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Part 1 弄花香满衣

弄花香满衣 作者:依然月牙


Part 1 弄花香满衣

暗 香

5月末,6月初,暗香涌动。淡的香,浓的香,看不见的香,若有若无,忽明忽暗,络绎不绝。一忽儿不注意,衣服沾满香,人心浸泡在蜜罐里,柔软、芬芳。

我知道,这时节,栀子花开。它在不远处,藏着,躲着,并不露面,只管把那长了手的香,跺着脚的香,捏人鼻子的香,东一瓢,西一勺,到处泼洒。

地面香,空气香,人的思绪也跟着香。走着,走着,绊住了。好像想起了什么,却又恍惚忆不起什么。只觉得这绊住的思绪也是香,侧了侧头,摸了摸鼻,不知不觉又被香牵着走了。

只闻其香,不见其花,真真让人想念。比如,楼下的合欢,云遮雾绕,抬头便见;窗外的玉兰树,端着白瓷碗一样的花朵,总也不凋谢;灌木丛中的红花酢浆草、一年蓬,日日露出笑脸等你来瞧。这样的好,便是寻常了,瞧着瞧着就不新鲜了。唯独这栀子,只闻其香不见其花,在心里撩拨起相思一片。思念越积越盛,竟让人坐立不安了。

那日,风把香吹来,把手儿醉得软绵绵的,眼睛里开出栀子花一朵朵。坐不住凳,握不住笔,丢下手头一堆作业,不管不顾地跑到湖边寻花去。

其时,还很早。学校的孩子正在上第一节早课,往日喧闹的西湖显得空阔宁静。柳树风华正茂,青枝绿叶,成波成浪。睡莲端出上好的白瓷碗,安恬温婉。未来得及俯身细赏,一股暗香迎面而来。这是怎样的香?奶白的,甜腻的,霸道的,游丝一般,细绳一样,攀上我的肩头,登上我的鼻翼,把我的整颗心,捆得结结实实,还不停地说着:“来找啊,来找啊。”

栀子,栀子,眼里,心里,唇里,满满都是这俩字。念一念,唇齿生香,雀跃不安。穿柳林,过小桥,绕草坪,西湖寂静,唯不见那月光一样的栀子花。

池塘边有一人在打捞,蓝色的工作服写着几个字,细瞧,原来是西湖边的养护工人。她俯身劳作,整个人几乎贴着水面,浮萍、杂草、落叶,被她一点点聚拢,再用网兜一点点捞起。额头上的汗,细细密密。水塘洁净如初,晃着她的影,映着她身后的桃树,绰绰漾漾。我记得,那棵桃树临水而生,每年四月,花开一树,粉嘟嘟的,如同粉墨晕染的画,绿波红影,吸引着无数游人留影合照。

我问他:“您好!附近有栀子花吗?”

那人略微直起腰,说:“应该有的,你去那边找一找。”

继续前行,到了樱花树下。我当然也记得这些樱花树,每年三月,它们捧出一树树晶莹,月光一样纷飞,雪花一样曼舞,美得人心旌摇荡。

此刻,在樱花树的对面,也有三个人在劳作,他们也是西湖的养护工人,穿着蓝色的工作服,在这个清凉的早晨,挥汗如雨。他们每人手持一把巨大的剪子,对着一排排一人高的小树,上下飞舞。一时,枝落叶溅,只一会儿,脚边堆积起一团绿色的云朵。

“这是什么树?为什么要把好好的枝条剪掉呢?”我问。

“这是紫薇呀!剪掉多余的,夏天开花才好看呢!”他们笑着回答。

原来是紫薇呀。心里也顿时出现紫薇云蒸霞蔚的好模样,一片又一片的小花瓣弯曲卷起,每一朵,都在认真地喷红吐艳。

“这里有栀子花吗?为什么找不着呢?”我又问。

“有啊,小栀子很多,角落处都是呢。大栀子只一两株,绕过小路,在亭子旁边就能看见……”他们一边“咔嚓、咔嚓”地修理枝条,一边欢快地回答。那神情,仿佛在向旁人介绍自己家的孩子,熟稔、骄傲。一会儿,一排排的紫薇树,在他们的手中整整齐齐、亭亭玉立。

而我,不知不觉忘了此行的目的。望着他们劳作的身影,望着眼前如画一般的美好风景,莫名地替他们委屈。都说西湖风光美如画,有几人能懂得美丽背后的艰辛?又有几人知晓风光背后的汗水呢?她,他,他们,捧着一颗栀子一般洁白的心,心甘情愿地做着幕后工作,无数的游人把赞美留给西湖,却没有一个人为他们而把掌声响起……

“咦,你不是去找栀子花吗?”他们奇怪地问。

“哦,不找了。这湖边的花草,经你们的手,变得真美!”我由衷地赞叹。心里却想着,我已经找到了,暗暗的香,经由他们的手撒入风中,汩汩而来。

他们显出高兴的样子,收拾好地面的残枝败叶,向着那片开败的四季海棠走去。临走,不忘看一眼刚刚修剪好的紫薇,眼神温柔,笑容安静。

而我,终于放下对栀子的惦记。

我以为,他们就是最美的栀子花。在这个清凉的六月,我带着所见,快乐地回到学校,有喜悦、柔软、芬芳、清冽的浩荡在翻涌。我有些迫不及待了,想尽快地告诉我的学生,有一种香,叫暗香。它沉默、执着、谦和、勤勉,是世界上最醇厚的香。

朝 颜

每次陪灿灿去学琴,都会经过一条小巷。小巷很老旧,还很窄。一边是矮房,另一边是白墙。白墙与矮房相隔两尺。矮房的门,常常挂着锁,悄然无声。门对面的白墙却一株豆、一棵花,一排排地种。豆是四季豆或豇豆,花是牵牛花。豆的藤,花的藤,缠缠绕绕,层层叠叠。分不清哪棵是豆,哪棵是花,只瞧见一片绿色的叶均匀地铺排,一根又一根的藤交叉拥抱,麻花似的扭着,再缠,再绕,生生世世的样子,甜甜蜜蜜的神情。

豆开花,牵牛也开。豆的花,小小的,细细的,紫色的小蝴蝶,躲着,藏着,不易发现。牵牛也开花,圆圆的,亮亮的,大朵的,欢天喜地,一眼就瞧见。那围墙因豆和花,而显得生机勃勃。行人经过时,忍不住慢了脚步,看一眼,再看一眼。心描了彩色的画,只觉得这藤儿、叶儿、花儿,怎么那么好看。

“谁种的呀?真美!”我忍不住问。

“喏,这家的主人呢。”一位老太太,慈眉善目,热心地替我指了指。

老人说的那一家,关门,上锁,并不见人。门口放着几盆小花小草,干净利落,精神十足。不禁想到“斯是陋室,惟吾德馨”。猜着,想着,这家的主人,有一颗怎样的心?愣是从鄙陋狭小之地整出一汪汪芳华,所有路过小巷的人都因一墙的花而微笑、而温暖。自己的花给自己看,自己的花更是给别人看。这样的心,该是恬静的、淡泊的、自由的、永不凋谢的。

情不自禁地,拿出手机,一朵朵地拍。

镜头中的花,多像一张又一张的笑脸。又想起,其实,它的另一个名字叫朝颜。我以为,这名字极富诗意,朝颜,朝颜,朝霞中的欢颜呀。霞光点点,欢笑田田,何其蓬勃,何其喜悦。日子里所有的好,都在朝颜的花开中色彩缤纷。清晨开,午后谢。虽短暂、简薄,可在盛开的那一刻,热烈,嘹亮。每一朵都在燃烧,每一朵都在沸腾,只管把一颗赤诚的心亮堂堂地捧出,说:“拿去吧,全部拿去吧。”

这样地不遗余力,毫无保留。让人想到爱情。一旦爱上了,也是拼了命地燃烧,也是拼了命地沸腾。澎湃,汹涌,临界生,临界死,一往而深,向死而生。

风靡一时的《甄嬛传》中也有此花。允礼说,这牵牛只开一夜,又名“夕颜”。夕颜,是允礼给牵牛花取的另一个名字吗?夕,向晚;晚,亡。夕颜,凋落在夕阳里的容颜。这名字美到忧伤,如同允礼与甄嬛的爱。一个是皇上的妃子,一个是皇上的弟弟。这样的爱,隔着千山万水,隔着伦理道德,隔着阴谋算计,注定风雨飘摇,注定痛彻心扉,还注定阴阳两隔……

允礼死,嬛嬛说:“花落了。”

夕颜,苍白的瓣,至此枯萎。无法言说的疼痛,在缄默中呼啸,嬛嬛以爱埋葬爱。

无独有偶,那日翻书,读到牵牛花的花语:缥缈的爱情。一语成谶。当日,允礼与嬛嬛谈论此花时,是否已预见结局?情比金坚又如何,有什么海誓山盟能逃得过权力与杀伐!

