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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与孔子对“生死”问题的思考

鲁迅与孔子 作者:王得后 著


鲁迅与孔子对“生死”问题的思考

一 孔子说“生死”

(一)“生”——生命

季路问事鬼神。子曰:“未能事人,焉能事鬼?” 曰:“敢问死。”曰:“未知生,焉知死?”(《论语·先进》)

杨伯峻译文:“子路问服事鬼神的方法。孔子道:‘活人还不能服事,怎么能去服事死人?’子路又道:‘我大胆地请问死是怎么回事。’孔子道:‘生的道理还没弄明白,怎么能够懂得死?’”(《论语译注》第113页)王按:“问事鬼神”,不仅是问“方法”,语义可包括“态度”、“看法”。译为“侍奉鬼神的事”似更妥帖。“未”,不等于“不”;还有“没”的意思。如“未雨绸缪”、“未亡人”中的“未”不能译为“不”;“未能”和“不能”有区别。这里最好译为“没能侍奉人,怎能侍奉鬼”。

子曰:“非其鬼而祭之,谄也。见义不为,无勇也。”(《论语·为政》)

李泽厚译文:“孔子说,‘不是自己家族的鬼而去祭祀,这是谄媚。遇见正义的事情而不做,这是无勇气。’”(《论语今读》第74页)

祭如在,祭神如神在。子曰:“吾不与祭,如不祭。”(《论语·八佾》)

北京大学哲学系1970级工农兵学员译文:“祭祀祖先就象祖先真在面前,祭神就象神真在面前。孔子说:‘我如果不亲自参加祭祀,那和不祭是一样的。’”(《〈论语〉批注》第54页)

司马牛忧曰:“人皆有兄弟,我独亡!”子夏曰:“商闻之矣,死生有命,富贵在天。君子敬而无失,与人恭而有礼。四海之内皆兄弟也,君子何患乎无兄弟也?”(《论语·颜渊》)

北京大学哲学系1970级工农兵学员译文:“司马牛忧愁地说:‘别人都有兄弟,唯独我没有。’子夏说:‘我听说过:“死生有命,富贵在天。”君子(只要做事情)严肃认真而不出差错,对人恭敬而合乎周礼。那么,天下的人都是自己的兄弟了。君子何愁没有兄弟呢?’”(《〈论语〉批注》第257页)

王按:“君子敬而无失”,多家译文均指做事,惟李泽厚译为“做一个君子,严谨而不放纵”(《论语今读》第281页)。这是以怎样律己与待人来翻译这句话;而多家以做事与待人来翻译这句话。生活中,一个人律己其实就是待人,待人也就是律己,是相辅相成、一个硬币的两面。而“敬而无失”,不仅仅限于“做事”,待人也就在“做事”之中。“敬而无失”是从负面说,不违背礼数;“恭而有礼”是从正面说,要有礼数。似以不切割更妥帖。

(二)“生”——活着

孟懿子问孝。子曰:“无违。”樊迟御。子告之曰:“孟孙问孝于我,我对曰,无违。”樊迟曰:“何谓也?”子曰:“生,事之以礼;死,葬之以礼,祭之以礼。”(《论语·为政》)

李泽厚译文:“孟懿子问如何是孝?孔子回答说,‘不要违背。’樊迟替孔子赶车,孔子对他说,‘孟懿子问我如何是孝,我回答说不要违背。’樊迟问道:‘这是什么意思?’孔子说,‘父母亲活着,按照礼制来事奉;死了,按照礼制来安葬,按照礼制来祭祀。’”(《论语今读》第54页)

子张问崇德辨惑。子曰:“主忠信,徙义,崇德也。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既欲其生,又欲其死,是惑也。‘诚不以富,亦祗以异。’”(《论语·颜渊》)

杨伯峻译文:“子张问如何去提高品德,辨别迷惑。孔子道:‘以忠诚信实为主,唯义是从,这就可以提高品德。爱一个人,希望他长寿;厌恶起来,恨不得他马上死去。既要他长寿,又要他短命,这便是迷惑。这样,的确对自己毫无好处,只是使人奇怪罢了。’”(《论语译注》第127页)

王按:杨先生有“注释”说:“诚不以富,亦祗以异——《诗经·小雅·我行其野篇》诗句,引在这里,很难解释。程颐说是‘错简’(别章的文句,因为书页次序错了,误在此处),但无证据。我这里姑且依朱熹《集注》的解释而意译之。”(《论语译注》第127—128页)钱穆保留“诚不以富,亦祗以异”而未翻译。李泽厚引钱穆见解,干脆将它从这一段删去。北京大学哲学系1970级工农兵学员译文为“(正如《诗》所说的:)‘即使不是嫌贫爱富,也是喜新厌旧。’”

陈子禽谓子贡曰:“子为恭也,仲尼岂贤于子乎?”子贡曰:“君子一言以为知,一言以为不知,言不可不慎也!夫子之不可及也,犹天之不可阶而升也。夫子之得邦家者,所谓立之斯立,道之斯行,绥之斯来,动之斯和。其生也荣,其死也哀,如之何其可及也?”(《论语·子张》)

北京大学哲学系1970级工农兵学员译文:“陈子禽对子贡说:‘你对仲尼太恭敬了吧,难道他真比你强吗?’子贡说:‘君子说一句话可以表现出他的聪明,说一句话也可以表现出他的不聪明,所以说话不可不慎重。我的老师是无人能比得上的,就象天不能搭着梯子爬上去一样。我的老师如治理一个国家,他要老百姓立于礼,老百姓就会立于礼;要引导老百姓,老百姓就会跟着走;要安抚老百姓,老百姓就会归顺;要发动老百姓,老百姓就会同心协力。老师他活着十分荣耀,老师死了令人十分悲哀。我怎么能赶得上老师呢?’”(《论语批注》第438页)

