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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模擬與超越:許蘭雪軒詩歌文本分析

性别、身份和文本:朝鲜女性文学文献研究 作者:俞士玲 著


第二章 模擬與超越:許蘭雪軒詩歌文本分析

蘭雪軒是一代才女,即使是中朝兩國尖鋭批評她的人也不得不承認這一點,但才女不一定能算作是獨立的、有建樹的詩人,獨立的、有建樹的詩人必須置於中韓詩史和文學批評史中來衡量定位。蘭雪軒研究的聚訟處在於她詩歌的模擬甚至被指控爲抄襲,這當然是對其詩人身份的根本性的質疑和否定,但當下的學術潮流對蘭雪軒是有利的,一是受現象學、闡釋學和接受美學等以讀者爲中心的文學理論的影響,當代古典文學研究者已對漢魏六朝文學、明清文學的模擬作出了新的闡釋,這爲重新審視蘭雪軒提供了理論武器;二是女性文學、性别研究日益受到重視。所以,近來的蘭雪軒研究可謂别開生面,其中尤當關注者是將蘭雪軒置於中韓文學和文學交流史中加以研究而得出的結論,如在此意義上肯定蘭雪軒以邊緣身份自覺追隨中國詩壇的潮流,又在東亞文化交流視野下指出中國少數士女的自尊和對當時好名無學風氣的焦慮,這在一定程度上也展現了蘭雪軒詩歌創作的情境,對女性文學史的建構也深具意義。然而若就蘭雪軒模擬、抄襲問題本身的是非來説,這些研究當然還只是一種迂回的策略。有的研究則正面出擊,但分析、舉證多局限於前人提出質疑的數篇,此雖可産生擒賊先擒王之效,但一方面也讓人好奇蘭雪軒的其他詩篇情況究竟如何,是富有獨創性的還是只是剽竊没有被發覺而已?本章將分析、舉證蘭雪軒的大量詩篇,考察其創作方式,把握其詩歌的模擬和獨創的分量,進而分析中韓詩論家批評蘭雪軒剽竊背後的立場。

第一節 中朝學者已指出的許蘭雪軒沿襲之作分析

中朝兩國詩歌史上,明確指出蘭雪軒剽竊並指出具體篇章的詩論如下:

材料一:

蘭雪軒集中,《金鳳花染指歌》全取明人“拂鏡火星流夜月,畫眉紅雨過春山”之句而點化爲之。《游仙詞》中二篇,即唐曹唐詩。《送宫人入道》一律,則乃明人唐震詩也。其他樂府宫詞等作,多竊取古詩。【李睟光(1563—1628)《芝峰類説》卷一四,《韓國詩話叢編》卷2,頁390】

材料二:

齊僧寶月作《估客詞》曰:“郎作十里行,儂作九里送。拔儂頭上釵,與郎資路用。”今蘭雪軒集中竊取全文。可笑!(《芝峰類説》卷一四,頁387)

材料三:

集中所載,如《游仙詩》,太半古人全篇。嘗見其近體二句:“新妝滿面猶看鏡,殘夢關心懶下樓。”此乃古人詩。【申欽(1566—1627)《晴窗軟談》,《韓國詩話叢編》卷2,頁595】

材料四:

或言其多剽竊他作,而余固不信也,及余謫鍾城,求得《明詩鼓吹》於人,則許集中“琴振雪春雲暖,環珮鳴風夜月寒”一律八句,載在《鼓吹》,乃永樂詩人吴世忠之作也。余於是始信或者之言。【金時讓(1581—1643)《涪溪記聞》,《韓國詩話叢編》卷2,頁275】

材料五:

沈無非《景樊集序》:間剽竊古人如“冰屋珠扉”一二語。(《呼桓日記》,頁453)

材料六:

許景樊,字蘭雪,朝鮮人,其兄筠、篈皆n元,八歲作《廣寒殿玉樓上梁文》,才名出二兄之右。適進士金成立,不見答於其夫,金殉國難,許遂爲女道士。金陵朱n元奉使東國,得其集以歸,遂盛傳於中夏。柳如是曰:許妹氏詩散華落藻,膾炙人口,然吾觀其《游仙曲》,“不過邀取小茅君”、“便是人間一萬年”,曹唐之詞也;《楊柳枝詞》“不解迎人解送人”,裴説之詞也;《宫詞》“地衣簾額一時新”,全用王建之句;“當時曾笑他人到,豈識今朝自入來”,直鈔王涯之語;“絳羅袱裏建溪茶,侍女封緘結彩花。斜押紫泥書敕字,内官分賜五侯家”,則撮合王仲初“黄金合裏盛紅雪”與王岐公“内庫新函進御茶”兩詩而錯直出之;“間回翠首依簾立,閑對君王説隴西”,則又偷用仲初“數對君王憶隴山”之語也;《次孫内翰北里韻》“新妝滿面頻看鏡,殘夢關心懶下樓”,則元人張光弼《無題》警句也。吴子魚《朝鮮詩選》云:“《游仙曲》三百首,余得其手書八十一首。”今所傳者,多沿襲唐人舊句,而本朝馬浩瀾《游仙詞》見《西湖志餘》者,亦竄入其中。凡《塞上》、《楊柳枝》、《竹枝》等舊題皆然。(《列朝詩集》閏集卷四,頁684)

材料七:

余見許氏蘭雪送其兄荷谷謫甲山詩五言律,頸聯“河水平秋岸,關雲欲夕陽”,即是唐人全句,無一字異同,此可謂活剥生吞者也。(洪萬宗《詩話叢林·附證正》,《韓國詩話叢編》卷5,頁491)

據上引材料提示,覓得許蘭雪軒沿襲詩與被沿襲詩如下:

材料一:

1.蘭雪《染指鳳仙花歌》與邱濬《題紅指甲》詩;

2.蘭雪《游仙詞》“去住樓臺一任風”與曹唐《小游仙詩》之“去住樓臺一任風”;

3.蘭雪《游仙詞》“忘卻教人鎖後宫”與曹唐《小游仙詩》“忘卻教人鎖後宫”;

4.蘭雪《送宫人入道》與唐震某詩。

材料二:

5.蘭雪《怨情》與僧寶月《估客行》。

材料三:

6.蘭雪《次孫内翰北里韻》與古人詩。

材料四:

7.蘭雪《送宫人入道》與吴世忠某詩。

材料五:

8.蘭雪《游仙詞》“冰屋珠扉鎖一春”與曹唐《小游仙詩》“冰屋朱扉曉未開”。

材料六:

9.蘭雪《游仙詞》“瑞風吹破翠霞裙”與曹唐《小游仙詩》“東妃閑着翠霞裙”;

10.蘭雪《游仙詞》“六葉羅裙色曳烟”與曹唐《小游仙詩》“玉洞長春風景鮮”;

11.蘭雪《楊柳枝》“按轡營中占一春”與張説《柳》;

12.蘭雪《宫詞》“彩羅帷幙紫羅茵”與王建《宫詞》“自誇歌舞勝諸人”;

13.蘭雪《宫詞》“長信宫門待曉開”與王涯《宫詞》“永巷重門漸半開”;

14.蘭雪《宫詞》“紅羅袱裏建溪茶”與王建《宫詞》“黄金合裏盛紅雪”、王珪《宫詞》“内庫新函進御茶”;

15.蘭雪《宫詞》“鸚鵡新調羽未齊”與王建《宫詞》“鸚鵡誰教轉舌關”;

16.蘭雪《次孫内翰北里韻》與張光弼《無題》;

17.蘭雪《游仙詞》“催呼滕六出天關”與馬洪《續游仙詩》“芭園橘裏賭棋還”

18.蘭雪《游仙詞》“閑隨弄玉步天街”與馬洪《續游仙詩》“催花雨後步天街”。

材料七:

19.蘭雪《送荷谷謫甲山》與耿緯《送胡校書秩滿歸河中》。

上述2、3、5詩之所謂全襲,實乃中國典籍藍選、《元倡》等誤題作者,已見上章所考,這些詩不見於許筠編輯刊刻之《蘭雪軒詩集》。由此可知,李睟光用以討論許蘭雪軒詩的文本不是朝鮮文獻,而是經由朝鮮人記憶、中國編輯流傳之藍選、吴選,這些文獻不能用來討論許蘭軒創作之本身,因此李睟光以此爲據得出的許蘭雪軒剽竊的論點也就不攻自破了。

4、7討論的是同一首詩,即蘭雪軒的《送宫人入道》,李睟光説蘭雪竊自明人唐震,金時讓説竊自永樂詩人吴世忠。從異文的角度看,金時讓所引之“琴振雪春雲暖,環佩鳴風夜月寒”兩句,與吴選、藍選系列的“瑶琚振雪春風暖,瓊珮鳴空夜月寒”有異字6,與許筠所編《蘭雪軒詩集》的“瑶琚振雪春雲暖,瓊佩鳴空夜月寒”有異字3,相較而言,金時讓所引句與《朝鮮詩選》、《蘭雪軒詩集》間的異文比《朝鮮詩選》與《蘭雪軒詩集》之間的異文(異字2)都要多,令人頗好奇金時讓所論詩的詩歌來源。金時讓説他從《明詩鼓吹》中獲知罪證,今各圖書館罕見此書。朱彝尊編《明詩綜》曾在《明詩鼓吹》中録出一首無名氏詩,其書未見,待考。李睟光不言其從何處獲見唐震詩,從我所及之材料,唐震很可能是洪武二十一年殿試榜眼的閩縣人唐震,字士亨,但明代重要詩選都未收其作。吴世忠,《續文獻通考》著録有“《矜庵詩》,金谿吴世忠著”。這位金谿吴世忠(1461—1515),《江右名賢編》載“字懋貞”,“弘治進士,授兵科給事中,以蹇諤自許。”似非金時讓所言之永樂詩人。錢謙益《列朝詩集》也有一位“吴世忠”:“字彦貞,□□人。洪武中應薦舉。”從時間上看,似乎此人更符合,可惜錢謙益所選的三首詩都與宫人入道詩無關。6、16討論的是蘭雪《次孫内翰北里韻》,申欽説是古人詩,柳如是指出是元代張昱(字光弼)詩。

上述十九首詩,去掉李睟光指出的但不能作爲證據的三首,去掉重複的兩首,唐震(或吴世臣)詩未能獲見,餘下十三首詩,我們都找到了蘭雪軒詩及其所本,兹將被指剽竊的蘭雪詩與原詩對照分析如下:

1.明人“拂鏡火星流日月,畫眉紅雨過青山”句與蘭雪軒《染指鳳仙花歌》。

邱濬《題紅指甲》:金鳳花開血色鮮,佳人故染指尖丹。搊筝亂落桃花片,把盞斜排玳瑁班。拂鏡火星流夜月,畫眉紅雨過春山。有時閒託香腮立,疑是春風點玉顔。(陳全之《蓬窗日録》卷七詩談一,嘉靖本)

金盆夕露凝紅房,佳人十指纖纖長。竹碾搗出捲菘葉,燈前勤護雙鳴璫。妝樓曉起簾初捲,喜看火星抛鏡面。拾草疑飛紅蛺蝶,彈筝驚落桃花片。徐匀粉頰整羅鬟,湘竹臨江淚血斑。時把彩毫描卻月,只疑紅雨過春山。(蘭雪,頁6)

一朵鳳仙血色丹,美人染得指尖端。彈琴亂落桃花片,舉酒輕浮玳瑁斑。對鏡火星流夜月,畫眉紅雨過春山。嫣然妙笑支頤坐,依舊嚥脂點玉顔。(朝鮮名妓芙蓉《妓生手爪染鳳仙花韻》)

《東國名賢抄》:洪錫箕字元九,號晚洲,仁祖朝官參議,詩才敏給,有倚馬撃鉢之稱。受學於洛洲,具爲岑伯公贈詩,有“千里嶺南觀察使,十年門下n元郎”之句,公進金北渚鎏宅,一丫鬟捧杯,指端染紅,北渚呼韻使賦,公應曰:“鳳穴仙花血色丹,佳人染得指尖端。擎杯卻訝緋紅撲,捻還疑淚竹斑。拂鏡火星流夜月,畫眉紅雨過春山。懶憑曲欄支香頤,錯認嚥脂點玉顔。”(《韓國詩話叢編》卷11,頁201)

邱濬《題紅指甲》是七律詩,首兩句寫鳳仙花開,如血般鮮艷,美人用來染指尖,自第三句始n紅指甲在各種情境下的美:彈筝時、把盞時、拂鏡時、畫眉時、托腮時。蘭雪詩是七古詩,順着《題紅指甲》詩的寫作思路,想像了更多的活動,皆描寫得更婉麗,更具動感:首句描繪清晨帶露的金鳳仙花,“凝紅房”寫出了鳳仙花晚開早合的特徵,次句乃佳人纖指摘花,三、四句寫碾花成汁並染指,因低頭搗汁、染指等動作較大而璫珥發出聲音且易墮,故稱“鳴璫”並且需要勤護之。此種情態張籍《白紵歌》也有描繪:“復恐蘭膏汙纖指,常遣傍人收簪珥。”自第五句始,許蘭雪軒襲原詩用賦法鋪寫各種情境下紅指甲之美,但又以叙事將其連成一片,並注入情感:紅指甲經一夜的洇漬,早晨捲簾時,佳人驚喜地看到紅指甲已鮮艶欲流,在鏡中如火星般地劃過。出外游玩拾草,紅指甲如蛺蝶在草上翻飛,彈筝時,手指舞動,紅指甲如桃花瓣飛起、落下。一曲終了,佳人起身整粧,因受樂曲感染而流淚,鏡中的身影如湘竹臨江,而片片紅指甲如湘竹涙斑,最後是佳人重新描眉,恍然間如見“紅雨過春山”,詩歌在此定格。此詩寫碾花、染指極其細膩,顯出詩人實精於此道,乃閨中人之當行本色。與之相比,原詩未免有膚闊之嫌。其次,《題紅指甲》中的佳人是被凝視、被展示的,佳人及其紅指甲始終未脱賦物的對象,特别是最後一聯,矯揉之態尤爲明顯,而蘭雪詩始終以佳人情感的流動來帶動叙事和賦寫。《題紅指甲》中朝流傳甚廣,不論是仁祖朝臣洪錫箕,還是芙蓉妓,抑或是中國的士大夫之妻蔣氏,都能在需要的情況下稍作變化而吟出,芙蓉妓詩句句對應明詩,洪錫箕應該讀過明詩和蘭雪詩,又將詩中寫彈琴時紅指甲的美换成拈筆時,並引入蘭雪淚竹斑的意象,師其意,僅作少量换字,當然不能稱之爲有生命的獨立作品。相對於諸家之取用邱濬詩以顯示機智,蘭雪軒則是在改造此詩。兩相對照,實有利於思考模擬尺度、模擬與創新的界限等問題。

2.張昱《無題》與許蘭雪軒《次孫内翰北里韻》

灼灼庭花露未收,樂然雙燕語綢繆。新粉滿面猶看鏡,殘夢關心懶下樓。春到自憐人似玉,困來誰問酒扶頭。狂蹤已作風絲斷,敢怨流年似水流。(張昱)

初日紅欄上玉鈎,丁香千結織春愁。新妝滿面猶看鏡,殘夢關心懶下樓。誰鎖雕籠護鸚鵡,自垂羅幙倚箜篌。嫣紅落粉堪惆悵,莫把銀盆洗急流。(蘭雪,頁9-10)

初日紅欄上玉鈎,丁香葉葉結春愁。新妝滿面貪看鏡,殘夢關心懶下樓。夜月雕床寒翡翠,東風羅幙引箜篌。嫣紅落粉堪惆悵,莫把銀盆洗急流。(吴選)

