,熟悉了军旅生活,体验到了边塞的艰苦,战斗的惊心动魄。被贬外放,本来并不是好事,特别是后一次,他由位极人臣的中书令一贬再贬,最后在岳州任五品以下的闲官,深切体验到了宦海沉浮、世态炎凉,同时岳州的秀丽风光陶冶了他,使他的诗风有很大转变,被认为“得山水之助”。在这时有不少好诗,显得意境开阔,气势宏伟,如《岳阳石门墨山二山相连有禅堂观天下绝境》、《同赵侍御乾湖作》、《岳州西城》、《游洞庭湖》等等。他在岳州写的诗中,尤为人赞不绝口的,却是一首小诗《送梁六自洞庭山作》:

巴陵一望洞庭秋,日见孤峰水上浮。

闻道神仙不可接,心随湖水共悠悠。

这首诗不渲染,不雕琢,即目所见,随手写来,却情韵双绝,令人心驰神往。前两句写洞庭湖和君山,开阔壮丽。湖上君山称之为孤峰,孤独之情,是诗人自身此刻的感受,送走友人,一人独自留在异乡客地,其孤一也;被逐出朝廷庙堂,流落在湖湘,其孤二也。因此,诗人此刻的心情只有一个“孤”字可说明。关于洞庭湖,有不少传说,特别是湘君湘夫人的传说,尤其令人神往,身处其境,在孤独中自然要想到她们,但是这又何其渺茫,实在是“不可接”;友人远去,也成“不可接”;友人此去入朝,九重帝居也如神仙,贬谪之臣也深感“不可接”,只有“心随湖水共悠悠”了。这一结,蕴涵无穷,这就是盛唐兴象。在当时,七绝还未成熟之时,这首诗却以独有的兴象和丰神情韵,使七言绝句“渐入盛唐矣”(胡应麟《诗薮》)。

五绝在那时比较成熟,像虞世南的《蝉》、上官仪的《入朝洛堤步月》、宋之问的《渡汉江》、骆宾王的《于易水送人》、王勃的《山中》等都是相当出色的五言绝句。但这些绝句的特色崇尚质朴真率,浑然天成,“只是陈、隋遗响”(胡应麟《诗薮》内编)。而张说的《蜀道后期》显然不同于初唐绝句:

客心争日月,来往预期程。

秋风不相待,先至洛阳城。

这是张说使蜀时思念家乡之作,对此历来赞不绝口。这首诗构思巧妙,一个“争”字贯穿全诗,客心与日月“争”,可见归心之切;秋风复与客心“争”,秋风抢先,以见“后期”之恨,又反衬出归心急切。这首诗完全符合元代人杨载在《诗法家数》中说的“绝句之法要婉曲回环,删芜就简,句绝而意不绝,多以第三句为主,而第四句发之……工夫全在第三句,若于此转变得好,则第四句如顺流之舟矣”。在五、七言绝句方面,张说这两首诗实开盛唐之先声。

张说在使蜀与贬谪岳州时,写了不少山水诗,如五律《过蜀道山》:

我行春三月,山中百花开。

披林入峭蒨,攀磴陟崔嵬。

白云半峰起,清江出峡来。

谁知高深意,缅邈心幽哉。

还有五言排律《岳州作》、《游洞庭湖》等,都写景如画,五古《游洞庭湖湘》则透露出一股哀婉之情,七古《同赵侍御乾湖作》则更是境界开阔,气象宏大,慷慨悲凉、豪放沉郁兼而有之,中间有大量对偶句,开七言排律之先声:

江南湖水咽山川,春江溢入共湖连。

气色纷沦横罩海,波涛鼓怒上漫天。

鳞宗壳族嬉为府,弋叟罛师利焉聚。

欹帆侧柁弄风口,赴险临深绕湾浦。

一湾一浦怅邅回,千曲千溠恍迷哉。

乍见灵妃含笑往,复闻游女怨歌来。

暑来寒往运洄洑,潭生水落移陵谷。

云间坠翮散泥沙,波上浮槎栖树木。

昨暮飞霜下北津,今朝行雁度南滨。

处处沟洚清源竭,年年旧苇白头新。

天地盈虚尚难保,人间倚伏何须道。

秋月皛皛泛澄澜,冬景青青步纤草。

念君宿昔观物变,安得踌蹰不衰老。

张说曾三次总戎临边,出镇过幽州、并州,写了不少边塞诗,表达了他为国安边、建功立业的雄心壮志,吐露了他“剑舞轻离别,歌酣忘苦辛。从来思博望,许国不谋身”(《将赴朔方应制》)的慷慨豪情,这些边塞诗中,尤为出色的有:

凉风吹夜雨,萧瑟动寒林。

正有高堂宴,能忘迟暮心。

军中宜剑舞,塞上重笳音。

不作边城将,谁知恩遇深。

——《幽州夜饮》

去岁荆南梅似雪,今年蓟北雪如梅。

共知人事何常定,且喜年华去复来。

边镇戍歌连夜动,京城燎火彻明开。

遥遥西向长安日,愿上南山寿一杯。

——《幽州新岁作》

去年六月西河西,今年六月北河北。

沙场碛路何为尔,重气轻生知许国。

人生在世能几时,壮年征战发如丝。

会待安边报明主,作颂封山也未迟。

——《巡边在河北作》

这三首边塞诗各具特色,第一首五律,起得挺拔,接下来颔联却透出了迟暮的悲凉;颈联却又一转显示守边将士的豪迈;尾联“不作边城将,谁知恩遇深”寓意深沉,结得十分深婉。第二首七律,首联轮回以梅雪两个意象,显出了强烈的对比;颔联悲中有喜;颈联又是一个强烈对比;尾联表明自己身在边塞;心存魏阙。第三首七古,前两句写出转战边疆;中间四句,慷慨激昂,直抒“轻生许国”的豪情,不辞毕生征战的壮志;最后写出“安边报主”的赤诚。由此,我们不能不说张说的边塞诗对盛唐的边塞诗起到了推动作用,以写《凉州词》驰名的王翰曾游其门下。

张说还写了不少咏史诗,吟咏各种杰出人物,对历史上的樊姬、商山四皓和庾信等都深表仰慕之忱。对当代的一些功名显赫的人物,他也直接讴歌,他的组诗《五君咏》采用一人一首的形式,对5位著名前辈逐一讴歌,后来杜甫的《八哀诗》在很大程度上就是受其启发。在咏史诗中,他最著名的、被认为是这方面代表作的是《邺都引》:

君不见魏武草创争天禄,群雄睚眦相驰逐。

昼携壮士破坚阵,夜接词人赋华屋。

都邑缭绕西山阳,桑榆汗漫漳河曲。

城郭为虚人代改,但有西园明月在。

邺傍高冢多贵臣,娥眉曼睩共灰尘。

试上铜台歌舞处,唯有秋风愁杀人。

这首诗写得豪放悲壮,借古喻今,用缅怀古人的壮举伟业来为自己的理想怀抱写照。论者以为“比起初唐卢、骆等人的歌行,此诗变铺陈为简洁凝练,意象更见集中,以气运词的飞跃力量也更为充沛”。沈德潜在《唐诗别裁集》中对这首诗评说:“声调渐响,去王杨卢骆体远矣。”这是说,这首诗明显不同于初唐四杰的歌行体,而是已接近盛唐歌行体的风格。事实也是如此,当我们在读这首诗时,会自然而然想到李白的歌行体。