搜查百科,却发现。其实,牵牛并不叫夕颜。《源氏物语》中记载:“夕颜,葫芦花,色白,黄昏盛开,翌朝凋谢……”原来,不管“夕颜”,还是“朝颜”,花期都极短。夕颜,惜颜,劝谏人们:珍惜当下,莫要辜负。

时光匆匆,眨眼即谢。哪有那么多的等待?等到成空再追悔吗?犹如那首偶然读过的小诗:

夏天过了

牵牛花谢了

邻家妹妹与季节一起出嫁了

从此,竹篱笆上空落落的心事一直悬挂着……

不屈的铜钱草

只要有水的地方,就有它的踪迹。南宋御街的水渠里,西溪湿地的栈桥旁,甚至小店门前的一个石臼中,处处都有它。无须照养,无须呵护,蓬蓬勃勃地蔓延。绿,实在绿,宛如汪汪绿泉,仿佛捧捧绿币,无遮无挡地长啊长,蓬勃,旺盛,可爱,不由得让人看一眼,再看一眼。心里默默地喊着它的名字:“铜钱草,铜钱草,这绿绿的铜钱草啊。”

确实像铜钱,细细长长的茎,顶端一片叶,圆圆的,硬币大小。却又不像铜钱,潜意识里,和“钱”沾上边的都是娇气且俗气的。但看看它,哪里有一点点娇气,和路边的野草差不多,只要有水、阳光,就拼命地长啊长。把那水渠装饰得绿茵茵,水是绿色的了,石子是绿色的了,连带着整条街都是绿色的了。

哪儿有一点俗气的样?一株又一株,沉默安静,谦卑努力,绿到发光,绿到发亮。风过,草汹涌,分明有生命在澎湃。芬芳的绿,草木的香,绵延不绝的力气,在茎上,在叶上,婷婷又婷婷。

曾在丽水的古堰画乡寻访到一家“泡茶等花开”的民宿,却不巧,主人上山未归。心下遗憾之时,发现木质的门紧紧相扣,门口一溜儿的植物争相含笑。最让人赞叹的是木门左边,一个废弃的石磨,年代久远,斑驳粗糙,却有一大捧绿莹莹的铜钱草从中间的凹槽处笑盈盈地冒出。这是怎样的绿?如清泉,似翡翠,通透晶莹,绵绵不绝。蹲下身子细细赏,但见叶片簌簌摇曳,片片翻涌。一行人竟看呆了。只觉得在这样的绿之前,内心得到安宁。

也曾养过两盆,从夏天养到冬天。实在寒冷,花草凋落,它也几度濒临死亡,垂下来的茎叶气若游丝。同事断言,这两盆铜钱草绝活不到春天来临,我也一度以为它要永远枯萎了。

春天来了,开学。扒拉掉枯萎的叶片,大吃一惊,根部冒出大大小小的新绿。搬至走廊,浇水,晒太阳,居然活了。不仅活了,而且活得葱翠可人。

至此,再也不敢怠慢,天天浇水。我知道,每一片叶,都住着一个绿色的魂,向死而生。

那日,与学生一起观赏,问:“看到铜钱草,你会想到什么?”

“像一把把绿色的小雨伞!”

“像一个个绿色的小碟子!”

“还像一个个绿色的圆月亮!”

孩子们纷纷地说着,每一句话语都浸染着铜钱草微微的绿,天真可爱。

只一个孩子的发言让我独自回味许久。他说:“铜钱草喜欢阳光,它把阳光当作金色的梯子,向上爬,向上爬,永不止步。”

阳光梯?向上?

这让我想起一个人,她是小镇上的裁缝师傅。她会裁剪各种各样的衣服,尤其擅长女子的裙子。各种各样的布料,经过她的手,曼妙如花。她还喜欢用彩线刺绣,最爱在姑娘的裙摆旁绣上一棵又一棵的铜钱草。裙裾飞旋,草儿精神。让人看一眼,还要看一眼,都说,她做的裙子最好。

这样一个人,心灵手巧,安静沉稳。在一堆五颜六色的棉布之下,缝纫机“咔嚓、咔嚓”转,或白或绿的线,绵密地压过,一件又一件的衣服堆积如云。她坐在彩色的“云朵”之旁,笑容柔和,让人想到诗句——云想衣裳花想容。

人赞叹她的手艺,羡慕她的生活。彼时,她的生活是一匹上好的锦帛。夫妻恩爱,公婆呵护,而她正身怀六甲。幸福是一枝含苞的花,她站在花枝旁,笑得安宁温柔。

命运翻云覆雨,谁能料想厄运正在悄悄逼近,它伸出利爪硬生生掐断这一场花好月圆。

怀胎10月之际,一场车祸,夺去了她爱人的生命。

她的天,塌了。

未出世的孩子,白发的公婆……如何面对?所有的人都对她的不幸唏嘘,她却像一盆不服输的铜钱草,含着泪,咽下苦,向坎坷的命运扬起倔强的头。

生下娃娃,裁剪衣服,赚钱养家,奉养公婆……每一件事,她都做得有条不紊。

人夸她坚强,她只是淡淡一笑,低头一声不响地做事。

她越发勤劳,常常深夜还在灯下裁剪;她越发温柔,抱着牙牙学语的儿子,倾注了全部的爱意;她越发孝敬,对公公婆婆无微不至地照顾。

没有人见过她哭泣。她说,有那个闲工夫,还不如多裁剪几套衣服。

没有人见过她抱怨。她说,命运再不济,一想到儿子,就充满力量。

没有人见过她伤心。她说,上有老,下有小,只能好好地活。

……

忙忙碌碌的她,微笑面对的她,从容不迫的她。她是一株最倔强的铜钱草,绵绵的绿,盎然不断。

一匹又一匹的棉布之下,或粉,或蓝。她低头微笑,脚步轻踩,缝纫机“咔嚓、咔嚓”地转。一件又一件的衣服,云朵一样堆满她的手,她踩着美丽的祥云,伴着粉红翠绿,把苦难变成脚下的沃土。

若干年后,回到老家,再次遇见她,是她先喊的我:“霞,霞,我是丽啊!”

丽,是啊,丽!她的名字里有一个“丽”字。彼时,她丰满又有韵味,脸颊红晕,笑容朗朗,生活的底色明媚动人。

原来,过了几年之后,她又嫁了。嫁人之前她声明:“若娶,需把儿子、公公和婆婆一并娶过去。”那男人答应了她的要求。

婚后,生活和美。

她的男人在县城里开了一个花店。那日,经过他的花店,各种各样的植物生机盎然,小小店铺,花草飘香,角落里摆着很多很多铜钱草。一盆又一盆的铜钱草,高高低低,错落有致,绿意盈盈。

她与男人坐在花草之中,微笑安宁。

我以为,这是我望得见的好,铜钱草一般的颜色。不屈,积极,努力,向上……

低处的栌兰

很小的时候,家住石头房,高高的岸,低低的河。房上青瓦叠,屋后乱石生。

石与石的间隙,有植株生。椭圆的叶,饱满的绿,茎极细,茎上还生花,花却小,粉紫细碎,向晚而开。

犹记那时,我只有五岁。初相识,便是这花。自生自长好模样,喜爱至极。每到傍晚,跑到屋后候着它,看它驮着三五点艳阳,细眉细眼,朵朵温柔。只觉得,晚风饱满,天地安静。

后来,有一天,它被邻居男孩用石头砸碎,枝折花落。犹记那些凋谢、悲伤与枯萎,仿佛春天的落叶,疼出新鲜的汁液。原来,有一些爱,源于天性,比如对植物的喜欢。在我小小的感知里,初始,便有汹涌的情意。

这是我爱过的第一朵花,野生,平常,卑微。然而,却是原始的情结。有关从前的好,它独占记忆的扉页。

多年以后,在遥远的杭州,再次见到它,小区楼下的墙角、砖缝、边边落落,丛丛簇簇,自生自长。无人浇水,无人施肥,甚至无人给它挪一丁点儿地方,它就没心没肺地长开了。这让人想起在泥地里打滚的乡下孩子,风吹日晒,雨淋霜冻,一件粗布衣,几口粗粮,结结实实地活着,且活得精、气、神十足。

几毫米的裂缝里,先是探出一点点芽,再长出一片片叶,忽地蹿了个头,细长的茎,分枝长叶,长到人的膝盖高。不禁生疑,几毫米的土如何就捧出这么多脆生生的叶?脆生生的叶上如何又生出粉紫细碎的花?这花结成的籽如何又长了脚似的跑遍整个小院?

整座小院,仿佛被它征服了。沥青的地面,潮湿的石墙,甚至人家的花盆里都有它,又骄傲又神气,一派生机。人见了却不会恼,只觉得它的喧宾夺主也是妥帖的。

花盆是供养百合的,谁知风把它的种子丢下了,它就毫不客气地长开了。开始以为是野草,没在意。没过几天,忽地开枝散叶了,绿茵茵的身子在花盆里拳打脚踢,生生侵占了百合的地盘。再过几日,百合挤到一边,而它大有君临天下之气势,且开出粉紫的花,一朵一朵,如星星般,花盆主人——一楼的老太太,看着它,乐呵呵地笑。百合也好,它也好,竟一视同仁了。

我问:“这是什么植物,小院里为何到处都是?”