張昱詩是思婦詩思路,見春天雙燕綢繆而興一己無人憐惜之感傷,自然界的春天在詩中或起興起的作用(庭花、露、雙燕),或兼作比體(風絲),蘭雪軒詩主要表現女性對自然界春天的憐惜和哀愁。特别是最後兩句,因觸碰“嫣紅落粉”而手有餘澤,不得已洗手而盆中留香,卻不忍棄去,心思細密婉轉。

3.曹唐《小游仙詩》“冰屋朱扉曉未開”與許蘭雪軒《游仙詞》“冰屋珠扉鎖一春”。

冰屋朱扉曉未開,誰將金策扣瓊臺。碧花紅尾小僊犬,閒吠五雲嗔客來。(曹唐,第13首,頁857)

冰屋珠扉鎖一春,落花烟露濕綸巾。東皇近日無巡幸,閑殺瑶池五色麟。(蘭雪,頁14)

冰屋珠扉鎖一春,落花烟露滿綸巾。東皇近日無巡幸,閑殺瑶池五色麟。(吴選)

沈無非《景樊集序》云許蘭雪軒“間剽竊古人,如‘冰屋珠扉’一二語”,似指曹唐“冰屋朱扉曉未開”語,然就整首詩而言,蘭雪軒詩更是對唐末宋初李九齡《上清辭》的改造。李九齡《上清辭五首》其二曰:

樓鎖彤霞地絶塵,碧桃花發九天春。東皇近日慵游宴,閑煞瑶池五色麟。

兩詩都寫東皇在春日裏不願外出以至於閑煞了坐騎。李詩表現爛漫春光和陶醉其中的東皇的慵懶,蘭雪軒詩改曹唐的“冰屋朱扉”爲“珠扉”,讓色彩清冷起來,然後以清冷華屋“鎖”春天,李詩中春天的外“發”的勢能立刻被凍結,春天變得可憐孱弱,仿佛只有落花飄零。蘭雪軒還讓東皇着書生綸巾,感受書生的傷春情緒。比較兩首詩,詩語似同,而詩意全異,不禁想蘭雪軒是否在做文學實驗?在研究如何最少地改變語言材料而成就一首新詩嗎?蘭雪軒的作詩法對古代既有的詩歌理論也是一大挑戰。皎然《詩式》卷一“三不同”條:“三同之中,偷語最爲鈍賊。……弱手蕪才,公行劫掠。若許貧道,片言可折,此輩無處逃刑。其次偷意,事雖可罔,情不可原,若欲一例平反,詩教何設?其次偷勢,才巧意精,若無朕迹,蓋所謂閫域之中偷狐白裘之手,吾亦賞儁,從其漏網。”皎然是從甲詩句到乙詩句的角度提出這一衡量標準的,江西詩派的“脱胎”、“换骨”法也是在句法實踐的意義上提出的。假如用其語而在整體上换意、换勢,是否還是在“偷”之列?這也是值得思考的。

4.曹唐《小游仙詩》“東妃閑着翠霞裙”與許蘭雪軒《游仙詞》“瑞風吹破翠霞裙”。

東妃閑着翠霞裙,自領笙歌出五雲。清思密談誰第一,不過邀取小茅君。(曹唐,第20首,頁857)

瑞風吹破翠霞裙,手把鸞簫倚五雲。雲外玉童鞭白虎,碧城邀取小茅君。(蘭雪,頁14)

瑞風吹破翠霞裙,手把天花倚五雲。雲外玉童鞭白虎,碧城邀取小茅君。(吴選)

“閑着”既可理解爲東妃閑適或悠閑地穿上“翠霞裙”,也可理解爲穿上翠霞裙後東妃閑適的韻味。第二句“自領”二字,似在强調笙歌的隆重。三、四兩句交代了東妃以如此高規格來接待客人的原因:小茅君“清思密談”“第一”。但讀這首詩還是能感到主流詩意下的另一些聲音:東妃特意换裝並自領笙歌出迎固然表達了對客人的尊重和期待,而她的悠閑似乎又描畫出她不爲所動的姿態;既云小茅君“清思密談”第一,“不過邀取”之語似乎是對這一説法有些不以爲然。讀者可以聽到詩中嘁嘁嚓嚓的聲音,但很難確定是誰發出的。

許蘭雪軒詩是從曹唐詩起步的,並將曹唐詩作爲自己詩的語境。因爲有曹唐詩,蘭雪軒詩省略了前兩句詩的主語“東妃”以及熱切邀請小茅君的原因,兩詩在一定意義上是交融的。與曹唐詩不同的是,蘭雪軒詩努力消除曹唐詩中存在的雜音。“瑞風吹破翠霞裙”是因爲東妃騰雲之速,其實她不是信使,她不必這麽早出現並做好奏樂準備,因爲信使才剛剛出發,後兩句寫信使玉童快“虎”加鞭,急切地去邀請小茅君,所以前兩句寫其翹首以盼,後兩句更反襯其熱切,整首詩的詩意圓融完整。

5.曹唐《小游仙詩》“玉洞長春風景鮮”與許蘭雪軒《游仙詞》“六葉羅裙色曳烟”。

玉洞長春風景鮮,丈人私宴就芝田。笙歌暫向花間盡,便是人間一萬年。(曹唐,第80首,頁862)

六葉羅裙色曳烟,阮郎相唤上芝田。笙歌暫向花間盡,便是人寰一萬年。(蘭雪,頁19)

六葉羅裙色曳烟,阮郎相唤上芝田。笙歌暫向花間歇,便是人寰一萬年。(吴選)

只是將曹詩的丈人换爲阮郎、將人間换爲人寰,無甚特色。

6.裴説《柳》與兩首許蘭雪軒《楊柳枝詞》。

高拂危樓低拂塵,灞橋攀折一何頻。思量卻是無情樹,不解迎人只送人。(裴説)

按轡營中占一春,藏鴉門外麯絲新。生憎灞水橋頭樹,不解迎人解送人。(蘭雪,頁14)

楊柳含烟灞岸春,年年攀折贈行人。東風不解傷離别,吹卻低枝掃路塵。(蘭雪,頁14)

按轡營中次第新,藏鴉門外幾翻春。生憎灞水橋頭樹,不解迎人解送人。(吴選)

楊柳青青曲岸春,年年攀折贈行人。東風不解傷離别,吹卻低枝掃路塵。(吴選)

蘭雪軒兩詩皆可視爲是與裴説《柳》詩的對話和有意的别立新解。“楊柳含烟”詩中“灞岸”楊柳與裴説詩中楊柳處同一時地,境遇亦同,年年爲行人攀折,但蘭雪軒詩不責備楊柳爲“無情樹”,想來楊柳之“高拂”還是“低吹”,“迎人”還是“送人”,又豈是楊柳可以作主,故蘭雪軒揭出吹動楊柳之“東風”之“不解風情”(傷離别)。詩歌甚至因此而有了些詼諧的味道。“按轡營中”詩接續裴説對“灞橋柳”的聲討,蘭雪軒説“按轡營”(因文帝入營後按轡徐行故云,即周亞夫的“細柳營”)中柳不爲人所折,故得“占一春”;“藏鴉門”(杭州門名)柳無人攀折,故能藏鴉,麯絲飄逸,只有“灞橋樹”爲行人攀折,故詩人憎其“不解迎人解送人”,仿佛“按轡營”、“藏鴉門”柳確能解人,故不被攀折,亦是詩人一段癡想。

7.王建《宫詞》“自誇歌舞勝諸人”與許蘭雪軒《宫詞》“彩羅帷幙紫羅茵”。

自誇歌舞勝諸人,恨未承恩出内頻。連夜宫中修别院,地衣簾額一時新。(王建)

彩羅帷幙紫羅茵,香麝霏微暗襲人。明日賞花留玉輦,地衣簾額一時新。(蘭雪,頁13)

彩羅帷幄紫羅茵,香射霏微暗襲人。明日賞花留玉輦,地衣簾額一時新。(吴選)

王建寫一個“自誇”歌舞勝諸人的宫人,對自己未能頻繁出内承恩的命運的怨恨,特别是在又一位宫人將承恩受寵而不是自己這一倍受刺激之時。蘭雪軒所寫宫人則希望通過自修而得承恩,前兩句既可以説是對居室的裝飾,也可以理解成自修的隱喻,因而相信“明日賞花”就能留住“玉輦”,更將“地衣簾額”置换一新。雖然最後一句與王建詩完全相同,但蘭雪軒的宫人與王建宫人完全不同,包括個性、思考問題的方式、心境、情緒、動作等,可以想像命運也必將不同,詩歌的風格也完全不同。或可云蘭雪軒自出新詩。

8.王涯《宫詞》“永巷重門漸半開”與許蘭雪軒《宫詞》“長信宫門待曉開”。

永巷重門漸半開,宫官着鎖隔門回。誰知曾笑他人處,今日將身自入來。(王涯)

長信宫門待曉開,内官金鎖鎖門回。當時曾笑他人到,豈識今朝自入來。(蘭雪,頁13;藍選)

“永巷”,《漢書》師古注曰:“永,長也。本謂宫中之長巷。”《漢書》數次出現“幽之永巷”語,永巷就有了宫中囚禁地之意。《後漢書》有“永巷宫人二百”語,李賢注:“永巷,宫中署名也,後改爲掖庭。永巷宫人即官婢也。”總之,將宫中人置於永巷,就意味着身份喪失、遭到冷落,甚至遭到處罰。蘭雪軒將“永巷”换成“長信宫”,所用乃班婕妤典。本來“長信宫”是太后所居之處,應劭曰:“成帝母王太后居長信宫。”但班婕妤因“趙氏姊弟驕妬,婕妤恐久見危,求共養太后長信宫。”在班婕妤的境地,這一選擇是既不廢做媳婦之職,復能得到太后的保護,是明智的選擇。但與王太后居就意味着與成帝的疏遠,作爲配偶來説,或者就意味着受冷落。不過,既然長信宫仍是太后所居,則内官鎖門就不可信,至少不如永巷鎖門表達受冷落那様無可辯駁,所以,蘭雪雖改用事典,但結果並不理想。

9.王建《宫詞》“黄金合裏盛紅雪”、王珪《宫詞》“内庫新函進御茶”與許蘭雪軒《宫詞》“紅羅袱裏建溪茶”。

黄金合裏盛紅雪,重結香羅四出花。一一傍邊書勑字,中官送與大臣家。(王建)

内庫新函進御茶,龍團春足建溪芽。黄封各各題名姓,賜入東西兩府家。(王珪)

紅羅袱裏建溪茶,侍女封緘結出花。斜押紫泥書勅字,内官分送大臣家。(蘭雪,頁13)

絳羅袱裏建溪茶,侍女封緘結彩花。斜押紫泥書勅字,内官分送五侯家。(吴選)

“紅雪”是冬日用的化妝品,唐代皇帝常在臘日賜此物給大臣,并用金銀盒封裝。《杜詩詳注》卷五《臘日》詩注:“朱瀚曰:口脂面藥,以禦寒凍。《景龍文館記》:帝於苑中,召近臣賜臘,晚自北門入於内殿賜食,加口脂、臘脂。《酉陽雜俎》:臘日,賜口脂、臘脂,盛以碧鏤牙筒。”白居易《臘日謝恩賜口蠟n》亦曰:“今日蒙恩賜臣等前件口蠟及紅雪、澡豆等,仍以時寒特加慰問者。”劉禹錫《謝曆日面脂口脂表》曰:“兼賜臣墨詔及貞元十七年新曆一軸,臘日面脂、口脂,紅雪、紫雪並金花銀合二、金稜合二。”可見唐時節令時皇帝賜物於臣屬,所賜之物的内包裝、外包裝都很精美。王建此首《宫詞》可看作是唐代賜物之實録。

宋時飲茶成爲時尚,建溪龍團,被視爲茶之珍品。蔡絛《鐵圍山叢談》卷六載:“建溪龍茶,始江南李氏,號北苑龍焙者……龍焙又號官焙,始但有龍、鳳大團二品而已,仁廟朝,伯父(蔡)君謨名知茶,因進小龍團,爲時珍貴,因有大團、小團之别。……茶之尚,蓋至唐人始,至本朝爲盛,而本朝又至祐陵時,益窮極新出,而無以加矣。”黄庭堅《答王子厚書》其三曰:“草茶劣,不比建溪,須用熟沸湯也。”又《跋浴室院畫六世祖》云:“(浴室院)井泉甘寒,汶師碾建溪茶,常不落第二,故人陳季常,林下士也,寓棋、簟於此,蘇子瞻、范子功數來從之,故余過門,必税駕焉。”可見,建溪茶在宋代士人生活中的重要位置。“東、西府”是宋熙寧中爲配合施行新法而新建的官府,“作東、西府以居執政官”。王珪,熙寧三年除參知政事,九年,拜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寫這批《宫詞》時,他正在東西府中執政。從詩歌創作的角度看,王珪詩對王建詩亦多有沿襲,但其能準確地表現宋代的政治、文化特色,因其别具當代特徵而不能被否認。

蘭雪軒此詩寫侍女打理包袱,由中官分送大臣家,没有王建詩中作爲内包裝的金盒,僅用一層紅羅袱,這或許符合朝鮮國王賜物的包裝慣例,以文學創作的創新性和歷史情境的融入等來衡量此詩,倘若其詩能融入朝鮮朝官制,比如將“大臣家”换成“兩班”之類,是否更優?

