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抒情诗

莱蒙托夫集(02):我要生活!我要悲哀……:莱蒙托夫诗选 作者:[俄罗斯] 莱蒙托夫 著;顾蕴璞 译


抒情诗

致友人

我天生有颗火热的心,

喜欢和友人交往,

有时也爱开怀畅饮,

好快些消磨时光。

我不贪恋赫赫的名声,

爱情才暖我心灵;

竖琴发出的激越颤音,

也使我热血沸腾。

但往往当我欢笑之际,

心儿会痛苦、忧愁,

在狂饮尽兴的喧声里,

忧思压在我心头。

(一八二九年)

一个土耳其人的哀怨

(给外国友人的信)

你可知道骄阳下有个荒漠的地方?——

那里丛林和草地一派惨淡的景象,

那里狡黠和麻木不仁都听从凶狠,

那里民众被苦难折磨得人心惶惶。

……那里有时出现有头脑的人,

他们像巨石那样冷静而且坚强。

他们的力量为非其时的忧伤所压抑,

微微的善行之火便早早熄灭在胸膛。

那里人们生活开始就沉重难熬,

那里欢娱总要招来责难的横祸,

那里人们常在奴役和锁链下呻吟!……

……朋友,这地方……就是我的祖国!

P.S.唉,假如你明白我的意思,

……就请原谅我这随意的暗示;

……任凭假话把真情掩饰起来吧:

……我们都是人哪,又有什么法子!……

(一八二九年)

独白

相信吧,这里平庸就是人世的洪福。

何必要深奥的学问和对荣誉的追求,

何必要才华,又何必去酷爱自由,

既然我们无法将它们归自己享有。

我们北国的儿女,像这里的花木,

繁华几时,便就早早地凋零……

恰似灰暗天际那冬日的太阳,

我们的人生也是密布着阴云。

生命运行也如此单调而短暂……

在祖国我们仿佛感到窒息,

心头沉甸甸,思绪忧戚戚……

我们的青春为无谓的激情所煎熬,

没有甜蜜的爱情,也没温暖的友谊,

愤懑的毒药很快便使它暗淡无光,

我们心灰意冷的人生就像杯苦酒,

任凭什么也无法使我们心儿欢畅。

(一八二九年)

高加索

南国的山峦啊,虽在朝霞般的年光,

命运就从你们身旁夺走了我,

但到此一游把你们永远地刻心头:

像爱一曲醉人的祖国的赞歌,

……我爱高加索。

在童年的时候我就失去了母亲,

但我恍惚听得,当艳艳夕阳西落,

那草原,总向我把铭心的声音传播。

就为这,我爱那峭壁险峰,

……我爱高加索。

山谷啊,跟你们一起时我真幸福,

五年逝去了,你们总在我心窝,

在你们身边我见过美妙的秋波

想起那顾盼,心儿便喃喃地说:

……我爱高加索!……

(一八三〇年)

斯坦司

我爱凝望我的姑娘,

当她羞得涨红了脸,

犹如那绯红的晚霞

在狂风和暴雨之前。

我爱谛听月夜林中

她发出的一声长叹,

好像金弦琴的幽音

正在和那冷风絮谈。

然而更使我心醉的,

是她祷告时的泪珠,

宛似纯朴的海鲁文

正仰望着上帝痛哭。

(一八三〇年)

孤独

孤独中拖着今生的锁链,

这多么使我们感到心寒。

共享欢乐,人人都乐意,

可谁也不愿将忧愁分担。

我像个空中王孑然一身,

万般的痛苦紧压我心田,

我望见,岁月顺从着命运

匆匆流逝,如春梦一般;

年光去而复来,它带来

依然如故的金黄色的幻梦,

我望见一座待人归的孤墓,

我为何迟迟不告别人生?

没有谁会为此感到伤心,

有一点我却全然相信:

人们将兴高采烈地看我死,

甚于当年喜看我的出生……

(一八三〇年)

高加索之晨

晨曦初露。夜雾像古怪的幕,

把那林海茫茫的群山裹住;

高加索山麓仍然一片寂静,

马群无声,只闻河水淙淙。

初生的曙光出现在峭壁顶端,

射穿了乌云,顿时鲜红耀眼,

流光四溢,洒遍小溪和帐篷,

处处闪亮夺目,一派嫣红:

有如一群姑娘在树荫下沐浴,

望见一个小伙子朝她们走去,

个个涨红了小脸,垂下双眼:

往哪儿躲?可爱的贼已不远!……

(一八三〇年)

致……

切莫以为我已经够可怜,

尽管如今我的话语凄然;

不!我的种种剧烈的痛楚,

只是许多更大不幸的预感。

我年轻;但心中激扬着呼声,

我是多么想要赶上拜伦:

我们有同样的心灵和苦痛,

啊,但愿也会有相同的命运!……

如像他,我寻求忘怀和自由,

如像他,从小我的心便燃烧,

我爱那山间夕照和风卷飞涛,

爱那人间与天国呼号的风暴。

如像他,我枉然在寻找安宁;

共同的思绪苦苦追逐着我们。

反顾过去——往事不堪回首;

遥望来日——没有一个知音!

(一八三〇年)

预言

俄国的不祥之年必将到来,

那时沙皇的王冠定会落地;

百姓将忘掉先前对他的爱戴,

许多人将用死亡和鲜血充饥;

那时被人推倒废弃的法律,

无法保护无辜的儿童和妇女;

那时腐臭的尸体引来的瘟神,

将在凄凉的荒村间游来荡去,

像晃着手帕把人们唤出茅屋,

饥荒将在这可怜的国土上逞狂;

烈火的光焰将映红江河的波浪:

这时一个强有力的人物将临降,

你将把他认出,你一定会明白,

为什么他手中握着一柄钢刀;

你就要倒霉了!你的啼哭和哀叫,

那时定会使他感到滑稽可笑;

他心里隐藏的一切都阴沉可怕,

像他的斗篷和额骨隆起的仪表。

(一八三〇年)

乞丐

在那圣洁的修道院门前,

有一个乞讨施舍的穷汉,

他瘦骨嶙峋,气息奄奄,

受尽了饥渴,备尝苦难。

他只不过乞求一块面包,

却露出无比痛苦的眼神,

但有人竟拾起一块石头,

放在他那伸出的掌心。

我也似这样祈求你的爱,

满怀惆怅,泪流满面;

我的那些美好的情感,

像这样永远为你所骗!

(一八三〇年)

波浪和人

波浪一个接一个向前翻滚,

……轻轻幽咽而又哗哗喧响;

卑微的人们在我眼前走过,

……也是一个跟一个熙来攘往。

对波浪来说,奴役和寒冷

……胜似那正午骄阳的光芒,

人们却想要灵魂……结果呢?——

……他们的灵魂比波浪还凉!

(一八三〇年)

人间与天堂

我们爱人间怎能不胜于爱天堂?

……天堂的幸福对我们多渺茫;

纵然人间的幸福小到百分之一,

……我们能知道它是什么情状。

我们心中翻腾着隐秘的癖好,

……爱回味往日的期待和苦恼;

人间希望的难期使我们不安,

……悲哀的易逝叫我们哑然失笑。

未来是漆黑一团,十分遥远,

……现时已令人感到心寒;

我们多愿意品尝天堂的幸福,

……却恋恋舍不得辞别人间。

我们更加喜欢手中之雀,

……虽有时也寻找空中之雁;

一旦诀别我们才看得更清:

……手中雀和心儿已紧紧相连。

(一八三一年)

我的恶魔

积恶是他的最大癖好;

每当翱翔在昏暗的云层,

他爱主宰命运的暴雨风,

也爱浪花和密林的喧声;

他爱那阴暗凄清的黑夜,

也爱迷雾和苍白的月轮,

他爱脸上的强颜欢笑,

也爱无泪和失眠的眼睛。

他已听惯了来自尘世的

微不足道的冷语冷言,

俗套的寒暄和善男信女,

在他眼里都可笑不堪;

他从不懂得怜悯和爱情,

靠凡俗的食物度日充饥,

贪婪地吞进战场上的硝烟,

和遍地鲜血所腾起的水汽。

每当新的受难者降生,

他便扰乱他父亲的心灵,

他这时含着严峻的嘲笑,

脸上露出凛然的神情;

每当有人将离开人世,

惴惴不安地走向坟墓,

他便共度弥留的时辰,

但对病者却不加慰抚。

孤傲的恶魔只要我还活着,

便决不会离开我的身旁,

他将用神奇之火的烈焰,

照得我的理智豁然开朗;

他让我看到了完美的形象,

却又要永远地把它夺走,

他虽然给了我幸福的预感,

却永不让幸福归我所有。

(一八三一年)

一八三一年六月十一日

记得打从我童年的时候起,

我的心一直喜欢追新猎奇。

我喜欢世间那种种的诱惑,

唯独不爱偶尔涉足的人寰;

平生的那些瞬间充满苦难,

我让神秘的幻梦与之做伴。

而梦当然和大千世界一样,

不会因这些瞬间变得暗淡。

我在片刻间常凭想象之力,

以别样生活度过几个世纪,

而忘却了人世。几次三番

悲哀的遐思使我痛哭流涕;

然而我所虚构的一切一切,

我假想之中憎和爱的对象,

都并非是人世的实有之物。

不,一切来自地狱或天堂。

冷漠的文字难写内心的斗争,

人们还没有一种有力的声音,

能把幸福的企求如实地描述,

我感到了炽烈的崇高的精神,

然而找不到一些恰当的话语,

此时此刻啊我宁愿牺牲自己,

好把纵然是激情的一点影子,

想方设法地移入别人的心里。

声名、荣光,这都算得了什么?