王按:“子为恭也”句,多家均指子贡对孔子的态度,钱穆甚至说是:“言子故为恭敬以尊让于师”(《论语新解》第500页)。惟李泽厚译为“你太谦虚了”,似更妥帖。盖“子为恭也”不一定专指对待孔子也。

子曰:“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论语·卫灵公》)

李泽厚译文:“孔子说,‘志士仁人不苟全性命而损害仁,宁肯牺牲生命来完成仁。’”(《论语今读》第359页)

(三)死——不轻死

子谓颜渊曰:“用之则行,舍之则藏,惟我与尔有是乎!”子路曰:“子行三军,则谁与?”子曰:“暴虎冯河,死而无悔者,吾不与也。必也临事而惧,好谋而成者也。”(《论语·述而》)

北京大学哲学系1970级工农兵学员译文:“孔子对颜渊说:‘用我,我就去干,不用我,我就隐藏起来,惟独我和你能够做到这样吧!’子路问孔子说:‘如果你统帅三军,那么你和谁在一起呢?’孔子说:‘空手和虎搏斗,蹚水过河,死了都不后悔的人,我不和他在一起。必须是遇事小心谨慎,善于谋划而能完成任务的人(才行)。’”(《〈论语〉批注》第145页)

王按:“临事而惧”句,多家均指出有“恐惧”意;“小心谨慎”不足以表达遇事“如临深渊,如履薄冰”的恐惧态度。杨伯峻译为“恐惧谨慎”,李泽厚译为“谨慎恐惧”,更加妥帖。

子畏于匡,颜渊后。子曰:“吾以女为死矣!”曰:“子在,回何敢死!”(《论语·先进》)

钱穆译文:“先生在匡被围,颜渊落在后。先生说:‘我当你已死了。’颜渊说:‘先生尚在,回哪敢轻易去死呀!’”(《论语新解》第295页)

子贡曰:“管仲非仁者与?桓公杀公子纠,不能死,又相之。”子曰:“管仲相桓公,霸诸侯,一匡天下,民到于今受其赐。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矣。岂若匹夫匹妇之为谅也,自经于沟渎而莫之知也。”(《论语·宪问》)

北京大学哲学系1970级工农兵学员译文:“子贡说:‘管仲不能算是仁人吧?桓公杀了管仲的主人公子纠,他不仅没有自杀,反而去辅佐桓公。’孔子说:‘管仲辅佐桓公,使齐国在诸侯中称霸,并使天下走上正道。老百姓到了今天还享受到他的好处。如果没有管仲,恐怕我们也要披着头发,衣襟向左开了。难道他也要象一般老百姓那样遵守小节,在小山沟中自杀也没有人知道吗?’”(《〈论语〉批注》第314—315页)

王按:“被发左衽”,李零解释最到位。他说:“‘被’同披,披头散发,衣襟向左,是夷狄的特点,华夏,是束发右衽。”

(四)死——为“道”为“仁”为“德”

子曰:“朝闻道,夕死可矣。”(《论语·里仁》)

钱穆译文:“先生说:‘人若在朝上得闻道,即便夕间死,也得了。”(《论语新解》第92页)

王按:这是一段非常有名的话,但翻译颇多不安。钱穆的译文比各家保留了“道”不译,是妥帖的;因为这个“道”是孔子所认可的“道”,并非中性的。多家将“道”译为“真理”,变成中性的,不符合孔子的原意。李泽厚翻译为“早晨体认了真理,当晚死了也行”之后,特地加了“记”,说明:“用‘真理’译‘道’,只因‘真理’已是今天日常用语,并非必指西方哲学的truth也。中国恐亦无西方那种纯客观的truth。”中国有无西方的纯客观的truth另当别论,正因为“真理”已是日常用语,更不宜这样翻译,因为更能够误导读者。还有就是“闻”字的翻译。李泽厚由于有上述特别的考量,故意译为“体认”。其余各家或不译,或译为“得知”、“听说”。这恐怕语义有点轻忽。听到“道”就可以死,太容易了。“闻”有“接受”义。“闻令”是“接受教诲”;“闻命”是“接受命令或教导”。北京大学哲学系1970级工农兵学员译文是“早晨听懂了(圣人的)道理,就是晚上(为它)死去也心甘情愿”。我不喜欢它的加字和把“道”译为“道理”,所以还是选用了钱穆的译文。

曾子曰:“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远乎?”(《论语·泰伯》)

李泽厚译文:“曾子说,‘知识分子不可以不弘大而刚毅,因为责任重大,路途遥远。将仁作为自己的责任,这不是责任重大吗?到死才能终止,这不是路途遥远吗?’”(《论语今读》第202页)

子曰:“民之于仁也,甚于水火。水火吾见蹈而死者矣,未见蹈仁而死者也!”(《论语·卫灵公》)