10.王建《宫詞》“鸚鵡誰教轉舌關”與許蘭雪軒《宫詞》“鸚鵡新調羽未齊”。

鸚鵡誰教轉舌關,内人手裏養來姦。語多更覺承恩澤,數對君王憶隴山。(王建)

鸚鵡新調羽未齊,金籠鎖向玉樓栖。閑回翠首依簾立,卻對君王説隴西。(蘭雪,頁13)

鸚鵡新詞羽未齊,金籠鎖向玉樓西。閑回翠首依簾立,卻對君王説隴西。(藍選)

王建《宫詩》怨恨、嫉妒情緒比較明顯,有時此宫人怨恨彼宫人,有時宫人怨恨君王,有時詩人站在士人立場對宫人、内人和君主表達怨恨,此首即是。此詩可視爲對中國古代在帝王面前誰更有話語權的問題的思考。既言“内人”,則有一“外人”的立場存在,“轉舌關”、“養來奸”表明了“外人”對“内人”(包括鸚鵡,鸚鵡爲内人代言)的怨恨和敵對情緒,“語多”句表明了“話語”與權利之間的正比關係,儘管鸚鵡反復言説(“數語”)的只是“憶隴山”這一個人私情,卻得到君王的格外垂青,最終詩的命意是要表達對“外人”的公言無法表達和得不到君王聽取的怨誹。蘭雪詩從王建詩而來是没有問題的,同時她也有意要改造王建詩。首先要改造“鸚鵡”被“養來奸”、“轉舌關”的書寫,蘭雪軒的鸚鵡,身體上“羽”毛尚未長齊,與“養來奸”恰成反動;“新調”,又與“轉舌關”反動;它被鎖向玉樓,“依簾立”,是那樣地“娟娟静處”,與王建詩鸚鵡的跳梁、多言也構成反動。更重要的是由“隴山”到“隴西”的一字之改,“隴西”,在唐詩的語境中意味着“邊關”,與“隴山”構成了“公”與“私”的對立。試想,一只新調的鸚鵡不大會言語,“卻”能對君王説“隴西”,可見調教它的宫人對隴西的關注。在君主時刻要關注國事、邊事這一點上,蘭雪軒與王建立場相同,但蘭雪詩消解了内人和外人的對立,宫人同樣關心國事,宫人與士大夫立場相同。王建和蘭雪軒都通過鸚鵡來寫宫人,《名媛詩歸》評蘭雪軒詩“是賦是比,王龍標諸詩有不及也”,就此詩而言,我以爲這一評價是不無道理的。

11.馬洪《續游仙詩》“芭園橘裏賭棋還”與許蘭雪軒《游仙詞》“催呼滕六出天關”。

芭園橘裏賭棋還,暗憶贏時笑解顔。兩袖玉塵三百斛,抛爲瑞雪滿人間。(馬洪)

催呼滕六出天關,腳踏風龍徹骨寒。袖裏玉塵三百斛,散爲飛雪落人間。(蘭雪,頁16)

催呼騰六出天關,腳踏風龍徹骨寒。袖裏玉塵三百斛,散爲飛雪向人間。(吴選)

馬洪詩用《玄怪録》之《巴邛人》典,巴邛人摘下橘園最後的兩只大橘子,剖開後,見有二老叟在橘中相對象戲,二老游戲結束後清理賭品,其中就有“瀛洲玉塵九斛”一項。馬洪詩的賭注更大,由“九斛”變成了“三百斛”,賭贏了的老人開心大笑,進而手之舞之,抛出了袖中的三百斛玉塵,玉塵灑落人間,即成了漫天的飛雪,詩中仙人的可愛和率性與飄舞的雪花以及瑞雪給人間帶來的歡喜一起在詩中飛舞。憑藉對中國典籍,特别是對神仙故事的熟悉,許蘭雪軒引出雪神滕六,但詩中的滕六是被催呼而出,撒雪只是他的例行公事,而且天關也象人間一樣寒冷,雪神滕六也和普通人一樣感覺到“徹骨”之寒,所以他用凍僵的胳膊抛灑出的只是“飛雪”而已,没有了馬洪詩的興致和歡快。

12.馬洪《續游仙詩》“催花雨後步天街”與許蘭雪軒《游仙詞》“閑隨弄玉步天街”。

催花雨後步天街,隨步香雲不涴鞋。見牧麒麟成陣過,角端都挂小金牌。(馬洪)

閑隨弄玉步天街,腳下香塵不染鞋。前導白麟三十八,角端都挂小金牌。(蘭雪,頁18)

閑隨弄玉步天街,腳下香塵不染鞋。前導白麟三十六,角端都挂小金牌。(吴選)

馬詩寫某一仙人雨後天街踏雲閑逛之所見。蘭雪詩想像閑逛者是蕭史,他跟隨弄玉在天街閑步,三十八頭白麟不是途中所見者,而是他們的儀仗,全詩呈現出令人羨慕的高貴的神仙眷屬的幸福生活:悠閑、潔净、氣派。蘭雪詩有點鐵成金之妙。

13、耿緯《送胡校書秩滿歸河中》與許蘭雪軒《送荷谷謫甲山》。

古樹汾陽道,悠悠東去長。位卑仍解印,身去得還鄉。河水平秋岸,關門向夕陽。音書須數寄,莫學晉嵇康。(耿緯)

遠謫甲山客,咸原行色忙。臣同賈太傅,主豈楚懷王。河水平秋岸,關雲欲夕陽。霜風吹雁去,中斷不成行。(蘭雪,頁8)

遠謫甲山去,江陵别路長。臣同賈太傅,主豈楚懷王。河水平秋岸,關雲但夕陽。霜風吹雁翼,中斷不成行。(吴選《送兄筬謫甲山》)

洪萬宗云許蘭雪詩頷聯全襲耿緯,其實有兩字不同。耿緯此聯寫景工致,描繪了汾陽道中所見之黄河以及夕陽下的寧武關隘,雍容而肅穆,蘭雪軒正是看中了這一點,才會加以沿用,不過她更想讓景物表達意願和情緒,“關雲欲夕陽”之“欲”顯示了這種努力,尾聯“霜風吹雁”以及大雁的搏撃,顯示出逆境以及逆境中的不屈之間的張力,也是這一努力的體現。蘭雪詩頸聯以“臣同賈太傅”肯定仲兄,以“主豈楚懷王”安慰仲兄,詩句斬截,有骨鯁。結句也較耿緯詩更有韻味。

以上十三首詩,除第5、8、11首無甚改觀外,其他十首詩的改寫都各有其成功之處,如果不考慮創作先後,單純以古典詩歌的審美標準來衡量,上舉蘭雪軒之第1、4、10、12、13詩,我以爲都超過了原作。

蘭雪有一首《游仙詞》幾全襲曹唐:

海上風來吹杏枝,崑崙山上看花時。紅龍錦襜黄金勒,不是元君不得騎。(曹唐,第97首,頁863)

海上寒風吹玉枝,日斜玄圃看花時。紅龍錦襜黄金勒,不是元君不得騎。(蘭雪,頁17)

因吴選、藍選、《元倡》皆未録此首,故中韓評論者均未提及,這也從一個側面證明了明末清初時期的中韓評論者多根據中國典籍所載蘭雪詩進行評論。此詩之蹈襲,當然不能算作創作,但它向我們展示了這位年輕女詩人的寫作方式。從研讀範本開始,推究範本的内在創作思路,取其意而换其語,增加範詩所提供的詩境的内在圓融性,進而寫成屬於自己的詩。

第二節 五古:游走在漢魏六朝和唐、明古詩之間

從詩人、詩歌、讀者的相互關係角度看,有的詩人較多地從自然、社會和自身生活中産生感發,在詩歌中較多表現個人的生活和情感,讀者閲讀這些詩人的詩歌,能從中較多感知到詩人的個人生活n況、情感、氣質和品格等,比如我們讀杜甫詩就能較多地獲得這些信息和感受。閲讀蘭雪軒詩的經驗與之不同。蘭雪軒有敏感的詩心,但她首先將自己置身於經典文學的讀者的位置上,她與這些詩歌展開對話,觀賞它,引用它,解釋它,與之商略,希求超越,最後完成重新建構,她也就由讀者轉换成了作者,創造出了新的文本。今存許蘭雪軒詩214首,文3篇,從詩題上看,來自於自身生活者有《哭子》、《寄荷谷》、《送荷谷謫甲山》、《夢游廣乘山詩序》、《題沈孟鈞中溟風雨圖》、《寄女伴》、《夢作》、《夜坐》、《秋恨》、《宿慈壽宫贈女冠》等10篇,處於沿襲詩題和自作之間者,有《感遇》4首、《遣興》8首,另有次他人韻詩7首,題爲“效……體”詩7首,餘皆爲沿襲古詩題者,但我們若穿透許蘭雪軒詩以及她所閲讀、引用過的經典詩歌文本,實可從衆多詩歌中感受到她幽微的心曲,體察她以自己方式進行的文學創造。

從蘭雪軒大部分詩歌的創作過程來看,説她是模擬者,説她是創造者都是没有問題的,但從文學批評的角度看,真正的創作需要在文學史中具有某種積極的建樹。從蘭雪軒現存詩作來看,她不是整體地詩法某一家,也非某一詩體師法某一家,而多以詩題爲單位,如《感遇》、《遣興》是閲讀漢魏古詩,陳子昂、張九齡等同類經典之作而再創作的結果;《望仙謡》等是閲讀李賀、温庭筠等同類之作後的産物;《四時詞》師法李商隱《燕臺詩》以及明秦簡王朱誠泳《四時詞》;《出塞曲》、《入塞曲》師法唐人同類之作;《春日有懷》學許渾;《次仲氏高原望高臺韻》近承其兄許篈、次承李攀龍、遠接杜甫而成;《宫詞》從王建、王涯、王珪等同題之作而來;《游仙詞》來自曹唐、李九齡、馬洪等。以下我們將確認蘭雪軒詩歌所據之經典文本,以之爲坐標,將蘭雪軒詩置於同類詩歌譜係中,衡量蘭雪軒詩的沿襲和創新之處。蘭雪有各體詩,其中五古、七古、七律、七絶作品多,成就更高,故以此爲序展開論述。

蘭雪軒有五古詩15首,《哭子》、《寄荷谷》關涉個人生活,另三首涉及游仙内容,因其七絶寫游仙影響更大,故此處從略,主要討論餘下的十首。

(一)《少年行》

少年重然諾,結交游俠人。腰間玉轆轤,錦袍雙麒鱗。朝辭明光宫,馳馬長樂阪。沽得渭城酒,花間日將晚。金鞭宿倡家,行樂争留連。誰憐揚子雲,閉門草太玄。(頁5)

文學史中有一個由一系列《少年行》而組成的書寫少年的傳統,同類作品包括《少年行》、《結客少年場行》、《輕薄篇》,還包括《游俠篇》、《游獵篇》、《羽林郎》、《白馬篇》、《名都篇》的大部分,内容多“言(少年)乘肥馬,衣輕裘,馳逐經過爲樂”。蘭雪軒《少年行》前十句詩意也不出此範圍。所當注意者,首先,其詩用典散見於唐詩各篇,所用皆精當,並能在自身詩歌中形成統一。如“腰間玉轆轤”出自杜牧《重送》“腰懸玉轆轤”;“錦袍”在唐代往往爲皇家所賜,是富貴、尊榮和才能的象徵;“明光宫”見王維《少年行》“將軍佩出明光宫”,蘭雪用此,表明了少年的羽林郎身份;“長樂阪”是唐代餞送之所,儲光羲《過新豐道中》詩有“西下長樂阪”句。渭城也是唐代長安重要的游樂之地,酒家極多,崔顥《渭城少年行》詩曰:“渭城橋頭酒新熟,金鞭白馬誰家宿?”這些應該都是蘭雪軒詩七至十句之由來。蘭雪軒詩用少年的行動正面回答了崔顥詩提出的“金鞭白馬誰家宿”的問題,那就是:“沽得渭城酒,花間日將晚。金鞭宿倡家,行樂争留連。”相比于崔顥,沽酒豪爽,花間明媚。蘭雪軒將這些典故鑲嵌在自己的詩裏,描繪了一位衣着入時、精力充沛的唐代少年的行樂。其次,此詩改變了一般《少年行》詩歌的結尾。“誰憐揚子雲,閉門草太玄”,至少有兩種讀解向度:一是順詩意而下,意爲“豈憐揚子居”,即少年不屑爲寂寞文士。這雖然不出《少年行》詩意範圍,但一般《少年行》只正面描寫行樂,不引入與其他生活方式的比較。蘭雪軒爲什麽要這樣寫?其靈感來源或可從她喜愛的詩人李白那兒找到。李白《古詩》其八曰:“咸陽二三月,百鳥鳴花枝。玉劍誰家子,西秦游俠兒。日暮醉酒歸,白馬驕且馳。意氣人所仰,冶游方及時。子雲不曉事,晚獻《長楊》辭。賦達身已老,草《玄》鬢若絲。投閣良可歎,但爲此輩嗤。”《古詩》第四十六曰:“獨有楊執戟,閉關草《太玄》。”(頁144)《行行且游獵篇》:“儒生不及游俠人,白首下帷複何益。”(頁181)《俠客行》:“縱死俠骨香,不慚世上英。誰能書閣下,白首《太玄經》。”(頁216)李白《留别廣陵諸公》詩可視爲李白的“少年行”,李白首先描寫自己的少年行樂,然後對少年時的生活方式進行反省:“晩節覺此疎,獵精草《太玄》。”(頁718)蘭雪軒詩的這一結尾還讓人聯想到初唐盧照鄰《長安古意》、王勃《臨高臺》等書寫繁華趨於消歇的歌行,《長安古意》最後也提到了揚雄:“寂寂寥寥揚子居,年年歲歲一床書。”二是詩歌叙事者以寂寞文士的立場對少年的行爲表達感慨和怨誹。如果這樣理解,此詩就進入另一個詩歌系列,即崔顥《代閨人答輕薄少年》系列。崔顥詩最後云:“自矜陌上繁華盛,不念閨中花鳥闌。”我們甚至可以思考詩中這一叙事者可不可以與蘭雪軒合一。實際上,蘭雪軒就被家人定位成詩人而非經生,其兄許篈贈詩曰:“應向梧桐描月色,肯隨燈火注蟲魚。”又李睟光《芝峰類説》云蘭雪軒“平生琴瑟不諧,故多怨思之作”。所以,第二種理解也非無據,甚至上舉的兩種對詩歌結尾的解讀所産生的不同聲音可理解成此詩内具的張力,同時存在於整體的詩意之中。蘭雪軒就是這樣徜徉於經典詩歌文本的海洋之中,俯拾仰取,裁花鏤葉,以經典詩歌爲起點,添入自己的生活和情緒,織成自己的詩境。

(二)《感遇》“盈盈窗下蘭”

詩曰:

盈盈窗下蘭,枝葉何芬芳。西風一披拂,零落悲秋霜。秀色縱凋悴,清香終不死。感物傷我心,涕泪沾衣袂。(頁5)

此詩乍看有漢魏“古詩”風味,而且“盈盈窗下蘭”也與《古詩十九首》“盈盈樓上女”有形迹上的相似,但再細味,此詩實更是蘭雪軒與陳子昂《感遇》“蘭若生春夏”的對話、接續和再轉向的産物。陳子昂詩曰:

蘭若生春夏,芊蔚何青青。幽獨空林色,朱蕤冒紫莖。遲遲白日晚,嫋嫋秋風生。歲華盡摇落,芳意竟何成?