可是它们仍对我发生威力;

它们命令我把一切都舍弃,

我便痛苦度日,毫无目的,

我横遭诽谤,而且孤孤单单,

但信了它们!神秘莫测的先知

向我许诺下不朽,我虽还活着,

却把人世的欢乐交给死神处置。

然而天国里没有墓中的长眠。

等我变成灰烬,惊讶的人间,

纵然不解,也要祝福我的想望;

我的天使,跟随我你不会死亡:

因为我的爱情定然能够把

不朽的生命重新交付给你;

人们会把我俩的名字并提,

他们何苦让死者死别生离。

人们对待亡故者真可谓公正;

父亲诅咒过的,儿子崇拜如神。

要明此理,无须等到白发苍苍。

世间的万物都有终了的时辰;

人比花草是要稍稍显得长命,

但若与永恒相比,人的一生

实在不值得一提。每一个人

只须活过摇篮里度过的光阴。

心灵的产物也和此事相像。

我常超然出世地坐在岸上,

俯首察看那股湍急的水流

汹涌而下翻起碧色的波浪,

飞沫似白练一般咝咝作响;

我一直望着,摈绝了杂念,

这时空旷之中回荡的喧声,

不断把我深沉的遐想驱散。

此刻我多么幸福……啊,何时

我才能忘却那难以忘却的忧愁!

女子的秋波!狂热和苦恼之源!

另一个人很久以前已把她占有,

我也满怀柔情在爱另一个人,

我想恋爱——为着新的苦恼,

我向上苍祈祷;可我却知道,

往日悲哀的幻影仍在心头萦绕。

人世间竟谁也不给我青睐,

我令人生厌,也自成负担,

愁容常常浮现在我的脸上,

我冷漠无情而又十分傲慢。

世人都觉得我的神态很凶狠;

难道他们非得窥视我心房?

他们何必知道我心里想什么,

是喜是愁在他们全都一样。

天空驰过一块黑黑的乌云,

一团不祥之火在这里藏身,

这火焰正在不停地蹿动着,

把沿途所遇无不化为灰烬,

神速地一闪重又躲入云中;

又有谁能把它的来历说清,

又有谁肯窥探云团的核心?

何必呢?会消失得一无踪影。

十一

我的未来使心儿惴惴不安。

我将怎样了结此生,我的心

命定在何处游荡,我在何处

才能遇见我那心爱的意中人?

然而有谁爱过我,又有谁啊

将来能听到并认出我的声音?

我知道像我这样热恋是个罪过,

但也知道爱得恬淡又势所不能。

十二

世上有许多人并不相信爱情,

他们也很幸福;对另一些人,

爱意味着随血液产生的愿望,

意味着神经错乱或梦中幻影。

我不能给爱情下个什么定义,

然而它是一种最强烈的热情!

爱是我生活中必不可少之物;

我为着爱付出了整个的心灵。

十三

虚情假意未能把我的心儿变冷;

无所寄托,空虚的心隐隐作痛,

爱情,年轻时人所膜拜的女神,

一直在我受创的心灵深处留存。

正如有时在那废墟的隙缝里,

会长出一棵幼小的嫩绿的白桦,

它总在娱悦着人们一双双眼睛,

点缀着闷闷不乐的花岗岩之崖。

十四

异乡的不速客可怜小白桦的命运:

面临风暴的肆虐和酷暑的横行,

它孤苦无告,得不到谁的庇护,

终于难免未老先衰地枯萎凋零;

但那旋风永远也不能连根拔起

我这棵白桦;它长得坚实有力;

只有在一颗完全破碎的心里

情思才能有如此无限的威力。

十五

高傲的心灵遇到生活的重负,

从不会厌倦,也不至于颓唐;

命运难以一下子使它折服,

它却会奋起向命运进行反抗;

虽然它能成全千万人的幸福,

却誓要报复难以战胜的命运;

不惜任情作恶:有这样的傲骨,

如不成为神明,那必是个恶人……

十六

我总爱那辽阔无垠的荒原。

我爱那秃岗间拂面的轻风,

我爱那高空中翱翔的飞鸢,

和那平原上移动着的云影。

这里飞快的马群从不套轭,

嗜血的鹰鹫在蓝天下嬉戏,

草原上空的行云疾驰而过,

似乎格外自由,格外明丽。

十七

每当茫茫无边的草原的海洋,

在你眼前闪着青色的光芒,

关于永恒的思索有如巨人,

启迪人的心扉豁然地开朗。

宇宙的和声中每一个谐音,

痛苦和欢乐的每一刻时光,

在我们面前变得一目了然,

我们便能解释命运的乖张。

十八

每当落日西沉,空气清新,

谁如登上荒草丛生的山顶,

便可饱览西天夕阳的余晖,

便可目睹东天夜幕的降临,

下面是暮霭、梯田和丛林,

四周是数不尽的崇山峻岭,

有如暴风雨后天际的云朵,

夕晖里燃烧着奇特的峰顶。

十九

于是我心里满载逝去的年华,

怦怦地跳着;一种炽烈的幻念

更使往昔的骷髅复苏了生命,

往日竟保持原来美丽的容颜。

犹如我们都爱看自己的肖像,

即令它同我们已无一处相像,

纵然画布上目光曾炯炯有神,

如今因时间与痛苦而暗淡无光。

二十

人间有什么能美过天然金字塔——

这些傲然耸立的皑皑的雪山?

万邦的荣耀或者千国的耻辱,

都无法使那高傲的雄姿改观;

一块块乌云在山脊上撞得粉碎,

险峻的峰顶盘旋着雷光电闪;

一切都无损它们的一根毫毛。

谁接近天庭,他就无敌于人间。

二十一

草原的景色已是满目凄凉,

奔驰的朔风还在到处流浪,

刮得银色的茅草前仰后合,

任性驱赶尘土随着风飞扬;

纵使向周围投去锐利的目光,

也只有两三棵白桦映入眼帘,

在暮色苍茫中空荡荡的远处,

白桦黑黝黝的树影依稀可辨。

二十二

没有奋争,人生便寂寞难忍。

回首往事,看不出有多大作为,

即使在我们年华方富的时候,

人生也无法将我们的心灵宽慰。

我必须行动,真是满心希望

能使每个日子都不朽长存,

就像伟大英雄不衰的英灵,

我简直不解休息要它何用。

二十三

我心中时时刻刻有一样东西

正在沸腾成熟。期望和忧伤

无时无刻不在搅扰我的心房。

也理所当然,总觉生命短暂。

我总害怕,将来我会来不及

有所作为!在我的这颗心里,

生的渴望压过了厄运的痛苦,

虽然对别人的生活不免鄙夷。

二十四

有时,机敏的心智竟会冷凝;

有时心灵如迟暮,夙愿模糊:

千思百感都仿佛沉入梦乡;

昏暗使人难辨欢乐与痛苦;

心灵正仿佛作茧自缚被捆住,

生固然可憎,但死也可怖,

痛苦的根源在自身就可找到,

万般事都无须向上天迁怒。

二十五

我已经习惯于这样的心境,

但此情此意难于说得分明,

无论是天使的嘴或魔鬼之舌;

他们哪里懂得我忧心忡忡:

一个纯洁无瑕,一个浑身邪恶。

唯有在人的身上,神圣之物

才能和邪恶之物邂逅在一起,

由此而衍生出他的种种痛苦。

二十六

从来没有人得到自己的所求、

得到自己的所爱,即令上天

赐予好运的人们也不能例外,

只要他把往昔的事追忆一番,

他便会看到,若不是命运之神

有通天本领扼杀他那些期望,

他本来可以比现在幸福得多。

但海浪哪有重返海岸的力量。

二十七

当海浪在厄运风暴驱赶之下,

卷起飞沫咝咝作响地驰奔,

它总怀念着它所出生的港湾,

因为它依偎苇丛带白沫翻滚,

也许会再次驶进另一个海港,

但它再也得不到心灵的安宁:

谁若曾在大海之上漂流过,

他便无法在滨海崖影里入梦。

二十八

我已料到我的结局、我的运命,

心头老早就打上了忧郁的印痕;

我受尽熬煎,唯有造物主了然;

冷漠无情的世人本无须来过问。

我死时定然不会被人们遗忘,

我的死将可怕得很;异国他邦

定要为它震惊,但在我的故国,

连对我的绝命也都要诅咒一场。

二十九

都要吗?不,倒未必。有一个人

还能够爱——纵然爱的不是我;

她直到如今对我仍不予信任,

然而她的心却燃烧着一团烈火,

她决不会倾心于世俗的舆论,

她心里仍定能记起我的预言,

她那双至今欢快活泼的眼睛,

将徒然为我流泪而模糊视线。

三十

一座血迹斑斑的寒墓等着我,

没有祈祷文,也不见十字架,

在咆哮不停的湍流的荒岸上,

在云烟弥漫的广阔的天宇下;

四周空寂。只有年轻的异乡客

有时被恻隐之心、道听途说

以及好奇心吸引到这里凭吊,

并在这块墓石上稍坐片刻。

三十一

他将说:世人何以没有理解

这位伟人,他怎么找不到朋友?

