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急雪乍翻香阁絮

纳兰容若词传 作者:孔祥秋 著



    急雪乍翻香阁絮



冬郎,他叫冬郎。

一句冬郎叫得很乡间,很原野。他可是门相依,墙相连,窗相望的邻家少年?一路呼喊着,正奔跑在长长的田埂,窄窄的街巷。然后是一声脆脆的应答,若枝头一朵悠然的花,一枚安然的果。

朴素的名字,朴素的光芒,却照耀着金屋华堂的豪门。

公元1655年1月19日,顺治十一年甲午,农历的腊月十二,飞雪如梦,整个北京城银装素裹,本就渐浓的年味,经如此濡染更重了许多。

三百年前的这场大雪,也许并没有谁在意,有谁知,这场雪只为一个才华惊世的男子而来,为他铺展开一生风花雪月的场面。使他,锦衣华服都不爱,只爱这素梦如雪。

一阵婴儿的啼哭,让纳兰府宁静而略显紧张的气氛,刹那间绽开了阵阵欢声。那些踏雪而来的喜贺,那些如梅盛开的祝福,这似乎比春节还欢欣的喜事,成了明珠家最火的春联,最亮的红灯,最美的窗花。

花墙边的几树梅,真的就刹那间开了,点点美,串串香,远胜往年。传说江南小城有一枝向北的梅含苞日久,却迟迟不开,而这一天,也悠然绽放。千里迢迢,隔山隔水隔云雨,有谁说得透,这遥遥相望的缘?虽然雪落梅开是这般诗情画意,却也意味着一种薄凉入怀。腊月,的确是梅的一种宿命,花求报春,根却在苦寒。

梅,“贵疏不贵繁,贵合不贵开,贵瘦不贵肥,贵老不贵新”,以虬劲嶙峋为美,如此雪中望梅而生的冬郎,或许就注定了疏朗一生,情怀难展,惹一身惆怅瘦。

一个男孩子出生了,他叫冬郎,是纳兰明珠的长子。

诞生在王公门第的孩子,那些华丽高贵的名字,才应该是他人中龙凤的外衣。可他,竟然叫着冬郎,这,似乎有悖常理。当我们沿着他家族的脉络细细探寻,才懂得这并不出乎意料。纳兰的先人,原是纵横北方山水的民族,打马草原,啸风唤雨,眼都是饮冰卧雪的豪放。只是入关后,渐渐安逸了时光,更陷于高墙官袍,也就拘束起来了,也就规整起来。起一些更文化的名字,来装点愈来愈华贵的门第。而劲草一样民族的本真的味道,也就渐渐淡远在层峦叠嶂的远方。

冬郎的乳名,其实是真真实实,映衬出了他们血脉里自在的心性。根,原本在野,在那莽苍之中。

说是清太祖努尔哈赤这名字的意思,竟然是野猪皮,还有,他的弟弟舒尔哈齐,竟然是什么三岁野猪皮的意思。那种女真人逍遥的情怀一览无余,那种栉风沐雨的狂野尽情释放。

回望历史,一个一个的民族,似乎更个性鲜明,呈现出独特可爱的块块方阵。当下的今天,两两之间的同化,已经模糊了彼此。只有更偏远一些的部族,因为接近田野,也就还保持着曾经的味道。喊一声,唤一句,就是草长莺飞。

其实,乳名才是贴胸贴心实实在在的爱。早些年,多少孩子的名字,都是那么野趣横生,爹亲娘亲兄弟姐妹的滋味,是割不断,舍不了的丝丝缕的乡情。只是一些小有发达的人,却视这些所谓的小名为丑陋,一而再再而三地遮掩。我倒是认为,这是对老一辈子真爱的忽视和辜负,着实有些可惜。想那轻轻的一声呼唤,柔软了多少泪眼,温馨了多少夜梦,氤氲了多少初心。

当下,很多孩子们名字,听起来很文化,很幽雅,却多是经不得风雨的意味,实实在在少了踏踏实实的质地。名字和心,也都是一样脆弱了,丝丝毫毫碰触不得,不经意,也许就是一地破碎,难以收拾。在山河大同中,最不应该丢失的,是民族本真的坚韧。有根,才最具未来,才有锦绣可期。

清朝最初的峥嵘,正是以北风苍劲的英雄,融合南方水脉的波光,将一个朝代推向文韬武略的顶峰。

那个云烟蒸腾的远方,有谁知道,那个号为“清朝第一词人”纳兰容若,还是康熙身边的一个带刀侍卫?以词惊天下的他,其实,刀,才是他的根本,是他安身立命的本分。漠风里,他也曾雄关立斜阳。滇池边,他也曾旌旗舞雾嶂。