蘭雪詩回答了陳子昂的“歲華盡摇落,芳意竟何成”問題,秋蘭的“芳意”之“成”在於“秀色縱凋粹,清香終不死”,色(形)可凋而香(質)不變。蘭雪軒詩在“清香終不死”與“感物傷我心”之間懸置了大段的空白,既然秋蘭芳香猶在,爲何讓人淚流沾袂呢?我傾向於用其他的詠蘭詩來填補,這涉及到詠蘭詩的文學傳統。傅玄《鴻雁生塞北行》曰:“退哀此秋蘭,草根絶,隨化揚。靈氣一何憂美,萬里馳芬芳。常恐物微易歇,一朝見棄忘。”《董逃行歷九秋篇》曰:“薺與麥兮夏零,蘭桂踐霜逾馨。……妾心結意丹青,何憂君心中傾。”《猗蘭操》亦悲賢者之不逢時。雖然秋蘭清香不絶,美質不變,但君心只看重春蘭之秀色,不能欣賞秋蘭之内美,因而使人感物傷心。

(三)《感遇》“古宅晝無人”

古宅晝無人,桑樹鳴鵂鶹。寒苔蔓玉砌,烏雀栖空樓。向來車馬地,今成狐兔丘。乃知達人言,富貴非吾求。(頁5)

漢魏古詩反復地書寫遷易感,或是生命的遷逝,如曹植《箜篌引》“盛時不可再,百年忽我遒。生存華屋處,零落歸山丘”;或是自然和社會的巨變,如《古詩十九首》的“古墓犁爲田,松柏摧爲薪”、阮籍《詠懷》詩的“繁華有憔悴,堂上生荆杞”等。這些變化是自然的,有必然和宿命的意味,這成就了古詩的悲涼和深沉,同時個人或社會的力量加速了這一遷易,如人的失智、失德,戰争的破壞等,這成就了古詩的沉痛和悲憤。漢魏古詩書寫遷易的殘酷和衝撃性比較有代表性的作品,如曹植《送應氏詩二首》其一:“洛陽何寂寞,宫室盡燒焚。垣牆皆頓擗,荆棘上參天。……側足無行徑,荒疇不復田。……中野何蕭條,千里無人烟。念我平常居,氣結不能言。”蘭雪軒此詩即接續了這一文學傳統,但將一座房子作爲載體。前四句之意境或可用陳師道“古屋無人燕作家”來概括,其中“桑樹”句似出自杜甫《北征》“鴟鳥(一作梟)鳴黄桑,野鼠拱亂穴。”不過用鴟鳥的别名鵂鶹替换了鴟鳥。“寒苔”句,令人聯想到陸機《班婕妤》“春苔暗階除”、謝朓“蒼苔依砌上”,但作了更森冷的處理。五、六兩句是李東陽“向來車馬地,一過一沾衣”和張羽“向來歌舞地,茫然狐兔丘”的結合。詩中的“達人”所指應是陶淵明之類,而“富貴非吾求”是陶淵明“富貴非吾願”“明日非所求”之句的濃縮。儘管我們分析出蘭雪此詩無一字無來處,但不知其來處亦不妨礙感受全詩的明快和警策。

(四)《感遇》“東家勢炎火”

東家勢炎火,高樓歌管起。北鄰貧無衣,枵腹蓬門裏。一朝高樓傾,反羨北鄰子。盛衰各遞代,難可逃天理。(頁5)

除盛衰遷易,此詩還有嵇康《秋胡歌》所云“貧賤易居,貴盛難爲工”之意。雖然方位是相對的,有東家就必有西家,有北鄰就必有南鄰,但文化的塑造力確實驚人,在不自覺中賦予這些方位以不同的意味。有趣的是,東家似乎總是比西家富裕,如應劭《風俗通》云齊國女子擇婿,“東家子醜而富,西家子好而貧”;幼小的孟子所居的東家有豬可殺,孟母爲了不讓兒子感覺自己説假話才下決心買肉給兒子吃;杜甫詩説:“盡撚書籍賣,來問爾東家。”東家都更富裕,所以,東家也有了僱主或寓主的意思。“北鄰”也比南鄰富裕。最有影響力的是《世説新語·任誕》的“北阮富,南阮貧”,但阮咸曬“大布竇鼻褌”,卻顯示出貧無衣者的驕傲。許蘭雪軒捕捉到這些方位的微妙處,故詩中“東家勢炎火”、“北鄰貧無衣”以及盛衰變化就顯得内有故實而外有精巧。阮籍《詠懷詩》“天馬出西北,由來從東道。春秋非有託,富貴焉常保。清露被皋蘭,凝霜霑野草。朝爲媚少年,夕暮成醜老”,在一首詩中寫出時間(朝與夕、春與秋)、空間(西北與東)、景物(清露與凝霜)、景象(清露被皋蘭與凝霜霑野草)、人生(少媚與老醜)、命運(富貴與富貴不保)等的變换,這就是許蘭雪軒所云的“難逃之天理”。

(五)《遣興》“梧桐生嶧陽”

梧桐生嶧陽,幾年傲寒陰。幸遇稀代工,劚取爲鳴琴。琴成彈一曲,舉世無知音。所以廣陵散,終古聲堙沉。(《遣興》之一,頁5)

上述前四首詩與此詩都在痛惜美不見愛、知音難逢。它們都能找到一定的詩歌原型,但只具引子的功能,蘭雪軒對原型進行了大量的增衍和改造。本詩一、二兩句,《尚書·禹貢》有“嶧陽孤桐”語,漢唐以來詠琴詩賦,也詠及梧桐“幾年傲寒陰”成就美才之意。如李白《琴贊》曰:“嶧陽孤桐,石聳天骨。根老冰泉,葉苦霜月。斵爲緑綺,徽聲焕發。秋風入松,萬古奇絶。”(頁1333)三、四兩句意也有詩賦涉及,如傅毅《琴賦》云:“命離婁使布繩,施公輸之剞劂。遂雕琢而成器,揆神農之初制。”嵇康《琴賦》曰:“至人攄思,制爲雅琴。”如此不凡的琴製成之後,詠琴賦的基本走向是表現其非凡的音樂表現能力,既能演奏“繁弦”,又能演奏“雅韻”,“哀音既發,秘弄乃開”,最後渲染琴聲非凡的藝術感染力,以至於“走獸率舞,飛鳥下翔”等等。不過彈琴者更希望有同類、“人”能識曲聽音,有知音則喜,無知音則悲,高山流水、下里巴人、陽春白雪、曲高和寡、對牛彈琴等等都是在這一意義上展開的,形成了豐富的書寫覓知音和知音難覓的文學傳統,如古詩《西北有高樓》即詠:“不惜歌者苦,但傷知音稀”(《文選》,頁1345),嵇康《酒會詩》:“鍾期不存,我志誰賞。”又曰:“但當體七弦,寄心在知己。”陸雲《爲顧彦先贈婦》二首曰:“知音世所稀,非君誰能贊。”(《文選》,頁1165)陶淵明《詠貧士》:“知音苟不存,已矣何所悲。”(《陶淵明集》,頁67)江總《侍宴賦得起坐彈鳴琴詩》:“絲傳園客意,曲奏楚妃情。罕有知音者,空勞流水聲。”如果説以上抒寫琴成以後被彈奏,乃詩意的順勢而下,蘭雪軒詩則在此處重重抑住這一勢能並大力轉向,完全不對琴和所彈之曲置一辭,而是直接訴諸於聽者:“琴成彈一曲,舉世無知音。”在琴曲無人能賞的層面將之前梧桐經歷千辛萬苦成就美木、至人識木制琴等等的努力化爲烏有,詩歌急轉爲悲“知音”難覓的方向,甚至乾脆到絶望和悲壯。

蘭雪軒選擇漢魏詩“但恨知音稀”的詩歌思路後,她將此一主題的唐代書寫甚至明人的書寫都納入自己的閲讀視野,在此基礎上進行一番融合和創造。蘭雪詩起句似從儲光羲《敬酬陳掾親家翁秋夜有贈》“梧桐生朝陽”而來。陳子昂《與東方左史虯修竹篇》“不意伶倫子,吹之學鳳鳴。……信蒙雕斲美,常願事仙靈”可能是蘭雪軒“幸遇稀代工,劚取爲鳴琴”的靈感來源。“舉世無知音”令人聯想到陶淵明《詠貧士七首》其六“舉世無知者(音),止有一劉龔”,同時也擊碎了李白《將進酒》“與君歌一曲,請君爲我側耳聽”(頁180)的夢。“所以廣陵散,終古聲埋沉”,令人聯想起李白“一罷廣陵散,鳴琴更不開”(《自溧水道哭王炎三首》之三,頁1201),但蘭雪軒將這些意象以自己的立意組合在一起,與以上諸詩都大爲不同,而且比詩歌史上的任何一首同類主題詩都顯得乾净俐落,擲地有聲,她甚至通過曲解阮籍“廣陵散”典故增加這一斬釘截鐵的效果。

(六)《遣興》“鳳凰出丹穴”

鳳凰出丹穴,九苞燦文章。覽德翔千仞,噦噦鳴朝陽。稻粱非所求,竹實乃其飡。奈何梧桐枝,反栖鴟與鳶。(頁5)

蘭雪軒濃縮《詩經·大雅·卷阿》“鳳凰鳴矣,於彼高崗。梧桐生矣,於彼朝陽。莑莑萋萋,雝雝喈喈”爲“喈喈鳴朝陽”五字。此詩遠源於陳子昂《鴛鴦篇》,如首句,兩者僅一字之差,“文章”、“稻梁”、“梧桐”也可從陳詩“獨向梧桐枝”、“鴻雁來紫塞,空憶稻梁肥”中找到。不過這些也可看作是寫鳳凰詩賦的基本素材,如《古詩》的“鳳皇鳴高岡”、劉楨《贈從弟詩》“鳳凰集南嶽,徘徊孤竹根”等。其詩近源應該是朱誠泳的《雜詩》:

鳳鳥秉靈德,九苞燦文章。名爲希世物,出見世道昌。稻粱非素謀,竹實乃所嘗。梧桐豈枳棘,鳴則依高崗。虞廷聞九奏,覽德斯呈祥。吁嗟吾道微,丹山乃深藏。鴟鴞亦何爲,敢爾窺朝陽。宵行本么,顧可争輝煌。造物杳難問,誰能復其常。三復仲尼歎,令人徒感傷。

兩相對照,“九苞燦文章”全同朱詩;“稻梁”、“竹實”兩句也只稍作變化;“覽德”、“鴞”可能也是從朱詩中獲得靈感。但蘭雪軒詩去掉了朱詩中鳳凰作爲政治預言、政治瑞應的内容,删削了寫梧桐、批判鴞以及大量直接抒情和議論的句子,用“奈何梧桐枝,反栖鴟與鳶”最終呈現君子失意和小人得志的圖景,短小精悍而甚富衝撃力,顯然更勝一籌。

(七)《遣興》“我有一端綺”和“精金凝寶氣”兩首

我有一端綺,拂拭光凌亂。對織雙鳳凰,文章何燦爛。幾年篋中藏,今朝持贈郎。不惜作君袴,莫作他人裳。(頁5)

精金凝寶氣,鏤作半月光。嫁時舅姑贈,繫在紅羅裳。今日贈君行,願君爲雜佩。不惜棄道上,莫結新人帶。(頁5)

蘭雪“我有一端綺”當然與《古詩》“客從遠方來,遺我一端綺。……文彩雙鴛鴦,裁爲合歡被”(《文選》,頁1350)有關,不過從詩歌整體思路上來看,蘭雪此詩與貫休《上裴大夫二首》之一也關係密切。貫休詩曰:“我有一端綺,花彩鸞鳳群。佳人金錯刀,何以裁此文?”許蘭雪軒取前一句。“拂拭光淩亂”,截自杜甫《戲韋偃爲雙松圖歌》有關畫布的描寫:“我有一匹好東(一作素)絹,重之不減錦繡段。已令拂拭光淩亂,請公放筆爲直幹。”“作君袴”的設想,出自《西曲·安東平》:“吴中細布,闊幅長度。我有一端,與郎作袴。”“不惜……莫”之句式,較早使用的有謝靈運的“不惜去人遠,但恨莫與同”。在誇説了綺段的美麗和珍貴之後,蘭雪軒將貫休詩中的“我”轉换了性别,在“何以裁此文”上,賦予了排他的愛的激情,這樣貫休平淡無奇的句子就因性情的光輝、曲折的故事而成爲真正的詩。

“精金凝寶氣”詩與“我有一端綺”詩有同工之妙,只是“一端綺”换成了一件小配飾。讀這首詩,不禁聯想到郭元振《古劍歌》來。兩者同様凝着寶氣和金光(精光黯黯),錯鏤出明月的形n(一滿月形劍鐶,一半月形配飾),同様的爲君子配(周防君子身),同様可能被棄道上(中路遭棄捐),而即便被棄,一個負氣地説這也勝於被贈他人,一個自信地説猶能劍氣衝天(夜夜氣衝天),其中的驕傲是一致的。

陳子昂、張九齡之《感遇》、《遣興》類詩,多從魏晉《詠懷》、《雜詩》系列而來,詩本身帶有沉思、迷惘的調子,蘭雪軒則將樂府,特别是吴歌、西曲中的質樸、自然和果敢以及有故實的措辭和精巧的形制揉入其中,形成了她《感遇》、《遣興》詩明快、爽朗的風格。《列朝詩集》閏集選其《感遇》“盈盈窗下蘭”、“古宅晝無人”和《遣興》“梧桐生嶧陽”,《明詩綜》選其“精金凝寶氣”,就是肯定了她的這一創造。

(八)《遣興》“近者崔白輩”

近者崔白輩,攻詩軌盛唐。寥寥大雅音,得此復鏗鏘。下僚困光禄,邊郡愁積薪。年位共零落,始信詩窮人。(頁6)

詩中“崔”指崔慶昌(1539—1583)、“白”指白光勳(1537—1582),此云“年位共零落”,知作於兩人逝後,此時蘭雪軒二十出頭的年齡。這是一首論詩詩,可以説是東國文學史中最早論述崔、白學唐之作。在寫法上對杜甫《存殁口號》、黄庭堅《病起荆江亭即事》存殁體詩中分寫性情、境遇不同之兩人之寫法有所借鑒。金萬重《西浦漫筆》下云:“本朝詩體不啻四、五變。……又變而反正於唐,則崔、白、李其粹然者也。”然此詩論距蘭雪軒詩已晚近百年。申緯《東人論詩絶句》云“才擅三唐崔白李”,此論詩詩已晚蘭雪兩百餘年。蘭雪詩感慨崔慶昌沉淪下僚,白光勳一生窮困潦倒,另一主將李達爲孽子,蘭雪軒用歐陽修論梅堯臣其人其詩語練成結句,既批判社會又贊美詩人,精警有力。

(九)《遣興》“有客自遠方”

這是蘭雪五古詩中最規行矩步的例子。其詩與所擬詩如下:

有客自遠方,遺我雙鯉魚。剖之何所見,中有尺素書。上言長相思,下言竟何如。讀書知君意,零淚沾衣裾。(蘭雪,頁6)

青青河邊草,緜緜思遠道。遠道不可思,夙昔夢見之。夢見在我傍,忽覺在他鄉。他鄉各異縣,輾轉不可見。枯桑知天風,海水知天寒。入門各自媚,誰肯相爲言。客從遠方來,遺我雙鯉魚。呼兒烹鯉魚,中有尺素書。長跪讀素書,書中竟何如?上言加餐飯,下言長相憶。(古辭《飲馬長城窟行》)

古辭中,叙述者、詩中人物關係和n態相當複雜,蘭雪軒索性都將之棄去,只取古辭最後故事情節清晰和完整的一部分。對這一部分蘭雪也作了一些改動。現存的樂府古辭具有一定的表演性,所以故事的叙述者和故事中人的身份作了區分,蘭雪詩將叙述者舍去。可能認爲客人送來了鯉魚,叙事重點在魚肚中的書信,則剖鯉魚比較關鍵,而非古辭中的“烹”鯉魚。古辭此段似是兩個人的表演,所以兒子被母親喊出來烹魚,又爲母親“長跪讀素書”,古辭中“書中竟何如”,可以理解成兩個人之間的對話。蘭雪則將詩寫成帶有叙事的抒情詩,也就嫌兒子的角色多餘了。兩詩相較,蘭雪詩使人物角色最少化,故事情節清晰化,複雜並含蓄了人物之間的情感交流,一切是意會而非言傳,因而給讀者留下了更大的想像空間。即使是這樣表面上的規行矩步之作,也有詩人的寫作探索和寫作實踐。

總之,蘭雪的五言古詩遠源漢魏古詩,近承唐代陳子昂、張九齡等古詩,複融入吴歌、西曲的清新、明快。爲寫作,蘭雪一定刻苦鑽研過《文選》、《樂府詩集》、《萬首唐人絶句》等總集,《藝文類聚》、《初學記》等類書,從引用的情況看,其對陶淵明、李白、杜甫别集都下過功夫。蘭雪對杜甫詩的引用從一個幽微的角度爲我們揭示了李賀詩來源於杜甫的可能性。蘭雪所引用之杜甫,如杜甫《北征》的“鴟鳥(一作梟)鳴黄桑,野鼠拱亂穴”,蘭雪關注杜甫《戲韋偃爲雙松圖歌》,其詩“兩株慘裂苔蘚皮,屈鐵交錯迥高枝。白摧枯骨龍虎死,黑入太陰雷雨垂”,豈非與李賀詩形神皆似。

第三節 七古:化用唐詩、兼用詞境

蘭雪七言古詩現存八首,《列朝詩集》選擇了其中的六首,其獨創性頗受認可。仔細分析蘭雪七古詩,發現此類詩是其借鑒李賀、温庭筠《曉仙謡》、《湘水謡》、《帝子歌》等詩而寫作的極其豔麗的詩,一定程度上構成了許蘭雪詩的特色。《染指鳳仙花》已見上節,這裏分析餘下的七首。