不知怎么连爱的春风化雨

都不再激起他对希望的追求?

他本该享有希望。哀思撩拨着

异乡客的心,他抬眼远望,

但见碧波万顷之上白云悠悠,

独木舟急驶而过,白帆在飘荡。

三十二

我的墓啊!我那醉心的幻象

正似眼前一幅幅景物。甜蜜

蕴含在一切未竞的事业之中——

水姿山色也藏匿在这些画里;

但要诉诸笔墨却谈何容易:

只有当思想不受篇幅的局限、

舒展自如时才能坚强有力,

似儿童的游戏和深夜的琴弦!

(一八三一年)

心愿

为什么我不是一只鸟儿,

不是掠过头顶的草原飞鸦?

为什么我不能在天空翱翔,

自由自在,抛却尘世的嚣杂?

不然我便要朝西方疾驰而去,

那里有我祖先的田野在吐绿,

他们那已经被人遗忘的尸骨,

在深山迷雾中的荒堡里安息。

古墙上挂着一柄生锈的宝剑,

还有他们那块祖传的盾牌。

我便要在宝剑和盾牌上盘旋,

扇动翅膀掸去上面的尘埃;

我便要拨动苏格兰竖琴的幽弦,

琴声便会顺着苍穹到处飞驰;

这琴声被一人唤醒,供一人谛听,

它铮铮一振,便又戛然而止。

但如要对抗命运的严峻法规,

幻想是徒劳,祈祷也枉然。

在我和故土的山岗之间,

翻滚着无边的沧海巨澜。

骁勇战士的最后一个苗裔啊,

正在异乡的雪原上蹉跎年华;

我生在这里,但心不属于此地……

啊!为什么我不是只草原飞鸦?……

(一八三一年)

希望

我有只天国飞来的小鸟,

白天总是栖息在一棵

幼小的柏树的绿叶丛中,

但永远不在白天唱歌;

蔚蓝的天穹是它的脊背,

它的头像戴着一顶朱冠,

翅膀上沾着金色的灰尘,

似朝霞的反光初露云端。

当大地披上薄雾的罗衣,

在夜阑人静时刚刚睡去,

小鸟就在枝头放开歌喉,

唱得心儿啊无比地惬意,

随这歌声你不由得就会

把难忍的困苦忘个干净,

心儿总会觉得每个谐音

都像嘉宾那样受人欢迎;

我在风暴之中经常听见

这如此令我神往的歌喉;

我于是总用希望这字眼

来呼唤这位文静的歌手!

(一八三一年)

人生的酒盏

我们紧闭着双眼,

……饮啜人生的酒盏,

却用自己的泪水,

……沾湿了它的金边;

待到蒙眼的遮带,

……临终前落下眼帘,

诱惑过我们的一切,

……随遮带消逝如烟;

这时我们才看清;

……金盏本是空空,

它盛过美酒——幻想,

……但不归我们享用!

(一八三一年)

我爱那层峦叠嶂的青山……

我爱那层峦叠嶂的青山,

喜看一轮明月浮出山崖,

它是那样淡雅而明丽,

宛如南国流星的光华。

这主宰诗人灵感的女皇,

这冠顶上的宝珠的奇光,

苍天常因为冠冕而自豪,

俨然像一位人间的君王。

这时西天落日的余晖,

透过鱼鳞云仍放射着光芒,

总是迟迟不肯给月亮

腾出天边阴沉沉的一方;

但霞光很快就熄灭了……

月儿已高高地挂在天上,

此刻就有几片浮云,

飘来把它围在中央……

这是明月仅有的盛装,

用它来打扮皎洁的面庞。

有谁在山谷里或草原上

不曾将如此的夜景欣赏?

有一次趁着这样的月色,

我跨上矫健的骏马飞奔,

驰骋在一片苍翠的山谷,

自由而孤独,像一阵旋风;

朦胧的月亮从我头顶上

倾下银辉,溅洒我一身,

洒遍骏马的长鬃和背脊;

我觉出马儿正在喘息,

觉出它猛蹬一下之后,

身躯就被地面弹起;

我在飘飘欲仙之中,

一动不动地约束自己,

我想和马儿融合成一体,

这样好加快我们的飞驰;

马儿就这样跑了很久……

我略一回头,环顾四周,

仍是这片草原,这轮明月:

月儿向我垂下了目光,

好像责备我在这样的夜晚,

一个人竟敢骑一匹骏马,

同它争夺草原上的霸权!

(一八三二年)

告别

你别走吧,年轻的列兹金人;

干吗急着返回自己家乡?

你的马倦了,山间湿雾迷漫;

这里有着你的住所和安宁,

还有我对你的爱恋!……

难道一片朝霞给你带走了

对于两个美妙夜晚的怀想;

我无可馈赠,贫穷得很,

但上帝赐给我的这一颗心

和你的完全相像。

你来到这里是一个阴天,

身披湿斗篷,愁容满面;

今天的阳光如此明媚灿烂,

莫不是你想永远叫这一天

对我变得阴凄暗淡;

看,四周是重重连绵的青山,

列着森严的队伍,像巨人模样,

彩霞和树林就是它们的衣衫;

我们自由善良;干吗你的目光

要驰往异国他乡?

相信吧,受到爱的地方才有祖国;

你自己讲过,在家乡的谷地,

不会有亲切的笑容来迎候你:

你跟我哪怕再待上一天,一会儿吧,

听着!一会儿也可以!

“我没有祖国,也没有朋友,

除了钢刀和战马一无所有;

因你的爱我感到过幸福,

但你那夺眶而出的泪水

却无法将我挽留。

“血战的誓言压在我的心头,

多少年来我一直到处漂流,

只要敌人还没有鲜血横流,

我便不会对任何人说声‘我爱你’。

原谅我以此言相酬!”

(一八三二年)

不,我不是拜伦,是另一个……

不,我不是拜伦,是另一个

天职在肩但还无人知的诗人,

如像他,我也是尘世的逐客,

不过我有一颗俄罗斯的心。

我的生涯早始也将要早终,

我的才能不会有很大出息;

破灭的希望有如沉船残骸,

压在我浩茫似海洋的心里。

海洋啊,阴郁沉闷的海洋,

有谁能洞悉你的种种奥秘!

谁能向人们道尽我的思绪!

是我?是上帝?都无能为力?

(一八三二年)

情歌

你就要走上战场,

但请把我的恳求听完,

……请你把我怀想。

假如朋友欺骗了你,

假如你的心儿厌倦,

你的灵魂即将凋残——

……在那海角天涯,

……请你把我怀想。

假如人指给你一座坟墓,

在深更半夜借着灯光,……

……对你讲起一位

受人诱骗、遭人鄙夷、

已经被人遗忘的姑娘,

啊,那时候,我亲爱的朋友,

……你在异国他乡,

……可要把我怀想!

也许不堪回首的时光,

还会再一次对你造访,

……在噩梦中扰乱你的心房;

你将会听到别离的哭泣、

痛苦的哀号和爱情的欢唱,

或是诸如此类的声音……

……啊,哪怕是在梦乡,

……也请你把我怀想!

(一八三二年)

我要生活!我要悲哀……

我要生活!我要悲哀,

抛却恋爱和幸福的情怀;

热恋和幸福使我玩物丧志,

把我额上的皱纹都舒展开。

如今该让上流社会的嘲笑

驱散我心中的宁静的雾霭,

没有痛苦岂是诗人的生涯?

缺了风暴怎算澎湃的大海?

诗人要用痛苦的代价去生活,

要用苦苦的焦虑把生活换来,

他想要买取天国的歌声,

他不愿坐享荣誉的光彩。

(一八三二年)

两个巨人

年老的俄国巨人

头上金冠辉煌,

等候另一个巨人

来自异国他邦。

人们在海角天涯,

把他的威名颂扬,

他俩都想用头颅,

决一雌雄拼一场。

三星期的勇士来了,

掣着战争的雷电——

举起莽撞的手臂,

便抓对手的冠冕。

然而俄罗斯的勇士,

回敬他致命的一笑,

扫他一眼,头一摇:

狂夫惨叫——便摔倒!

他摔倒在遥远的海中

神秘莫测的岩石上,

那里风暴正肆虐着,

在深渊的上空喧嚷。

(一八三二年)

小舟

受了奇异的威权的捉弄,

我被逐出了情爱的王国,

像一只毁于风浪的小舟,

暴风雨抛它上沙岸停泊;

纵然潮水百般抚慰着它,

残舟对诱惑已无心问津;

它自知对航海已无能为力,

假装出它正在瞌睡沉沉;

任谁也不会再托付给它

装运自己或珍宝的重任;

它不中用了,却很自在!

它死了——却得到安宁!

(一八三二年)

蔚蓝的海面雾霭茫茫,

孤独的帆儿闪着白光!……

到遥远的异地它寻找什么?

它把什么抛别在故乡?……

呼啸的海风翻卷着波浪,

桅杆弓着身正嘎吱直响……

唉!它不是在寻找幸福

也不想从幸福身边逃亡!

下面涌来比蓝天清澈的碧流,

上面正挥洒着金灿灿的阳光……

不安分的帆儿却祈求风暴,

仿佛车风暴里有宁静蕴藏!