北京大学哲学系1970级工农兵学员译文:“孔子说:‘老百姓对于仁(的需要),比对水火(的需要)更迫切。(但是)我看见过蹈水火而死的,却没有看见过实行仁而死的。’”(《〈论语〉批注》第356页)李泽厚译文:“老百姓对于‘仁’,比水、火还重要。我看见走入水火而死的人,却没见过实践‘仁’而死的。”(《论语今读》第378页)杨伯峻译文:“孔子说:‘百姓需要仁德,更急于需要水火。往水火里去,我看见因而死了的,却从没有看见践履仁德因而死了的。’”(《论语译注》第169页)钱穆译文:“先生说:‘人生有赖于仁,尤甚有赖于水火。吾只见蹈火蹈水而死了的,没见蹈仁而死的呀!’”(《论语新解》第421页)

这一段话,选录了四家译文,因为它很重要,而译文虽然语义都正确,但都增加了原文中没有的“需要”,我都觉得不够完善。其实,这一段话的意思是清楚的:仁对于老百姓比水火还重要;我见过为水火去死的,没有见过为仁去死的。翻译为什么不够完善?关键在对“水火”与“仁”,和“蹈”字的理解。“水”能淹死人,“火”能烧死人;“水火”都是可以死人的东西。孟子说:“箪食壶浆以迎王师,岂有它哉?避水火也。”(《孟子·梁惠王下》)“今燕虐其民,王往而征之,民以为将拯己於水火之中也,箪食壶浆以迎王师。”(《孟子·梁惠王下》)这是说“水火”死人的一面,把老百姓从“水火”中也即从死里拯救出来。成语“赴汤蹈火”就是不怕去死的意思。但是,“水”能活人,人没有水,比没有粮食更容易死去。“火”也能活人:这是自从发现了“火”,人类由生食改为熟食,更有利于生存、繁衍以后,人就不能离开“火”了。所以孟子又说:“易其田畴,薄其税敛,民可使富也。食之以时,用之以礼,财不可胜用也。民非水火不生活,昏暮叩人之门户求水火,无弗与者,至足矣。圣人治天下,使有菽粟如水火。菽粟如水火,而民焉有不仁者乎?”(《孟子·尽心上》)因此,孔子说“民之于仁也,甚于水火”,是指“水火”能够“活人”的一面。孔子认为老百姓需要“仁”,更甚于需要“水火”。他把他的“仁”看得高于“水火”。老百姓怎么看呢?“活命”、“生存”是老百姓的第一愿望和第一需要;也是“人”的第一需要。这是本能,是天性。要老百姓澌灭“本能”、“天性”的“活命”、“生存”欲望,去迁就“仁”,老百姓是不干的。于是乎他就慨叹:“水火吾见蹈而死者矣,未见蹈仁而死者也!”这里有两个“蹈”字,怎么讲?怎么翻译?“蹈”有多义。其中可用于这里的,可以是“赴”的意思,“走入”的意思;也可以是“践履”的意思,“实行”的意思;也可以是“遵循”的意思。但是“赴汤蹈火”已经是成语,是不怕危险,甚至牺牲性命也在所不惜的意思。“水火吾见蹈而死者矣”,不是“赴汤蹈火”的意思。逻辑地分析,理应是“我看见老百姓为了活命而去‘赴’死的”的意思;下面的比较是“我没有看见老百姓为了仁而去‘赴’死的”。这一段话不好翻译,还在于句式。它的关键是“仁”与“水火”的比较。如果用“仁”作主语,“仁之于民,甚于水火,水火吾见蹈而死者矣,未见蹈仁而死者也”,我觉得比较好懂。是不是呢?

齐景公有马千驷,死之日,民无德而称焉。伯夷、叔齐饿于首阳之下,民到于今称之。其斯之谓与?(《论语·季氏》)

北京大学哲学系1970级工农兵学员译文:“齐景公有四千匹马,但到他死的时候,老百姓找不出他有什么美德可称颂的。伯夷、叔齐饿死在首阳山下,但老百姓到现在还称颂他们。说的就是这个意思吧!”(《〈论语〉批注》第379页)

微子去之,箕子为之奴,比干谏而死。孔子曰:“殷有三仁焉。”(《论语·微子》)

钱穆译文:“微子避而去,箕子囚为奴,比干谏而死。先生说:‘殷在那时,有三位仁人了。’”(《论语新解》第467页)

(五)死——为政可“去食”

子贡问政。子曰:“足食,足兵,民信之矣。”子贡曰:“必不得已而去,于斯三者何先?”曰:“去兵。”子贡曰:“必不得已而去,于斯二者何先?”曰:“去食。自古皆有死,民无信不立。”(《论语·颜渊》)

北京大学哲学系1970级工农兵学员译文:“子贡问怎样治理国家。孔子说:‘粮食充足,军备充足,老百姓信任统治者。’子贡说:‘如果不得不去掉一项,那么在这三项中先去掉哪一项呢?’孔子说:‘去掉军备。’子贡说:‘如果不得不再去掉一项,那么在这(剩下的)两项中去掉哪一项呢?’孔子说:‘去掉粮食。自古以来人总是要死的,如果老百姓(对统治者)不信任,(国家)就立不住脚了。’”(《〈论语〉批注》第260页)

(六)死——为政与杀

季康子问政于孔子曰:“如杀无道,以就有道,何如?”孔子对曰:“子为政,焉用杀?子欲善而民善矣。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风,必偃。”(《论语·颜渊》)

北京大学哲学系1970级工农兵学员译文:“季康子问孔子如何治理政事,说:‘如果杀掉无道的人,而成就有道的人,怎么样?’孔子说:‘您治理政事,哪里用得着杀人呢?您要是想做好事,老百姓也会跟着做好事的。君子的品德好比是风,小人的品德好比是草,风吹到草上,草就必定跟着倒。’”(《〈论语〉批注》第270页)