老太太回答:“不知道呢。自从小院建起来后它就在,自个儿生,自个儿长,每年都是。”

“花盆里的这一株呢?”我问。

“也是它自个儿跑来的!”老太太一边拨开它的绿叶,扶正一簇小花,一边笑着说。那神情,仿佛对着一个惹人爱的孩子。

对,惹人爱。不管你看没看见,它总是盛开大捧的笑。无拘无束,自由自在,想开一朵就开一朵,想挂一簇就挂一簇,真好,真的好。简陋的小院,因它,水粉漾漾,如画如歌。

每个傍晚,放学回家,我总要蹲下,与这些花儿打声招呼,数一数,今天的盛开与昨天的不同。从六月一直数到九月,它竟一直好好地开着,怎么也开不败。

可是,我一直不知它的名字。一直在猜,怎样的称呼才配得上它。

拍了它的照片,问是什么植物,有人告诉我,它叫栌兰,又叫申时花。它有兰的清远,也有烟火的寻常。它的开放里有夕阳,有炊烟,还有归巢的鸟声……

百度一下,发现小小栌兰竟然可食用,可药用,可观赏……尤其是它的根,白润晶莹,俗称“水人参”,营养价值高着呢。

此后,再见栌兰花,多了不同的心思。它在低处,寻常,亦不寻常。

还来就菊花

关于菊,最早的记忆在老家。

院中的泥土黑黝黝的,两株菊,蓬勃盎然,一株白,一株粉。春来发芽,秋来绽放。年年复年年,无须浇水,无须施肥,接了地气的菊,和盘踞在花盆中的不一样,它们在肥沃的土地里大施拳脚,如同乡间生活的孩子,摸爬滚打间,成片成片茂盛。

春来,抽枝长叶。嫩嫩的叶,细细的梗,叶上覆着绒毛,梗呈暗紫色;夏至,枝叶葱郁,叶片叠叶片,簌簌摇曳似绿泉;秋起,花蕾沉沉,抿着嘴儿,盘着扣儿,坐等秋霜,篱边花儿开。

从小我就安静,总是一花一人两相望。不变地凝视,一往情深。一点点把它看大,一点点把它看密,再一点点把它看开。其间,目光若有力量,定能穿透黝黑的泥土,就着菊根,就着地底下的秘密,不休不眠地交谈。

菊花开又落,童年转瞬即逝。

两株菊,一株白,一株粉,伸出长长的触须,牢牢地向上攀爬。乡村,童年,菊花,宛若针脚细密的刺绣,在记忆的布匹上永不凋谢。

看到菊,总会想到和蔼的爷爷。爷爷长得高高大大,花白的头发,红红的鼻子,一笑,就成了一朵盛开的菊。

爷爷种菊,爱菊,还会画菊。

“花瓣儿要细点,叶边儿有锯齿……”彼时,爷爷弯下高大的身躯,轻轻握住我的小手,一笔一笔地教我画画。

一会儿,小小的菊,跃然纸上。一朵,一朵,又一朵,满纸都是开放的菊——这是我画过的第一朵花。有关爷爷的记忆,在纸上盛开着,不落,不败。

每年十月,院门前的两株菊繁密得不像话。爷爷喜悦之极,挨家挨户地说:“菊花开了,菊花开了。”

村人断断续续来观赏。东家摘几朵泡茶喝,西家拿一束晒枕,爷爷总是大方地馈赠。人们开心地笑,望一眼,又望一眼,夸着:“菊花真美,你家的门楣儿都是香的。”

至此,菊,成了我们家的代名词。若有人打听,村人就会热心地一指:“喏,菊花盛开的那一家。”

“菊花盛开的那一家。”小村似徽,菊开我家。

我有多喜欢,爷爷就有多喜欢。

月下,奶奶端来自制的饼,爷爷搬出小木桌,一家人倚着篱笆团团坐。一朵菊,一瓣月,一壶酒,良辰美景,花前月下。这是童年最美的时光。

喝了酒的爷爷,鼻子越发红了,他总是意味深长地对我说:“菊花多好啊,不怕风霜,不怕雨露,做人也当如此呀!”爷爷的话,飘着菊花香,一朵一朵盛开在我的心里。我把这花香,这话语,深深地,深深地铭记,就着乳汁一般的月色,闻着清气袅袅的菊花香,摇摇晃晃地进入梦乡。

梦中,我高高地举着一幅画好的菊,送给亲爱的爷爷。爷爷看了看,开怀大笑,一道道皱纹,层层舒展,恍若菊开。

八十岁,爷爷送走最后一个秋。弥留之际,留下嘱咐:“若死,不要铺张,唯菊花要多。”

爷爷去了,团团的菊花簇拥着他,看着并不悲伤。一朵一朵怒放,一片一片绵延,因菊,死亡变得从容,仿佛注入微笑的离别,忧伤静止。

念了书,文字中常遇见菊。

尤喜陶公“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想象着缓入云端,淡淡的,悠悠的。碧云天,黄叶地,篱笆开满菊,一朵天高,一朵地远,一朵淡泊,一朵宁静。朵朵都是好,望得见的好。

疏疏篱笆,菊有花黄。夕阳西下,倦鸟归还。

人生的起起落落、纷纷扰扰,弹落的一粒尘,似禅的顿悟,看菊团团簇簇,且开且落。陶公看透红尘事,解其中意,静守世外桃源,采菊东篱,名利富贵皆放下。

人生何求?轻倚篱笆,赏一朵不染尘埃的菊,何等惬意。

之后,很多文人墨客写过菊。郑板桥的“青菜萝卜糙米饭,瓦壶天水菊花茶”,很是让我喜欢。贴近烟火的寻常,仿佛童年的菊,随手采一朵,丢进沸腾的水,淡淡的香气,四溢而出……

李清照的一句“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让人心疼。她的后半生飘零坎坷,如一朵风霜威逼的菊。丈夫的离世,是一把利剑,生生削断相濡以沫的美好。至此,生活被劈成泾渭分明的两截。前一截葱茏盎然,道不尽的花好月圆;后一截枯枝残叶,诉不完的凄凄惨惨。“孤标傲世偕谁隐,一样花开为底迟?”一地金黄,默默无言,片片含愁。读着浸透悲伤的菊词,如攥一把锐利的小刀。

前几年,定居杭州。杭州植物园,年年办菊展。四面八方的菊,接到了指令般,盛装莅临。用什么来形容菊的盛况呢?成千上万?无以计数?

不,不够,还是不够啊!

就像一场大雾,一帘涌来,一帘又涌来,层出不穷,喷涌不止。远远近近,高高低低,星星点点,层层叠叠,满地皆是菊,满眼皆是菊!

又像一场大雨,一场刚过,另一场又倾盆。前赴后继,每一场都是五颜六色,每一帘都是欣然怒放。铺天盖地的菊,看不完,赏不够!

黄的匍匐在地,一团团怦然炸开,如金蛋崩裂;白的在枝头憨笑,千丝万线裹成一拳,松垮如毛线球。还有那紫的、红的、粉的,各色各样。

菊花丛中,我穿梭不停。花如海,念似潮,每一朵,都让我想起梦中的爷爷。

“菊花开了,菊花开了!”一朵又一朵的菊,簌簌含笑。我相信,爷爷定是看到了,定是听到了。我身上流淌着他的血液,菊花沸腾如海,每一朵菊,都盛开着爷爷慈祥的笑!

月光,菊花,杯盏。

爷爷,这个秋天,我们还来就菊花!

合欢树

在杭州安了个小窝。窝很小,像鸟巢。小窝还很旧,褪了颜色的外墙,满是岁月风干的足印。这样的地方,只住着一些留守的老人。各式各样的老人在小区里散步,他们的目光收藏了锐利,身体有晚来的暮气。经过他们身边,仿佛空气里的尘埃都放慢了脚步。

小区种满合欢树,一棵又一棵的合欢树长在小区的绿化带,长得欢快又憨实,高高的树冠直指蓝天。树上栖息着各种各样的鸟儿,每天清晨,一树的鸟声,摇摇晃晃地落,啾啾得如心跳,砰砰地敲过家家户户的窗。小区的老人们和鸟儿一起迎来一个破壳而出的天。

他们站在树下舞剑,剑气挑起鸟声,清脆悦耳,一树的鸟声推动另一树的鸟声,盛大的合唱,拉开清晨的幕布,华丽的叫早,婉转丰富。每个清晨,我和小区里的老人们一起醒了。拍拍趴在窗上正在鸣叫的鸟儿,呼啦一声,打开窗户,鸟声跌落,合欢树的绿叶,密匝匝地覆盖我惺忪的睡眼。一夜的梦,“嗖”地一下跑到窗外的合欢树上,它们抱着树枝摇晃,仿佛要和那些鸟声一起荡漾在晨光里。

老人们的清晨总是很悠闲,有的听收音机,一把有了年岁的藤椅,一段有了年岁的戏曲,咿咿呀呀地和着老人们有年岁的表情,处处弥漫着时光的骨力;有的对着小院的丝瓜藤仔细研究,一蹲就是好几分钟,仿佛不那样,就数不清花盆里的丝瓜一夜间绕过几条线;有的早早摆好对弈的棋局,就着一口淡茶,将来兵往,慢悠悠地厮杀。

而我,总是匆忙的,是一阵毫无转圜余地的风,匆匆准备早饭,匆匆催促女儿,匆匆跑到楼下,匆匆赶到学校。

在每天的匆匆里,老人们用微笑目送我的离开。他们总是善意地和我打招呼:“要去上班啦!”

每天归来时,老人们又用微笑迎接我的到来。他们坐在夕阳里,笑呵呵地给晚归的我递上一句问候:“回来啦!”