(一八三二年)

苇笛

一个快乐的渔夫,……

坐在河岸之上,

面前有一丛芦苇,……

迎风摇摇晃晃。

他剪根芦苇干枝,

穿上几个孔眼,

再把一头捂住,

吹起另外一端。

苇笛仿佛活了起来,

忽然之间开了腔——

时而像人在说话,……

时而如风在喧响。

苇笛悲伤地唱道:

“请你快把我丢放,

好渔夫呀好渔夫,

你折磨得我够呛!

“我原来是个姑娘,……

是个美丽的女郎,

我也曾鲜艳一时,

待在后娘的牢房,

多少辛酸的泪水啊,

倾出无辜的眼眶,

我不听上帝安排,……

早早就呼唤死亡。

“我的后娘有一个

受宠的宝贝儿郎:

他常吓唬老实人,

诱骗美丽的姑娘,

我们在一天黄昏,……

来到陡峭的岸上,

俯看碧蓝的波浪,……

遥望金色的西方。

“他竟来向我求爱,

我怎能把他看上,

他给我不少金钱——

我没把它收藏;

他把苦命人杀死,

一刀砍入我胸膛,

他把我这具尸体,

在陡峭的河岸埋葬。

“于是有棵大芦苇,……

长起在我的坟上。

它的心里满含着……

年轻灵魂的忧伤。

好渔夫呀好渔夫,……

快把苇笛放一旁,

你没有力量帮助我,

又不会哭泣悲伤。”

(一八三二年)

美人鱼

美人鱼顺蔚蓝的河流浮游,

一轮圆月照得她光彩耀眼;

她用劲拍打着银色的波涛,

想把浪花泼溅到月亮跟前。

河水汹涌着,哗哗喧响,

把映在水中的云影摇晃;

这时美人鱼唱着歌儿,

歌声直飞到陡峭的岸上。

美人鱼唱道:“在我的河底,

那白日的光辉不时闪耀;

那儿有金色的鱼群漫游;

还有一座座水晶的城堡。

“在那密密的芦苇的浓荫下,

……在晶莹的流沙的枕头上边,

安睡着一位来自异国的勇士——

……被嫉妒的波涛俘获的青年……

“我们喜欢在漆黑的夜里,

……将一绺绺丝样的卷发梳好,

我们多次在正午的时分

……亲吻美男子的双唇和额角。

“但不知怎的他对这阵阵热吻,

……总是冷若冰霜,默不作声;

他安睡着,把头偎在我胸前,

……不呼吸,梦里不低诉柔情!……”

美人鱼怀着茫然的忧伤,

……在碧波的河上如此歌唱;

河水奔腾着,哗哗喧响,

……把映在水中的云影摆晃。

(一八三二年)

题纪念册(译自拜伦)

有如一座孤寂的青冢,

常常招来路人的凝望,

愿这苍白无力的诗页,

吸引你那可爱的目光。

假如经过许多年之后,

你读到诗人如何痴想,

记起诗人曾怎样爱你,

你就当他已不在人世,

把心儿留在此处埋葬。

(一八三六年)

诗人之死

诗人倒下了,这声誉的俘虏

他受尽流言蜚语的中伤,

胸饮了铅弹,渴望着复仇,

垂下了高傲的头颅身亡!……

诗人的这颗心已无法忍受

那琐碎的凌辱带来的耻羞,

他挺身对抗上流社会的舆论了,

还是单枪匹马……被杀害了!

被杀害了!……而今谁要这号哭、

这空洞无用的恭维的合唱、

这嘟嘟囔囔的无力的剖白!

命运已作出了它的宣判!

难道不正是你们这伙人

先磨灭他才气横溢的锋芒,

然后为了让自己取乐解闷,

把他强压心头的怒火扇旺?

好啦,你们可以高兴了……

他已受不了那最后的磨难:

熄灭了,这盏天才的明灯,

凋零了,这顶绚丽的花冠。

凶手漠然地瞄准他放枪……

此刻连搭救都没有希望:

那空虚的心平静地跳着,

他手中的枪竟没有抖颤。

有什么奇怪?……命运把他

从远方抛到我们的祖邦,

让他来猎取高官厚禄,

如同千百个逃亡者那样。

他常放肆地蔑视和嘲笑

这个异国的语言和风尚。

他哪能珍惜我们的荣耀,

他怎知在这血腥的一瞬,

对准了谁举起手放枪……

他被杀害了——被坟墓夺走,

像那位经他用妙笔赞美过的

不为人知但很可爱的诗人

就是那妒火难熄的牺牲品,

也像他在无情的手下殒命。

为什么抛却适情逸趣和纯朴友谊,

他要跨进这窒息幻想和激情的

妒贤忌能的上流社会的门坎?

既然他年轻时就已能洞悉人世,

为什么还同中伤他的小人握手言欢,

为什么听信虚情假意和巧语花言?

他们摘去他先前佩戴的花冠,

把满插月桂的荆冠给他戴上,

但一根根暗藏着的棘针,

把他好端端的前额刺伤;

那帮专好嘲笑的愚妄之徒,

以窃窃的恶语玷污他弥留的时光。

他死了——空怀着雪耻的遗愿,

带着希望落空后的隐隐懊丧。

美妙的歌声从此沉寂了,

它再也不会到处传扬,

诗人的栖身之所阴森而狭小,

他的嘴角打上了封闭的印章。

你们这帮以卑鄙著称的

先人们不可一世的子孙,

把受命运奚落的残存的世族

用奴才的脚掌恣意蹂躏!

你们,蜂拥在皇座两侧的人,

扼杀自由、天才、荣耀的刽子手,

你们藏身在法律的荫庇下,

不准许法庭和真理开口……

但堕落的宠儿啊,还有一个神的法庭!

有一位严峻的法官等候着你们,

他听不进金钱叮当的响声,

他早就看穿了你们的勾当与祸心。

到那时你们想中伤也将是枉然,

恶意诽谤再也救不了你们,

你们即使倾尽全身的污血,

也洗不净诗人正义的血痕!

(一八三七年)

波罗金诺

“请你说说看,大叔,是不是

咱把烧毁的莫斯科扔掉,

可没把法国佬轻饶?

不是还打过几次硬仗吗,

据说还都激烈得不得了!

难怪整个俄罗斯啊,……

都把这波罗金诺日记牢!”

“是啊,我们那时候的人,

和现在这辈人不同,是好汉,

不是你们这样的脓包!

他们碰上了艰难的命运,

从战场回来的没有多少……

要不是上帝有这种旨意,

哪能把莫斯科扔掉!

“我们默默地撤退了好久,

真是恼火,尽等待战斗,

于是老人们埋怨道:

‘我们干啥?回冬营睡大觉?

难道指挥官胆子这样小,

不敢用我们俄国的刺刀……

挑烂敌人的军棉袄?’

“我们找到了一大片旷野:

大显身手就有地盘了!

我们便筑起了碉堡。

我们的人都竖起了耳朵,

等晨曦刚刚照亮了大炮,

照亮了林木蓝色的树梢,

法国佬立刻就来到。

“我把火药装满了大炮,

心想:我要款待朋友了,

别忙,老弟,穆西奥

快打吧,还耍什么花招;

我们要像堵墙压倒敌人,

我们定要用自己的头颅……

……把我们祖国保卫好!

“我们对放了两天冷枪,

这种小玩意儿有啥味道!……

正等着第三天来到!

到处听得见人们在说:

‘该弄点霰弹来轰上两炮!’

这时那个血战的疆场,

已被夜幕笼罩。

“我在炮架旁躺下打个盹,

到天明耳边还能听到:

法国佬在狂呼乱叫。

但我们野营里仍旧静悄悄:

有人在洗刷打烂的军帽,

有人怒气冲冲地磨刺刀,

吹着胡子直唠叨。

“天空刚露出一点曙光,

一切顿时哗然骚动起来,……

一队队刀光闪耀。

沙皇的仆人,士兵的父亲——

我们团长天生的好汉一条,

可怜他身挨一剑倒下了,

长眠在九泉下的阴曹。

“当时他目光炯炯地说道:

‘弟兄们,后面不是莫斯科吗?

让我们战死在莫斯科城下吧,

像弟兄们那样把热血洒抛!’

我们誓以决死为国报效,

我们在波罗金诺的战役中,……

履行誓言肝胆照。

“那天天气甭提有多好!

法国佬穿过迷漫的硝烟,

像片乌云压向我们碉堡。

只见那打着花旗的枪骑兵,

和头上插着马尾的龙骑兵,

纷纷从我们眼前闪过,……

一股脑儿齐来到。

“那样的会战你们可见不着!……

旌旗鬼影幢幢地西蹿东跑,

炮火在浓烟中闪耀,

宝剑铛铛响,霰弹直呼啸,

战士们的手砍杀不动了,

血淋淋的尸首堆成了山,

挡住炮弹的轨道。

“那一天敌人可着实尝到了

我们俄罗斯的骁勇战斗

和白刃战的味道!……

大地像我们的胸脯颤动着;

人丁和坐骑搅得不可开交,

几千门大炮一齐轰鸣,

汇成了一声长嗥……

“天已黑了。大家准备好

明早再次打响战斗,……

并坚持到最后一秒……

这时战鼓咚咚地响起来,

邪教徒们便向后逃跑。

这时我们才查看伤亡,……

清点伙伴剩多少。

“是啊,我们那时候的人,

个个都坚强勇敢:是好汉,……

不是你们这样的脓包!

他们碰上了艰难的命运,

从战场回来的没有多少……

若不是上帝有这种旨意,……

哪能把莫斯科扔掉!”