子曰:“‘善人为邦百年,亦可以胜残去杀矣。’诚哉是言也!”(《论语·子路》)

李泽厚译文:“孔子说,‘好人管理国事一百年,就可以消除各种暴行,去掉死刑。’这话不错呀。”(《论语今读》第309页)

子张曰:“何谓四恶?”子曰:“不教而杀谓之虐。不戒视成谓之暴。慢令致期谓之贼。犹之与人也,出纳之吝,谓之有司。”(《论语·尧曰》)

杨伯峻译文:“子张道:‘四种恶政又是什么呢?’孔子道:‘不加教育便加杀戮叫做虐;不加申诫便要成绩叫做暴;起先懈怠,突然限期叫做贼;同是给人以财物,出手悭吝,叫做小家子气。’”(《论语译注》第211页)

子曰:“以不教民战,是谓弃之。”(《论语·子路》)

北京大学哲学系1970级工农兵学员译文:“孔子说:‘如果不先对老百姓施行教练,便叫他们去打仗,这就叫抛弃他们。’”(《论语批注》第301页)

附录:孔子说“天命”

孔子曰:“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小人不知天命而不畏也,狎大人,侮圣人之言。”(《论语·季氏》)

北京大学哲学系1970级工农兵学员译文:“孔子说:‘君子有三怕:怕天命,怕地位高贵的人,怕圣人的话。小人不懂天命而不怕,轻视地位高贵的人,蔑视圣人的话。”(《〈论语〉批注》第372页)

子曰:“予欲无言。”子贡曰:“子如不言,则小子何述焉?”子曰:“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论语·阳货》)

杨伯峻译文:“孔子说:‘我想不说话了。’子贡道:‘您假若不说话,那我们传述什么呢?’孔子道:‘天说了什么呢?四季照样运行,百物照样生长,天说了什么呢?’”(《论语译注》第188页)

孔子曰:“生而知之者上也,学而知之者次也;困而学之,又其次也;困而不学,民斯为下矣。”(《论语·季氏》)

北京大学哲学系1970级工农兵学员译文:“孔子说:‘生来就知道的人,是上等人;经过学习然后知道的人,是次一等的;遇到困难然后学习的人,是再次一等的;遇到困难不学习,老百姓就是这样的下等人。’”(《〈论语〉批注》第374页)

子曰:“我非生而知之者,好古,敏以求之者也。”(《论语·述而》)

杨伯峻译文:“孔子说:‘我不是生来就有知识的人,而是爱好古代文化,勤奋敏捷去求得来的人。’”(《论语译注》第72页)

子曰:“天生德于予,桓魋其如予何!”(《论语·述而》)

00李泽厚译文:“孔子说:‘上天给了我品德,桓魋能对我怎么样?’”(《论语今读》第186页)

子畏于匡,曰:“文王既没,文不在兹乎?天之将丧斯文也,后死者不得与于斯文也;天之未丧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论语·子罕》)

李泽厚译文:“孔子被囚禁在匡地,说:‘周文王已经死了,文化不就在我这里吗?如果上天真要消灭这文化,那么后人也就不会有这文化了。如果上天不愿消灭这文化,匡人又能把我怎么样?’”(《论语今读》第218页)

子曰:“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论语·为政》)

李泽厚译文:“孔子说,‘我十五岁下决心学习,三十岁建立起自我,四十岁不再迷惑,五十岁认同自己的命运,六十岁自然地容受各种批评,七十岁心想作什么便作什么,却不违反礼制规矩。’”(《论语今读》第51页)杨伯峻译文:“孔子说:‘我十五岁,有志于学问;三十岁,(懂礼仪,)说话做事都有把握;四十岁,(掌握了各种知识,)不致迷惑;五十岁,得知天命;六十岁,一听别人言语,便可以分别真假,判明是非;到了七十岁,便随心所欲,任何念头不越出规矩。”(《论语译注》第12页)钱穆译文:“先生说:‘我十五岁时,始有志于学。到三十岁,能坚定自立了。到四十,我对一切道理,能通达不再有疑惑。到五十,我能知道什么是天命了。到六十,凡我一切听到的,都能明白贯通,不再感到于心有违逆。到七十,我只放任我心所欲,也不会有逾越规矩法度之处了。’”(《论语新解》第30页)北京大学哲学系1970级工农兵学员译文:“孔子说:‘我十五岁立志学习(周礼),三十岁能按周礼办事,四十岁能不(受违反周礼言行的)迷惑,五十岁懂得了天命,六十岁能顺从天命,七十岁心里怎样想就怎样做,都不会越出(周礼的)规范。’”(《〈论语〉批注》第26—27页)

王按:这一段话很重要,中国的读书人大多知道的。但怎样解读,还是有问题。这里排列四家的译文,以备比较;分析四家译文的异同,是很有趣味的。

子见南子,子路不说。夫子矢之曰:“予所否者,天厌之!天厌之!”(《论语·雍也》)

北京大学哲学系1970级工农兵学员译文:“孔子拜见了南子,子路不高兴。孔子发誓说:‘我假如做了什么不正当的事的话,老天爷谴责我吧!老天爷谴责我吧!’”(《〈论语〉批注》第132页)

王按:这段话也很有名。原因在南子很美,是卫灵公夫人,史书记载她与人有染,名声不好。“子见南子”在重道德的孔子及其弟子之间,自然容易引起负面的看法。后人要揭露孔子的道貌岸然,也用它来加以奚落。这种道德批判自然也是咎由自取。翻译的关键在“予所否者”,是什么意思?“做了什么不正当的事”有点含糊:是去见本身就不正当呢,还是见她的时候有不正当的事呢?李泽厚译为“我如果做了错事”;杨伯峻译为“我假若不对的话”;钱穆译为“我所行,若有不合礼不由道的”,都同样含糊。钱穆并作了详细注解,指出历来有各种解读。李零认为“‘否’指非礼。孔子发誓说,如果我有非礼之举,就让老天抛弃我吧。”(《丧家狗——我读〈论语〉》第140页)直截了断。子路为什么“不说”?有三种可能。一是出于孔子不应该去见“这样的女人”;二是甚至连女人都不应该见,但当时有见小君的礼节;三是怀疑老师的德行。子路没有明说,也只好见仁见智了。不过从道理和心理上来推测,是颇有意味的吧?