就这样简单的迎来送往,我无端地幸福起来,人与人之间的温情在合欢树下细细密密地绵延。仿佛这小院,这合欢树,这院里的老人们,都是一家人似的。尽管我到现在都记不住他们的名字,但我会记得,早晨走得匆忙时,邻居的阿姨帮我悄悄关好门;我还会记得,丫头的小毯子、小毛巾从五楼的阳台飘落时,一楼的婆婆总会洗干净了,一件一件地送回来;我依然记得,一串钥匙落在小院的门外,老人们小心地收好,家家户户地问过来,最后把钥匙送还冒失的我。

见过外祖母手上的念珠,一颗一颗圆润的珠子从指尖碾过,一个善的信念,就在心里开花。我也有一串这样的念珠,它在我心里,一件小事,一颗珠子。当我用心的纹路,拂过这件或那件的小事时,窗外的合欢花一朵一朵地开了。那花儿真美,一丛丛的粉红,像蓬松的云霞,温柔闪亮,且笑且开;是一首粉红的小诗,写满楼层与楼层的天空;是一盏盏宁静的小灯,照亮小院与小院之间的夜晚。

“我挂了艾草,挂在我们相邻的门之间。这样,你家和我家都有艾草的香了。”我陷在合欢花的温柔里,甜蜜地呼吸。邻家阿姨亲切的话语,从窗外伴着花香,一字一字地送进来。那话语含着表情,满眼温和。

艾草啊,一面长着细细小小的毛,一面透着苍苍绿绿的香。五月在端午的节气里,越走越远。阿姨挂在门楣的艾草,一束一束地掠过我的眼,眼里有水样的情愫,弥漫如合欢花。

“来,早上刚买了玉米,送你三根,给丫头尝尝。”阿姨的笑脸又从窗外闪过,身后的合欢花,衬得她的笑,粉嫩,粉嫩。一树的花,开得熙熙攘攘;我的心,一波秋水似的,泛起熙熙攘攘的好。

这个清晨是一幅画。一束艾草,三根玉米,以及一窗的合欢花,躺在画面里,美好得香气扑鼻。

一朵,一朵,合欢花借了风的翅膀,在空中旋转跳跃。踩在小区的路面上,不敢发声,不敢用劲,怕一不小心就会踩疼一朵。一路铺开的合欢花儿,温柔如地毯。丫头蹦蹦跳跳,捡了这一朵,落了那一朵,每一朵都让她不忍丢弃。

“妈妈,妈妈,为什么花开了又落?”树上的合欢花舞动在丫头澄澈的目光里,长着一朵又一朵的疑问。

“孩子,花开花落,这是自然规律,就像人,老了,会死去,到另一个地方去。”我的叹息,掠过一地的合欢花,它们身上已经有斑驳的印记了。很快,风会把这一切悄悄掩盖。

是啊,人老了,就会死去。小区里老人多,经常会看到某家的楼道前,忽然就排满花圈。那些纸做的花,毫无生气,板着脸,暮气沉沉的样子。一个又一个的花圈,送走了一个又一个的老人。没有听到嘈杂的道场,没有听到哀哀不绝的哭声。一切都是静悄悄的,如一朵飘落的合欢花,安详、宁静,甚至是平和的。

小区里所有的老人都习惯了这样的告别。他们深深地知道,某一天,他们也会被花圈带走。但是,谁也不惧怕,谁也不紧张。在他们衰老的眼睛里,分明有着澄澈的从容,心中的静气在日子的过滤下,长成自己的格局。在那格局里,老人们依然在鸟声中晨起,依然在合欢树下练拳,依然爱听那老了岁月的戏曲,依然爱那掉了牙的老藤椅。

忽然敬佩起这些老人了。他们数着光阴过日子,一日,一日,把剩下的光阴过成从善如流的河,如外祖母手上的那串念珠,一个珠子,一个善念;一个善念,一朵花开。

风过,花飞,一朵又一朵的合欢花落英缤纷。老人们从树下慢慢走过,肩上、头上、衣服上,沾满粉红的花朵……

老人与花

小院,是楼下的小院,两幢旧房之间的空地。因为年代久远,因为雨淋日晒,显得粗陋简单。

一些老人,住在楼上与楼下。老人们不嫌弃小院。他们把盆盆罐罐沿着墙边一字儿排开,种辣椒,种茄子,种丝瓜,种葫芦。不几日,辣椒红,茄子紫,丝瓜沿着墙壁开了花。

小院,因了这些果蔬,忽然精致,是一位梳了妆的女子,是一幅上了色的画,流光溢彩,生动逼人。

每天,我都要数一数丝瓜的花开了几朵。花黄,花大,这朵谢了,那朵开。沿着墙壁一朵又一朵,沸腾,凋谢,像阶梯一样,如灯泡一般。

每天,我都要看一看葫芦结了几个果。小小的,嫩嫩的,粉雕玉琢。绿叶之中,白花之下,摇晃不止,简直就是风铃了。而它的藤,还在攀爬,绵长且深情,爬呀爬,爬到路灯的杆子上,爬到窗沿的镂空之处,攻城略地,大有将小院揽入怀中之势。

老人们是爱这些瓜的,他们并不指望真能吃多少,更多的时候,只是把它们当作一株观赏的植物来养。他们站在丝瓜的花朵旁,一个个神情和蔼,就今天开了几朵花、新结了几个果而愉快地交流。他们从葫芦的藤下走过,抬头望一眼,再望一眼,眼神意味深长,笑容绵密温和。一个老人说:“又结了一个?”

一个老人答:“是呀,又结了一个。”

院子的右边,摆着一张圆桌,一把藤椅,一个方凳。不知是谁家的,自从来的第一天起,它们就摆放在那儿。

每天清晨,圆桌上总有不同的东西。有时是一台老旧的收音机,有时是一把绿绿的青菜,有时是一两只长着白毛的小狗。而藤椅与方凳,照例坐着人。拄着拐杖的老头,戴着老花镜的老太太,坐在晨曦中,慢慢地呼吸,慢慢地倾听,慢慢地说话。

每个清晨,我匆匆赶往学校。从葫芦的藤下走过,从丝瓜的花旁经过,从圆桌旁的老人们身边走过。每当这时,总要放轻脚步,怕惊吓了慈眉善目的老人们的慢生活。

我开锁,推车,骑上车。老人们照例会与我打招呼,他们说:“去上班啦?”

我答:“去上班了。”

而今天,圆桌上赫然摆着一盆开了花的仙人球。一朵又一朵白色的花,斜着长长的花茎,起劲热烈。薄薄的瓣,雪白的色,风姿绰约。尖锐的刺,不再突兀;暗绿的纹,不再生硬。一朵又一朵的花,绕着圆圆的球,清冽高贵,如一勺晶莹的月光,一抔通透的雪花。一朵挨着一朵,清泉一样,涌着沸腾的沫。

第一次看到这样的花,低头,惊叹。

坐在方凳上的老太太面露喜色。“美吗?”老太太说,“我种的。它的花期短,只有一天的时间,所以搬到小院来让大家一起看……”

种花老太太住在三楼,平时也照面,但并不打招呼,一群老人就数她威严。今天,因了这盆开放的仙人球,她与我说了许多话,她的表情生动温柔,映着一团雪白的花,简直和蔼可亲。她说,搬来与大家一起看。我忍不住要为这样的美好心意而欢呼了。看一眼再看一眼,仿佛不多看几眼便辜负了老人的心意一般。

末了,老人说:“若喜欢,送你一株。一年开一次花,好养得很。”我高兴地答应着。老人与花,花与老人。想那浑身挂刺的仙人球能开出如此柔嫩的花。不和眼前的老人一样吗?

抬头,张望,不远处的丝瓜长成一个惊叹号,路灯旁的葫芦摇晃不息,墙角的栌兰抿着嘴唇微笑。老人们坐在圆桌旁,对着一盆开花的仙人球喁喁地说着话……

香飘云天外

秋天,丹桂飘香。

杭州人爱桂,以桂为市花。杭州城的角角落落遍植桂树。

杭州有多少桂?想不出用什么样的词来形容,只能说,有整整一个杭州那么多。你信,还是不信?一棵,一棵,又一棵,你再问,到底有几棵?仿佛你问西湖的水里有多少条鱼,没有人知道答案,因为数不清。行道路,小区门口,校园里,植物园,公园……只要能栽树的地方便有桂。

秋分时节,杭州有多少香?仿佛问呼伦贝尔草原的夏天有多少草,亦是说不清的。有风自然香,无风也很香,边边角角,缝缝隙隙,这儿香,那儿香,到哪儿,哪儿都香。

从未见过一个城市能以香为帐,以桂为屏,美好不似人间。杭州做到了。金秋九月,杭州迎来自己的黄金时代,满城桂花遍地开。此时,住在杭州城里的人是幸福的。那些花,那些叶,那些香,细雨纷纷,云蒸霞蔚,每一时,每一刻,都是浸泡在蜜里的好时光。一抬头,一舒臂,哪里都有。在路边,在校园,在公园,在车道边,甚至公共厕所的边边角角,只要有泥土的地方,便有桂。

杭州以桂花为市花,这座美丽的城,绕桂成篱,说着桂的语言,住着桂的容颜,藏着桂的精魂。

杭州赏桂,尤以“云栖竹径”“九溪烟树”“满陇桂雨”为好。清朝张云敖有绝句《品桂》:

西湖八月足清游,何处香通鼻观幽?满觉陇旁金粟遍,天风吹堕万山秋。

满陇桂雨,只这名字,就好到过分。雨!桂雨!满陇桂雨!光念念名字就不由得让人痴了过去。

前两日,满陇桂雨的花只是打起小花苞,抿着青涩的小嘴唇,攥着金色的小拳头,盘着黄色的对襟扣,坐拥十万花香,怡然等待盛开。当时,只疑问,为何褐色的枝干能长出青翠的叶?为何青翠的叶生出金黄的朵?为何金黄的朵孕出甜蜜的香?为何甜蜜的香坠成天上的雨?为何这雨竟又淹没了满陇的径?