(一八三七年)

囚徒

你们给我把牢门打开,

给我放进白昼的光辉,

领进那位黑眼睛的少女,

并把黑鬃毛的骏马牵来!

首先让我甜蜜地吻吻

我的那位妙龄的美人,

然后跨上我那匹骏马,

像阵风似的朝旷原飞奔。

但牢房的小窗高不可攀,

铁锁挂在沉重的门上;

黑眼睛的少女离我很远,

守在她那华美的闺房;

骏马没有套着缰绳,

独自在绿原上尽情驰骋。

它快乐而又调皮地蹦跳,

舒展开尾巴任风拂动。

我孤身只影,毫无慰安:

四周只见光秃秃的高墙,

圣像前半明不灭的神灯,

放出奄奄一息的微光;

我只听得,在牢门外边,

那位默不作声的看守,

踏着整齐响亮的步子,

在夜阑人静中来回行走。

(一八三七年)

囚邻

不论你是谁,我忧郁的邻居,

我像爱少年密友那样爱你,

爱你,萍水相逢的伴侣,

虽然命运玩弄诡秘的把戏,

将我同你永远永远地隔离,……

如今用高墙,日后用个谜。

每当一抹晚霞绯红的微光,

把它消逝前告别的绵绵情意,……

遥遥送进牢房的铁窗,

而看守拄着叮当作响的长枪,

站在那里昏昏沉沉地瞌睡,

心中回味往昔的时光。

我总是把额头贴近潮湿的牢墙,

我总倾听:在这阴郁的寂静里,

你的歌声在空中回荡。

我不知道这歌声唱的什么,

但它饱含着忧伤,它那声浪,

犹如泪珠,轻轻地流淌……

一切便又复苏在我的心房:

有风华岁月里的希冀和爱情,

我又海阔天空地沉入遐想,

我的心充满了激情和热望,

血液在沸腾,泪珠从眼眶往外,……

仿佛歌声,轻轻地飘荡。

(一八三七年)

每逢黄澄澄的田野泛起麦浪……

每逢黄澄澄的田野泛起麦浪,

凉爽的树林伴着微风歌唱,

园中累累的紫红色的李子,

在绿叶的清荫下把身子躲藏;

每逢嫣红的薄暮或金色的清晨,

银白的铃兰披着一身香露,

正殷勤地从那树丛下边

对着我频频地点头招呼;

每逢清凉的泉水在山谷中疾奔,

让情思沉入迷离恍惚的梦乡,

对我悄声诉说那神奇的故事,

讲的是它离开了的安谧之邦——

此时我额上的皱纹才会舒展,

此刻我心头的焦虑才会宁息——

我才能在人间领略幸福,

我才能在天国看见上帝……

(一八三七年)

祈祷

圣母啊,我如今向你祈祷,

对着你的圣容和你的光轮,

不求你拯救,不为战事祝祷,

不向你忏悔,也不对你谢恩。

我祈祷,更不为我这空寂的灵魂,

不为我这个飘零者的受苦的心;

我要把一个纯真无邪的少女,

交给冷漠尘世中热情的保护人。

请把幸福赐给受之无愧的心,

让体贴入微的人们伴她终生,

让她那善良的心灵有所希冀,

享受青春的光辉和暮年的宁静。

待到辞别尘世的时刻来临,

无论是沉寂的夜晚或喧闹的清晨——

求你派一名最最圣洁的天使,

到病榻前引接她那美好的灵魂。

(一八三七年)

我俩分离了,但你的姿容……

我俩分离了,但你的姿容,

依旧在我的心坎里保存,

像韶光留下的依稀幻影,

它仍在愉悦我惆怅的心灵。

我虽然委身于新的恋情,

对你的倩影却难解难分,

如冷落的殿堂总还是庙,

推倒了的圣像依然是神。

(一八三七年)

我不愿意让世人知晓……

我不愿意让世人知晓

自己藏在心底的隐忧;

只有上帝和我的良心

才配评说我的爱和愁。

心儿将会向他们倾诉,

也会向他们乞求怜悯;

但愿即将来惩罚我的,

是制造我的痛苦的人;

庸人俗子的纷纷责难,

岂能使崇高的心灵悲伤;

任凭大海的涛声喧天,

花岗岩的悬崖安然无恙!

悬崖把额头高耸入云,

是两种自然力忧郁的房客,

除去风暴和阵阵响雷,

它不把心思向任何人诉说……

(一八三七年)

我急急匆匆打从遥远的……

我急急匆匆打从遥远的、

温暖的异乡朝北国赶程,

哦,加兹贝克,东方的卫士,

我这个流浪汉向你致敬。

你那皱纹累累的额角,

自古就裹着洁白的头巾,

人们高傲的低声怒怨,

也惊不破你高傲的恬静。

但愿你的峭壁悬崖,

把我这顺从的心的祝愿,

带进天国和你的领地,

带到安拉永恒的宝座前。

我祈求凉爽的日子能降临

尘飞的大路和酷热的谷地,

好让我正午路过荒原时,

能坐在石上作片刻小憩。

我祈求暴风雨万万不要

披铠戴甲,雷声隆隆,

来袭击我和疲惫的骏马,

在阴沉的达里亚尔谷中。

不过我还有一个愿望!

我怕说出!——心在颤栗!

我怕自从我流放以后,

在故乡早已把我忘记!

我还能得到从前的拥抱?

我还能听到旧时的问候?

亲友还能认出这受苦人,

在经过这么许多年之后?

也许在那凄冷的墓间,

我已将踩着亲人的尸骨,

他们善良、热情而高尚,

曾和我一起把华年共度。

啊,既然如此!加兹贝克啊,

你快用暴风雪将我掩埋,

并毫不留情地在深谷扬起

我这无家可归者的遗骸。

(一八三七年)

短剑

我爱你,我的纯钢铸的宝剑,

你这明晃晃而冷冰冰的战友,

沉思的格鲁吉亚人造你想复仇,

自由的契尔克斯人磨你为恶斗。

一只百合般的纤手别离时,

当作留念物把你递我手,

你身上初次流的不是鲜血,

是痛苦的珍珠——泪水滚流。

一对乌黑的眼睛凝视着我,

明眸里饱含着莫测的哀愁,

恰似你的钢锋在摇曳的灯下,

时而熠熠发亮,时而暗淡昏幽。

爱情无言的信物啊,你伴我漂流,

流浪者将把你当作榜样记心头;

我一定忠贞不渝,意志坚定,

和你一样啊,我的钢铸的朋友。

(一八三八年)

她一放歌喉,声音便消融……

她一放歌喉,声音便消融,

像唇上的吻去无踪影,

她一传秋波,满天星光

在奇妙的明眸中闪映;

她一移步,全身的姿态,

她一启齿,整个的容颜,

都如此含情,如此生动,

露出了憨态,妙不可言。

(一八三七年)

我一听到了你那……

我一听到了你那

嘹亮婉转的音调,

我的心便怦怦欢跳,

宛若笼中的小鸟;

我一见到了你那

蔚蓝深邃的眼睛,

我的心便按捺不住,

出胸膛朝你飞奔;

我不禁喜上眉梢,

又想起痛哭号啕,

我真想猛扑过去,

把你的脖颈搂抱。

(一八三八年)

沉思

我悲哀地望着我们这一代人!

我们的前途不是暗淡就是缥缈,

对人生求索而又不解有如重担,

定将压得人在碌碌无为中衰老。

我们刚跨出摇篮就足足地占有

祖先的过错和他们迟开的心窍,

人生令人厌烦,好像他人的喜筵,

如在一条平坦的茫茫旅途上奔跑。

真可耻,我们对善恶都无动于衷,

不抗争,初登人生舞台就败下阵来,

我们临危怯懦,实在令人羞愧,

在权势面前却是一群可鄙的奴才。

恰似一只早熟又已干瘪的野果……

不能开胃养人,也不能悦目赏心,

在鲜花丛中像个举目无亲的异乡客,

群芳争艳的节令已是它萎落的时辰!

我们为无用的学问把心智耗尽,

却还嫉妒地瞒着自己的亲朋,

不肯倾吐出内心的美好希望,

和那受怀疑嘲笑的高尚激情。

我们的嘴刚刚挨着享受之杯,

但我们未能珍惜青春的力量,

虽然怕厌腻,但从每次欢乐中

我们总一劳永逸地吸吮琼浆。

诗歌的联翩浮想,艺术的件件珍品,

凭醉人的激情也敲不开我们心房;

我们拼命想保住心中仅剩的感情——

被吝啬之情掩埋了的无用的宝藏。

偶尔我们也爱,偶尔我们也恨,

但无论为爱或憎都不肯作出牺牲,

每当一团烈火在血管里熊熊燃烧,

总有一股莫名的寒气主宰着心灵。

我们已厌烦祖先那豪华的欢娱,

厌烦他们那诚挚而天真的放浪;

未尝幸福和荣誉就匆匆奔向坟墓,

我们还带着嘲笑的神情频频回望。

我们这群忧郁而将被遗忘的人啊,

就将销声匿迹地从人世间走过,

没有给后世留下一点有用的思想,

没有留下一部由天才撰写的著作。

我们的子孙将以法官和公民的铁面,

用鄙夷的诗篇凌辱我们的尸骨,

他们还要像一个受了骗的儿子,

对倾家荡产的父亲尖刻地挖苦。

(一八三八年)

诗人

我的短剑闪耀着金色的饰纹,……

利刃可靠,完好无残;

钢锋至今留着锻造的妙术——

骁勇善战的东方的遗产。

它在山间多年为骑士效劳,

从不为功劳希冀酬答;

在许多胸上劈出可怖的伤口,

岂止刺穿过一副铠甲。

逞能斗胜它比奴仆还要顺从,

听到不逊之言便铮铮作响,

当年若给它添上华美的雕饰,

定看作不伦不类的奇装。

它从捷列克河畔老爷的尸身,

移到哥萨克勇士的腰间,

然后它久久地被人弃置不用,

放在亚美尼亚人的货摊。

如今英雄的这位可怜的侣伴,

已把沙场的旧鞘丢弃,

挂在墙上成闪光的金制玩具——

唉,无害而声名狼藉!