王孙贾问曰:“与其媚于奥,宁媚于灶,何谓也?”子曰:“不然!获罪于天,无所祷也。”(《论语·八佾》)

北京大学哲学系1970级工农兵学员译文:“王孙贾问道:‘(人家都说)与其奉承奥神,不如奉承灶神,这话是什么意思?’孔子说:‘不对。如果得罪了老天爷,就没有可以祈祷的地方了。(奉承谁也没有用。)’”(《〈论语〉批注》第55页)

颜渊死。子曰:“噫!天丧予!天丧予!”(《论语·先进》)

李泽厚译文:“颜渊死了,孔子说,‘啊,天老爷毁灭我啊,天老爷毁灭我啊。”(《论语今读》第257页)

子曰:“莫我知也夫!”子贡曰:“何为其莫知子也?”子曰:“不怨天,不尤人,下学而上达。知我者其天乎!”(《论语·宪问》)

北京大学哲学系1970级工农兵学员译文:“孔子说:‘没有人了解我啊!’子贡说:‘怎么能说没有人了解您呢?’孔子说:‘我不埋怨天,也不责备人,下学礼乐而上达天命,了解我的只有天吧!’”(《〈论语〉批注》第326页)杨伯峻译文:“孔子叹道:‘没有人知道我呀!’子贡道:‘为什么没有人知道您呢?’孔子道:‘不怨恨天,不责备人,学习一些平常的知识,却透彻了解很高的道理。知道我的,只是天罢!’”(《论语译注》第156页)

王按:杨有注释,说明“下学而上达”古今颇有不同解释。他的译文只作参考。又引皇侃义疏:“下学,学人事;上达,达天命。我既学人事,人事有否有泰,故不尤人。上达天命,天命有穷有通,故我不怨天也。”他认为这样解读意思是贯通了,但不敢说合于孔子本意。这种实事求是的态度,很值得尊敬和学习。事实上,孔子说“不怨天,不尤人”,这句话就很有怨气。李零讲得透彻:“请注意,孔子经常说,别在乎别人知不知道自己,但这段话却透露出,他对自己不为人知还是非常在乎的,而且有点酸酸的无奈。他虽说‘不怨天,不尤人’,但还是慨叹,知他者只有老天。”(《丧家狗——我读〈论语〉》第263页)对于“上达”,我怀疑是指“上达天命”;恐怕是“上达君王”吧?孔子的“下学”是为了为政,为了说动人主用他,他可以实践自己恢复东周的理想政治。可是勤勤苦苦,周游列国,不为人用。所以才有“莫我知也夫”的叹息。所以才说,“知我者其天乎!”

子疾病,子路使门人为臣。病间,曰:“久矣哉,由之行诈也!无臣而为有臣。吾谁欺,欺天乎!且予与其死于臣之手也,无宁死于二三子之手乎!且予纵不得大葬,予死于道路乎?”(《论语·子罕》)

钱穆译文:“先生病得很重,子路派使先生门人作为先生的家臣,来预备丧事。先生病减了。说:‘很久了呀,由的行此诈道呀!我没有家臣,装作有家臣,这将骗谁呢?难道要骗天吗?而且我与其死在家臣们手里,还不是死在你们学生们的手里吗?我纵使不得用君卿大夫们的葬礼,难道我就死在道路上,没人来葬我吗?’”(《论语新解》第234页)北京大学哲学系1970级工农兵学员译文:“孔子病重,子路派(孔子的)门徒去作孔子的家臣,(负责料理后事。)后来孔子的病好了一些,便说:‘仲由很久以来就干这种骗人的勾当了!我明明没有家臣,却一定要装作有家臣。我骗谁呢?骗上天吗?而且我与其在家臣的侍候下死去,宁肯在你们这些学生的侍候下死去,(不更好吗?)而且我即使不能以大夫之礼来安葬,难道就会丢在路上没人埋吗?’”(《〈论语〉批注》第195页)

公伯寮愬子路于季孙。子服景伯以告,曰:“夫子固有惑志于公伯寮,吾力犹能肆诸市朝。”子曰:“道之将行也与,命也;道之将废也与,命也。公伯寮其如命何!”(《论语·宪问》)

李泽厚译文:“公伯寮向季孙毁谤子路。子服景伯告诉说,‘季孙他老人家已经被公伯寮迷惑了,但我还有力量把这个坏蛋干掉。’孔子说,‘道义能够实现,是命运;不能实现,也是命运。公伯寮又能把命运怎么样?’”(《论语今读》第347页)