忽然花开。满陇桂雨,花似瀑,香如雨。汇成溪,汇成河,汇成洋。想到荡漾,想到澎湃,想到龙吟虎啸。犹如一场隐秘的战争,暗香跌宕,蜜语芬芳,真想溺在落花满地的桂树之下,以金黄为衾,以花香为被,把桂花一把一把塞进口中,再任凭桂的香气在隐秘的灵魂之上,怒吼撕咬。

一年之中,免不了在这样的时节会失控。喝醉了酒一般,想歌,想舞,想吟又想叹。

千千桂,万万花,亿亿香。辅以沁凉的风,辅以白莲一般的月,辅以丰满的夜,香气静静,寸寸好。一开始,细丝一般钻入鼻,渐渐攀成绿藤一样地缠着人身。哎呀呀,手不能动了,脚不能动了;哎呀呀,束手就擒了,乖乖投降了。

点灯,灯光也香;搬椅,椅子也香;叠衣,衣服也香;抬手,手亦沾满香,只好闭上眼,没承想,一袭的黑暗也是香。

这时节,桂花的香,新鲜,蓬勃,深情又绵密。仿佛天长地久,仿佛海枯石烂。似乎是永恒的,似乎是不老的,似乎朝朝暮暮都存在的。

自古以来,名人雅士,多少人爱慕它。诗人、词人纷纷表达它,亲近它,歌颂它。那些诗句,如珍珠,似琥珀,在时光的长河里暗香摇曳,如同新生。

春秋战国时期的《山海经·南山经》提到的招摇之山多桂。屈原的《九歌》有“援北斗兮酌桂浆,辛夷车兮结桂旗”。《吕氏春秋》中盛赞:“物之美者,招摇之桂。”“招摇之桂”“桂浆”“桂旗”,瞧瞧,古人的用词多么奢侈,每一个字眼都读得人唇齿生香。

林语堂《京华烟云》有女名桂,人称“桂姐”。桂姐温良谦恭,生得美丽,懂事得体,能一人撑起风雨飘摇的曾家,能干不亚于王熙凤,却心怀仁慈。为了尽丫鬟的本分,她辜负了自己青梅竹马的恋人,嫁给了老爷;为了救荪亚,她落下了毛病,从此不能生育。她是桂,真正的桂,沉默,内敛,不争,不抢,却有着良善的幽香,缕缕不绝。

桂花的好,不仅仅在于欣赏,更因其食用价值,成为舌尖上的香。

桂花糕,桂花茶,桂花糖,糯米桂花藕,桂花黄林酥……哪一样少得了桂花的点缀?

杭州有一著名的连锁中餐厅——“绿茶”,该店有一饮品——桂花酸梅汤,闻名遐迩。喝过一回,还愿再喝一回,酸酸甜甜里透着桂的香,香味渗透到每一个细胞,浑身的毛孔一呼一吸,都是桂的韵味。

餐桌上的桂从何而来?这便有了“摇花”。

琦君的散文写得好——摇呀摇,桂花纷纷落下来,我们满头满身都是,喊着,真像雨,好香的雨啊!

摇花,摇桂花。想想都美,还有比这更浪漫的事吗?新鲜的桂花摇落以后,挑去小枝小叶,晒上几天太阳,收在铁盒子里,仿佛收了整个秋天。

而想念的时候,从铁盒子里捏出一小撮桂花,做成各种美食:桂花紫米藕,桂花山药泥,桂花酒酿圆子,桂花紫薯冻……

细碎秀美的桂,点缀于食物之上,活色生香,让人胃口大开。

清可绝尘,浓能远溢。小小桂花,匍匐于食物之上,让人不得不爱。

风动,桂花香

1

听同事说,校园的桂花开了。这个消息很美,像秋天的脸庞一般。爱花的人,总在每场花开里掀起内心的喜悦。

教室与桂花相邻,一排排桂树挨着墙密密生长。低头往下望,枝丫纷纷,叶片葱葱,并不见花开。却有细细的香,淡淡飘来,纷纷扬扬,上下飞舞。我想,花儿定是开了。叶片下,枝丫间,一朵,或是两朵,金黄的小脸庞,细细密密地闪,星子一般。

从第一缕花香开始,杭城下起了“香雨”,“雨”由小渐大,直至汹涌,直至澎湃。它们在大街小巷间肆无忌惮地奔跑,仿若顽童。一低头,一开门,一转身,都会撞到香,满怀、满袖、满脸都是它,甚至整条街,整条路都是它。流动的,凝固的,飞舞的,各种姿势的香,悬浮,低飞,旋转……只能轻轻走,生怕一不小心,惊醒睡着的香。

晨,起,香气推门入室,毫不客气。端茶,摆凳,铺被,倒水,到哪儿,哪儿香。有片刻愣住,为这隆重的礼遇,为这虔诚的问候。与桂,不曾相遇,它却派遣满席的香拥抱我。香有形,起伏似远山;亦有语,甜蜜如誓言;还有味,恬淡如清酒。

晨光,朝霞,清风,满城桂花香,如浩荡的浪,向着城,飞奔而来。

桂花不用出场,只派出满席的香,就足以陶醉人。

想起隔屏相望的文友,他们饮茶、听歌、写字、旅游,日子风吹云动,书香漫漫,即使不识,亦是闻到香,灵魂里甘洌的香。让人欢喜,情不自禁。

2

那个傍晚,我一身落魄。

金色的夕阳熔铸成鲜红的烙铁,醒目的圆,鲜艳的红,在寂寥的空中,显得格外大。它在空中一寸一寸沦陷,无奈且蹉跎。

在路旁拦车,一边看夕阳,一边等车。整整一小时,还在原地张望。一转身,发现人行道上桂花一排排。树叶儿绿,汪汪碧亮;桂花儿黄,烁烁金色。一棵棵,一排排,那么近,那么近,在眼前,在咫尺。为自己的疏忽而懊恼。原来,它已经来到我身边。

夕阳的柔光像釉彩衬着花儿,格外美,一簇簇,一团团,拥抱,怒放。蓬松松像小球,金灿灿如光芒。绿叶间,枝头上,轻轻盈盈,细细微微。

小小的花儿密密麻麻,金色的小拳头,摊开了手,拆开千万朵,细碎的美,露了眼睛,露了睫毛。一朵挨一朵,一簇恋一簇,或歪,或斜,或依,团团的花,松软如米糕,让人不禁想尝一尝。这朵,那朵,朵朵相似,瓣瓣相近。浅浅淡淡,简简单单,寻常,朴素。

偏偏寻常之中孕育万千花香,香飘十里,一场奢华的盛宴。

原来,只要努力,卑微的细小也能夺人心魂。

谨记这个傍晚,桂花绽开。平凡的美丽,穿透世事的尘埃,如曲,如歌,赶走驿路的落寞。

3

那个下午,下着细雨。雨丝绵密悠长,冰凉的思绪一般,纷纷扰扰,络绎不绝。

我在雨中,没有带伞,以头,以脸,以扬起的手臂,迎接纷纷点点。秋意凉,在身,还在心。

它站在小区的绿化带里,水雾蒙蒙地望着我,细细密密的雨珠挂满细细密密的花。一颗,一颗,又一颗。晶莹,闪烁,匍匐,流动,是镶满钻石的皇冠?“欲戴皇冠,必承其重。”是这样吗?小小的黄花,硕大的雨珠,带泪的微笑。

花朵湿漉漉,我也湿漉漉。

握着手心的雨珠儿,握着缕缕幽香,深深吸一口,再吸一口,想把这场邂逅印入心壁,刻骨铭心。只是,它雨中的模样,如此忧伤,如此爱怜。有个声音不停地叫着:“带一枝回去,带一枝回去。”

第一次,以爱之名,伸出了攀折的手。

花枝折断,一枝的雨珠儿簌簌滴下,揽花入怀,小跑着逃。心儿怦怦跳,脸颊微微红,像一个恋爱中的人,小心翼翼搂着它,不停地问自己:“该如何爱它?该如何爱它呢?”

洗净瓶子,放满水。一枝独秀,满室清香。

那么多的桂,在眼前,手脚都不知如何放,凑近它,脸庞挨着,鼻尖儿埋着,一次一次又一次,弄花香满衣,不禁想:即使死,亦微笑。

凋零,猝不及防。只一个晚上,枝头光秃秃。香犹在,花却落。

一地花瓣,一地感伤。爱太满,终成伤。至此,不再折花。终是懂得,有些爱,适合远远看。

细嗅梅香

这个早春,两次见梅。急匆匆地,怕错过了最美的时候。

然而都早了些,一树,两树,零星乍染。没有过多的繁密,稀疏遒劲的枝条,一朵,两朵的花开,却那么好,仿佛一点两点心事,瘦瘦的模样,朗朗的颜色。细细的花香,搓成一条柔韧的细绳,绑着你的嗅觉,不由分说地打成结,娇俏清浅。这疏朗的早梅,犹如古时的女子绾了一头青丝,却只用一根簪子别在发间,清简至极,也韵味至极。

也有一棵两棵早开的,一串串花儿迫不及待地站满枝头。好比一口热血,天地间猛然呛出来,刹那鲜艳,刹那芳华。细细的花蕊,举着火柴梗一般的红头,噌噌噌,一把擦了去,这朵“燃”了,那朵“亮”了。忽然之间,满枝缀,满树闹,绚烂之极,铺排之极,是精心准备的红嫁衣,在早春的风中,哗啦啦铺展,飘呀飘,摇呀摇。

拿起相机,想把梅的风姿定格。忽然发现,朵朵下垂,枝枝低头。谦逊的模样,仿若石窟洞内的佛,悲悯禅定。至此,梅的模样在心中定格,琥珀的姿势,谦和的高贵。它凝视脚下的土,凝视身下的风,沉默,平和,如风中的诗行,宁静,淡泊。

在孤山脚下,想起宋朝的林逋。林逋,梅妻鹤子的林逋。当我用脚步一寸一寸丈量着脚下的梅园时,仿若旧时光乘着激越的桨声,载着西湖绿水,悠悠而来。这一株,或者那一株?哪一株是诗人亲手栽下的?这一朵,或者那一朵?哪一朵曾停歇诗人的目光?处处都有林逋的影子,“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千古名句化为万千梅花,在这个早春的孤山脚下,一朵,一朵,盛装莅临。

