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魏晋六朝之谜语

《文心雕龙·谐》云：“自魏代以来，颇非俳优，而君子嘲隐，化为谜语。谜也者，回互其辞，使昏迷也。或体目文字，或图象品物；纤巧以弄思，浅察以炫辞；义欲婉而正，辞欲隐而显。荀卿《蚕赋》已兆其体，至魏文、陈思，约而密之；高贵乡公，博举品物。”然诸家谜语，后世无闻焉。兹可考见者：

宋刘义庆《世说新语》：杨德祖为魏武主簿。时作相国门。始构榱桷^［1］，魏武自出看，使人题门作“活”字，便去。杨见，即令坏之。既竟，曰：“门中‘活’，‘阔’字。王正嫌门大也。”

又：人饷魏武一杯酪，魏武啖少许，盖上题“合”字以示众。众莫能解。次至杨修，修便啖，曰：公教人啖一口也，复何疑？

宋刘敬叔《异苑》：馆陶令诸葛原，字景春，迁新兴太守，管辂往饯之，宾客并会。原自取燕卵、蜂窠、蜘蛛着器中，使射覆。卦成，辂曰：“第一物：含气须变，依乎宇堂，雄雌以形，翅翼舒张，此燕卵也。第二物：家室倒悬，门户众多，藏精蓄毒，得秋乃化，此蜂窠也。第三物：觳觫长足，吐丝成罗，寻网求食，利在昏夜，此蜘蛛也。”举座皆惊。

又：平原太守刘邠，字令清，取印囊及山鸡毛置器中，使辂筮之。辂曰：“内方外圆，五色成文，含宝守信，出则有章，此印囊也。高岳岩岩，有鸟朱身，羽翼玄黄，鸣不失晨，此山鸡毛也。”

《三国志·薛综传》：西使张奉于权前列尚书阚泽姓名以嘲泽，泽不能答。综下行酒，因劝酒曰：“蜀者，何也？有犬为‘獨（独）’，无犬为‘蜀’，横目苟身（裴松之注云：苟身或作句身，以为既云横目，则宜曰句身），虫入其腹。”奉曰：“不当复列君吴邪？”综应声曰：“无口为天，有口为吴，君临万邦，天子之都。”于是众坐喜笑，而奉无以对（按：《江表传》以为诸葛恪嘲费祎，辞也与此小异）。

而陈徐陵《玉台新咏》之古绝句：

藳砧今何在？山上复有山。何当大刀头，破镜飞上天（按：藳砧，砆也，喻夫；山上山，“出”字也；大刀头上有环，喻“还”也；破镜飞上天，指半月；言“夫出半月当还”也）。

疑亦此时之作也，至《鲍参军集》之《井》《龜（龟）》《土》三诗，始以字谜名其篇。“谜”字之见于书，莫先乎此矣。

字谜三首：宋 鲍照

井字

二形一体，四支八头。五八一八，飞泉仰流。（按：宋程大昌《演繁露》云：“取水而上之，故曰仰流也。一八者，井字八角也；五八者，拆‘井’字而四之，则其字为‘十’者四也，四十，即五八也。”）

龜（龟）字

头如刀，尾如钩，中央横广，四角六抽。右面负两刃，左边双属牛。

土字

乾之一九，只立无偶。坤之二六，宛然双宿。

此外，六朝谜语，流传不多，兹列举于后。

魏杨衒之《洛阳伽蓝记》卷三“报德寺”：王肃^［2］与高祖殿会，高祖大笑，因举酒曰：“三三横，两两纵，谁能辨之赐金钟。”御史中丞李彪曰：“沽酒老妪瓮注，屠儿割肉与秤同。”尚书右丞甄琛曰：“吴人浮水自云工，妓儿掷绳（一本作绝）在虚空。”彭城王勰曰：“臣始解此是‘習（习）’字。”高祖即以金钟赐彪，朝廷服彪聪明有知，甄琛和之亦速。

《北史·咸阳王禧传》：禧与李伯尚谋反事露，将士所在追禧。禧自洪池东南走，左右从禧者，唯兼防阁尹龙武。禧忧迫，谓曰：“试作一谜，当思解之，以释毒闷。”龙武欻忆旧谜云：“眠则同眠，起则同起。贪如豺狼，赃不入己”。禧因解之曰：“此是眼也。”而龙武谓是箸。

《太平广记》二百四十七引《启颜录》：北齐高祖尝宴近臣为乐。高祖曰：“我与汝等作谜，可共射之。‘卒律葛答’。”诸人皆射不得，或云是髐子箭。高祖曰：“非也。”石动筒云：“臣已射得。”高祖曰：“是何物？”动筒对曰：“是煎饼。”高祖笑曰：“动筒射着，是也！”高祖又曰：“汝等诸人，为我作一谜，我为汝射之。”诸人未作，动筒为谜，复云“卒律葛答”。高祖射不得，问曰：“此是何物？”答曰：“是煎饼。”高祖曰：“我始作之，何因更作？”动筒曰：“承大家热铛子头，更作一个。”高祖大笑。