王按:“道”,译为“道义”,杨伯峻和北京大学哲学系1970级工农兵学员译为“主张”,都并不妥帖。“道”是个专门术语,是不可翻译的。“道”不只孔子使用,先秦诸子大多使用,虽然各家所说的“道”并不相同,恰如孔子说的“道不同不相与谋”。老子说:“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老子·第二十五章》)“道”是不好翻译的;钱穆就不翻,他的译文是:“道若将行,这是命。道若将废,亦是命。”(《论语新解》第385页)

伯牛有疾,子问之,自牖执其手,曰:“亡之,命矣夫!斯人也而有斯疾也!斯人也而有斯疾也!”(《论语·雍也》)

北京大学哲学系1970级工农兵学员译文:“伯牛有病,孔子去探望他,从窗户外握着他的手,说:‘(看样子)要死了,这是命里注定的吧!这样的人竟会得这样的病呀,这样的人竟会得这样的病呀!’”(《〈论语〉批注》第117页)

子贡曰:“夫子之文章,可得而闻也;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也。”(《论语·公冶长》)

钱穆译文:“子贡说:‘先生讲诗书礼乐,是可以听到的。先生讲性与天道,是难得听到的了。’”(《论语新解》第122页)杨伯峻译文:“子贡说:‘老师关于文献方面的学问,我们听得到;老师关于天性和天道的言论,我们听不到。’”(《论语译注》第47页)

子罕言利与命与仁。(《论语·子罕》)

钱穆译文:“先生平日少言利,只赞同命与仁。”(《论语新解》第220页)

北京大学哲学系1970级工农兵学员译文:“孔子很少谈到利益,却赞成天命和仁德。”(《论语批注》第185页)李泽厚译文:“孔子很少讲利。许命,许仁。”(《论语今读》第213页)杨伯峻译文:“孔子很少(主动)谈到功利、命运和仁德。”(《论语译注》第86页)

王按:这段话的解读,有重大歧义。其实只要统计一下《论语》谈“利”、“命”和“仁”的次数并加以分析,就可以解决。《论语》谈到“利”十次,其中作“利益”讲的六次。谈到“命”的二十四次,其中作“命运”讲的十次。谈到“仁”的一百零九次。可见孔子谈“命”与“仁”比“利”都多,怎么能说“很少谈到”呢?尤其是,孔子是重“义”而轻“利”,信“命”而倡导“仁”的,这种态度,足可以让学生感受到“子罕言利,与命与仁”的事实。从文献中寻求内证,是理解文献本意的必要且重要的方法。

太宰问于子贡曰:“夫子圣者与?何其多能也?”子贡曰:“固天纵之将圣,又多能也。”子闻之,曰:“太宰知我乎?吾少也贱,故多能鄙事。君子多乎哉?不多也。”(《论语·子罕》)

北京大学哲学系1970级工农兵学员译文:“太宰问子贡:‘孔夫子是位圣人吧?为什么这样多才多艺呢?’子贡说:‘这本是上天让他成为圣人,而且使他多才多艺。’孔子听到后说:‘太宰怎么会了解我呢?我少年时由于低贱,所以会干许多卑贱的技艺。真正的君子会有这样多的技艺吗?是不会多的。’”(《〈论语〉批注》第189—190页)

仪封人请见,曰:“君子之至于斯也,吾未尝不得见也。”从者见之。出曰:“二三子何患于丧乎?天下之无道也久矣,天将以夫子为木铎。”(《论语·八佾》)

北京大学哲学系1970级工农兵学员译文:“仪这个地方的长官请求见孔子,说:‘凡是君子到这里来,我没有不能见的。’随从孔子的学生带他去见了孔子。他出来后(对孔子的学生们)说:‘你们何必害怕没有官做呢?天下无道已经很久了,上天必将以孔子为圣人来号令天下。’”(《论语批注》第64页)

王按:“仪”,李泽厚直译为“开封”,这里没有译出,但在“注释”中说在河南兰考县境内。杨伯峻认为,“仪,地名,有人说当在今日开封市内,未必可靠。”(《论语译注》第33页)又:“封人”,李泽厚认为是“小官”,多家以为是“镇守边疆的官”,乃至“长官”。

子曰:“大哉尧之为君也!巍巍乎!唯天为大,唯尧则之,荡荡乎,民无能名焉。巍巍乎其有成功也,焕乎其有文章!”(《论语·泰伯》)

北京大学哲学系1970级工农兵学员译文:“孔子说:‘真伟大呀!尧这样的君主。多么崇高啊!只有天是最高大的,只有尧才能效法天。他的(恩德)多么广大呀!老百姓真不知道怎样称赞他。他的功绩多么崇高呀!他的典章制度多么光辉呀!’”(《〈论语〉批注》第182页)

尧曰:“咨!尔舜!天之历数在尔躬,允执其中。四海困穷,天禄永终。”(《论语·尧曰》)

李泽厚的译文:“尧说,‘啊!你,舜!上天的使命已落到你的身上了,要好好把握那中庸之道。如果天下老百姓贫穷困难,那你的地位也就完结了。’”(《论语今读》第448页)

二 问题与解读

孔子对“生死”问题的思考,今天来研读,在理解上存在三个问题。

第一个,孔子为什么没有直接回答子路问怎样事奉“鬼”和“敢问死”的问题?“敢问死”恐怕又有两种含义:生物性的死亡问题和人死亡之后怎么样的问题,即有没有“鬼”的问题。孔子为什么不直接回答,而强调“未能事人,焉能事鬼”,“未知生,焉知死”?是因为要强调现实世界的人事,强调学生要注重“事人”和“知生”呢,还是自己也不知道,或自己不便吐露心声,即像鲁迅理解的那样:孔子是不信鬼神的,又不愿意在鬼神信仰旺盛的时代直接表示反对?鲁迅的原话是这样说的:

孔丘先生确是伟大,生在巫鬼势力如此旺盛的时代,偏不肯随俗谈鬼神;但可惜太聪明了,“祭如在祭神如神在”,只用他修《春秋》的照例手段以两个“如”字略寓“俏皮刻薄”之意,使人一时莫明其妙,看不出他肚皮里的反对来。他肯对子路赌咒,却不肯对鬼神宣战,因为一宣战就不和平,易犯骂人——虽然不过骂鬼——之罪,即不免有《衡论》(见一月份《晨报副镌》)作家TY先生似的好人,会替鬼神来奚落他道:为名乎?骂人不能得名。为利乎?骂人不能得利。想引诱女人乎?又不能将蚩尤的脸子印在文章上。何乐而为之也欤?

孔丘先生是深通世故的老先生,大约除脸子付印问题以外,还有深心,犯不上来做明目张胆的破坏者,所以只是不谈,而决不骂,于是乎俨然成为中国的圣人,道大,无所不包故也。

(《再论雷峰塔的倒掉》)

如果是这样,那么,孔子是不信鬼和神的,是自己知道而不便明明白白教给学生,冲淡或消解当时的信仰鬼神的风气。但是孔子的真意是不是这样,我还是有点怀疑。因为孔子还说过这样的话:“生,事之以礼;死,葬之以礼,祭之以礼。”这仅仅是“为礼而礼”,徒有“礼”的空洞形式呢,还是同时认为人死以后,会成为“鬼”,活动在另外的一个空间?“礼”是一种文化,它理应由人生前死后的“事实”决定的,决不会无中生有,或相反。孔子又说:“非其鬼而祭之,谄也。”“祭如在,祭神如神在。子曰:‘吾不与祭,如不祭。’”前者固然是批评滥祭,见鬼就祭,乱攀关系的歪风,但是,是根本否定鬼的存在呢,还是肯定鬼是存在的,是应该祭的,只是不能滥祭呢?后一句,似乎也不能肯定就是表示“反对”,只是用了非常规的笔法;好像也可以表达一种严肃、庄重、认真的态度。可以是如果举行祭祀,就要像祭祀对象就在眼前一样。有如当年总结出来的大庆作风中的“四个一样”,其一是“领导在场和领导不在场干工作一个样”:鬼和神是看不见的,所以要强调一种“就在眼前”的诚恳的祭祀态度。因之,自己不参加的祭祀,就是没祭祀;不能搞派代表那一套。要之:孔子信不信鬼,信不信神,在解读他的原话的时候,不是毫无疑义的,是可以有多种解读的。

第二个,孔子的“生死观”是不是“天命论”的?一句关键的话:“子夏曰:‘商闻之矣,死生有命,富贵在天。’”是孔子的弟子听来的。他听谁说的?虽然,古人如王充、朱熹、刘宝楠都是“盖闻之夫子”,是听孔子说的;今人如钱穆、李泽厚也说是听孔子说的。但也可以有疑问。《论语注疏》就认为是:“子夏,商名。谦,故云‘商闻之矣’。”自然,还可以是听别的人说的;甚至是一个成语、俗语。“死生有命,富贵在天”今天依然活在人们的口头,深深扎根在许多人的心里。是不是在孔子之前,就像今天一样,已经流行呢?

自然,如果这是孔子的话,最简洁明了不过,可以一语断定孔子的“生死观”是“天命论”的。既然它可以有不是孔子的话的解读,就必须有其他证据,来辨析孔子的“生死观”的内涵和性质。特别是当今举国弘扬传统文化、礼拜孔子、复兴“儒学”,那种在大庭广众面前公然宣讲“认命”、“知足常乐”、“安贫乐道”的心灵鸡汤的教授、学者,将“子曰:‘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近之则不孙,远之则怨’”(《论语·阳货》)中的“女子”,解读为“你们小子”,“小人”解读为“小孩子”的时代,对于“死生有命,富贵在天”的版权既然本来就有异议,那么,它所表达的语义和实质意义更有辨析的必要了。

事实是研究问题的依据和出发点。价值判断是第二步,而且是建立在事实的根基上的。然而,事实是一种复杂的现象,特别是人文和社会科学中的事实。它不但有个别、个体和多数和普遍性的区别,即使在个别、个体本身也还有常态与变态的区别。对于文本的研究,解读又是一个问题。而解读是理解文本内涵的第一步。不过,孔子的“天命论”的“生死观”,并不仅仅系于“死生有命,富贵在天”这惟一的一句话。孔子自信自己“五十而知天命”,可见“天命”是存在于孔子身外的一种东西。孔子认为,“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小人不知天命而不畏也,狎大人,侮圣人之言。”同样表达了“天命”的客观存在。不仅仅这样,孔子认为自己的“生死”、“命运”决定于“天”:“天生德于予,桓魋其如予何!”“文王既没,文不在兹乎?天之将丧斯文也,后死者不得与于斯文也;天之未丧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甚至“道”的通行与湮灭也决定于“天”:“道之将行也与,命也;道之将废也与,命也。公伯寮其如命何!”这类肯定“天命”的存在,认为“天命”对人的决定作用的谈话还多。自然,也有有争议的文本。如:“子罕言利与命与仁。”我将四家的译文都罗列出来了,可见学者的解读比较一致。其实,如果把其中的“与”解读为“和”,译作“孔子很少谈利和性和仁”的话,有一个根本的矛盾是无法解开的,就是“仁”是孔子思想的核心观念,谈得不是很少,而是很多。所以从逻辑上看,理应是:“孔子罕言利”;而“与性”,“与仁”。总之,全面阅读孔子关于“生死观”和“天命论”的言论,他是持有“死生有命,富贵在天”的观念的。