孤山?孤独的山吗?林逋的孤独有着怎样的清和与高贵?隐居孤山种梅养鹤,一生未娶。他的决绝是一枝埋在雪中的梅,清冽芳香。以至于整座山、整个梅园,都沾染了林逋的高贵性情,一颗覆雪的灵魂,以梅的姿势,一季又一季,永不凋谢。

林逋必定是这样的一朵白梅,干净,孤独,寂寞,清冽,芳香,在孤山隐秘的一角,寂寂的,静静的,朗朗的,慢悠悠地花开花谢。

至此,孤山不孤。它的地底埋着诗人干净的魂。

南宋没落之后,曾有盗墓者打开林逋的坟墓,发现了他的陪葬之物,一方砚,一支簪。一支簪,带着爱情的臆想,缤纷如蝶。

是否有一位唤作“梅”的女子,在林逋的生命中,以刀刻的力度,留下烙印一般的情深?不得而知。那些有关爱情的猜想,在林逋的一首小词中,显露端倪:

吴山青,越山青。两岸青山相对迎,谁知离别情?君泪盈,妾泪盈。罗带同心结未成,江头潮已平。

曾经沧海难为水,至此,封存那些年的情。多少深情,多少牵挂,多少呢喃,给了树,寄存了花。梅是妻,是情,是诗,是画,是生生世世的念想。

年年岁岁,孤山的梅,依然葱茏。在这个早春,一点两点,爆出雪似的白、火似的红。此种,红红白白,一如轰轰烈烈的过往,框在一座叫孤山的画架里。

孤山,梅林,花香肆意抽打,如同林中,隐秘的暗语。呢呢喃喃,细细碎碎,春天般汹涌的甜。

谁人的箫声饮下这梅花的酒,响起梅花三弄?如同那首春天里的歌,嘶哑灵魂的吼叫,只为寻找一个出口。

找不到,便埋葬。埋葬在孤山如海的梅香里,只待来年,长成又一株疏疏朗朗的梅,开出几朵稀稀疏疏的花。

那香味,有着酒的力道,有着酒的暗殇。

闻一口,长醉,不醒。

映山红

1

每年清明,太爷爷坟头上的映山红开得旺旺的。团团簇簇的红花,遮不住,捂不住,平地上起了浪。

奶奶准备了祭祖的东西,二叔挑着清明饼、红酒、纸钱,带着我们去扫墓。空气里满是潮湿的泥土味、茂盛的青草味、甜蜜的野花味。道路泥泞,田埂松软,鞋子一踩,沾了一圈黄黄的泥土。我们却是不管的,兴高采烈地跟着二叔往山上走。据说祖坟里躺着爷爷的爷爷,对此,我无从想象,却因为一年一次的上坟而雀跃。

二叔烧了纸钱,燃响了鞭炮,我们便可以吃供品了。奶奶说,吃了供给祖宗的食物,会保佑我们无病无灾。天上的太阳明晃晃,地上的草木热气腾腾。我们一边大口咬着供品,一边迅速脱掉厚厚的外衣,“噌噌噌”地蹿到坟头上边的花丛中,把藏了一天的气力,通通释放出来。

映山红,山中的野花,坟边,地头,自己生,自己长。小小花苞,尖尖的,如一枚枚红色子弹。盛开时,“子弹头”“唰”地裂开,成了一朵喜气洋洋的朝天小唢呐。一株株繁茂成片、团团簇簇,好似成串点燃的红鞭炮,把春天“噼里啪啦”一气点燃。

这样的山花,在当时扯一朵攀一支,要多少有多少。不一会儿,每人手中就抱了一大捧。贫瘠的童年,谁还顾得上欣赏它的美呢?一个个更在意的,是它的味。贪吃的堂兄,教我们如何来享用它。只见他微微仰着头,对着花的底部,用力一吸,“嗤”的一声,花蜜随之到了他的口腔里。他闭着眼睛,久久不动,慢慢回味,随后,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说:“真甜啊!”

我很好奇,这小小的山花能有这么好吃?学着他的样子,一人一枝地效仿。小小的花蜜让我们幸福得直叹气。吸完花蜜,将花朵一把一把地塞进嘴里,一嚼,酸酸甜甜,如饮可口的酸梅汤。这时,二叔会沉着脸吓唬我们,说吃多了,会咯血。我们却是不管的,自顾自地糟蹋,一把又一把地撸下,漫山遍野的花,怎么摘也摘不完。

多年以后,听到一首歌,句首便是嘹亮的“山丹丹花开红艳艳”,每当听到这里,脑海里浮现的便是清明之时的那片映山红,蓬蓬勃勃,盎然怒放,山林地头开呀开,火热的情,在天地之间,绵延开去……

2

露天看电影,是乡村的一大盛事。

早早地,村口的大喇叭播报消息:某月某日,在哪里放电影。这消息,如同夜间明晃晃的大月亮,提溜着万顷的光芒,飞过南瓜花,飞过绿竹林,飞过青瓦片,飞到我们的耳朵里。明明已经躺在被窝里,小脑袋愣是“噌”的一下仰起。耳朵尖尖,眼睛亮亮,怕听漏了一个字。哪儿会听漏一个字呢,尤其是电影的名——《映山红》,更是牢牢地记住了。

一时之间,心中绽开了映山红一般的憧憬。距离放电影还有一个星期左右,却被《映山红》搅得甜蜜蜜的,忍不住地蹦着、跳着、喊着、叫着,简直快乐得要发疯了。

放电影的人终于来了。大人、小孩,早早地拿着竹椅子占位子。长凳、矮凳、板凳,甚至几块扁圆光滑的大石头,也搬来凑数,整整齐齐地排成一溜。

四四方方的白布悬挂在半空中,一束光遥遥地投过去,电影便开映了。

我看得似懂非懂,镜头里的映山红远远近近、成波成浪,比山上盛开的还要好看几分。可我是坐不住的,几分钟之后便蠢蠢欲动了。卖瓜子的,甘蔗的,糯米饼的……这些小贩在眼前晃来晃去,比电影里的女主角还诱人呢。鼻子被牵走了,眼睛被牵走了,屁股也要被牵走了。坐着扭来扭去,好像一条虫儿,大人们却看得正入神,时而微笑,时而叹气,时而流泪。母亲见我“嘤嘤嗡嗡”,像一只不依不饶的蚊子,狠狠心,从裤兜里掏出一张一角钱的票子,一甩手,打发了我。

一毛钱!整整一毛钱呀!两分钱一纸筒瓜子,一分钱一大截甘蔗,五分钱一个油饼子……我和小伙伴如泥鳅般在商贩间钻来钻去,吃得酣畅淋漓。

钱被花完了,电影也就放完了。

模模糊糊地记得结局,女主角带着所有被关押的姐妹静悄悄地出逃,坏人穷追不舍。聪明的女主角让出逃的姐妹绑着一捆又一捆的映山红,齐刷刷地躺在春天的山林中。风过花涌,绵延不绝。

好人终是得了救,坏人终是得了报应。

片尾,满屏的映山红,荡漾不息,滚烫芬芳……

3

总会记得那条路,从镇上到村庄的路。

一个人,一条路,徒步的岁月是只寂寞的蝴蝶,薄薄的孤单,慌慌地飞翔。那条路,被我踩在脚下的路,左边是陡崖,右边是急流。路,蜿蜒如蚯蚓,一张一弛地纵伸着,一直深入村庄的腹部。

路上无人,亦无屋,我听到自己的脚步“咚咚”响,听到自己的心儿“怦怦”跳。荒诞的想象在脑海里播放。手心冒汗,额头冒汗,甚至踉跄的脚也冒汗了。

一定要过那座桥。古老破败、摇摇欲坠的桥,仿佛只要轻轻一阵风,便会桥塌、路毁、人落。我踌躇不前,思量着小小的身子是否能压垮一座大大的桥。而桥下,溪水猛涨,水声哗哗,巨大的浪,吞吐翻卷。

恐惧向我抛出无形的绳索,捆绑了我向前的步伐,我在桥的这边徘徊了又徘徊。

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从桥对面的屋子里走出来。他的家,贴着悬崖,黄泥墙,木板门,一些茅草在屋顶薄薄地铺着。少年却是温和的,黑黑的脸庞,带着暖暖的笑。

他走到我面前,蹲下身子,轻轻地说:“小妹妹,别害怕,哥哥背你过桥。”他的话和他的人一样,朴实、憨厚。我微微一笑,伏在他的背上,把那些善良的话语一句一句拾捡。

过了桥,告别少年,蓦地一抬头,发现大片的映山红,从悬崖腾空垂落,仿若一道鲜亮的红瀑,偎贴少年的房屋。泥房依然是泥房,单薄的茅草依然是茅草,却因如瀑的映山红,熠熠生辉。

4

师范毕业后的第一年,我被分配到村庄对面的小镇教书。小镇很美,有小河,有桃林,还有漫山遍野的映山红。

小镇的孩子也很美,天真、可爱,还有自生自长的朴实与憨厚。却有一个孩子,与其他人不一样,调皮捣蛋,穿着邋遢,成绩也糟糕得一塌糊涂。去过家访,老实木讷的爸爸,局促不安,搓着手叹气:“这孩子从小就没了妈,野惯了。老师你尽管严格,该打,打,该骂,骂,甭客气!”原来是一个缺少疼爱的孩子。

再来上课,目光里便多了怜爱,说话的语气也极尽呵护。想着,自己的童年也是缺少父爱,对他便格外照顾。

他的成绩还是糟糕,却乖乖地上课了,也努力写作业,每个字歪歪扭扭,却一天天地进步了。与同学相处时,会说会笑了,一个孩子的纯真,在他身上慢慢苏醒。

三年后,一纸调令将我中途调走。另一个小镇,那里还有一批同样可爱的孩子,在等着我。

那一班的孩子,失声痛哭,他们追着车子一路喊:“老师!老师!”

