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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风意

王维:且向山水觅深情 作者:墨兰


春风意

帝子远辞丹凤阙,天书遥借翠微宫。

隔窗云雾生衣上,卷幔山泉入镜中。

林下水声喧语笑,岩间树色隐房栊。

仙家未必能胜此,何事吹笙向碧空。

——王维《敕借岐王九成宫避暑应教》

时间是最残酷的礼物。

在悠悠如歌的岁月里,很多事情匆匆而过,像绽放又瞬间凋谢的昙花,像灿烂又熄灭的烟火,那些短暂的回眸,在最后的时光中,激荡不起心中一丝涟漪。

少年子弟江湖老,然而,总有一些记忆,沉淀在心底最深处的角落,挥之不去,驱之不散。在那些最值得铭记的时刻里,大约总是有一段最璀璨的时光,美好得令人赞叹,惊艳得令人不敢直视。

开元九年,也就是公元721年,王维进士及第。

王维进士及第时,正当青春时分。不得不说,王维是聪明绝顶的,亦是运气极好的。聪明人不见得运气好,蠢笨者也不见得会一生潦倒,杨康和郭靖就是十分合适的例子。然而王维偏偏有这样的幸运,让天下多少读书人都钦羡不已。

这时,幸运女神是眷顾着他的。他名动天下,才华横溢,翩翩少年时又春风得意,一朝踏入龙门,顿时炙手可热起来。并不是人人都有王维这样的幸运。唐朝将五十岁之内进士及第的人都称为少年得志,而此时的王维,不过二十多岁,确实是令人惊叹的。

他这样得意,不免就有人看不过去。其实,这样的人并不少见,所谓“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追根究底是自己并没真正努力过,却见不得别人优秀出众,可明面上又无计可施,只能背地里暗箭伤人,不过是对自己阴暗的心理稍微做些慰藉罢了。他们议论纷纷,说王维此举不光明正大,走的是“妇人内线”,算不上正人君子,就是才华也要打个折扣。然而,他们不了解的是,中国封建历史上男女最平等的时代,就是在唐朝,巾帼辈出,有上官婉儿那样的“巾帼宰相”,还有唯一的女皇。这是个异常开放,兼容并包的时代,个人的特长和个性得到了最大程度的发挥。

后世以为损尽颜面的歌舞娱人,在当时则是与人平等的一群人。何况,王维为之奏乐的,是当时权倾天下的玉真公主。这位欣赏文人雅士的公主,所帮助过的才子并不止王摩诘一位,前有张九皋,后有李太白。王摩诘一曲《郁轮袍》得到公主青睐,正是一桩美事,人们不仅不会对此有流言蜚语,而且还会欣赏包容。更何况,唐代科举时,盛行一种叫作“行卷”的形式,意思就是举子们向当朝权贵献上自己的诗文,以求得赏识,得到对方向主考官的举荐。我们开头的那首诗,就是王维献给岐王的三首应制诗中的一首。或许,这正是这个年代最吸引人的地方,不拘小节,温和大气。

当时,谁能忍心去伤害这个温柔的少年呢?他笑容温暖,骑在高头大马上翩翩而来,京城人曾见过无数美丽的少年,却还不曾见过这样气度高华的男子。他的身上,仿佛与生俱来就有一种高洁的品格,令人不忍心加以伤害。

这种高洁的韵味,在他诗文的字里行间,也可以追寻出踪迹。一直认为,虽然王维和孟浩然都是唐朝最出众的山水诗人,并称“王孟”,如今也时常将两人的诗歌编成合集,但是王维显然是比孟浩然更具备了一种气韵,纵横捭阖,天地开阔。纵使是同样的山水题材,孟浩然胜在清淡雅致,而摩诘的诗,更多了种清贵悠远。

是的,他的诗中,始终都有种若隐若现的贵气。这种贵气不仅出现在他的诗文里,更在他个人身上展现得淋漓尽致。让我们追溯过往,在旧日的史书里,寻找一些蛛丝马迹。

浩大的盛唐拉开帷幕之前,是二世而亡的隋朝,而在此之前,则是以门阀制度为基础的六朝。高门大户,那些承载了许多传奇与荣辱的锦绣家族,已经在战乱和时代中渐渐湮灭,然而当年那种门第清华的士族门户,依旧被唐朝的人所向往。