任谁也不再用熟稔而关切的手

去把它擦洗,对它爱抚。

任谁也不在做晨祷的时候,

把它身上的题词诵读……

诗人啊,在我们世风日下的时代,

你岂不也丢弃你的使命?

从前你令人肃然起敬的感召力,

岂不也被你换成了黄金?

从前你雄劲的语言和谐和的音响,

常激励战士奔赴战场,

它对人们有用,似席上的杯盘,

像祈祷时点烧的祭香。

你的诗句如神灵曾在空中飞翔,

而你那崇高思想的回音,

有如市民会议塔楼上的洪钟,

在欢庆或遭灾之日轰鸣。

但我们听厌了你质朴而骄傲的语言:

动听的只是虚夸和欺骗;

我们这衰老的世界,如迟暮的美人,

爱把皱纹藏在胭脂下面。

受人嘲笑的先知啊,可会再苏醒?

当你听到那复仇的声音,

也许你不会再从你贴金的剑鞘里,

拔出锈满了鄙夷的剑身?……

(一八三八年)

莫要相信自己

Que nous font après tout les vulgaires abois

De tous ces charlatans qui donnent de la voix,

Les marchands de pathos et les faiseurs d'emphase

Et tous les baladins qui dansent sur la phrase?

A.Barbier

年轻的幻想家啊,莫要相信自己,

要害怕溃疡似的害怕灵感,

灵感是你患病的心灵的胡言乱语,

或是你受禁锢思想的愤懑。

别在灵感中徒然寻找天国的征候:

那是感情冲动,精力过旺!

快用操心琐事消磨掉你的生命,

快斟上一杯下了毒的琼浆;

每当你在朝思暮想的美妙瞬间,

在你那早已喑哑了的心房,

发现一个无人知晓的处女般的泉眼,

正流出淳厚而甜美的音响,

你切莫倾听,切莫沉迷于这声音,

快给它蒙上忘怀之幕吧,

即使用上铿锵的诗行和冷静的语言,……

也无法把它的含义表达。

每当哀愁袭进你的心灵深处,……

激情似风暴袭进你心坎,

此刻莫要携带你那疯狂的女友

去参加人家喧闹的酒筵;

莫要失了尊严,要耻于卖弄情感,……

别时而大怒,时而忧伤;

要耻于对着心地善良的平民百姓

傲慢地显示心灵上的脓疮。

你痛苦与否和我们有什么相干?

何须知悉你内心的不安,

何须知悉你早年那愚蠢的期望,

知悉你理智忿然的憾念?

请你看看:在你面前,世人照样

悠然地走着习惯了的路;

在他们快活的脸上焦虑依稀可辨,

但见不着不体面的泪珠。

然而他们之中未必会有一个人

不曾被折磨得萎靡不振,

没有因为犯罪,也未因遭受不幸

而未老先衰,满脸皱纹!……

相信吧:你那老生常谈的哭泣和埋怨……

他们都视为可笑不堪,

有如一位涂脂抹粉的悲剧演员……

舞弄着硬纸板做成的宝剑……

(一八三九年)

三棵棕榈(东方故事)

在阿拉伯大陆的沙漠之上,

耸立起三棵高傲的棕榈树。

在它们之间贫瘠的土地里,

有一泓清泉正潺潺地涌出,

免遭了飞沙和毒日的吹晒,

领受着绿叶和浓荫的保护。

如此悄悄地逝去了许多年,

在棕榈树翠绿的冠盖下面,

还没有哪一个疲惫的异乡客

把炽热的胸口俯向这冷泉,

但华美的树叶和淙淙的清流,

开始在毒烈的阳光下枯干。

三棵棕榈树埋怨起上帝来:

“难道我们命该在这里枯萎?

我们白白地在沙漠生长开花,

受暑气炙烤,任狂风折摧,

却不能回报赏识的目光以安慰?……

上苍啊,你那神圣判决可不对!”

话音刚落,在蔚蓝的远处,

天柱般卷起了金色的沙土,

嘈杂的铃声便从那里传来,

盖着地毯的驮包五彩夺目。

骆驼似大海上的小舟摇来摆去,

一匹跟一匹,扬起黄沙无数。

坚硬的驼峰间挂着晃动的

行军帐上织满花纹的门帘;

黝黑的纤手时而将它撩起,

一对乌黑的眼睛闪着光焰……

向鞍桥弯下瘦削的身躯,

一个阿拉伯人策马向前。

那马时而纵身直立起来,

似一头中箭的雪豹惊跳;

骑士白衣上美丽的褶纹,

在肩头杂乱无章地飘绕。

他纵马沙原,喊叫又打呼哨,

在疾奔中投而又接飞的梭镖。

商队喧嚷地来到了树旁,

树荫下支起了欢乐的帐篷。

水罐子都哗哗地灌满了水,

棕榈树正把不速客们欢迎,

高傲地点点那毛茸茸的头,

冷泉也慷慨地让他们畅饮。

但夜幕刚刚才降临大地,

斧头已对坚韧的树根敲击,

千百年的大树便应声倒毙,

孩子们剥下了它们的外衣,

然后把树身砍成一段段,

点把火直烧到天明才止熄。

正当晨雾向西方飘散,

商队又走它预定的路线,

不毛之地只剩灰白的余烬,

悲凉的遗迹还依稀可见。

太阳炙烤着残留的干屑,

风儿又将它们撒遍原野。

如今四周已是一片荒漠,

树叶不再对清泉低诉情怀,

泉流向神明枉求着荫庇,

只有灼人的沙土把它掩埋,

还有草原孤禽长毛老鸢

撕吞着猎品,在上空徘徊。

(一八三九年)

记念奥多耶夫斯基

我过去就认识他,我们俩

一起浪迹在东方的崇山之间……

我们亲密地分尝放逐的苦闷,

然而我已返回故乡的田园,

考验的时刻一个接一个过去,

他却没有盼到良辰的来临:

就在那简陋的行军帐篷里,

病魔一下夺走了他的生命,

走向坟墓时他还带走一连串

飘忽不定、稚气而朦胧的灵感,

落空的希望以及痛苦的抱憾!

他降生到世上就为这些希望、

诗歌和幸福……但他热情如狂——

过早地挣脱了他身上穿的童装,

把心儿抛进了喧嚣生活的海洋,

社会不容他,上帝也不保全!

一直到死,他终生激动不安,

不论置身于人群或漂泊在荒原,

他心中从未熄灭感情的火焰:

他依然保存蓝色眼眸的光灿,

天真嘹亮的笑声和生动的谈吐,

对人、对新的生活的不屈信念。

但他已远远离开友人而死了……

我亲爱的萨沙,愿你那颗心,

那颗已覆盖了异乡黄土的心,

沉静地安眠,一如我们的友情

也在默默无语的记忆里深藏。

你像许多人,死得无声无息,

然而矢志不移,神秘的思想

在你合上了双眼长眠之后,

依然在你的额头不停地游移;

而你在临终之前所说的话语,

没有一个听者懂得它的真谛……

那莫非是你向祖国的致意,

或是你对活着的友人的呼唤,

要不就是因为夭折而哀伤,

或只是病近垂危发出的呼喊——

有谁能告诉我们?你那遗言的

深不可测而令人痛心的含意,

就此失传了……你的事业、见地、

思想——一切就此消逝无迹,

一如那轻烟一般的朵朵夕云:

刚一闪亮,风又把它吹散——

来去行踪和原因有谁来问津……

夕云消逝在蓝天后踪影全无,

如孩子青梅竹马后不留迹痕,

又似他心底秘而不宣的理想,

未诉诸缠绵的友情即成泡影……

这又有何妨!任凭尘世忘却

你这个与尘世格格不入的人,

你何须它那顶关怀备至的桂冠,

又管他什么无聊中伤的荆针!

