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朱帘斜控软金钩

纳兰容若词传 作者:孔祥秋 著




朱帘斜控软金钩

叶赫那拉,那是大姓,在那不远不近的时光里,在清朝。

对这姓氏,真说不上喜欢,总觉得有些阴森的味道。曾经,看一本黑白的画册,那一页,慈禧扭曲的脸,再配上长长指甲套的特写,在那昏黄的油灯下,便惊悸了我的童年。一岁一岁,在心里。

对于这姓氏的厌恶,似乎也只限于这位叶赫那拉氏,其实,再无其他。

慈禧,孝钦显皇后,这位十七岁进宫被赐号兰贵人的女子,竟然渐渐统领了晚清的光阴,摄政近五十年,将本来很男人的铁马强弓的山河,慢慢调制出了一股老女人的味道。江土,一寸寸靡烂,无可收拾。

其实也不必一味地责怨这样一个女子,那时那刻有哪个有肩膀的男子,来担当那段岁月?那里,真的没有这样掷地铿锵的承诺。

好在,她的大清亡了。一种凋敝,似乎意味着一种萌发,山河才因此有了春暖花开的另一个机会,另一个生机盎然。裹着她那一双大脚的白绫,也就一层一层扯开来,一段光阴渐渐散去了腐质的气味。只是此起彼伏的军阀之乱,再次让万里江山充斥着呛人的硝烟。日子在艰难的呼吸里,穿过一场又一场离乱的战争,向今天而来,这才让人们在当下软软的阳光里,来回望岁月深处的风景。

日月明灭闪烁,时光黑白幻变,沧海成桑田,那些曾经富丽堂皇的王朝,不管是如何的风云激荡,也终是远方虚无的背影。

历史里,对于唐宋多都是大喜欢,并不仅仅是那朝代的强大繁荣,远方里,那唐瓷的华丽,宋瓷的儒雅,以及让千古难以释卷的那唐诗、那宋词,使多少人总有梦回那时的情念痴想。

对于明清,却是少有人牵念的。不过,这两个朝代的称谓,若是单单从字面上来讲,还是挺文艺、挺通透的。不是么,明有日月,清于水青,挺完美的拆解,但对它们的爱,似乎又打不起什么精神来。

明朝,感觉真没有明艳的格调,意识里是一片模糊。

清朝,也没有清澈的样子,北方游牧民族的马蹄踏起一片混沌的烟尘。

其实,也不能否定得一无是处,两个朝代毕竟都绵延了近三百年的时光,朝纲的引领还是自有独到章法的。明朝,那也是汉唐之后的黄金时期,只是南北朝都的迁移,给了人们脉络不清的误读,有些重点错乱的感觉。还有开国皇帝朱元璋,那“珍珠翡翠白玉汤”的调侃,“火烧庆功楼”的妖魔传言,还有景山枯树上自缢的崇祯,让一个朝代变得不够大气堂皇。

清朝还算好了许多,毕竟曹雪芹老先生的《红楼梦》写得太经典了,它是这个朝代的大荣耀。不过,每每想到《红楼梦》,是很难想到清朝的,这样的皇皇巨著,是穿过了朝代的束缚,属于了这片土地上的每一段光阴。辉煌的红楼,委顿成废墟,这就是岁月真实的兴衰起伏。

当然,清朝还有大才子纪晓岚,刘罗锅子刘墉等等,这些常常在影视剧目里嬉笑怒骂的人物。当然必须还有与这两位唱对手戏的和珅,他,虽然是一代大贪,但少了他,似乎就少了逗乐的清朝。不过,这是文艺的需求,清史还是严肃了许多,如果一段朝代的岁月,只是如此地嬉戏笑闹,那实在是太荒唐了,若是再加上慈禧老佛爷最后的迂腐,这样一个国度,实在就只是历史里最大的笑料了。

清代,作为中国历史上最后一个封建王朝,还是很有质感的时光的,毕竟还有了康雍乾三代盛世繁华,似那踏过长街的嘚嘚马蹄声,惊艳了一段光阴。

康熙、雍正、乾隆,三位皇帝,很多文艺书典、影视之中都多有夸赞,可后两位总是觉得不够高大霸气,也只有康熙说得上威武。这位被称为大帝的皇上,还真是很有些大帝的步伐,八岁登基面南背北,十四岁亲政即能纵横朝堂,在位六十一年统领天下,联合四海,开创了康乾盛世的好局面,被称为“千古一帝”。