(一)《洞仙謡》

詩曰:

紫簫聲裏彤雲散,簾外霜寒鸚鵡唤。夜闌孤燭照羅帷,時見疏星度河漢。丁東銀漏響西風,露滴梧枝語夕蟲。鮫綃帕上三更淚,明日應留點點紅。(頁6)

首句“紫簫聲裏彤雲散”似來自温庭筠《曉仙謡》“碧簫曲盡彩雲動”,但温詩中簫聲和彩雲之間似只是並列或疊加,兩者本身未産生互動,蘭雪對李賀詩法頗多認同,“紫簫聲裏彤雲散”的“裏”字使用,則讓簫聲與彤雲散産生了某種因果關係。下句“簾外霜寒鸚鵡唤”,出自李商隱《燕臺詩》“秋”“簾鈎鸚鵡夜驚霜,唤起南雲繞雲夢”,許蘭雪將“鸚鵡”“夜驚霜”而唤的次序作倒轉,則“霜寒”似乎因“鸚鵡唤”而起,這一不符合生活常識的寫法,需要讀者思索並轉换思維來理解,從而産生新穎的閲讀感受,這似乎更佐證了上句中“簫聲”和“彤雲”之間的互動關係。《洞仙謡》與蘇軾《洞仙歌》詞也有淵源關係。詩中“時見疏星渡河漢”句直接取自蘇軾《洞仙歌》詞。“丁東銀漏響西風”,出自温庭筠《織錦詞》“丁東細漏侵瓊瑟”,温庭筠此首頗有一些令人費解處,比如此句,是説“丁東細漏”之聲侵入瑶瑟,使瑶瑟發出聲響,可這與織錦的關係是什麽?我想這是温庭筠這類詩不及李賀成就高的原因之一,這也可能是蘭雪下文用“響西風”來點明聲音的原因,更妙的是蘭雪詩用“丁東銀漏”和“響西風”構成了兩種聲音間强烈與微弱、連續與間隔、渾莽與清晰之間的相容和衝突,下句“露滴梧枝語夕蟲”是更微弱的、只有在最寂静的夜裏、最敏感的詩人方能感受到和聽到的聲音,與李賀“芙蓉泣露香蘭笑”對露落和花開的聲音的捕捉是一個思路。此詩“鮫綃帕上三更淚,明日應留點點紅”,似是對陸游《釵頭鳳》“淚痕紅浥鮫綃透”的化用,也如李賀《湘妃》詩“離鸞别鳳”因“蠻娘吟弄滿寒空”而“九山静緑淚花紅”。許蘭雪詩就是這様無一字無來歷,然全詩融化無痕,極寫出仙洞之冷清、空靈和仙女之寂寥。

(二)《望仙謡》

全詩爲:

瓊花風軟飛青鳥,王母麟車向蓬島。蘭旌蕊帔白鳳駕,笑倚紅闌拾瑶草。天風吹擘翠霞裳,玉環瓊珮聲丁當。素娥兩兩鼓瑶瑟,三花珠樹春雲香。平明宴罷芙蓉閣,碧海青童乘白鶴。紫簫吹徹彩霞飛,露濕銀河曉星落。(頁6)

此詩當然有取詞《楚辭》、李賀、李商隱等之處,如“蘭旌”出《九歌·湘君》“蓀橈兮蘭旌”;“拾瑶草”,杜甫《贈李白》“方期拾瑶草”和李賀《天上謡》“種瑶草”、“拾蘭苕”最令人印象深刻;最後一句“露濕銀河曉星落”,似乎是李賀《李憑箜篌引》“露腳斜飛濕寒兔”和李商隱《嫦娥》“長河漸落曉星沉”的結合。

蘭雪此詩之近源當是秦簡王朱誠泳之《游仙謡》、《女仙圖》,爲便於對照,兹録朱詩如下:

三花珠樹春雲香,瓊樓十二凝寒光。靈童雙吹白玉管,鶴背穩駕朝虚皇。虚皇身着雲錦裳,手持北斗斟天漿。素娥兩兩鼓瑶瑟,綵軿繞繞飛鸞凰。歷覽須臾遍八荒,回首更欲攀扶桑。閬風玄圃隔塵世,海波萬里空茫茫。(朱氏《游仙謡》)

碧桃花外飛青鳥,金母麟車踏瑶草。御書有約會麻姑,弱流遥望蓬萊島。天風颯颯吹霓裳,九霄環珮聲琅琅。雙成手把玉如意,車前作伴呼阿香。塵埃難染圭璋質,名姓生來入仙籍。雲窗霧閣隔人寰,陌上少年空自惜。燕罷瑶池拾翠翹,玉簫聲斷彩雲飄。陽臺總是荒唐夢,金屋何須貯阿嬌。(朱氏《女仙圖》)

比較兩者詩,蘭雪詩第一、二兩句與秦簡王《女仙圖》第一、二句相似;“天風”兩句與朱氏《女仙圖》“天風”兩句近似;“素娥”兩句與朱氏《游仙謡》的第一、七句相同;“紫簫吹徹”句與朱氏《女仙圖》“玉簫聲斷”句相似。朱詩《女仙圖》“拾翠翹”,蘭雪“拾瑶草”;朱詩《女仙圖》“燕罷瑶池”,蘭雪“宴罷芙蓉閣”。如果一首詩如此多地假借於人,似乎已没有了自身生命的可能性,而認真地分析這三首詩,不得不感慨許蘭雪的點鐵成金的能力,甚至讓我們思考文學創作究竟應該如何劃定,是否只有原創性的語言才是神聖的?蘭雪詩前兩句取自《女仙圖》前兩句,或許《女仙圖》是相對静態的,所以詩句呈現的是豔麗的碧桃花和飛翔的青鳥,而金母麟車着一“踏”字,加重了滯着感,《女仙圖》第三句交代出行原因,第四句在路途中遥望目的地,節奏相對緩慢。接着寫天風吹起車上的王母衣裳,佩戴的飾物也琅琅作響,陪同王母一起乘車的是董雙成和阿香。詩歌繼而抛開赴宴的書寫,轉而肯定仙人的仙質和仙籍,歎息人間少年與仙人無法逾越的鴻溝。再下來瑶池宴會已經結束,留下的是狂歡之後的狼藉,用玉簫聲斷和彩雲盡散寫仙人們漸行漸遠,最後指出陽臺夢的虚妄和現實生活中金屋藏嬌的無聊,由此否認仙女和游仙。與之相較,蘭雪在瓊花和飛翔的青鳥中引進柔和的風,清新感和動態感頓生,而這一動態因下句之“向”字而有了飛行的方向。目的地既明,故第三句可以從容地描寫美而不凡的車駕,第四句美麗輕快的王母已經笑着下車並倚在車闌上完成了一個正面亮相,然後下車調皮地揀拾仙島上的仙草,這一“拾瑶草”的動作也自然顯示出蓬島的神奇和美麗。詩歌用天風吹開衣裳、玉環瓊珮丁當作響來寫王母走/飛往宴會地,因爲已下車,故全身的衣裳飛舞得更輕盈,瓊珮丁當更清脆,飄逸而帶着性感。之後是宴會廳的輝煌和歌舞以及宴會融和氤氲的氣氛,直至天明宴會才結束,仙人們各乘自己的獨特的坐騎離開,只見漫天的彩霞紛飛,只聽漫天的紫簫聲徹,然後詩歌一片沉静,最後的一顆星星隱去,只有被露水打濕的銀河静静地挂在天際。與蘭雪詩相較,秦簡王《游仙謡》不够豔,《女仙圖》不够清、不够脱俗,蘭雪軒以極其敏感的視、聽、嗅、觸覺,將秦簡王的詩句重組,呈現出既豔又清的人物和意境,全詩堪稱玲瓏剔透。

(三)《湘弦謡》

明清不少女性詩人學習李賀,許蘭雪軒可以説是其中的登堂入室者,不過蘭雪軒也有自己的改造,比如蘭雪軒會抹去李賀詩中聲音太尖鋭者、顔色太乾澀的部分,更注意將詩中閃光碎片進行和諧的連綴。在《湘弦謡》中,我們可以清晰地感覺到蘭雪軒這種學習、調適和變異。《湘弦謡》:

蕉花泣露湘江曲,九點秋烟天外緑。水府涼波龍夜吟,蠻娘輕戛玲瓏玉。離鸞别鳳隔蒼梧,雨氣侵江迷曉珠。閑撥神絃石壁上,花鬟月鬢啼江姝。瑶空星漢高超忽,羽蓋金支五雲没。門外漁郎唱竹枝,銀潭半挂相思月。(頁6)

詩中絶大部分意象都取自李賀詩。如“蕉花泣露”是李賀“芙蓉泣露”(《李憑箜篌引》,頁35)與“蕉花密露寒”(《追賦畫江潭苑四首》其二,頁106)之嫁接;“九點秋烟天外緑”出自李賀《夢天》“遥望齊州九點烟”(頁47)、《湘妃》之“九山静緑淚花紅”(頁60);“水府涼波龍夜吟”來自《江南弄》“江中緑霧起涼波”(頁143)、《龍夜吟》“湘江半夜龍驚起”(頁183)、《湘妃》“涼夜波間吟古龍”(頁60);“離鸞别鳳隔蒼梧”,李賀《湘妃》有“離鸞别鳳烟梧中”(頁60);“蠻娘輕戛玲瓏玉”,李賀《湘妃》詩中也有“蠻娘吟弄滿寒空”(頁60)。等等。蘭雪軒學習李賀寫聲音也能得其妙。如此詩:“蕉花泣露”的低泣、“龍夜吟”的低沉、“戛玉”的鋭響,還有弦聲、啼哭聲、漁郎唱歌聲等。這些聲音也常常在李賀詩中出現,如李賀《秦王飲酒》“羲和敲日玻璃聲”(頁56)、《聽穎師彈琴》“暗珮清臣敲水玉”(頁185)的鋭響,只是李賀常在哭聲旁加上笑聲,造成陰森鬼氣,這在蘭雪軒詩中從未出現過。蘭雪軒寫色彩也得李賀之真。如豔麗的色彩,相近色彩的相互暈染等。如此詩,蕉花之紅與九山之緑的色彩衝擊;“雨氣侵江迷曉珠”,雨氣的薄紗籠罩、浸潤着江水,霧氣、江水色使曉珠暗淡,而曉珠則使江水色和霧氣成爲自己的光暈,因而融爲迷離的一體,這種相近色彩的相互暈染李賀用得很多,如《雁門太守行》“塞上胭脂凝夜紫”(頁44)、《李憑箜篌引》“融冷光”(頁32)等等。關於湘君、湘夫人之吟詠,李賀有《帝子歌》、《湘妃》、《湘中曲》,《神弦曲》、《神弦》、《神弦别曲》中也有一些,但蘭雪軒詩意、詩境卻並不與李賀雷同,她不取李賀《帝子歌》、《湘妃》中的“老桂”的乾枯、“古香”的濃鬱,不取“沙浦走魚白石郎,閑取真珠擲龍堂”的閑動作、舍去“巫雲蜀雨”等偏離主題的閃光碎片;她不取李賀“筠竹千年老不死”(《湘妃》)、“老桂”、“古香”等生硬的措辭和意象,而着力於將帝子與湘妃、現在的天仙與水仙的相思而不得烘托、表現得纏綿而美好,意境迷離、空靈而圓美。

(四)《四時詞》(春夏秋冬)

蘭雪《四時詞》受李商隱《燕臺詩》的啟發。如兩者都由春夏秋冬四首詩組成;蘭雪《春》“草粘戲蝶庭畔迷,花罥游絲闌外舞”對李商隱《燕臺詩·春》“絮亂絲繁天亦迷”、“愁將鐵網罥珊瑚,海闊天翻迷處所”的借鑒;《夏》將李商隱《夏》“後堂芳樹陰陰見”演繹成“槐陰滿地花陰薄”;《秋》詩對李商隱《秋》“雙璫丁丁聯尺素”的演繹;《冬》詩“鸚鵡金籠嫌曉霜”對李商隱《冬詩》“簾鈎鸚鵡夜驚霜”的化用等。不過在此,我想從更廣闊的詩句借用方面做些舉證。爲論述方便,兹録蘭雪詩如下:

院落深沉杏花雨,流鶯啼在辛夷塢。流蘇羅幕襲春寒,博山輕飄香一縷。美人睡罷理新妝,香羅寶帶蟠鴛鴦。斜捲重簾帖翡翠,懶把銀筝彈鳳凰。金勒雕鞍去何處,多情鸚鵡當窗語。草粘戲蝶庭畔迷,花罥游絲闌外舞。誰家池塘咽笙歌,月照美酒金叵羅。愁人獨夜不成寐,曉起鮫綃紅淚多。(頁7)

此詩前十句詩意和所用之意象,整體上似乎頗接近李清照所云歐陽修《蝶戀花》上闕。詞曰:“庭院深深深幾許。楊柳堆烟,簾幕無重數。金勒雕鞍游冶處,樓高不見章臺路。”就具體的詩句來看,除上言“草粘”兩句出李商隱外,首句“院落深沉杏花雨”,是被王安石評爲寫雨佳句中最“言盡而意不盡”者。《詩話總龜》引《古今詩話》“舒王”云:“‘梨花一枝春帶雨’、‘桃花亂落如紅雨’、‘珠簾暮捲西山雨’,皆警句也,然不若‘院落深沉杏花雨’爲佳。”其中,“桃花亂落如紅雨”還出自蘭雪喜歡的詩人李賀,由此我們可以看出蘭雪詩歌取俓之寬,也可看出她並不絶對排斥宋詩,一切化用皆服務於自身詩歌的情境。“流蘇羅幕襲春寒”意,又見蘭雪《效崔國輔》:“春雨暗西池,輕寒襲羅幕。愁倚小屏風,牆頭杏花落。”此詩爲蘭雪學唐之所得。“博山輕飄香一縷”,是對李白《楊叛兒》“博山爐中沉香火,雙烟一氣淩紫霞”(頁226)的濃縮。“月照美酒金叵羅”,與岑參《酒泉太守席上醉後作》“交河美酒金叵羅”相近。

槐陰滿地花陰薄,玉簟銀床敞珠閣。白苧衣裳汗凝珠,呼風羅扇摇羅幕。瑶階開盡石榴花,日轉華簷簾影斜。雕梁晝永燕引雛,藥欗無人蜂報衙。刺繡慵來午眠重,錦茵敲落釵頭鳳。額上鵝黄膩睡痕,流鶯唤起江南夢。南塘女伴木蘭舟,采采荷花歸渡頭。輕橈齊唱采菱曲,驚起波間雙白鷗。(頁7)

王維《資聖寺送甘二》説“柳色藹春餘,槐陰清夏首”,蘭雪詩也用槐陰作爲《夏》詩之始。此詩最可注意者是蘭雪對詞和吴歌、西曲的化用和出新。如“日轉華簷簾影斜”與張泌《河瀆神》“畫閣珠簾影斜”近;“刺繡慵來午眠重,錦茵敲落釵頭鳳”令人聯想李清照《蝶戀花》“淚融殘粉花鈿”之“重”與“山枕斜欹,枕損釵頭鳳”。“流鶯唤起”,出蘇軾《水龍吟·楊花》“又還被、鶯唤起”。“江南夢”是韋莊《浣溪沙》詞和《含山店夢覺作》“燈前一覺江南夢”等共同營造起來的江南懷念的一部分。《採蓮童曲》其一“泛舟採菱葉,過摘芙蓉花。扣檝命童侣,齊聲採蓮歌”,顯然是蘭雪“采采荷花歸渡頭”、“清橈齊唱采菱曲”之由來,進而融入《西洲曲》古辭“採蓮南塘秋”之意,所以才有“南塘女伴木蘭舟”之句。“驚起波間雙白鷗”,令人想起李清照《如夢令·酒興》“興盡晚回舟,誤入藕花深處。争渡。争渡。驚起一行鷗鷺。”在一首詩中如此密集地用詞,顯然是蘭雪軒有意爲之。