或许,他不是功绩簿上,声名赫赫的那几个,人们就忘了他弯弓搭箭,追风逐月的流星一射。家家争唱的一本《饮水词》,他就成了纯粹的,词人纳兰容若,素衣秋水,情爱长天。

冬郎,竟然就是纳兰容若,就像粗布的衣衫,包裹着一个优雅的灵魂。但这并没有因为他有这样一个泥土味的小名,有谁去异样地看他,反倒觉得他更让人喜爱了,少了许多的疏离。

放下他纳兰容若的名字,唤一句草青水清的冬郎,他那些柔软的词句,一下子便在心中悠悠地洇开来,漫过情感深外呼唤的地方,一片绿草茵茵,一片野花盛开,还有一溪流水,潺潺而近,又潺潺而远。总让人有赤了双脚奔跑的冲动,或坐下来,等一缕清风,等一个人来,说说幽怀。

有人说,纳兰容若的小名叫着冬郎,并不是他父亲明珠一次自由的心性呐喊,传说是因为唐朝诗人韩偓也有这样一个名字。韩偓才情过人,很小就有了诗歌的名气。他的姨夫,也就是大诗人李商隐,看了十岁的韩偓写的那句,“连宵待坐徘徊久”,也不觉感叹道:“桐花万里丹山路,雏凤清于老凤声。”他说他老了,不如孩子的诗意更清新悦耳,不如孩子更有春风万里的仕途。

几岁的孩子,竟然让大诗人连声叹谓,纳兰明珠借用韩偓的小名,是说希望儿子也能少小成名,呈现“雏凤清于老凤声”的才华。

这里,我倒是觉得,这是人们牵强附会的联想。纳兰明珠虽然精通汉文化,但他是希望孩子纵横政途,而不是祈求他擅长于诗词的才学。从他日后对孩子人生道路的铺设,似乎也证明了这一点。再者,韩偓,毕竟没有春风万里,人生也只能用潦草来形容。明珠又怎么可能希望孩子是韩偓那样,困苦于仕途,郁郁不得志呢?

不管这传言是真也好,是无端的猜想也好,诗中少年韩偓,词中少年纳兰,一样可爱。何必在童心上说仕途?那是伤害清澈和单纯。

好吧,反正那是冬天。

好吧,反正那是雪天。

在那素洁的天地间,毕竟落下了孩子一朵一朵,和那雪花一样最美的童音。他是雪化的词,他是词中的雪,一个干净单纯的词话。

冬郎,愿这是纳兰明珠心中的自由之味真情绽放,是无拘无束的灵魂奔跑。

不管叫得多么自在,孩子毕竟是生于富贵之家,是含着“金汤匙”来到世间的。纳兰明珠,将儿子托在掌心,在一阵欢欣的把玩之后,终于又给孩子取下了郑重其事的名字—纳兰成德。

这,才是明珠汉文化底蕴的真实展现。“成德”,在古代的典籍里时不时地闪现着。

《易经》说:“君子以成德为行,日可见之行也。”

唐人韩愈说:“左右前后,罔非正人,是以教谕而成德也。”

《宋史》中说:“惟俭可以助廉,惟恕可以成德。”

南宋老夫子朱熹,在他的《论语集注》中写道:“言学者当损有余,补不足,至于成德,则不期然而然矣。”

明珠想到了哪一句,才给儿子取了“成德”的名字呢?成德,有盛德,有成就品德,等等解释,但都是意在品德美好的意思。不错。

那时,纳兰明珠二十岁,正是青春年华,还不曾在政治的油污里混个年深日久,对孩子有这样漂亮的品德期望,诗性之美,也许是符合了他青葱的心情。若是晚些年才得儿女,不知会取个什么老辣的名字。一定俗气得像他明珠的名,规正得像他端范的字,没了生趣,没了活泼。纳兰容若的几个兄弟,似乎真的没了这空灵如雪的名字,多了老气,多了俗气,还透着官场上油腻的气息,实在无力鲜活。那几个兄弟,似乎“德”行,也远不如纳兰容若。

期待的暗示,常常能激发人的心智。正是纳兰明珠第一次做父亲,对长子倾入了最真的爱,也许因此使得纳兰成德才情无边。后几个孩子,他似乎就少了兴趣,他们也就一个一个平庸了许多的吧。