这,是清朝一段清亮的印象,在一段岁月里,占据了厚厚的页码。

说到康熙,总会想起那时候权重一时的大臣—纳兰明珠。

这姓氏,这名字,只看了一眼就记住了。尤其是纳兰这姓,泛着诗情的文艺味,里里外外透着些清亮,一种玉质的纯净玲珑,文静地闪烁在人们的心头。明珠这名字还是差了些,虽有宝器的光泽,却泛着庸俗的浮质,和那姓氏有些不配。

的确,纳兰明珠的家世满是珠光宝气,他的祖父金吉台是叶赫部统领,金吉台的妹妹嫁给了努尔哈赤,是皇太极的生身母亲。纳兰家族与大清皇室有着至亲的血脉情缘,交织着荣辱爱恨。

纳兰的家族虽然不俗,但纳兰明珠自有自己的过人才智。初入仕途,也不过是康熙初年的一名侍卫,如此淹没于统一服饰的人海里,是很让人沮丧的,这实在难以出人头地。纳兰明珠却不甘心“明珠”暗投,他总抢先一步,看懂皇帝的眉眼,也就很快成了康熙的掌中“明珠”,闪耀在朝廷的殿堂。

随着纳兰明珠对朝政的参与,渐渐显露出了权谋之途的机智。淮扬水患的疏浚,更是彻底打开了他官场的通道,从而步步高升,权倾朝野。当然,为实现康熙的政治抱负,他的确也很是呕心沥血,日夜操劳。不管是南撤三藩,还是北抗外敌,抑或东进平复台湾,他都与皇帝步调一致,一时成为与另一重臣索额图同行于朝廷的唯二要员,是王座之前走动最勤快的臣子。

相对于纳兰明珠,索额图家世更显赫,似乎也有更大的功绩,为擒拿鳌拜立下了不世之功,从而使康熙真正掌握了朝廷大权。这样的人物,确实更应该得到皇帝的重用。事实上,康熙也是一直这样厚待索额图的,给了他无上的荣誉。不过,索额图自诩功高遮日,渐渐为所欲为起来,有了翻手可为云,覆手即为雨的傲慢和专横。这,的确是为臣的大忌。历史的册页里,有太多太多如此的悲剧,最后的结果都是处于人们意料之中的雷同。

说来纳兰明珠与索额图,同为正黄旗的子弟,本应相互唱和,共辅朝纲,但两人政见的不同,注定了一场又一场的明争暗斗。

刚猛的索额图在康熙的一次次暗示下,还是毫无收敛,甚至更加跋扈,终于败给了阴柔的纳兰明珠,只落得饿死在牢狱之中的结果,还更是被康熙斥责为“朝中第一罪人”。从此一枝独秀的纳兰明珠,也就更加春风得意起来,纤尘不染的炫丽朝服,成了京师一面呼风唤雨的旗帜,在皇城的大街自在地舒展着。

这里,记起一段轶事。说是一个百姓说了一句“明儿”的方言,就被官吏捉进了大牢,因为违了前朝明代“明”字的忌讳。如此,纳兰明珠这名,该是多大的忌讳呢?但却毫无因此受到皇帝哪怕一点小小的惩戒,反而是步步高升,位极人臣。看来,很多事情并不是传说一样的荒诞,在这里,至少也说明了康熙还是一代开明的帝王。一个纳天下于心中的皇帝,又岂能拘泥于一个字的小节?不然,哪能开拓出一个康熙王朝?

当然,纳兰明珠并不如他的名字这样光明磊落,在清册的历史里,他似乎和后来的和珅一样,是一代巨贪。权倾朝野之时,也犯了索额图的错误,肆意地结党营私起来,同样讳了皇权的大忌,终是被除去顶戴花翎,扒下朝服,落魄于角落,苟延残喘。虽然经年之后又复入朝堂,却已经是秋风凉凉,再无珠光宝气的璀璨。在康熙漠然的眼神里,萎萎缩缩不得伸展。

有谁知,这位官场里长袖善舞的纳兰权贵,竟然是大词人纳兰容若的父亲。这,不知让多少人目瞪口呆。

一个仕途上左冲右突的风云人物,一个诗词里翩翩起舞的情怀公子,他们,这对血脉至亲,惊艳了一时光阴。

觉罗氏,纳兰容若的母亲,是英亲王阿济格的五女儿。

阿济格,清太祖努尔哈赤的十二子,虽然武可纵横疆场,但却是一个没有政治思维的莽夫,竟然在多尔衮死后,也想学这位胞弟当什么摄政王。一时的野心,也就毁了大好的前程,为此还连累自己的儿子一并被赐死了。好在帝王刀下留情,并没有再祸及他的众多亲眷。

纳兰明珠迎娶这位罪臣之女,也算是很有勇气的,毕竟阿济格的罪祸之事刚刚过去不久。工于心计的明珠,在这段情感里是否埋藏了权谋的丝线?那时的人们猜测着,后来的人们也猜测着。只是,没有找到明显的破绽。