你不曾为尘世效劳,从年轻时起

你就摈弃了它那阴险的锁链:

你爱喧腾的大海和不语的草原——

还有那寒山起伏不定的峰峦……

在你那座无人凭吊的坟墓旁,

命运之神如此奇妙地编织了

生前你所曾喜爱的千种风光。

不语的草原闪着蓝色的光辉,

高加索环抱着它,像一顶银冠;

它在大海上皱起眉头打着盹,

宛如一个头靠着盾牌的巨人,

在倾听汹涌的波涛讲着故事,

而黑海正在无尽无休地喧腾。

(一八三九年)

有些话——它的含意……

有些话——它的含意

隐晦或不值一文!——

但你一听就心跳,

不可能无动于心。

它的声音充满了

如痴似狂的渴念、

离别的低声哭泣、

幽会时心的震颤。

这些从火焰和光

脱胎而来的话语,

在尘世的喧嚷声里

得不到回音就消失;

但我在庙堂或沙场,

无论在什么地方,

当我听到它一响,

到处能辨这声浪。

我不等做完祈祷,

便去应和这声音,

立刻从沙场脱身,

迎着这声音飞奔。

(一八三九年)

我常常出现在花花绿绿的人中间……

一月一日

我常常出现在花花绿绿的人中间,

仿佛是在梦境,就在我的眼前,

伴着舞步凌乱和乐声吵嚷,

伴着俗不可耐的耳语的拿调装腔,

晃过一个一个温文尔雅的假面人——

一群有肉无灵的人的肖像。

那些早已不再战战兢兢的纤手,

以城里美人玩世不恭的胆量,

触到我这双冷冰冰的手掌,

每当此刻我表面沉迷于她们的声色,

心中却在重温往昔怀过的幻想——

已逝岁月里的神圣音响。

如果我在顷刻间沉入了遐想,

便会像一只自由的小鸟飞翔,

驾起记忆的翅膀飞向过去;

我看到自己还是个孩子,在我周围

尽是故乡故地:一幢贵族的高房,

一座花园带温室的断垣残墙;

沉睡的池塘蒙上一张绿草的细网,

池塘后的村庄飘起袅袅的炊烟,

一片薄雾升起在田野的远方。

此刻我踏上一条幽深的小径;

晚霞的微光穿过丛林朝我张望,

黄叶在怯生生的脚下瑟瑟作响。

于是一种莫名的忧思袭上心头,

我想她,我爱她,我悲伤,

我爱我的意中人的幻象,

她有着一对燃着蓝火的眼睛,

她有着一副玫瑰花般的笑容,

恰似黎明时树林后初露的曙光。

俨如奇异国度里至高无上的君王,

我就这样一连几小时独坐冥想,

虽然几经疑云和痛苦的折磨,

当年的倩影至今仍然铭记心上,

像那清新的小岛安然立在海心,

在湿润的荒原上径自花草芬芳。

然而当我清醒之后认出虚幻,

人群的喧哗之声总会立刻吓跑

喜筵上的不速客——我的幻象,

啊,我真想搅扰他们的欢畅,

把充满苦味和怒气的铮铮诗句

狠狠地统统摔在他们脸上!……

(一八四〇年)

寂寞又忧愁

寂寞又忧愁,当痛苦袭上心头,

……有谁可以和我分忧……

期望……总是空怀期望干什么?……

……岁月正蹉跎,韶华付东流!

爱……爱谁?钟情一时何足求,

……却又无法相爱到白头……

反顾自己吧!往事消踪了,

……欢乐、痛苦,全不堪回首。

激情算什么?这种甜蜜的病症

……会烟消云散,如理智开口;

只要你向周围冷冷地扫一眼——

……人生空虚、愚蠢真少有……

(一八四〇年)

女邻

看来我已盼不到自由,

狱中的生活度日如年;

铁窗高踞在地面之上,

而且有看守待在门边!

假如没有可爱的女邻,

我真愿意死在牢笼里!……

今天我们拂晓醒来,

我向她微微点头致意。

分开并连接我们的是囚禁,

使我们认识的是相同的命运,

同一个愿望和双层的铁窗

让我们彼此心连着心;

清晨我一坐到窗前,

便任贪婪的目光流连……

对面的小窗哗地一响,

蓦然卷起了它的窗帘。

这调皮的女孩望了我一眼!

她把头靠在纤细的手上,

仿佛拂过一阵轻风后,

一条头巾滑下她肩膀。

她柔嫩的胸脯十分苍白,

她独坐叹息,很久很久,

显然她心怀不羁的念头,

也像我时刻在怀恋自由。

别发愁呀,亲爱的女邻……

只要敢想,牢笼能打开,

我们定会像神鸟一样,

双双飞向广阔的野外。

从你父亲那里偷把钥匙,

你再让看守们吃顿美餐,

至于守门的那个家伙,

我一定想法亲自来干。

只是你要选个漆黑的夜,

给你父亲足足地灌饱酒,

为了让我好知道这件事,

请再把头巾挂在窗口。

(一八四〇年)

被囚的骑士

我默坐在牢房的铁窗前,

从这里我可以望见蓝天:

自由的鸟儿在天空飞翔,

望着它们我痛心又羞惭。

我嘴边没有悔罪的祷告,

也没有赞美恋人的歌声,

我只记得那往昔的战斗、

那重剑一柄和铁甲一身。

我如今被套上石砌的铠甲,

石凿的头盔把我头顶紧压,

盾牌有挡剑避箭的魔法,

骏马奔跑,没人能驾驭它。

飞逝的时间——不变心的骏马,

头盔的脸甲——牢门上的栅栏,

石头的铠甲——高高的四壁,

我的盾牌——铁牢门两扇。

飞逝的时间,快快奔驰吧!

在新的盔甲下我闷得可怕!

到达后死神就托住我马镫;

我下马他就要摘除我脸甲。

(一八四〇年)

因为什么

我忧伤,因为我爱你,

我深知阴险的流言可畏,

它不会顾惜你青春的光辉。

为每一个良辰或甜蜜的一瞬,

你都得把泪和愁偿付给命运。

我忧伤……因为你欢欣。

(一八四〇年)

我感谢你,为了一切的一切:

为了激情带来的内心的痛楚,

为了辛酸的眼泪和含毒的热吻,

为了朋友的中伤和敌人的报复;

为了在荒原耗掉的心灵的烈焰,

为了平生曾经欺骗我的一切……

但求你这样来安排我的命运,

让我今后对你没几天再可谢。

(一八四〇年)

天上的行云,永不停留的漂泊者!

你们像珍珠串挂在碧空之上,

仿佛和我一样是被逐放的流囚,

从可爱的北国匆匆发配南疆。

是谁把你们驱赶:命运的裁判?

暗中的嫉妒,还是公然的怨望?

莫非是罪行压在你们的头上,

还是朋友对你们恶意的中伤?

不,是贫瘠的田野令你们厌倦……

热情和痛苦都不关你们的痛痒;

永远冷冷漠漠、自由自在啊,

你们没有祖国,也没有流放。

(一八四〇年)

遗言

老兄啊,我真想跟你

单独地叙上一叙,

人说在这个世上,

我已经活不久长;

你很快就要回家;

你可别……唉,算了吧!

说实在的,对我的命运,

谁也不会来操心。

假如有人要问……

不管他是什么人,

告诉他我受了伤,

子弹打穿我胸膛;

说我已为沙皇献身,

我们的医生可不行,

说我要向故里

请你代致敬意。

你未必能再见到

我的父亲和母亲……

说真的,我得承认,

我不忍叫他们伤心,

他们俩如有谁还活着,

告诉他我懒得写信,

我们的队伍已出征,

叫他们别把我苦等。

邻居有个姑娘……

想起来,我和她

一别多年了!她不会

问起我……反正都一样,

告诉她全部真情,

别顾惜她那空虚的心;

就让她哭一场去吧……

这对她没什么要紧!

(一八四〇年)

祖国

我爱祖国,是一种奇异的爱!

连我的理智也无法把它战胜。

无论是那用鲜血换来的光荣

无论是那满怀虔信后的宁静,

无论是那远古的珍贵传说

都唤不起我心中欢快的憧憬。

但是我爱(自己也不知为什么):

她那冷漠不语的茫茫草原,

她那迎风摇曳的无边森林,

她那宛如大海的春潮漫江……

我爱驾马车沿乡间小道飞奔,

用迟疑不决的目光把夜幕刺穿,

见路旁凄凉村落中明灭的灯火,

不禁要为宿夜的地方频频嗟叹;

我爱那谷茬焚烧后的袅袅轻烟,

我爱那草原上过夜的车队成串,

我爱那两棵泛着银光的白桦

在苍黄田野间的小丘上呈现。

我怀着许多人陌生的欢欣,

望见那禾堆如山的打谷场,

望见盖着谷草的田家茅屋,

望见镶着雕花护板的小窗;

我愿在节日露重的夜晚,

伴着醉醺醺的农夫的闲谈,

把那跺脚又吹哨的欢舞,

尽情地饱看到更深夜半。

(一八四一年)

死者之恋

纵令我已被冰凉的湿土

埋入了黄泉,

情侣,我的心到处和你的……

永远地相连。

身在这平静与忘怀之国,

我这墓中人,

依然没有从心里忘却

热恋的熬煎。

我毅然在痛苦的最后一瞬,

辞别了人寰,

此后期望别离的慰藉——

别离成空愿,

我看见缥缈仙子的美色,

但惆怅不已,

因为我在天使们的面庞中

难把你认辨。

我并不稀罕辉煌的神力、

圣洁的天国,

来这里我随身携带许多……

尘世的情感。

在天国我无处不在怀想……

我的意中人;

我仍在希望、哭泣、嫉妒,

如往昔一般。

只消另一个人的鼻息,

触及你脸庞,

我的心便在无言的痛苦中,

剧烈地抖颤,

只要你在梦中喃喃地谈及

自己的新欢,

你说出的话儿便会似火焰……

烧灼我心田。

你不应当再去爱别的人,

不,真不应当,

神意早判定你同死者……

要婚配成双,

唉,你的惧怕、你的祈祷

有什么用场!

你可知道,平静与忘怀

并非我所想!