他是从山坡上冲下来的,一怀抱的映山红,在胸口簌簌跳跃。一簇又一簇的红艳,遮住了他的脸,遮住了他的胸。波涛般的红,随着他奔跑的脚步,向我一点点靠近……

终于,他追上了我的车,满满一大把的映山红塞到我的怀里。

这是怎样的一束映山红呀!需用双手撑开才抱得住,朵朵鲜艳,瓣瓣红润,花上还有男孩的气息,枝上还有他的温度……

这大捧的映山红,在新的教室,整整开了一星期,不败。

至此,每年看到映山红,总会想起男孩的笑,他喜欢叫我——老师姐姐!

5

新的学校,隔壁是一所新建的幼儿园,幼儿园有个美丽的名字——映山红。

“映山红幼儿园”刚落成的那一年,小镇来了十来个年轻漂亮的女教师。她们说着标准的普通话,穿着好看的衣服,轻声细语地说着话。小镇的人喜爱她们,叫她们“映山红老师”。

在十几个女教师中,有一位,娇小俊俏,惹我注目。她穿水红的灯芯绒长裤,浅红的绸缎衬衫,一根深红的丝带在乌黑光滑的马尾辫上绑着。

杏红、桃红、胭脂红,各种各样的红,在她的衣服上如花开过。

她每每走过,一抹红色就从眼前飘过。

人人都会看一眼,再看一眼,陶醉在那样的红里……

也听过她唱歌,声音甜润,如出谷的黄莺。还见过她跳舞,舞姿优美,如柳条般婀娜。

她常骑着自行车从山坡上飞快而过,红丝带在风中飘呀飘,红裙子在车后飞呀飞,飞舞的红,如火似霞,在我的脑海里起伏跃动……

若干年后,她成了女儿的幼儿园老师。

阳光下,她朗朗地说:“孩子们,我们去玩老鹰捉小鸡,好不好?”

女儿站在队伍的第一个,稚嫩的小手儿,蜷缩在她温暖的掌心里。

她对着女儿笑,对着一群孩子笑。那样的情景,仿若画中。她和她的学生,是这画中的人!

每当放学时,女儿总会说起她:“我的老师最美丽,她唱的歌,最好听!”

“我的老师最可爱,她画的画,最好看!”

……

她的细致入微,她的多才多艺,她的温暖和煦,都在女儿的话语里闪闪发亮。

我仿佛又看见那枝映山红,俏生生,活泼泼,明丽似霞……

蔷薇几度花

1

春至五月,已然迟暮。蔷薇却来了,着绿色的裙,穿粉色的裳,低头,浅笑,回眸,害羞,仿若新娘。

“不摇香已乱,无风花自飞。”写的是蔷薇,也只能是蔷薇。隐隐的香,成波,成浪,粉色的瓣,一片一片地飞。都说蔷薇与月季长得像,其实不然,月季单株,高不过两尺。而蔷薇藤状,一株绕成片,大幅,大幅,枝叶攀爬,绵延缠绕。

月季美在单朵,蔷薇美在成片。

喜欢蔷薇,因它隐秘的深情。它们从墙上铺排而落,一匹涌动的锦缎,绿底红花,满墙的好颜色喷涌而出。

蔷薇不娇气,不任性,不炫耀。风来,雨落,雷劈,无所畏惧,抓住泥土,牵着阳光,喝着雨水,凛凛然地成长了。长呀长,无人施肥,无人浇水,挨着墙的一角,“哗啦”一下,撑开绿色的帐,绣上了粉色的朵。枝条柔软,叶片碧绿。玫红的花儿一支支垂落,帷幔一般飞舞。

那么多的蔷薇,一朵连一朵,一片连一片,好似无法诉说的情意,仿若波澜起伏的心事,成片,成海。遇着风,遇着阳光,香气哗啦啦地飘,花儿窸窣窣地摇。

蔷薇几度花,玫红的杯盏,盛满金色的阳光。

2

看到蔷薇,总会想起小镇。小镇很小,却有个好听的名字——珊溪。小镇因一弯碧玉般的小溪得名。

那年,那月,小溪被市里的领导看中,预备在上游建一个巨大的水库,给全市的居民供水、供电。

为了水库的建造,小镇涌来许许多多的年轻人。他们是高校毕业生,戴着眼镜,斯斯文文,一脸书卷气。

很快,挨着小溪的位置,圈出一块很大的地,成立了水电站指挥部。指挥部高楼耸立,花草繁茂,环境优美。那群年轻人在指挥部里上班、打篮球、跳舞、唱歌。

小镇的人们也喜欢指挥部,茶余饭后,总爱到那里散步。

指挥部很大,占地几百亩。外围是一人多高的围墙。围墙内外,栽满一色的蔷薇。

每年五月,蔷薇在指挥部的围墙上起劲地攀爬,热烈地开花,一朵叠一朵,一片连一片,一簇挨一簇。整个小镇飘着蔷薇的香,整个指挥部覆盖着蔷薇的朵。小镇、指挥部、蔷薇花,在阳光灿烂的五月荡漾着无法言说的好。

夕阳西下,润莹的月亮飘荡在湛蓝的天空。白色的月光哗啦啦地倾泻。指挥部的大厅,飘来舒缓的舞曲。小镇的姑娘挨着蔷薇走在月光下,她们穿着漂亮的裙子,穿过长长的围墙,走进指挥部的大门。

20世纪初流行交谊舞,年轻的男女,因了音乐,因了舞蹈,因了满墙的蔷薇,翩飞得如月光下的蝴蝶。

月光律动,花香暗涌。

一个个小伙子,向含羞带笑的姑娘伸出邀请的手。姑娘们的裙,在旋转的舞步间转成圆圆的花。一时之间,灯光摇曳,舞池缤纷,红的,黄的,白的,粉的,一朵,一朵,又一朵。

慢三,慢四,快三,快四,一曲又一曲的音乐,一对又一对的年轻人,在五月的花香中,旋转,翻飞,跃动。

情意在风中飞,仿若朵朵含羞的蔷薇花。一对又一对的年轻人,相识,相知,相恋。

恋爱,世上最美好的事。青葱岁月的好时光,每一寸空气都是爱的味道,谁能拦得住呢?却有一对不被人看好。那个舞姿最帅的小伙子,居然爱上了小镇上一位“老”姑娘。

姑娘不仅“老”,大了小伙子五岁,还曾经订婚遭男方退婚。在那样的年代,姑娘已然“残花败柳”。

谁都不看好这一对,谁都认为姑娘配不上小伙子。因为小伙子年轻、帅气、高学历……大家都以为他们的交往最终会不了了之。

没想到,外地来的小伙子却是痴情的人。他不介意姑娘的年龄,不介意姑娘的曾经,一心一意认定大他五岁的她是知心人。小伙子说,姑娘如蔷薇,朴素、贤惠、温柔、不娇气,娶妻,当如此。

他说服了自己的父母,说服了亲朋好友。在一个蔷薇盛开的五月,娶了心上的她。

小镇的蔷薇,年年开,一年比一年开得好,总也不见老。听说,姑娘和小伙子婚后生活和美,还生了娃,一家人,无比幸福。

3

《红楼梦》里也有蔷薇花。

五月端阳,她在蔷薇架下,拿着簪子一笔一画地写着“蔷”。一个又一个的“蔷”,在花影重重之下铺排。

宝玉的眼,随着簪子一横一竖,一起一落,浑然忘记今夕是何夕。蔷薇花开得娇艳,一团说不出的情意,一副道不明的相思。在粉色的花下,痴情的人,但见她“眉蹙春山,眼颦秋水,面薄腰纤,袅袅婷婷,风流婀娜”。写的人痴了,蔷薇之外,看的人——宝玉也痴了。心下想着:这女孩儿到底怀着多大的心事?