蘭雪《秋》詩曰:

紗厨寒逼殘宵永,露下虚庭玉屏冷。池荷粉褪夜有香,井梧葉下秋無影。丁東玉漏響西風,簾外霜多啼夕蟲。金刀剪下機中素,玉關夢斷羅帷空。裁作衣裳寄遠客,悄悄蘭燈明暗壁。含啼寫得一封書,驛使明朝發南陌。裁封已就步中庭,耿耿銀河明曉星。寒衾輾轉不成寐,落月多情窺畫屏。(頁7)

我們可以通過此詩討論蘭雪詩精緻的練字。如“寒逼”,鮑照《贈故人馬子喬六首》其四有“早寒逼晚歲,衰恨滿秋容”,岑參《熱海行送崔侍御還京》“霜威寒逼人”,杜甫《别贊上人將去秦州赴同谷》有“天長關塞寒(一作遠),歲暮饑凍(一作寒)逼”,鮑照詩最順暢的吟讀是“早寒/逼/晚歲”,岑參詩是“霜威/寒/逼人”,杜甫詩是“天長/關塞/寒,歲暮/饑凍/逼”,“寒”與“逼”構成主謂關係,分開讀的,蘭雪此句當讀成“紗櫥/寒逼/殘宵永”,“寒逼”被冶煉成一體,因“寒”“逼”之間的緊湊似乎壓迫感更强,而與之前諸詩相比,亦呈現出陌生化的藝術效果。又如“井梧葉下秋無影”,關於“無影”的詩句,“影”一般都在陰影意義上使用,或因無光源照射、或因光源與物體在一條直綫上,物體都不能留下陰影,則爲“無影”。如曹鄴《早起》“月墮滄浪西,門開樹無影。此時歸夢,立在梧桐井”,此因無光源;李賀《感諷五首》之三“裊裊青櫟道,月午樹無影”,屬後者。蘭雪詩則將有形之物體轉化爲無形之事物,在其中尋找陰影,而秋作爲季節、氣候等等又是真實存在的,似乎理所當然地可以尋找其踪迹。比如“井梧葉下”,蘭雪就在有形之中尋找秋影,而“秋”無所不在卻又似無影無踪,這樣的詩句就顯得精警而有味。李白《子夜吴歌》春夏秋冬的《秋》詩寫道:“明朝驛使發,一夜絮征袍。……裁縫寄遠道,幾日到臨洮。”(頁353)這或許是蘭雪“驛使明朝發南陌”詩句之由來,可能因爲蘭雪是位女詩人,詩中的思婦就不能僅寄衣而不寄書,這樣就有了非常生新的詩語“裁封”,“裁”就衣言,“封”就書言,這在之前的詩歌中似未曾見過。

蘭雪《冬》詩曰:

銅壺滴漏寒宵永,月照紗幃錦衾冷。宫鴉驚散轆轤聲,曉色侵樓窗有影。簾前侍婢瀉金瓶,玉盆手澀胭脂香。春山描就手屢呵,鸚鵡金籠嫌曉霜。南鄰女伴笑相語,玉容半爲相思瘦。金爐獸炭暖鳳笙,帳底羔兒薦春酒。憑欄忽憶塞北人,鐵馬金戈翰海濱。驚沙吹雪黑貂弊,應念香閨淚滿巾。(頁7)

這是這一組詩中李賀味比較濃的一首。如詩中的“手澀”。“澀”是李賀喜用的,如江南梅雨季節,“吴娥莫道吴刀澀”(《羅浮山人與葛篇》,頁82);殘頽的庭院中,“横庭鼠徑空土澀”(《仁和里雜叙皇甫湜》,頁82);龜甲背部“開屏澀”(《惱公》,頁92);石磎“遠荒澀”(《高平縣東私路》,頁182),冬樹“束生澀”(《洛陽城外别皇甫湜》,頁157),秋露下早晨的庭院也“自幽澀”(《房中思》,頁124),甚至香味也有澀的,如“松柏愁香澀”(《王濬墓下作》,頁110)。“驚沙吹雪”,較早見李白詩:“驚沙亂海日,飛雪迷胡天。”(《古風》其六,頁96)之後李賀《感諷六首》其二曰:“苦風吹朔寒,沙驚秦木折。”(頁175),蘭雪詩當出此。《冬》詩“金爐獸炭暖鳳笙”自高適“金爐陳獸炭”、韋莊“金屋人間暖鳳笙”而來。“帳底羔兒薦春酒”,自李賀《秦宫詩》“樓頭曲宴仙人語,帳底吹笙香霧濃”(頁122)句而來。

上述蘭雪七言古詩,除《洞仙謡》外,《列朝詩集》全都選入,可見是相當欣賞的。蘭雪軒七古詩歌取材唐詩,特别是李賀、李商隱、温庭筠之詩,較温庭筠此類詩,其詩境更爲單純,較李賀詩,其色彩、聲音相對更爲柔和,其間用吴歌、西曲和五代、宋詞之境入詩,也給這類詩貫注了一份清新、明快。

第四節 七律:以李攀龍、許篈等詩爲階

蘭雪七律成就頗高,陳子龍評價説:“許氏學李氏而合作,有盛唐之風。”這裏的李氏指李攀龍,“學李氏而合作”而有“盛唐之風”詩歌主要指兩者的七律。沈德潛《明詩别裁集》選蘭雪七律兩首,評曰:“風格意度俱好,錢牧齋因其近七子體,故亦貶之。”爲蘭雪七律抱不平,給以公允的評價。其實《列朝詩集》也選了兩首七律,《明詩别裁集》之選即來自《列朝詩集》。陳子龍、沈德潛之評價也指引我們可從明人七律角度觀照蘭雪軒七律。蘭雪軒現存七律13首,兹對其中受明詩人和朝鮮詩人雙重影響的五首詩進行分析,以見其在雙重束縛和雙重滋養下的創造和超越。

(一)《春日有懷》

蘭雪詩曰:

章臺迢遞斷腸人,雙鯉傳書漢水濱。黄鳥曉啼愁裏雨,緑楊晴裊望中春。瑶階羃歷生青草,寶瑟淒涼閑素塵。誰念木蘭舟上客,白蘋花滿廣陵津。(頁8)

明人趙完璧(1500—1573年後)七律《乾溝驛道中》首句“迢遞秦川合斷腸”,“秦川”與“章臺”同地,崔顥《渭城少年行》中,“秦川”是帝城之所在,“章臺”是帝城中之“貴里”,蘭雪“章臺迢遞斷腸人”,借其意而换其詞。張九一(1534—1599)七排《奉酬子順春日見憶之作》首句“雙鯉俄傳漢水濱,遥緘尺素問沉淪”,蘭雪詩與之僅一字之差。范攄《雲溪友議》“四背篇”條載唐代宋雍佳句,其中有“黄鳥不堪愁裏聽,緑楊宜向雨中看”,蘭雪將宋雍詩中“不堪”這一直接抒情和“宜向”涉於議論的部分剔除,讓自然風景自身呈現,並用李賀式的通感讓事物之間産生奇特的情感關聯(如黄鳥啼與雨)以强烈地表達情感,蘭雪還將宋詩一聯中相似的情緒變成一抑一揚,故整體詩境更爲純粹輕快,此聯可謂後出愈精。第五句“瑶階羃歷生青草”,出盧仝《樓上女兒曲》。“寶瑟淒涼閉素塵”,似乎是對鮑照《擬古》“明鏡塵匣中,寶瑟生網羅”的濃縮。最後兩句的主要意象,來自柳宗元名詩《酬曹侍郎過象縣見寄》:“破額山前碧玉流,騷人遥駐木蘭舟。春風無限瀟湘憶,欲採蘋花不自由。”不過將“破額山前碧玉流”改成了廣陵津。蘭雪詩無一字無來處,寫出了一個晴雨無定的春天、漂泊無定的木蘭舟中客以及清冷的閨閣,非常優美。

(二)次仲氏高原望高臺韻其一

蘭雪《次仲氏高原望高臺韻》組詩共四首,檢其仲兄許篈《荷谷集》,其中並無“高原望高臺”組詩,但檢其同韻之作,還是能看到蘭雪詩受仲兄影響的痕迹,此組詩詩題似可理解成“高原望高臺次仲氏韻”。同時將蘭雪詩與李攀龍詩對讀,得到相應的可比較的詩作。將三者詩對照,或可更能見出各自的詩歌特色和蘭雪詩可能的超越之處。三詩如下:

層臺一柱壓嵯峨,西北浮雲接塞多。鐵峽霸圖龍已去,穆陵秋色雁初過。山回大陸吞三郡,水割平原納九河。萬里登臨日將暮,醉憑長劍獨悲歌。(蘭雪,頁9)

千峰郡閣望嵯峨,此日褰帷按塞過。落木悲風鴻雁下,白雲秋色太行多。山連大陸蟠三晉,水劃中原散九河。回首薊門高殺氣,羽林諸將在横戈。(李攀龍《登黄榆馬陵諸山是太行絶頂處四首》其四

關城候火照冰河,雨雪霏霏上隴多。塞外摠戎思寇準,禁中論將得廉頗。雄圖少日曾投筆,廟略如今屬止戈。努力邊頭須鎮静,漢家方受郅支和。(許篈《送鄭立夫出鎮關北》)

許篈詩送鄭彦信出爲北道巡邊使而作,故先描繪北道關城景象,近旁冰封的豆滿江、北道寒冷的氣候等,接着論北道作爲王朝北部邊疆重鎮選擇鎮守此地將帥的重要性,由此誇讚鄭彦信。接着贊鄭彦信少日的從戎意願和雄圖,也提請對方注意個人意願與帝國以及王朝當前戰略思路之間的可能衝突。“郅支”,漢武帝時匈奴一支,與呼韓邪單于相比,其政治上近康居而遠漢帝國,許篈詩中“郅支”或指在中國東北崛起的女真人。相對於其兄,蘭雪詩非應酬詩,這一點與李攀龍《登黄榆馬陵諸山是太行絶頂處》更近似。從詩中所用意象來看,蘭雪模擬李攀龍的痕迹也更明顯。

雖然李攀龍組詩詩題爲“太行山絶頂眺望”,但在上引詩中,他並不想讓自己成爲詩歌世界的制高點,在詩人眼中,不論是“千峰”還是“郡閣”都是非常高峻的。接着,詩人寫他乘車、撩起車帷沿着關塞西行,看到了太行山的落木、悲風、鴻雁南行,感覺太行山白雲、秋色似乎比别處更多、更濃厚。第五句、第六句,是對《尚書·禹貢·夏書》“北過降水,至於大陸,又北播爲九河”的演繹。“山連大陸蟠三晉”,“山”指太行山、吕梁山,“大陸”出《吕氏春秋》“九藪”之一的“晉之大陸”;第六句“水劃中原散九河”,寫黄河及其支流,中原或指黄土高原。兩句極簡練地描繪出了此地山川地貌的風神和氣勢,最後詩人回首向東,感受到京師薊門的殺氣之高,似能看到和聽到羽林諸將横戈和摩戛之聲。

李攀龍此詩成就甚高,蘭雪軒如何能寫出新氣象?首先,蘭雪讓層臺處在詩歌世界的制高點,置身層臺之上的詩人自然是高點上的高點,她將滄溟詩中的“嵯峨”實體化,變成了“嵯峨山”,因層臺高峻和嵯峨山之遥遠,即使“層臺”之“一柱”也能“壓”倒“嵯峨”。起句較滄溟詩要高。放眼望去,在高峻的層臺和遥遠的西北嵯峨山之間是接連不斷的無盡的關塞和浮雲。描繪了闊大、深厚的遠景之後,蘭雪軒開始展示歷史的雄闊和歷史變遷的悲涼深沉。“鐵峽”,或指“鐵堂峽”,杜甫有《鐵堂峽》詩,《杜詩詳注》引《方輿勝覽》曰:“鐵堂山,在天水縣東五里。”引邵注:“在秦州東南七十里。”穆陵,《史記·齊太公世家》云太公征伐所至之域,其中“南至穆陵”,《史記索隱》注曰:“是楚之境。”此處地名以及“霸圖”暗示的王道,都在寫秦的衰歇和漢帝國的崛起,以此暗暗呼應其兄詩中的影響周邊國家政治、外交態度的“漢家”。五、六兩句,表面看只是變化滄溟詩幾個字,其實地理所指都發生了極大的變化,比如改“三晉”爲“三郡”。“三郡”指象郡、桂林、南海。《漢書·高帝紀》“南海王”下,文穎曰:“高祖五年,以象郡、桂林、南海、長沙立吴芮爲長沙王。象郡、桂林、南海屬尉佗,佗未降,遥虚奪以封芮耳。後佗降漢,十一年,更立佗爲南越王,自此王三郡。”蘭雪在“三郡”前用了一個非常大力的動詞“吞”,顯示出漢帝國的威力。第六句,改“中原”爲“平原”,突破“中原”的地理限制。將滄溟詩的晉地擴大到:南至五嶺以南的南海,北至黄土高原、三晉平原以北的帝國版圖。蘭雪五六兩句還對李攀龍詩句的動詞做了變化以應對史事,不僅擴大了地理空間,而且書寫得更爲生動、有力量。如“山回”比“山連”更有内在的力量和迴旋的勢能;“水割”比“水劃”切割得更有深度;“吞三郡”“納九河”也比“蟠三晉”“散九河”力量更内斂深致並更具勢能。滄溟詩的詩人主體雖有出現,但僅僅是作爲路人,缺乏存在的目的性,蘭雪詩抒情主體萬里登臨,在日將暮之時,面對雄闊而滄桑的自然和歷史,不禁醉憑長劍獨悲歌,詩歌的抒情性更强。就兩首詩相較,蘭雪詩似更勝一籌。

(三)次仲氏高原望高臺韻其二

巃嵸危棧切雲霄,峰勢侵天作漢標。山脈北臨三水絶,地形西壓兩河遥。烟塵晚捲孤城出,苜蓿秋肥萬馬驕。東望塞垣鼙鼓急,幾時重起霍嫖姚。(蘭雪)

離家雙鬢日蕭蕭,紫塞寒霜蕙葉凋。丹鳳城遥愁夢斷,黑龍江闊旅魂銷。微軀自覺添衰疾,宿願空慙負聖朝。歸計未成時又晩,玉關憔悴老班超。(許篈《吉城秋懷》)