张说对盛唐诗人的影响是多方面的,从内容到形式,从体裁到风格,都哺育了盛唐诗人。开元十九年(731)张说逝世,接力棒传到了由他赏识提携的张九龄手中。

第三节 张九龄

张九龄(678—740),字子寿,一名博物,韶州曲江(今广东韶关)人。自幼聪颖,7岁能文。神功元年(697)举进士,后又以“道侔伊吕科”策高第,历任左拾遗、中书舍人、秘书少监、集贤院学士等职,于开元二十一年(733)授中书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宰相),次年迁中书令(中书省的最高职位)。他是玄宗朝极有声誉的宰相,是开元盛世最后一个名相。他为人正直,在朝直言敢谏,举贤授能,卓有政绩。著名奸相李林甫受到玄宗重用后,妒九龄才能,忌其正直,竭力排挤,开元二十五年(737)张九龄被罢相,贬为荆州长史。九龄罢相,标志着“开元之治”宣告结束。苏轼在《张九龄不肯用张守珪、牛仙客》一文中说:“唐开元之末,大臣守正不回,唯张九龄一人。九龄既已忤旨罢相,明皇不复闻其过,以致禄山之乱。”可见张九龄罢相后,朝中再也没有“守正不回”坚持原则的大臣了,奸佞得势,唐代的开明政治从此完结。因此不少历史学家把张九龄看成是盛唐最后一名贤明宰相。张九龄任宰相时,曾预言安禄山必反,主张早除祸患,玄宗不听。后来安禄山果反,玄宗在避居西蜀时,悔不听九龄之劝,时常泣下,曾遣使去韶州祭奠,并厚币恤其家属。

在文学方面,张说去世后,张九龄成了实际领袖。他工诗能文,名重一时,张说尝誉之为“后出词人之冠”。他的文章与人格,对文士有着双重影响,王维、孟浩然等盛唐著名诗人都跟他友好,并受过他的奖掖。他的诗,词采清丽、温润淡雅。被贬谪后,诗风趋于质朴遒劲,雄浑刚健。他的代表作是《感遇》12首,由此他常被人与陈子昂并称,沈德潜在《说诗晬语》中说:“射洪、曲江,起衰中立,此为胜、广云。”这里充分肯定了他们在诗歌领域里的革命作用,把他们比作陈胜、吴广。他的《感遇》12首是远继阮籍,近承陈子昂而又有所发展的佳作,让我们来具体看几首:

兰叶春葳蕤,桂华秋皎洁。

欣欣此生意,自尔为佳节。

谁知林栖者,闻风坐相悦。

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

——其一

孤鸿海上来,池潢不敢顾。

侧见双翠鸟,巢在三珠树。

矫矫珍木巅,得无金丸惧。

美服患人指,高明逼神恶。

今我游冥冥,弋者何所慕。

——其四

江南有丹橘,经冬犹绿林。

岂伊地气暖,自有岁寒心。

可以荐嘉客,奈何阻重深!

运命唯所遇,循环不可寻。

徒言树桃李,此木岂无阴?

——其七

这几首诗在清代蘅塘退士孙洙编选的《唐诗三百首》中,被置于卷首(次序略有不同),从而一向为人熟知。这几首诗全用比兴手法,托物言志,因此弥觉委婉蕴藉。第一首以芬芳的春兰秋桂喻贤者,他们的行为都出于本性,并非为了取悦于人,以此显示其高洁品格。引诗的第二首,以孤鸿喻贤者,以翠鸟喻奸佞小人。翠鸟虽依托于珍木高枝,得意忘形,岂不知猎人的金弹已在身后。孤鸿遨游于茫茫太空之中,远离利害,因此也就无所畏惧。第三首用屈原《橘颂》之意,强调丹橘常绿并非得益于“地气暖”,而是“自有岁寒心”,是由坚贞的本质决定的。当时诗人因守正不阿,遭到小人妒忌,被排挤出朝廷,自有一腔愤懑之情郁结于心,同时看到当时奸佞把持朝政,日趋腐败黑暗,自己无力挽狂澜于将倒,更是痛心疾首,因此诗风渐趋沉郁。他的《感遇》虽说与陈子昂一脉相承,但在风格上的差异也是明显的,沈德潜在《唐诗别裁集》中说:“陈正字起衰而诗品始正,张曲江继续而诗品乃醇。”还说:“正字古奥,曲江蕴藉。”陈子昂的《感遇》模仿前人的痕迹较重,由于“古奥”,因此在语言上也显得比较质木。张九龄的《感遇》不像陈子昂直抒胸臆,而是采用比兴,“出于《骚》”,寄托大多不着痕迹不露圭角,语言圆润清新,风格温雅醇厚,颇具沉郁深情。因此,我们可以这样说,陈子昂尚在“盛唐之音”的门外徘徊,张说已经跨进门槛了,而张九龄则已进入室内,他的诗风更多直接影响着盛唐名家。张九龄的影响是多方面,首先,他以一代名相的威望与文坛领袖的尊严影响着广大士子;其次,他在创作上也很有成就,在表现手法上,张说多直抒胸臆,而张九龄以兴寄为主,显得委婉蕴藉,比张说更进一步洋溢着盛唐气象,呈现盛唐风格;再次,他跟不少诗人关系密切,如王维、孟浩然等,都是盛唐诗人中的佼佼者。