《北齐书·徐之才传》：之才聪辩强识，有兼人之敏。尤好剧谈谑语，公私言聚，多相嘲戏。嘲王昕姓云：“有言则，近犬便狂，加颈足而为馬（马），施角尾而为羊。”卢元明因戏之才云：“卿姓是未入人，名是字之误，‘之’当为‘乏’也^［3］。”即答曰：“卿姓在亡为虐，在丘为虗（虚）^［4］，生男则为虜（虏），养馬（马）则为驢（驴）。”

《南史·卞彬传》：有广陵高爽，博学多才。故人孙抱为延陵县令，爽诣之。抱了无故人之怀。爽出，从县阁下过，取笔书鼓云：“徒有八尺围，腹无一寸肠。面皮如许厚，受打未讵央。”抱，东莞人，形体肥壮，腰带十围，爽故以此讥^［5］之。

《太平广记》二百四十八引《启颜录》：隋侯白，州举秀才，至京畿，辩捷时莫之比。尝与仆射越国公杨素，并马言语，路旁有槐树憔悴死。素乃曰：“侯秀才理道过人，能令此树活否？”曰：“能。”素云：“何计得活？”曰：“取槐树子于树枝上悬着，即当自活。”素云：“因何得活？”答曰：“可不闻《论语》云‘子在，回^［6］何敢死？’”素大笑。

又，素又谓白曰：“仆为君作一谜，君射之，不得迟。便须罚酒。”素曰：“头长一分，眉长一寸，未到日中，已打两顿。”白应声曰：“此是道人。”素曰：“君须作谜，亦不得迟。”白即云：“头长一分，眉长一寸，未到日中，已打两顿。”素云：“君因何学我作道人谜？”白曰：“此是阿历。”素大笑。白仕唐，尝与人各为谜。白云：“必须是实物，不得虚作解释，浪惑众人。若解讫无有此物，即须受罚。”白即云：“背共屋许大，肚共碗许大，口共盏许大。”众人射不得，皆云：“天下何处有物，共盏许大口，而背共屋许大者？定无此物，必须共赌^［7］。”白与众赌讫，解曰：“此是胡燕窠。”众皆大笑。又逢众宴，众皆笑白后至。俱令作谜，必不得幽隐难识，及诡谲希奇，亦不假合而成，人所不见者。白即应声曰：“有物大如狗，面貌极似牛。此是何物？”或云是獐，或云是鹿，皆云“不是”。即令侯白解，云：“此是犊子。”

至于唐无名氏《雕玉集》十二云：

路妇，不知何处人也，孔子游行见之，头戴象牙栉，谓诸弟子曰：“谁能得之？”颜渊曰：“回能得之。”即往，至妇人前，跪而曰：“吾有徘徊之山，百草生其上，有枝而无叶，万兽集其里，有饮而无食，故从夫人借罗网而捕之。”妇人即取栉予之。颜渊曰：“夫人不问由委，乃取栉与回，何也？”妇人答曰：“徘徊之山者，是君头也；百草生其上，有枝而无叶者，是君发也；万兽集其里者，是君虱也；借网捕之者，是吾栉也。以故取栉予君，何怪之有？”颜渊默然而退。孔子闻之曰：“妇人之智尚尔，况于学士者乎！”

下注出古传。事既猥琐，词尤肤浅，盖亦六朝人之所为也。

校勘记

［1］“桷”，原作“角”。榱桷即屋椽。今据1919年上海涵芬楼影印本《世说新语》改。

［2］“肃”，原作“萧”。王肃，北魏名臣。今据1935—1936年上海涵芬楼影印本《洛阳伽蓝记》改。

［3］“‘之’当为‘乏’也”五字原缺，今据中华书局1999年版《北齐书》补。卢元明戏解徐之才的名字，意为“之才”是“乏才”的误写。

［4］“虗”，原作“虛”，在字形上不符合谜语的要求。今据1928年版《谜史》、文渊阁四库全书《山堂肆考》改。

［5］“讥”，原作“激”。高爽受到冷遇后，写诗讥讽孙抱。今据文渊阁四库全书《广博物志》、宛委别藏《续世说》改。

［6］“何”前“回”字原缺，当时关中地区槐、回同音。今据文渊阁四库全书《论语全解》补。

［7］“赌”，原作“睹”，与后面“白与众赌讫”语义不符。今据1928年版《谜史》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