(一八四一年)

在荒凉的北国有一棵青松……

在荒凉的北国有一棵青松,

孤寂地兀立在光裸的峰顶,

它披着袈裟般的松软白雪,

摇摇晃晃渐渐地进入梦境。

它总是梦见:在辽远的荒原,

在那太阳升起的地方,

有一棵美丽的棕榈树,

在愁苦的崖上独自忧伤。

(一八四一年)

别了,藏垢纳污的俄罗斯……

别了,藏垢纳污的俄罗斯,

奴仆的国度,老爷的王国,

天蓝色的军服,我们永别了!

驯顺的百姓啊,也别了我!

也许我在高加索的山外,

还能从你长官们手中逃脱,

躲过他们窥见一切的眼睛,

避开他们无所不闻的耳朵。

(一八四一年)

悬崖

一朵金光灿灿的彩云,

投宿在悬崖巨人的怀里,

清晨它便早早地赶路,

顺着碧空欢快地飘移;

但在悬崖老人的皱纹里,

留下一块湿漉漉的痕迹。

悬崖独自屹立着沉思,

在荒野里低声地哭泣。

(一八四一年)

炎热的正午我躺在达格斯坦山谷,

胸膛中了铅弹,已不能动弹,

我的鲜血一滴一滴地流淌着,

深深的伤口上热气还在冒烟。

我独自躺在谷地的沙土之上,

重重的峭壁把我紧围在中央,

太阳炙烤着焦黄的崖顶和我,

但我酣睡着,仿佛死去一样。

我在此刻梦见在我的故乡,

正在举行灯火辉煌的晚宴,

在那披锦戴花的少妇中间,

讲到我时引起了一场欢谈。

但有一位少妇却独自沉思,

她没有参加这次欢快的谈论,

只有天知道是一种什么力量

使她年轻的心沉入忧郁的梦。

她梦见在那达格斯坦谷地,

一具熟悉的尸体横卧地上,

胸前发黑的伤口热气腾腾,

渐渐冷却的鲜血还在流淌。

(一八四一年)

一片橡叶脱离了它的故枝,

在暴风驱赶下向着旷野飘行,

因为严寒、酷暑和悲伤而枯萎;

最后一直飘落到了黑海之滨。

黑海边长着一棵年轻的悬铃树;

微风抚摩着绿枝,在互诉衷肠;

极乐鸟在枝头轻轻摇晃着身子,

把海中那妙龄女皇的荣耀歌唱。

飘叶贴到了高耸的悬铃树的根上,

哀婉动人地乞求个栖身的居处,

并说道:“我是一片可怜的橡叶儿,

在酷寒的祖国过早地长大成熟。

“我早就孤独彷徨地东飘西颠,

没有遮荫、无眠和不宁使我枯萎。

你就把我这异乡客留在翠叶间吧,

我知道不少故事,都离奇而优美。”

“我要你干吗?”年轻的悬铃回答,

“你又黄又脏,跟我的鲜叶儿难做伴,

你见多识广,可我何必听你的瞎话?

我连极乐鸟的歌声都已经听厌。”

“你再往前走吧,漂泊者!不认识你!

我受太阳的钟爱,为太阳争春;

这里我自由地伸出漫天的枝叶,

清凉的海水正洗涤着我的树根。”

(一八四一年)

不,我如此热恋的并不是你……

不,我如此热恋的并不是你,

你的芳姿对我啊失却了魅力;

在你身上我爱那往昔的惆怅,

和那早已消逝了的青春时期。

有时当我看着你的面庞,

盯着你的双眸久久地凝望,

此刻我在进行神秘的交谈,

然而并不是对你倾诉衷肠。

我在和年轻时的女友畅叙情怀,

在你的面颊上寻找另一副面颊,

在健谈的嘴上寻觅沉默了的嘴,

在眼里探寻明眸熄灭了的火花。

(一八四一年)

我独自一人出门启程……

我独自一人出门启程,

夜雾中闪烁着嶙峋的石路;

夜深了。荒原聆听着上帝,

星星们也彼此把情怀低诉。

天空是如此壮观和奇美,

大地在蓝光幽幽中沉睡……

我怎么这样伤心和难过?

是有所期待,或有所追悔?

对人生我已经无所期待,

对往事我没有什么追悔;

我在寻求自由和安宁啊!

我真愿忘怀一切地安睡!

但我不愿做墓中的寒梦……

我是想永远这样地安息:

让生命仅仅在胸中打盹,

让胸膛起伏,微微呼吸;

让醉人的歌声娱悦我耳朵,

日日夜夜为我唱爱情的歌,

让那茂密的橡树长绿不败,

俯下身躯对着我低声诉说。

(一八四一年)

先知

自从永恒的法官给了我

先知的无所不晓的本领,

我便能从人们的眼神里,

发现写满的仇恨和恶行。

正当我开始宣布我那套

爱和真实的纯正学理,

我的亲友都很疯狂地

用石块向我乱掷一气。

我怀着极其悲哀的心情,

像个乞丐逃出了城市,

如今我已生活在荒野里,

好似禽鸟靠神餐布施。

此地的生灵对我很恭顺,

它们仍遵循上帝的遗训;

星星都在聆听我的话,

快乐地拨弄着光的波纹。

然而当我仓皇失措地

穿过那个嘈杂的城市,

老人们带着庄重的笑容,

对着孩子们如此训斥:

“你们看:这就是前车之鉴!

他过去骄傲,跟我们不合群!

他真蠢,竟想要我们相信:

上帝通过他传自己的声音。

“孩子们,看看他的下场吧:

他多么消瘦、苍白和阴郁!

看他赤身裸体,一贫如洗,

大家又是怎样瞧他不起!”

(一八四一年)

从那神秘而冷漠的半截面具下……

从那神秘而冷漠的半截面具下,

向我传来你欢快如幻想的声音,

你那迷人的眼睛朝我频送秋波,

你那狡狯的芳唇对我轻笑传情。

透过淡淡的轻烟我无意中看见:

你那童贞的双颊和白皙的脖颈。

多走运!还看见一绺调皮的柔丝,

它散离了自己嫡亲的发髻的波纹!……

此刻我便在自己的想象之中,

以轻淡的轮廓勾画我的美人;

从此以后我便在自己的心里,

珍藏、抚爱有灵无肉的幻影。

我总觉得,在那逝去的岁月里,

我似听过这娓娓动听的言谈;

有人还悄悄对我说:这次会面后,

我们将如故友重逢再次相见。

(写作年代不详)

  1. 莱蒙托夫幼年萦回于耳际的母亲的歌声。
  2. 诗人曾自称他在十岁时就情窦初开:在高加索矿泉认识并默默地爱上了一个十岁的金发女孩。
  3. 也译司智天使,是九天使中的第二位。据《圣经》传说,作为“上帝使者”的天使有服侍上帝、传达神旨、保佑义人等使命。
  4. 此诗是诗人读完拜伦的传记后所写。
  5. 拜伦于1824年牺牲于为希腊的自由而进行的战争,莱蒙托夫也热望为自由而献身。
  6. 指苏格兰。莱蒙托夫的先祖(乔治·莱蒙特)是苏格兰人,诗人常以苏格兰为自己的故乡。
  7. 指俄罗斯人民。
  8. 指成不了气候的入侵者拿破仑。
  9. 指拿破仑的流放地圣赫勒拿岛。
  10. 这里所谓幸福,是指世俗概念中的幸福。对它既不寻找也不逃避,是一种对现状已经厌倦,但还未彻底决裂的彷徨状态。
  11. 1975年以前的不少版本还有引自法国诗人罗特鲁的悲剧《温采斯拉》的几行题词:复仇啊,国王,要复仇,我俯伏在你的足前,求你主持正义,把凶手惩办,好让他的死刑在未来世代,向后人昭示你的公正裁判,好让恶徒们看到前车之鉴。现已查明,这不是诗人所引,而是在流传过程中,好心人为避沙皇耳目而添加的。
  12. “声誉”指诗人维护的受到上流社会的流言威胁的人格与尊严;“俘虏”是用以谴责沙皇当局收买法国的流亡者丹特士得逞的决斗圈套。
  13. 指杀死普希金的法国保皇党人丹特士。他自法国七月革命后逃亡到俄国。
  14. 普希金诗体小说《叶夫盖尼·奥涅金》中的主人公之一连斯基。他在决斗中被奥涅金击毙。
  15. 法语Messieurs(先生们)的音译。
  16. 高加索的一个山峰。
  17. 伊斯兰教信仰的神。
  18. 高加索的一个山谷。
  19. 高加索北部的河流。
  20. 指诗人。
  21. 奥·巴比埃(1805-1882)是法国诗人。诗的内容是:我们毕竟无须理会那种大喊大吼,/无论出自诺言叫得震天响的骗子手、/热情的贩卖商、制造大话的巨匠,/还是出自在漂亮话上狂跳的舞蹈家之流。
  22. 萨沙是阿列克赛(奥多耶夫斯基之名)的爱称。
  23. 指沙皇帝国抵御外族侵略或向外扩张的战绩。
  24. 指百姓对沙皇的温顺和崇拜。
  25. 指关于沙皇统治的精神支柱之一的东正教的佳话。
  26. 指宪兵。
  27. 指沙皇当局。原文有三种版本:“巴夏”(土耳其、埃及等国的高级军事及行政长官)、“沙皇”“领袖”。此外,“驯顺的”“在高加索山外”等处也有不同版本同时并存的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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