张九龄跟张说一样写了不少优秀的山水诗,例如:

疾风江上起,鼓怒扬烟埃。

白昼晦如夕,洪涛声若雷。

投林鸟铩羽,入浦鱼曝鳃。

瓦飞屋且发,帆快樯已摧。

不知天地气,何为此喧豗。

——《江上遇疾风》

万丈洪泉落,迢迢半紫氛。

奔飞流杂树,洒落出重云。

日照虹蜺似,天清风雨闻。

灵山多秀色,空水共氤氲。

——《湖口望庐山瀑布泉》

这二首诗落笔惊奇,气势宏大,神采飞动,意境雄浑,显示出他胸襟开阔,感情激昂,抱负远大,豪情满怀,读后令人激情澎湃,神旺气壮,不禁想到李白、杜甫的山水诗。但是张九龄更多的山水诗却是另一副面目,如果前两首可称为豪放的话,那么他的大多数山水诗可称之为婉约。他常用清淡的笔墨来描山绘水,把自己一种恬淡、雅静的情趣融进里边,构成清新幽远的意境,韵味醇厚。如:

江林多秀发,云日复相鲜。

征路那逢此,春心益渺然。

兴来只自得,佳气莫能传。

薄暮津亭下,馀花满客船。

——《春江晚景》

遥夜人何在,澄潭月里行。

悠悠天宇旷,切切故乡情。

外物寂无扰,中流淡自清。

念归林叶换,愁坐露华生。

犹有汀洲鹤,宵分乍一鸣。

——《西江夜行》

落日催行舫,逶迤洲渚间。

虽云有物役,乘此更休闲。

暝色生前浦,清晖发近山。

中流澹容与,唯爱鸟飞还。

——《自湘水南行》

征鞍穷郢路,归棹入湘流。

望鸟唯贪疾,闻猿亦罢愁。

两边枫作岸,数处橘为洲。

却记从来意,翻疑梦里游。

——《初入湘中有喜》

乘夕棹归舟,缘源路转幽。

月明看岭树,风静听溪流。

岚气船间入,霜华衣上浮。

猿声虽此夜,不是别家愁。

——《耒阳溪夜行》

这几首诗写景如画,有的几乎全篇写景,融情入景,清幽、恬淡、柔美、蕴藉,截然不同于前边看到的二首,邢昉在《唐风定》中评《自湘水南行》一诗说:“闲淡幽远,王孟一派,曲江开之。”其实这里引的五首诗都可以用“闲淡幽远”来评论,所以胡应麟在《诗薮·内编》着眼于总体来说:“唐初承袭梁、隋,陈子昂独开古雅之源,张子寿首创清淡之派。盛唐继起,孟浩然、王维、储光羲、常建、韦应物,本曲江之清淡,而益以风神者也。”