猜不透的人心,更似那猜不透的日月。

阿济格的这位女儿,也许是天长日久耳濡目染,很是继承了父亲暴烈的脾气。相传纳兰家府中有一位侍女,伺候明珠起居,纳兰明珠夸了一句“手真白”,不想,觉罗氏就立即将侍女的一双玉手砍了下来,当作礼物送给了纳兰明珠,真惊得纳兰明珠张口结舌。另一侍女,长得柳眉杏目,很有闭月羞花的韵味。那日,纳兰明珠不由多看了一眼,夜晚,纳兰明珠立时就收到了妻子送上的一个锦盒,那里面竟然就是这侍女的一双眼睛。

如此残暴的女子,竟然是纳兰容若的母亲?

一个有屠夫的执刀之手,一个是书生的握笔之指,如此的男女,却是母子相系,实在是让人无法想象。我,至今只相信这是以讹传讹,甚至认为纳兰容若是明珠的另一个书香婉约的侧室所生。然而,这只是我的一厢情愿,纳兰明珠虽然权重一时,似乎只贪爱钱物,并没有什么香艳的传说,也一生不见有侧室的记载。

一个权位如此显赫的男人,能容得一个专横跋扈的女子肆意妄为,也许这的确就是真爱。

清雅脱俗的纳兰容若,与这位心机重重的父亲,与这位不见贤淑的母亲,与这个重楼飞阁的家,似乎有些格格不入、泾渭分明的味道。

他的家,太仕途烟火,而他,太月白风清了。也许正是一池浊水,才培育了一株醒世醒心的莲。

又后来,知道了纳兰容若的纳兰,竟然还和慈禧的叶赫那拉是一个姓氏的汉字音译,更是惊得我目瞪口呆。

我不敢相信,我不愿意相信。

许多人也不愿意这么相信吧!纳兰容若之后,文字里也少见纳兰,渐渐多了慈禧的那拉氏。的确,他和她,是两种不同的品质,是截然不同的人性存在。

一个虽在华堂,却是心在乡野的芝兰,饮露沐月,清雅有爱。

一个垂帘皇宫,虽面南背北,但心多苟私,食金吞银,毫无天下大志。而且,总觉得她会时不时地将那长长的金护甲,从帘幔后边伸出来,刺向每一个不肯屈服于她淫威的臣民,刺向每一个安详的人家。一个辽阔的国,就此千疮百孔,不可救药。

他的纳兰,她的叶赫那拉,无丝丝毫毫的勾连,品质给了他们一个斩钉截铁地了断。

纳兰容若之后,再无纳兰,只有悠悠香魂迷漫在诗词之间,若隐若现惹谁的心忽近忽远。

坐在自在的一隅,想一想纳兰容若那首《金缕曲·赠梁汾》:


德也狂生耳!偶然间、淄尘京国,乌衣门第。有酒惟浇赵州土,谁会成生此意?不信道、遂成知己。青眼高歌俱未老,向尊前、拭尽英雄泪。君不见,月如水。

共君此夜须沉醉。且由他、娥眉谣诼,古今同忌。身世悠悠何足问,冷笑置之而已!寻思起、从头翻悔。一日心期千劫在,后身缘、恐结他生里。然诺重,君须记!


家在哪里?淄尘京国。家门贫贵?乌衣门第。

如此深居京城,家如东晋王谢豪门的纳兰公子,竟然毫无纨绔之气,着实让人惊讶。别的不说,一句“身世悠悠何足问”,就让人千番思量。此时,真的有些后悔去了解纳兰容若的家世了。他就是他,卓立世间,是不污于泥,不妖于水的莲花,只有情丝缕缕千般绕心。

纳兰容若,唯一的他,独立于清朝那段时光里,只在绰约的词中优雅。

近代学者王国维说“纳兰容若以自然之眼观物,以自然之舌言情。此由初入中原未染汉人风气,故能真切如此。北宋以来,一人而已”。

晚清,同为词人的况周颐,亦说纳兰为“国初第一词手”。

纳兰容若,任水清水浊,只把心事开成佛前的莲花,一瓣一瓣花羽凋零,像船,载千般的惆怅。在风的呼吸里,亦远亦近,亦纵亦横,无桨无舵更无岸。

初时的清朝,竟然就有看不明、猜不够的纳兰容若。也难怪,这名字的确带着烟岚。

没有谁可以在雾里读懂远山,没有谁可以在月里读懂流水。越是朦胧,却越是偏要用心,看一眼,再看一眼,想了结自己的痴念,但只能在起伏的脉络里,猜一个大概。

纳兰容若不言不语,只顾在宣纸写下他的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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