第三个,孔子心中一种很深的感慨,非常值得反思,非常值得研究。就是:“民之于仁也,甚于水火。水火吾见蹈而死者矣,未见蹈仁而死者也!”和这类似的还有:“子曰:‘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子曰:‘已矣乎!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孔子一生焦唇敝舌倡导“仁”,倡导“德”,弟子三千,贤者七十,周游列国,说动人主,到头来深深感到失望。他认为“朝闻道,夕死可矣”,可人们偏偏不听,或做不到。为什么?老百姓可以蹈水火而死,没有蹈仁而死的,显然,“水火”关乎生死,活命是根本,是首选;而“仁”,是学说,是教义,是意识形态,是理想,它必须服从于当前的“生死”和永恒的“生死”问题。一个人,或少数人,可以不要性命,为“仁”去死,要众多人,全体民众都为“仁”去死,都“朝闻道,夕死可矣”,是不可能的事。尤其是宁愿“去食”而要“信”,作为执政者,只有“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不要资本主义的苗”的“四人帮”之流才有这样荒唐的思想,作为民众,无论是个体,还是多数,除了着迷的和变态的人,是不会这样选择的。事实上,即使倡导这样干的人,如果真遭遇“死亡威胁”,他自己也是选择“先”活命的;不过事后他有“说词”,即他的不择手段的不能“杀身成仁”、“舍生取义”,是为了“实现理想”,是为了“事业最后的成功”之类。他大权在握,身为教主,没有人敢去质问他。鲁迅讥讽孔子:“子路先生确是勇士,但他因为‘吾闻君子死冠不免’,于是‘结缨而死’,我总觉得有点迂。掉了一顶帽子,又有何妨呢,却看得这么郑重,实在是上了仲尼先生的当了。仲尼先生自己‘厄于陈蔡’,却并不饿死,真是滑得可观。子路先生倘若不信他的胡说,披头散发的战起来,也许不至于死的罢。但这种散发的战法,也就是属于我所谓‘壕堑战’的。”(《两地书·四》)现代的大人物也有这样的。“一将成名万骨枯”,成为枯骨的都是冲锋陷阵的“兵卒”,也就是老百姓,“将”是在“二线”,越是高级的“将”,越在远离战壕的“工事”里;至于“帅”,是“运筹帷幄,决战千里之外”的。

三 孔子“生死观”的根本特质

孔子对“生死”问题是重视的,他的思考内容也是比较丰富的。《论语》一万多字,谈到生命、活着的“生”超过十次,谈到“死”三十多次,涉及生前死后相当多的方面。重要的是三点:一是天命论的生死观;二是为政与生死的关系;三是对于生死的终极价值的认定。这第三点即“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朝闻道,夕死可矣”,是孔子生死观的根本特质。为什么?

天命论是孔子时代的普遍观念。距离孔子生活的时代越远,越是盛行天命论,它非孔子的独创。虽然比孔子小八十三岁的墨子已经作《非命》批驳天命论,但墨子却又作《明鬼》肯定鬼的存在,认为鬼对现实生活起到了重要作用。所以,不必苛求于孔子。鲁迅认为:“盖凡论往古人文,加之轩轾,必取他种人与是相当之时劫,相度其所能至而较量之,决论之出,斯近正耳。”(《科学史教篇》)毕竟孔子当时,天命论盛行着;非天命论虽然兴起,不但既不普及,又没有确凿的证明。何况,迄今为止的人间世,人的愿望与现实之间有太多的未知事物,有太多的困惑,不得已寻求一点“预测”的心理安慰,无可奈何地相信“天命”、“命运”,希望得到什么“保佑”,实在是不能厚非的事;自然,知识者恐怕要开明一点,不能再装神弄鬼、信神信鬼了吧?他有现代知识,理应明白物理,承担道义。宣誓信仰无神论的,又求神拜佛,这所谓“信仰危机”,其实是精神崩溃、思想腐败。在两千多年之前,孔子重视“生”,即使信鬼,但“敬鬼神而远之”,已经相当不错了。

孔子反对为政以杀,赞扬“善人为邦百年,亦可以胜残去杀矣”的名言,是他的“仁者爱人”、“为政以德”的根本思想派生出来的。惟有他的志士仁人、君子乃至老百姓,都应该为他的“道”,为他的“仁”,为他的“德”,为他的“信”,而活着,而死去,显示出他对“生死”思考的独创,是他这一思考的根本特质。这是他对人的生命的终极价值的认定。

孔子的这一生死观根本特质,有两个问题值得研究。第一个是:人的生命价值是什么?人的生命的终极价值又是什么?这种终极价值是无条件的吗?是绝对的吗?第二个是:孔子的“道”、“仁”、“德”、“信”,是非利害优劣功过又如何?孔子的学说、思想,值得仁人志士、君子乃至老百姓为之牺牲生命吗?这个问题极大,也超出了我的这篇文章规定的范围,姑不论。我只想说一句:反对的不必说。赞成的,特别是信奉的,不要说有谁为了孔子的学说牺牲自己的生命,甘愿去死的,就是像孔子称赞的贤者:“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贤哉回也!”在学者、教授、衮衮诸公中今天也一人难求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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