张九龄跟张说一样,他们的山水诗已跳出了六朝那种模山范水的圈子,而是寓情于景,情景交融,写山水诗不是为了给山水画像,而是为了传达自己的感情,因此他们的山水诗形象生动,或气势宏大,境界开阔,神采飞扬;或闲淡幽远,清新柔美,恬静蕴藉。盛唐李、杜得其豪雄奇险,王、孟得其清淡幽远。最后,让我们再读一读张九龄的一首名作《望月怀远》: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

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

灭烛怜光满,披衣觉露滋。

不堪盈手赠,还寝梦佳期。

这首诗起势雄浑博大,涵盖天地,结尾蕴藉含蓄,情韵悠远。全诗展现澄澈柔美的夜景,深挚绵远的情思,情景交融,浑然一体,自然流畅,韵味无穷,令人赞叹不绝。

南北朝以前无题画诗,直到南北朝后期,由梁入魏,后又仕周的庾信写了《咏画屏风诗》25首,总算有了开头,但这25首诗写得都比较简单,涉及山水的很少,张九龄写了一首《题山水画障》,洋洋洒洒24行,开创了题山水画的先例,而且在这里,他还表达了自己的艺术追求,即“言象会自泯,意色聊自宣”(《题画山水障》),重在象外之象,言外之意;赞扬“良工适我愿”,做到以形写神,画画是用来表达情意,题画诗当然也是借形传神,无疑为山水画和题山水画的诗指明了方向。李白、杜甫继承了这一精神,并加以发扬光大,使题画诗发展到登峰造极的地步。

张九龄还写了不少咏物诗,著名的有《咏燕》、《庭梅咏》等,这些诗摆脱了对所咏之物精工细雕、绘形绘色的刻画,而是妙用比兴,重在有所寄托,这对后代的咏物诗也产生了不小影响。

第四节 盛唐之音兴盛的历程

大唐帝国的建立,结束了400年的南北分裂与社会动乱,唐太宗的“贞观之治”,把人们长期以来所向往的封建社会的理想政治变成了现实。人们在欢欣之馀,不免对数百年来历史进行反思,深入思考历来的利害关系,认为自齐、梁以来的几代君主“偏尚淫丽之文”,“无救乱亡之祸”(《陈书·后主本纪》),牢记这深刻教训,因此把革除浮靡文风作为革新政治的一项重要内容提到了日程上来。但改革后的诗文应该是怎样的,大家在认识上并不很清楚,而且也不一致,有一部分人求救于儒家诗教,把六朝以来的诗文一律否定。但枯燥的用儒学来说教的诗文是不受欢迎的,没有出路的。针对杜淹、薛收笼统提出“糠秕魏晋”和齐梁的主张,太宗的重臣魏徵主张将江左的清绮文采与河朔的贞刚气质结合起来,“合其两长”(《隋书·文学传序》)。应该说这主张是比较正确的。话虽这么说,但他仅仅从辞采上着眼,看到了二者的不同,没有从精神实质上来区分二者,更没有能从精神实质上来对建安文学与齐梁文学加以区分,因此显得笼统、模糊,令人难以把握其尺度。后来虽然有不少诗人在创作上做出了很大努力,特别是张若虚用清绮的文采展现了博大宽广的意境,情韵悠扬,可以说是做到了尽善尽美,但是理论问题仍然没有解决,缺乏明确的目标。