纳兰成德,的确承载了父亲最多的宠爱,最多的期望。

成德,与后来著名的避暑山庄承德同音。承德,原为热河,1733年,雍正以承受先祖德泽之义,改热河为承德。这里,也反映了与汉文化的融合,同样也是“以德为首”的清人追求。他们从偏远而来,力求博大,这是一种自然的心性使然。没有谁希望将自己变得渺小。山海关前稍事犹豫,他们还是汹涌而来,直取中原。他们把握了这个机会,在华夏文明里,写下了属于自己独有的篇章,成为承上启下的紧密一环。

纳兰成德,果然有德,应了父亲明珠的初愿,应了他的名字,红尘里,他就是那“浊世翩翩佳公子”。

除了出生时的那场雪,少时的纳兰成德是没有经过风雨的,然而,锦衣华被的遮盖,似乎没有阻挡住那场冷雪的侵袭,他,总是柔弱多病。这样的体质,让他在盛壮的父亲,强悍的母亲面前,显得更加柔怯无力,也就让他敏感于情意,多情于真心,向往着自然的柔软以待。

纳兰容若,一朵新雪,在尘世里挣扎纠葛,在情感里迤逦凄切。


凄凄切切,惨淡黄花节。梦里砧声浑未歇,那更乱蛩悲咽。

尘生燕子空楼,抛残弦索床头。一样晓风残月,而今触绪添愁。

—《清平乐》


作为纳兰明珠的长子,容若在千娇万宠中开始蹒跚而行,小小的脚丫,在府中踏出一片片的花瓣。然而他的眼神里,却少有欢喜,总似一泓无尘的泉水,清澈而空灵。周岁那天,他面对眼前琳琅满目的物品,竟然冷静得像一个智者,左右地查看着。当他忽然拨开诸多杂物,抓起那管竹笔的时候,家人心中一阵惊喜。这样的文墨之爱,也许预示着将来的容若才学千古,仕途发达。然而,小小的容若并没有罢手,而是又爬向另一端,抓起了一枚珠钗。这,让父亲纳兰明珠,立时惊讶当场。

右手毛笔,左手珠钗,容若一脸的激动,在那里尽情地挥舞着。

命运的船,穿过岁月的河,激起怎样的波澜?人们总要在掌纹里寻找答案。纳兰明珠在抓周里探寻儿子一生路途,得到了这样一个亦喜亦忧的暗示。竹管在手,预示着学识滔滔,可绘伟业宏图;而紧握珠钗,却又意味着情意浓厚,多纠葛于红颜美人。自古多少英雄,竹管、珠钗难以两两把握,多是情海沦陷,事业荒芜,导致一事无成。

人的一生,其实各有使命。经天纬地是为英雄,耕花饮月又何尝不是幸福呢?然一生岁月,志可有高低,若只陷于珠钗之欢、脂粉之爱终是为人所鄙视。若只苦求于事业攀登,不闻世情,似乎又有遗憾。《红楼梦》中的贾宝玉抓周时,就只贪爱胭脂香粉,为此惹了贾政动怒,很不喜欢这个珠圆玉润的儿子,料定他必将是一个沉迷于酒色的琅珰公子。长大的宝玉,虽然不是花色少年,但确也是迷恋脂粉,丧失志向。相传乾隆读完《红楼梦》一书之后,断然道:“此乃明珠家事也。”的确,贾宝玉与纳兰容若有几分相像,同出生于贵胄之家,多惹红尘情事。而纳兰容若的诗词中,也确实有多处“红梦”二字的浮现:


《鹧鸪天》

别绪如丝梦不成,那堪孤枕梦边城。因听紫塞三更雨,却忆红楼半夜灯。

书郑重,恨分明,天将愁味醉多情。起来呵手封题处,偏到鸳鸯两字冰。


《减字木兰花》

晚妆欲罢,更把纤眉临镜画。准待分明,和雨和烟两不胜。

莫教星替,守取团圆终必遂。此夜红楼,天上人间一样愁。


更在《饮水词·别意六首》之三中写道:


独拥馀香冷不生,残更数尽思腾腾。今宵便有随风梦,知在红楼第几层?


一句一句,如此念想着红楼,便让人猜测纳兰容若就是贾宝玉的原型。

但纳兰容若却从不嬉戏于红衣粉裙,不仅文精古今,而且武通刀弓。他,是远胜贾宝玉的富家公子。但一个情字,却也换来他一声声叹息,一句句惆怅。以至于,衣衫满清泪,落笔,是一卷千古伤心《饮水词》。也难怪高鹗臆想他一身袈裟而去,了断尘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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