蘭雪此詩與兄許篈《吉城秋懷》同韻,吉城是當時朝鮮的北部邊城,許篈謫居於此,無計回京,心情頗爲鬱鬱,於是有“玉關憔悴老班超”之比。好在許篈與班超一様都有一位能文的妹妹,班昭爲兄上書,漢帝感其言竟徵班超還,許妹氏雖不能如此,也可寫詩激勵哥哥。《次仲氏高原望高臺韻》其二,蘭雪從蜀道寫起,首聯詩意濃縮李白《蜀道難》“西當太白有鳥道,可以横絶峨眉巔。地崩山摧壯士死,然後天梯石棧相鈎連。上有六龍回日之高標,下有衝波逆折之回川。黄鶴之飛尚不得過,猿猱欲度愁攀緣”(頁162—163)諸句。第二聯寫蜀道之山脈水系。第三句,寫蜀道相關的山脈在北有力地切斷了南方三水,這裏“三水”可以是確指相對比較大的涪水、嘉陵江和漢水,也可指許多南方河流,比如巴水等等。第四句,寫蜀道有關山脈雄鎮西方使東向兩河源遠流長,這裏兩河當指渭河、洛河。第五句是杜甫《秦州雜詩二十首》其七“莽莽萬重山,孤城山谷間。無風雲岀塞,不夜月臨關”和《喜聞盜賊總退口號五首》其一“青海黄河卷塞雲”的濃縮。第七句自白居易《長恨歌》“漁陽鼙鼓動地來”而來,第六句、第八句引岑參詩但反其意而用之。岑參《北庭西郊候封大夫受降回軍獻上》詩曰:“胡地苜蓿美,輪臺征馬肥。大夫討匈奴,前月西出師。甲兵未得戰,降虜來如歸……陰山烽火滅,劍水羽書稀。卻笑霍嫖姚,區區徒爾爲。”岑參詩美受降的封大夫,用苜蓿美因而馬肥來歌頌北庭封大夫軍隊的戰鬪力和士氣,蘭雪用苜蓿美、馬驕寫西部邊疆所面對的强敵,而東部塞垣更是戰事已起,此正是英勇善戰者大有爲之時,故呼唤“重起霍嫖姚”,以此化解哥哥“玉關憔悴老班超”的憂鬱。雖然是用典,但此詩卻不幸言中了明代政治、軍事的最大隱憂,最終導致明朝滅亡的不是西邊或北邊的蒙古,而是東邊的女真。

(四)次仲氏高原望高臺韻其三

侵雲石磴馬蹄穿,陟盡重岡若上天。秋晚魚龍豗大壑,雨晴虹蜺落飛泉。將軍鼓角行邊急,公主琵琶説怨偏。日暮爲君歌出塞,劍花騰躍匣中蓮。(蘭雪,頁9)

火雲危磴馭泠然,平海茫茫北斗懸。春盡閉門因抱病,雨餘聯袂暫隨緣。孤峰片石千年雪,萬里中州一點烟。正是逐臣腸絶處,故園遥在夕陽邊。(許篈《登永保臺》)

太行山色倚巑岏,絶頂清秋萬里看。地坼黄河趨碣石,天迴紫塞抱長安。悲風大壑飛流折,白日千厓落木寒。向夕振衣來朔雨,關門蕭瑟罷憑欄。(李攀龍《登黄榆馬陵諸山是太行絶頂處四首》其一,頁198)

西嶺秋高大陸前,馬陵寒影踏遥天。群峰不斷浮雲色,絶嶂長留落日懸。地險關門銜急峽,山奇削壁挂飛泉。何人更遇青泥飯,有客空歌白石篇。(李攀龍《登黄榆馬陵諸山是太行絶頂處四首》其二,頁198)

永保臺是朝鮮咸鏡道甲山都護府邊地一景,許篈詩首聯云自己馭馬涉險,來到這平海茫茫北斗直懸頭頂的北方邊鎮,春來抱病閉門,近日放晴姑且與人同登永保臺。“孤峰片石千年雪”,可能即是蘭雪詩題所云“高原望高臺”之義,蘭雪詩又與兄詩同韻,此詩倒是名副其實的“次仲氏高原望高臺韻”詩,這也表明了蘭雪詩與仲兄此詩的關係。許篈“孤峰”句似從李頎“片石孤峰窺色相”而來,對句“萬里中州一點烟”,令人聯想到李賀“遥望齊州九點烟,一泓海水杯中瀉”(頁47),可見許篈詩歌取向以及蘭雪詩唐詩取向的時代風氣和家庭文學氛圍。不過登覧對許篈來説更提醒了自己的逐臣身份,使他更懷念夕陽邊的故園了。

蘭雪詩首聯從仲兄詩首聯而來,不過更受李攀龍詩歌影響,蘭雪將馭馬涉險登臨之地從仲兄詩的朝鮮邊城挪到了太行山,也將仲兄作爲普通名詞使用的“危磴”轉化成太行山中的“石磴山”。酈道元《水經注釋》卷十“濁漳水”經曰:“濁漳水出上黨長子縣西發鳩山,東過其縣南,屈從縣東北流,又東過壺關縣北。”酈道元注曰:“其水又東流注於漳。……漳水又東北,逕壺關縣故城西,又屈逕其城北,故黎國也。有黎亭縣,有壺口關,故曰壺關矣。……漳水歷鹿臺山與銅鞮水合,水出銅鞮縣西北石磴山,東流與專池水合,水出八特山,東北流入銅鞮水。”這裏的“壺口關”,就是蘭雪詩第二聯之所寫,也是李攀龍上引兩詩中“悲風大壑飛流折”、“地險關門銜急峽,山奇削壁挂飛泉”之所寫。蘭雪“大壑”、“飛泉”皆從李攀龍詩而來。上引兩首李攀龍詩第一首最後兩句,本想有左思《詠史》“振衣千仞崗,濯足萬里流”之瀟灑,不意竟遭“朔雨”,只好“關門蕭瑟罷憑欄”了。第二首尾聯用兩個神異典故。上句用王烈、嵇康共在太行山學道,王烈見山裂,有青石髓流出,取髓摶成石丸,氣味聞起來像米飯,嚼之也像米飯。當王烈將餘下小丸帶回給嵇康服用,小丸已變成青石,他帶嵇康來流出青石髓的地方,可惜山體已恢復如故。下句也用《神仙傳》典,一位不修昇天之道、但求不死的神仙,常煮白石爲糧,時人稱其爲白石生。樂府歌詩中有《白石郎》詩。行經太行山,李攀龍問什麽人能再遇太行山山體流出石髓?反正自己没有遇到,只能空歌《白石篇》。用太行山典寫太行山,也算親切有味。

較李攀龍兩詩,蘭雪詩更多用詩典和史事,其字法、句法實堪稱道。如首句“侵雲石磴馬蹄穿,陟盡重岡若上天”,以岑參邊塞詩警句“還家劍鋒盡,出塞馬蹄穿。逐虜西踰海,平胡北到天”構成其底藴,爲下文顯性層面寫出塞張本。“秋晚魚龍豗大壑”,自然令人想起杜甫“水落魚龍夜”、“魚龍寂寞秋江冷”,而前七子的李夢陽對杜甫詩冶煉所得之“日黑魚龍豗夢澤”可能是更近的詩歌來源。“公主琵琶説怨偏”、“日暮爲君歌出塞”分别用《漢書·西域傳》烏孫公主和《西京雜記》戚夫人等熟典,“劍花騰躍匣中蓮”是對郭元振《古劍歌》“琉璃匣裏吐蓮花”的冶煉等。

(五)次仲氏高原望高臺韻之四

萬里翩翩一劍裝,倚天危閣挂斜陽。河流西坼連三郡,山勢南回隔大荒。腳下片雲生冉冉,眼中溟海入茫茫。登高落日時回首,塞馬嘶風殺氣黄。(蘭雪,頁9)

西來山色照邢襄,北走并州擁大荒。巨麓秋陰沙渺渺,石門寒氣雨蒼蒼。天邊睥睨懸句注,樹杪飛流挂濁漳。摇落故人堪極目,朔風千里白雲翔。(李攀龍《登黄榆馬陵諸山是太行絶頂處四首》其三)

異域南京近,愁心北斗傍。因憑漢壘險,一望塞垣長。虜帳迷寒草,河流入大荒。天涯越鄉思,日暮更茫茫。(許篈《題柔遠鎮》

《題柔遠鎮》也是許篈謫居北方時所作,柔遠鎮屬穩城,是位於鴨緑江邊的關防邊鎮。此詩雖爲五律,但從蘭雪詩用韻以及兩者詩歌意象的相似度來看,或許是有關聯的。蘭雪此詩與上引李攀龍詩關係也很緊密。李詩中涉及到許多地名和山水關隘之名。首句寫太行山與東邊河北邢臺相對,次句云此地山勢北走并州,形成了數個丘陵。“大荒”,《漢書·司馬相如傳》引《子虚賦》“過乎泱莽之壄”下張揖曰:“《山海經》所謂大荒之野也。”師古曰:“凡言此者,著水流之長遠也。”則“大荒”是指因河流和山勢而形成的盆地,如果這様理解“大荒”,則山西境内因太行山、吕梁山自南向北有因黄河灣而形成運城盆地,因濁漳河而有長治盆地,因汾河而南有太原盆地、北有臨汾盆地,因滹沱河而有忻州盆地,因桑乾河而有大同盆地,所謂“北走并州擁大荒”也。頷聯的“巨麓”、“石門”是吕梁山脈中的兩嶺,頸聯中的“句注”,《吕氏春秋》高誘注云“在雁門”,即雁門關。濁漳即濁漳水。蘭雪這一組詩第一首寫整個漢帝國,第二首寫蜀道,自第三首起已逐漸向太行山靠攏,此首“萬里翩翩一劍裝”由西往東寫來。次句的“倚天危閣”看似是虚寫,考慮到朝鮮士人對《明一統志》的熟悉,我以爲蘭雪軒可能讀到過明《一統志》所引的宋人書於金縣馬銜口石碣上的詩:“倚天危閣貼重岡,細路縈紆石磴長。”蘭雪這組詩第三首用“重岡”、“石磴”,此首用“倚天危閣”,似更可證兩者之間的關聯。“河流”指黄河。“三郡”,指魏地三郡。《史記·高祖本紀》載,高祖三年,魏王豹絶河津反,漢王遣韓信擊討,大破之,定魏地,置三郡,曰:“河東、太原、上黨。”“山勢南回隔大荒”對李攀龍之“北走并州擁大荒”,只是李詩寫魏地山勢主體北趨,而蘭雪寫其餘勢南回。如果聯繫山西地形,蘭雪此處用“隔”字可能更爲生動。李詩“朔風千里白雲翔”,蘭雪則“腳下片雲生冉冉”,然後一路向東,因李詩“地坼黄河趨碣石”,蘭雪因作“眼中溟海入茫茫”。李詩組詩第一首一路向西,然後“回首”見“薊門高殺氣”,蘭雪一路向東,忽然“回首”,見西方“塞馬嘶風殺氣黄”。這就是蘭雪詩的化用和改造之法。蘭雪此詩有非常凝練的詩語和詩人形象。如首句“萬里翩翩一劍裝”,似比陸游“書劍萬里行翩翩”更瀟灑硬朗,末句“塞馬嘶風殺氣黄”,是庾信《和趙王送峽中軍》“胡笳遥警夜,塞馬暗嘶群”與杜甫《壯游》“崆峒殺氣黑,少海旌旗黄”之濃縮,堪稱千古警句。

第五節 七絶:以步虚詞、游仙詞爲中心

蘭雪有七絶144首,其中《游仙詞》、《步虚詞》89首,其游仙詩歌内容既與蘭雪軒天仙之才呼應,此類詩也似乎印證了古代詩論對天才型詩人的謫仙來源的闡釋思路的正確性,故爲明清評論家反復提及。蘭雪的游仙詞、步虚詞的知識來源,是《穆天子傳》、《漢武内傳》、《列仙傳》、《真誥》等典籍,其詩歌來源則與劉禹錫、曹唐、李九齢、馬洪等關係密切。相對於上論諸詩體,七絶短小的體式,決定其叙事、抒情和修辭空間相對較小,儘管如此,蘭雪軒也努力新變。

許筠《鶴山樵談》指出蘭雪的兩首《步虚詞》效劉禹錫但“清絶過之”。他説:

姊氏《步虚詞》曰:“乘鸞夜下蓬萊島,閑碾麟車踏瑶草。海風吹折碧桃花,玉盤滿摘如瓜棗。”又曰:“九華裙幅六銖衣,鶴背冷風紫府歸。瑶海月沉星漢落,玉簫聲裏霱雲飛。”效劉夢得而清絶過之。

劉禹錫《步虚詞二首》如下:

阿母種桃雲海際,花落子成二千歲。海風吹折最繁枝,跪捧瓊盤獻天帝。

華表千年一鶴歸,凝丹爲頂雪爲衣。星星仙語人聽盡,卻向五雲飜趐飛。

劉禹錫並不以游仙詩、步虚詞著名,這是其現存集中唯一的存在,不過《萬首唐人絶句》、《樂府詩集》都録此兩首,顯然蘭雪軒捕捉到了這兩首詩。劉禹錫兩詩内容明確,第一首寫西王母二千年一結果的蟠桃成熟,將最高枝上的桃子獻一盤給天帝;第二首寫丁令威化鶴歸來,對家鄉語“何不學仙塚累累”後飛走了。蘭雪詩脱略這些具體内容,第一首選取劉禹錫《步虚詞》其一的“海風吹折最繁枝”稍作變化,將碧桃花變成蓬萊島上衆多神奇事物之一種,全詩呈現的是神人或羽客在縹渺的夜晚乘鸞飛昇,當其緩緩降落在蓬萊島上,所見的由各種美好神奇植物組成的神奇世界。第二首則變五雲爲霱雲,描繪了着九華裙和六銖衣的神人或羽客吹着玉簫的飛行以及所見之廣闊的瑶海、翻飛的瑞雲、正在下沉的明月和星星鋪就的銀河等等。總之,雖能確知蘭雪詩由劉禹錫詩而來,但蘭雪描繪的神奇事物和美妙的景象與劉禹錫所寫又確乎不同。

許筠評價其姊的《游仙詞》曰:“《游仙詞》百篇,皆郭景純遺意,而曹堯賓輩莫及焉。”以爲蘭雪《游仙詞》成就高於曹唐。我們雖然不完全認同此説法,但蘭雪與曹唐詩的對話十分明顯,蘭雪也努力展示一些不同的側面。比如,曹唐喜歡將阮籍、陶淵明納入游仙詩,蘭雪則將李白、李賀納入,蘭雪還將朝鮮仙人,如述郎納入。蘭雪《游仙詞》對曹唐《小游仙詩》的模擬是明顯的,其變化之法也可從比較中看出。如:

新詔東妃嫁述郎,紫鸞烟蓋向扶桑。花前一别三千歲,卻恨仙家日月長。(蘭雪,頁15)

新授金書八素章,玉皇教妾主扶桑。與君一别三千歲,卻厭仙家日月長。(曹唐,第95首,頁863)

曹唐詩寫玉皇委派某女仙主扶桑,女仙因外任要與某君告别,因不舍而生抱怨,本來日月長是仙家的優勢,它反襯了凡人世界的短暫、動蕩和易滅,但在此時女仙的眼裏,日月長就更加難捱,因而生厭。因曹唐詩中扶桑乃東方之所在,所以蘭雪給曹唐詩中的女仙起名東妃,這是一位從東方來的仙女,她最終因天帝下詔嫁東方朝鮮的述郎。述郎是新羅有名的仙人組合——四仙中的一位,新羅名勝之地,多有關於四仙游迹的傳説。雖然同様是花前一别三千歲,同様抱怨仙家日月長,曹唐詩抱怨長長的没有盡頭的未來,而蘭雪將抱怨留在過去,未來是漫長分離後的重逢、好事多磨後的終成神仙眷屬。

又如:

花冠蘂帔九霞裙,一曲笙歌響碧雲。龍影馬嘶滄海月,十洲閑訪上陽君。(蘭雪,頁15)

公子閑吟八景文,花南拜别上陽君。金鞭遥指玉清路,龍影馬嘶歸五雲。(曹唐,第67首,頁861)