多大的心事?心心念念的一个人罢了。那人偷走了女孩儿的心。蔷薇花开得有多热烈,女孩的思念就有多热烈。那人的名,在女孩儿的心上绕来绕去,吐不出,说不得。

那人单名一个“蔷”,蔷薇的“蔷”。蔷薇花儿开,女孩儿的心事也“扑啦啦”开。欲说还休,欲说还休。甜蜜,苦涩,疼痛,怅惋……暗恋,花间一根刺,时不时地从心上冒出来,女孩儿的心滴着血,红艳艳,朵朵如蔷薇。

女孩儿叫龄官,一个戏子,贾府花钱买来供人取乐的戏子。女孩儿喜欢的人叫贾蔷,宁府的正派玄孙,风流俊俏更在贾蓉、宝玉之上。即使女孩儿有姣好的容颜又如何?地位的悬殊,明明白白。

那个下午,女孩儿在蔷薇架下,用一根簪子,一笔一画地写着“蔷”。簪子从坚硬的泥土上划过,一横,一竖,一竖,一横……女孩儿的心里,冒着甜,滚着痛,忽而恼,忽而恨,忽而喜,忽然嗔,各种滋味涌上心头。

贾蔷后来和龄官相好,为了哄龄官开心,他买了一只会衔旗串戏的雀儿送给她,龄官却觉得贾蔷在戏弄她,以为他故意把她比作笼中雀。贾蔷听了,二话不说,放了那笼中的鸟,“扑棱”一声,一两八钱银子买来的鸟,说放就放了。

贾蔷在龄官面前的诚惶诚恐,多像贾宝玉遇上的林黛玉呀。

这便是爱情了吧。

对其他的人都能宽容和蔼,唯独对心上的他,生出旁人无法理解的尖酸刻薄。只因为,爱到深处,患得患失。小小的一件事,轻轻的一句话,在情人的眼里都会生出蔷薇一般的刺。爱情将明未明,心事欲说未说,千般猜测,万般揣摩,一点点对接不上,那个“她”就要发脾气、使小性。懊恼,赌气,拒绝,眼泪如夏天的雨点一般扑啦啦落下。

黛玉如此,龄官亦如此。

这样的爱,多像蔷薇花,在娇美的花瓣下,细刺万千,爱与哀愁,疼痛与甜蜜,相缠又相绕。

那年,与友人去草原,途经一酒店,酒店里偏偏有一个字,是友人曾经恋人的名。那晚,友人在这个字里辗转反侧,无数的怅惋铺天而来。她忧伤地说:“我看不得这个字,看不得呀,一看,眼睛就会疼,心也会疼。”

贾府落败,龄官与贾蔷劳燕分飞。漫漫岁月,偶尔瞥见蔷薇花,她是否还会一笔一画地写着“蔷”,是否也会说,我看不得这蔷薇花,一看,眼睛就会疼,心也会疼……

4

杭州花儿多,一年四季,开不败。蔷薇自然有。

老巷子,窄窄的过道,旧日的颜色,粉墙黛瓦之间一丛蔷薇,又一丛蔷薇,粉艳艳地垂落。花儿趴满墙头,对着你,歪着头笑。

粉的花,白的墙,青的瓦,低低的,静静的,又安宁,又美丽。时光静止,岁月纷纷。蔷薇在这样的小巷安身立命,浅淡如隐士。它不稀罕高楼大厦,不稀罕亭台楼阁,只喜欢旧时人家,旧时光阴,旧时墙头。一朵,一朵,又一朵,温馨又暖意。

有位女子,穿浅色旗袍,撑着油纸伞,袅袅婷婷,从花下过。

小巷、老墙、蔷薇花、婀娜的江南女子,仿若画图。忍不住又会想起那句诗:“不摇香已乱,无风花自飞。”这样的景,如水粉画,花影憧憧,人影憧憧。人与花,花与人,两不分。

我的学校也有蔷薇花,一长溜的外墙,粉色的花,重重叠叠,团团艳艳,灿烂且热闹。蜜蜂来了,蝴蝶来了,戴着红领巾的学生也来了。

校园,因为这一长溜的蔷薇花而芬芳迷人。

上课累了,改作业乏了,我便踱步到蔷薇花下,看看这朵,很美;看看那朵,也很美。沿着墙,来来回回,一趟又一趟,所有的疲乏烟消云散。

今年的五月,春风起,阳光落,那面墙却再也不见蔷薇花。不知是谁把好好的蔷薇砍了。一棵不剩,光秃秃的枝条,仰着齐整的伤口,再也开不出一朵花。

围墙还是原来的围墙,却又不是原来的围墙。我在灰溜溜的围墙下,徘徊了又徘徊,一些怅惋找不到出口发泄。

女儿看了,说:“妈妈,别难过,等我长大,给你买个小院,院里围篱笆,外面种着蔷薇花……”

她说这话的时候,眼睛亮闪闪,又诚恳,又认真。

一些甜美,在心上开着花。一个蔷薇满枝的未来,在不远处向我伸出了手。还有什么比这更幸福的呢?再也没有了……

温柔的坚持

1

我是在那个傍晚邂逅它的。在小区门口的一角,偏僻的一隅,伸出枝,长出叶,开着花。一朵又一朵粉色的花,探着身子往外斜。

天空刚下过雨,干干净净,一些风在盘旋,吹得它一颤一颤,我的心也跟着一颤一颤。凝视,再凝视,有人告诉我,它的名叫木槿。

想起遥远的乡下,也有它。

乡下人家,青瓦白墙,门前生长着木槿。小小院落,丝瓜绕,葫芦攀,一圈儿的木槿花错落而围。不高不矮,刚刚三米,枝条搭枝条,叶片挨叶片,花朵簇花朵,所谓篱笆,没有比木槿更美的了。

小屋镶着一圈儿粉色的花边,成了画里人家。

你若问:“这么美的花,如何养?”

他们一定会笑着反问:“需要养吗?”

好像是不需要的。自己生,自己长,说的就是它。找准了地方,闷不吭声地扎根,静悄悄地长叶,不经意间,长大了,仿佛一场魔术,千朵万朵在枝头,大咧咧,娇憨憨,一派天真。无人施肥,无人浇水,无人修剪,乡间地头,门前屋后,哪里有泥土,哪里就是它的家。风来,雨落,阳光洒,长啊长,长成一片坚固的篱。

“凉风木槿篱”“记得芭蕉出槿篱”,写的就是它。小桥,流水,芭蕉,茅舍,木槿,念一念这样的诗句,恬淡的农家光阴迎面而来。

夏至的节气贴里,木槿是插画,粉嫩嫩,红嘟嘟,鲜艳艳。

细瞧那花,似乎也寻常。柄短,花大,单生叶腋,花瓣簇拥着花蕊,每一片花瓣都有微微的褶,像揉过的皱纸,薄单单,轻颤颤,风一吹,就要化了似的。一根黄色的蕊,从花的中央而生,沾满细密的粉。花的基部,颜色却深,暗紫,或深红,趁着渐变而淡的花瓣儿。俏丽得很。

木槿,篱笆,花开朵朵,一个模样柔婉的小娘子,从花下走过。光影斑驳,阳光细碎,她轻轻地抬起胳膊,将木槿花一朵朵采摘,脸上漾着笑,柔柔的。

拎着一篮子的花朵,她朝屋里喊:“妞妞,今晚咱用木槿花煮豆腐吃,可好?”“好!”一声清脆的答应,溅起光阴里水样的回声。果然好,夕阳,木槿,和和美美一家人。

2

《诗经·郑风》有诗云“有女同车,颜如舜华”“有女同行,颜如舜英”。这里的“舜华”“舜英”,即木槿花。

有哪个男子不以最美丽的花朵形容自己心上的姑娘?“颜如舜华”的她,同车而坐,在身侧,心儿,手儿,眼儿,不知如何安放。

可惜,“舜”即“瞬”,转瞬即逝,说的是木槿,也是爱情。

朝开暮谢的木槿花,匆匆而落。你还在为它的凋零而伤感,第二天,一树花儿沐浴晨曦,铃铛一样挂满树梢,新展的颜,叠叠、密密、泛泛的,只见多,不见少。

凋谢,是为了更绚烂地绽放。

且落且开,且开且落。小小木槿,有使不完的力气,生生不息,如四季更替,如日升日落。难怪乎,它有另一个名字——无穷花。

无穷花,多好的寓意:忍耐,坚持,内敛,永恒。

美如木槿,温婉坚定。这几个字也是为一个国内的影视明星——刘涛,量身定做的。

从《天龙八部》到《白蛇传》《贤妻》《琅琊榜》,再到前段日子热播的连续剧《欢乐颂》,刘涛一点点走入观众的心里。从不追星的我,第一次发现,有一个叫刘涛的人,如此耐看,越看越好看。

喜欢她的笑,嘴角微微弯起,梨涡轻轻漾起,明眸皓齿,赏心悦目。

真人秀——《花儿与少年》,刘涛的能干、勤劳、贴心、温婉,给所有同行的人留下极好的印象。

最让人对她刮目相看的是,在夫婿王珂遭遇破产的情况下,刘涛带着一双儿女不离不弃,以温柔抚慰丈夫心灵上的伤口,帮助他一点点走出失败的阴影。

那个叫王珂的男人,从天堂到地狱的瞬间,一定看到一路的木槿花开,一朵朵美丽的小花,或紫或红,灯盏一样照亮迷途的黑暗。

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现在的刘涛,事业、家庭双丰收。她依然爱笑,一笑,露出一排洁白的牙,眉眼弯弯,酒窝闪闪。

岁月永远不会辜负一个温柔坚持的人。

3

那日回乡,去南田的路上,家家户户植木槿。一朵一朵粉色的花,贴着车窗,一闪而过,再一闪而过。一路的木槿,挑起从前的线头,轻轻一拉,旧的时光漾漾而来。

小时候,也是夏至,回福姐姐从木槿上摘下卵形的叶,剪碎,浸泡。一些泡沫在水里吐出圆圆的形状,密密麻麻,闪闪烁烁。

回福姐姐真美,鹅蛋脸,白皮肤,一根乌黑发亮的长辫子垂在脑后。她喜欢帮我洗头,用木槿泡过的水,滑滑的泡沫,从头顶流至发梢,再从头顶流至发梢,发丝一溜溜垂下,柔柔的,软软的。她的手在我的头上轻轻跳舞,而身侧,一排木槿,开得正当时。

回福,回到幸福,说的是木槿,也是姐姐。

在我上小学二年级的时候,回福姐姐消失于村庄。据说,她去了遥远的地方寻找亲娘。

我永远相信,现在的她一定成了乡间勤俭持家的小娘子,灶间柴火,灯下缝补,相夫教子,样样拿手。一年四季,日日月月,用温柔的坚持,把粗茶淡饭的寻常烟火过成有滋有味的似水年华。

在她的门前,一定也栽着美丽的木槿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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