陈子昂举起“复古”的旗帜,在“复古”的口号下进行革新,并有了明确的目标,提倡风雅兴寄,强调“汉魏风骨”,突出“建安作者”。他认为,汉魏风骨就是要在诗里寄托匡时济世的人生理想,只有这样,诗歌的风雅传统才不仅能恢复,而且还能发扬光大。他就这样第一次把建安风骨和齐梁文风从精神实质上加以区分开来,而且还把风雅比兴和建安精神统一起来,从理论上明确了长期得不到解决的问题。但陈子昂在理论上也出现了偏颇,把建安以后五百年的作品一笔抹杀,无视齐梁以后诗歌艺术的发展,对华美文采一概否定,因此他在创作上也就出现了两个问题:一是质木无文,二是模仿的痕迹太深。正如叶燮在《原诗·内篇上》所说的:“子昂古诗,尚蹈袭汉魏蹊径,竟有全似阮籍《咏怀》之作者,失自家体段。”“失自家身段”,这对作品来说,是致命的缺点,可见陈子昂在创作上不算很成功,因此在当时诗坛上影响也不很大。幸好有两位实力派人物继起,才使这场革新运动不仅得以继续下去,而且彻底改变了诗风,开启了盛唐之音,那就是张说和张九龄。

张说与张九龄都是开元时的名相,都为人正直,重气节,喜延纳后进,奖拔寒素,提倡风雅,是盛唐文人所敬仰的文宗和时哲,对当时的诗风影响最大最直接。张说也提倡风骨、风雅,但他的见解显然比陈子昂通达和全面,主张文质并重,并鼓励多样化的内容和风格。他指示的道路比陈子昂指示的宽广得多、明丽得多。他勾勒出了他理想中的艺术风貌,即“奇情新拔”、“天然壮丽”的风格和“属词丰美,得中和之气”的旨趣相结合,这在后来为盛唐诗人的艺术实践所体现。他在《巡边在河北作》中说的“重气轻生知许国”的精神是他诗歌的风骨所在,这也成为盛唐之音的最强音。张说曾出将入相,以其一生的文治武功所充实的创作实践来弘扬建安精神,为盛唐诗人做出了表率,他诗中表现出来的建功立业的王霸之气正是盛唐气象的核心。张九龄是张说最出色的继承人,在政治上同样追求王霸之业,在文学上寻求革新之路。张九龄虽然继张说之后成为文坛领袖,同时也贵为中书令,但执政时间不长,政治主张还没有彻底实现就被有名的奸相李林甫排挤出朝,而且看到从此朝政日非,自己却回天无力,不能总高唱“感恩身既许,激节胆犹尝”(《饯王尚书出边》),贬谪荆州后,可以说“轻生许国”都无门了,只有叹息“宦成名不立,志存岁已驰”、“怃然忧成老,空尔白头吟”(《在郡怀秋》),感悟到要灵活应对,应时而变:“道家贵至柔,儒生何固穷;终始行一意,无乃过愚公。”(《杂诗》五首之五)因而产生了乘时而起,功成身退的想法:“当须报恩已,终尔谢尘缁”(《使还都湘东作》),“避世辞轩冕,逢时解薜萝”(《商洛山行怀古》);更有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的想法:“时哉苟不达,取乐遂吾情”《南还湘水言怀》,“雄图不足问,唯想事风流”(《经江宁览旧迹至玄武湖》)。这一思想对盛唐诗人影响很大,李白、王维、孟浩然等常流露这种思想。张九龄作为盛唐诗风先驱中的最后一人,他既继承了陈子昂与张说的诗风革新思想,又对他们的偏颇进行了纠正。他纠正了陈子昂的质木无文,略嫌枯燥之弊;也改变了张说“诗率意多拙”(胡震亨《唐音癸签》卷五)的不足,因此胡震亨说“独曲江诸作,含清拔于绮绘之中,寓神俊于庄严之内……同时燕许皆莫及”(同前,卷十)。张九龄作为开元盛世的最后一名贤相,其人品为人敬仰,其思想深深陶冶着盛唐诗人,而其诗文也为人所赞美,他的诗“独能超出一格”,为王、孟奠基,为李、杜开先。在曲江诗中,王、孟得其清淡,李白得其自然,杜甫得其沉郁。


上一章目录下一章

Copyright © 读书网 www.dushu.com 2005-2020, All Rights Reserved.
鄂ICP备15019699号 鄂公网安备 4201030200161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