纵使是不羁的李太白,也渴慕王谢家族,也曾自称“白,陇西布衣”,依附于从陇西发迹的李氏王朝。太原王氏,清河崔氏,范阳卢氏,荥阳郑氏,这些都是当时的大族,他们的声望与地位,虽然不能同从前相比,然而依旧高贵不凡。王维的远祖,便是曾经的太原王氏,即使他这一支已是旁出,可依旧是高门望族,加上母亲出自清河崔氏,王维的身上,确实流淌着贵族的血液,这映射在他的诗画中,便使诗画带上了几分典雅的意味。

千年前的阳光,在繁华如锦的京城里,轻轻洒落而下,是那样温暖动人,一如母亲的笑容。他以为,从此展现在自己面前的就会是一条青云大道,道路两侧是如云纷繁的鲜花,此时此刻,实在是太过动人心弦,他曾做过无数个中举之后的梦,可是没有一个梦,能够比现实更加真实,可以随意触碰。他忍不住开始幻想今后的美好,或许他能够在京城安定下来,然后派人将母亲与弟妹都接到这里,一家人团聚。白日,他为国家为社稷奔走劳苦;而夜晚,他就可以喝到母亲亲手煨的汤。

这位曾风尘流离的少年,也确实在中举之后过上了一段富贵宁静的日子。纵使他的心如同明镜,不染尘埃,可是他还是为这俗世中的繁华红尘所感动了。在年少时,有多少人能够抗拒这种源于本心的诱惑,花花世界,迷花了人们的眼睛,而此时的王维,也为东都洛阳的靡丽荣华而神魂颠倒了。

王维和洛阳的缘分,仿佛是前世就注定的。早在他未中举之时,这座华丽的花都,就曾挽留过他年少的身影。他曾写过一首《哭祖六自虚》的诗,这位叫作祖六的朋友,原本是长安人士,却在洛阳同王维结识,两人一见如故,成为了莫逆之交,他们甚至还有过一段一同隐居的经历。而这首诗中曾写道:南山俱隐逸,东洛类神仙。其中的东洛,指的便是当时的东都洛阳。

“隐居”在唐朝时也是别有讲究,有些隐居是真正的“隐居”,一旦归隐,就从此再不过问凡尘俗事;然而有些“隐居”,则是为了能够造就声名,比科举更加快速地得以出仕,后者叫作“终南捷径”。当时许多人都走过后一条道路,其中就有后来同王维并称“王孟”的孟浩然。

或许,我们每个人都曾有这样的经历,不问理由,不问因果,固执地爱上某个地方,某个角落。可能那只是街角一个幽僻冷落的咖啡馆,或者只是一座安静又深沉的山,一片天空、一袭青衣、一朵花、一颗石头,这些都可以成为我们倾注深深爱恋的载体。王维爱上了洛阳,这在情理之中,也在意料之中。那座城市当时一定美得让人窒息,纵使是千年后的我们,依然能感受到它的美丽,更何况当时它正当妙龄。

这座名叫洛阳的城市,在盛唐时,有着特殊而微妙的地位。唐朝的京城是长安,然而武则天又将洛阳命为“神都”,玄宗亦时常来此小住,而且这里还是当时全国的水运中心。车水马龙,商旅往来,络绎不绝。天津桥,白马寺,当年豪富石崇的金谷园,洛阳城的一风一物,都像是独具风情的女子,使身在其中的人们,无法不沉沦,也不得不沉沦。

《哭祖六自虚》中还有“花时金谷饮,月夜竹林眠”,这两句虽然也有几分清雅之意,然而之于他,却是格外繁华璀璨、锦绣辉煌。这段在洛阳生活的时光,令他看到了这个王朝的辉煌,也令他看到了许多不平之处。他虽然身处繁华,却并没忘记自己当年那段贫寒的时光。他没有忘却自己的抱负,不可以一味地沉沦在温柔乡里。他用他的笔,他的文字,记录下了自己所看到的一切,那是一种记叙,更是对自己的一种鞭策。

很难想象,一个人如若失去了理想,会是什么模样。人生匆忙而又漫长,转瞬的时光,如果就这样虚度,又有何意义。梦想,是人生扬帆起航最重要的动力,如果没有梦想鞭策的力量,那么人就只能困在一方小小天地,也只能拥有方寸天空。此时的王维,站在烟雨楼头,望着碧江东流,正是意气风发,展翅而飞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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