曹唐是拜别而歸,全詩的勢能歸於消歇,蘭雪轉爲盛裝、乘興而來,其雖借用曹唐“龍影馬嘶”的乘載工具,但爲其安裝了充足的能量,這様的做法應該不能算完全不勞而獲了吧。

又如:

彤軒碧瓦飾瑶墀,不遣青苔染履綦。朝罷列仙争拜賀,内家新領八霞司。(蘭雪,頁17)

聞君新領八霞司,此别相逢是幾時。妾有一觥雲母酒,請君終宴莫推辭。(曹唐,第62首,頁861)

絳闕夫人别玉皇,洞天深閉紫霞房。桃花落盡溪頭樹,流水無情賺阮郎。(蘭雪,頁17)

絳闕夫人下北方,細環清珮響丁當。攀花笑入春風裏,偷折紅桃寄阮郎。(曹唐,第98首,頁863)

前一組,曹唐詩是某一女仙對新拜八霞司即將赴任的女仙的不舍,蘭雪則是已赴任的八霞司司長在艷麗的八霞司衙中接受列仙的拜賀。後一組,曹唐詩是絳闕夫人偷折紅桃寄阮郎,所謂桃花有意;蘭雪則是絳闕夫人讓阮郎空等一場,所謂流水無情。

蘭雪《游仙詞》與唐末宋初李九齡的對話關係也十分明顯。李九齢詩主要通過洪邁的《萬首唐人絶句》保存下來,其中有《上清辭五首》,蘭雪模擬了其中的三首:

珠露金飆上界秋,紫皇高宴五雲樓。霓裳一曲天風起,吹散仙香滿十洲。(蘭雪,頁19)

八海浮生汗漫秋,紫皇高宴五雲樓。霓裳曲罷天風起,吹散仙香滿十洲。(李九齢)

新拜真官上玉都,紫皇親授九靈符。歸來桂樹宫中宿,白鶴閑眠太乙爐。(蘭雪,頁15)

新拜天官上玉都,紫皇親授五靈符。群仙個個來相問,人世風光似此無。(李九齢)

冰屋珠扉鎖一春,落花烟露濕綸巾。東皇近日無巡幸,閑殺瑶池五色麟。(蘭雪,頁14)

樓鏁彤霞地絶塵,碧桃花發九天春。東皇近日慵游宴,閑煞瑶池五色麟。(李九齢)

可能因爲李九齢詩流傳不廣,之前中韓學者並未提及此人,但從兩者詩歌的相似度來看,説偶然闇合是不自然的。蘭雪的絶句詩創作的揣摩典籍很可能就是洪邁《萬首唐人絶句》,曹唐的《小游仙詞》百首、劉禹錫《步虚詞》、裴説《柳》“高拂危樓低拂塵”等也都見於此書。可以看出,蘭雪《游仙詞》始終堅持與仙界相關,所以上引第一首詩中,她將李九齡的“八海浮生汗漫秋”改成“珠露金飆上界秋”。第二首,李九齡詩寫剛從人間來的新拜天官被“群仙來問”“人世風光”與天上風光的差别,蘭雪或許認爲群仙無所不知,這様提問純屬多餘,或許其對人間無興趣,總之,她讓新拜天官者來到自己的桂樹宫中,看到的是“白鶴閑眠太乙爐”的悠閑的仙界景象。第三組詩已見前述,兹不贅。

除前述兩首蘭雪《游仙詞》與馬洪《游仙曲》有關外,下列一組詩的模仿關係也十分顯著。

身騎青鹿入蓬山,花下仙人各破顔。争説衆中看易辨,七星符在頂毛間。(蘭雪,頁18)

養馴蒼鹿放蓬山,走入烟霞唤不還。明日群中尋卻易,七星符在頂毛間。(馬洪)

蘭雪詩更活潑,也更連貫,一群騎青鹿的仙人在蓬山相會,交通工具似乎都是青鹿,青鹿是活物,當然不會不動,或許因爲是上界,也不屑如人間般用栓馬樁拴住吧,所以就存在着辨别坐騎的問題,天真的神仙們熱烈地討論着辨識方法。馬洪詩没有仙人聚會的熱閙,而且既然是放蓬山,爲什麽會走入烟霞,烟霞與蓬山是什麽關係呢?爲什麽走入烟霞反而存在辨識問題呢?詩中並没有合理的鋪墊,這是蘭雪軒對其加以改造的原因吧。

小結

上論爲蘭雪詩尋找元詩,將蘭雪詩與其元詩比較,推想其創作方式和寫作思路,可以看出,蘭雪軒是位涉獵甚廣的讀書人,是極其認真的讀詩者,更是一位認真的寫詩者。她從其喜愛的詩開始模擬寫作,以知識來改造詩語,比如名詞則换一種説法或换一個典故,動詞要讓其更生動,形容語也要有出處;删削元詩破碎、旁逸的詩意,追求詩意的純粹和圓美;也力求詩境帶有詩人自身的特色。上引諸例中,如果一首詩中字法、句法、章法、詩意皆有成功之處,則其詩往往是成功的。如其七律《次仲氏高原望高臺韻》組詩,將李攀龍的寫太行的四首詩改造成寫中華帝國、蜀道、西北、太行東來,就是一個成功的案例。

從上舉詩例可以看出,蘭雪最喜愛的詩人是李賀,她在李商隱、温庭筠、甚至在杜甫詩中尋找李賀的影子。雖然蘭雪更重唐詩,但也不廢宋詩、宋詞,其嫺熟地游走于漢魏古詩、南朝樂府直至明詩之間,對於一位年輕的詩人是非常難得的。就其具體的詩歌創作,她不是整體地詩法某一家,或某一詩體師法某家,而是以詩題爲單位師法同題經典之作,《感遇》、《遣興》詩法漢魏古詩和陳子昂、張九齡等同題之作;《望仙謡》詩法李賀、温庭筠、朱誠泳;《四時詞》師法李商隱、朱誠泳;《出塞曲》、《入塞曲》師法唐代同類之作;《春日有懷》學許渾;《次仲氏高原望高臺韻》近承其兄許篈、次承李攀龍、遠接杜甫;《宫詞》從王建、王涯、王珪等同題之作而來;《游仙詞》則取法劉禹錫、曹唐、李九齡、馬洪等。總之,蘭雪軒將自己置於同類詩歌的譜係中,自學習入而自創作出。蘭雪詩是真誠的實踐的詩和實驗的詩,它昭示了知識和文學與個體的親密關係,展示了詩人個體面對經典時的無懼無畏和不懈追求。

  1. 如梅家玲《漢魏六朝文學新論——擬代與贈答篇》(北京大學出版社,2004年)、蔡英俊《“擬古”與“用事”:試論六朝文學現象中“經驗”的借代與解釋》(見收李豐楙主編第三届國際漢學會議文學組論文集《文學、文化與世變》,臺灣“中研院”中國文哲研究所,2002年,頁67—96)、陳國球《明代復古派唐詩論研究》(北京大學出版社,2007年)、余寶琳(PaulineYu,‘Formal Distinctions in Chinese Literary Theory’in Theories of the Arts in China,ed. By Susan Bush and Christian Murck(Princeton: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1983,pp.27-53)、顔昆陽《論‘典範模習’在文學史上的“漣漪效用”與“鍊接效用”》(見收輔仁大學中國文學系、中國古典文學研究會主編《建構與反思——中國文學史的探索學術研討會論文集》(下),臺灣學生書局,2002年,頁787—833)等。
  2. 張宏生《類比之風與主流意識——許蘭雪軒詩歌新論》,張伯偉編《風起雲揚——首届南京大學域外漢籍研究國際學術研討會論文集》,中華書局,2009年,頁322—335。劉學軍《東亞文學交流視野中的許蘭雪軒與朱之蕃——〈列朝詩集小傳〉“許妹氏”條發微》,《文學遺産》2015年第4期。
  3. 如全在年《許蘭雪軒漢詩中的女性主義研究》,仁荷大學校教育大學院碩士論文,1998年。朴現圭《許蘭雪軒作品的剽竊實體》,《韓國漢詩研究》第8輯,韓國漢詩學會,2000年。金仁貞《許蘭雪軒的漢詩研究:以僞作是非和作品再解釋爲主》,檀國大學校教育大學院碩士論文,2003年。
  4. 田汝成《西湖游覽志餘》卷十三收馬浩瀾洪《續游仙詩百首》自序,並“摘其佳者”十首(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頁245—246),將此十首與蘭雪《游仙詞》對照,柳如是所云馬詩“竄入其中”者應指《西湖游覽志餘》所選之第二、第五首,此處的第17、18兩首。
  5. 張弘道、張凝道輯《明三元考》卷一,明刻本。
  6. 王圻《續文獻通考》卷一百八十四《六書考》,明萬曆三十年松江府刻本。
  7. 喻均《江右名賢編》卷下“忠諫”本傳,萬曆刻本。
  8. 錢謙益《列朝詩集》甲集卷十八,頁196。
  9. 除引《蘭雪軒詩集》詩外,因《列朝詩集》稱蘭雪詩據吴選撰録,故下列詩若吴選有選,複録吴選,吴選未收,則據藍選。
  10. 此詩,李春熙《道聽録》(清鈔本)卷一題作《詠絳指》,《西湖二集》云古人詩,不提姓名。《江西詩徵》卷九十四“蔣氏”條曰:“侍講胡經妻,賢而能詩,詠美人指甲句:‘彈筝亂落桃花片,把盞輕浮玳瑁斑。拂鏡火星流夜月,畫眉紅雨過春山。’”似視此“詠美人指甲句”爲蔣氏所作。儘管明代刻書業很發達,文本以固定的書寫爲主要的傳播方式,然而刻本流通的有限性、鈔本的不確定性以及由此而來的所有權的多變,此外時人記誦的學習方式都增加了文本的流動性。
  11. 金鎬信編《古代名妓芙蓉集》,金鎬信家,日本昭和七年(1932)本,頁48。
  12. 張籍著,徐禮節、余恕誠校注,《張籍集繫年校注》,中華書局,2011年,頁20。
  13. 蘭雪軒詩題作“次孫内翰北里詩”,“孫内翰北里”,當指寫作《北里志》的唐内翰孫棨,然孫棨詩,《全唐詩》僅存六首,未見此韻之詩。
  14. 張昱《張光弼詩集》卷七,《四部叢刊》續編景明鈔本。張昱此詩,尤以“新粉滿面猶看鏡,殘夢關心懶下樓”一聯流傳最廣,瞿佑《歸田詩話》下卷“光弼詩格”條(《續修四庫全書》册1494,頁629)、田汝成《西湖游覽志餘》卷十一“元朝法禁寬假”(頁204)條都有引。
  15. 李九齡《上清辭》五首之二,《萬首唐人絶句》,書目文獻出版社,1982年,頁945。
  16. 皎然著,李壯鷹校注《詩式校注》,人民文學出版社,2003年,頁59。
  17. 《萬首唐人絶句》,書目文獻出版社,1982年,頁896。
  18. 王建著,尹占華校注《王建詩集校注》,巴蜀書社,2006年,頁488。
  19. 可參張宏生《模擬之風與主流意識——許蘭雪軒詩歌新論》,頁324。
  20. 王涯《宫詞》二十七首之九首,《萬首唐人絶句》,頁570。
  21. 《漢書·高后紀》,中華書局標點本,1962年,頁98。
  22. 《後漢書·馬皇后紀》後附賈貴人,中華書局標點本,1965年,頁414—415。
  23. 《漢書·哀帝紀》“如長信宫中事”注引,中華書局標點本,頁335。
  24. 《漢書·外戚列傳》,中華書局標點本,頁3985。
  25. 王建著,尹占華校注《王建詩集校注》,頁510。
  26. 李九我等輯《歷代宫詞》,廣文書局,1976年,頁68。
  27. 杜甫著,仇兆鰲注《杜詩詳注》,中華書局,1979年,頁427。
  28. 白居易著,顧學頡點校《白居易集》卷五九,中華書局,1999年,頁1260。
  29. 劉禹錫著,卞孝萱校訂《劉禹錫集》卷十二,中華書局,1990年,頁144。
  30. 蔡絛《鐵圍山叢談》卷六,《唐宋史料筆記叢刊》本,中華書局,1983年,頁89—90。
  31. 《别集》卷十四,見黄庭堅著,劉琳等校點《黄庭堅全集》,四川大學出版社,2001年,頁1762。
  32. 《正集》卷二十七,見黄庭堅著,劉琳等校點《黄庭堅全集》,頁727。
  33. 李燾著《續資治通鑑長編》卷二百十五“神宗三年”,中華書局,1979年,頁5247。
  34. 參拙文《政治、道德、性别與文本:論花蕊夫人百首〈宫詞〉的可能作者》(《古典文獻研究》第18輯,2016年),王珪《宫詞》寫作與熙寧五年王安國發現花蕊夫人《宫詞》有關。
  35. 王建注,尹占華校注《王建詩集校注》,頁517。
  36. 隴山指向家鄉。如岑參《赴北庭度隴思家》寫到:“西向輪臺萬里餘,也知鄉信日應疏。隴山鸚鵡能言語,爲報家人數寄書。”(岑參著,陳鐵民、侯忠義校注《岑參集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頁141)隴山是鸚鵡的家鄉,故對君王“憶之”。
  37. 《名媛詩歸》句下評。
  38. 《名媛詩歸》詩後評。
  39. 田汝成《西湖游覽志餘》,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頁245。
  40. 李昉等《太平廣記》卷四十《巴邛人》,出《玄怪録》,頁250。
  41. 李昉等《太平廣記》卷四四一《蕭志忠》,出《玄怪録》,頁3606。
  42. 田汝成《西湖游覽志餘》,頁245。
  43. 李昉等《文苑英華》卷二七五,中華書局,1966年,頁1389。
  44. 嚴格地説,閲讀當然也是作家自身生活的重要部分,這裏爲方便説明,“自身生活”指閲讀生活以外的作者個人生活遭際的部分。
  45. 此據張伯偉主編《朝鮮時代女性詩文集全編》(鳳凰出版社,2011年)整理本統計。《蘭雪軒詩集》諸刻本均載詩210首,附録有文1、楚騷體文1、序文1,序文中包括詩1首,未入集中。整理本補詩2首、殘詩1首(兩句)、詞1首。
  46. 其中,《寄女伴》、《次仲氏見星庵韻》(二首)、《次仲氏高原望高臺韻》(四首)、《夜坐》、《春恨》有關自身生活内容也很稀薄、幽微。
  47. 《感遇》“夜夢登蓬萊”、《遣興》“仙人騎彩鳳”“芳樹藹初緑”三首承李白《感遇》詩而來,然後轉入游仙内容。
  48. 據《樂府詩集》卷六十六,自《少年行》又衍生出《漢宫少年行》、《長安少年行》、《長樂少年行》、《渭城少年行》、《邯鄲少年行》等等。
  49. 《樂府解題》曰:“《結客少年場行》,言輕生重義,慷慨以立功名也。”(《樂府詩集》引,頁948)
  50. 《樂府解題》曰:“《輕薄篇》,言乘肥馬、衣輕裘,馳逐經過爲樂,與《少年行》同義。”(《樂府詩集》引,頁936)
  51. 《樂府解題》曰:“梁劉孝威《游獵篇》云:‘之罘講射所,上林娱獵場。’備言游行射獵之事;亦謂之《行行游且獵》篇。”(《樂府詩集》引,頁970)
  52. 《樂府詩集》卷六七,頁936。
  53. 杜牧著,吴在慶校注《杜牧詩繫年校注》,中華書局,2008年,頁140。
  54. 王維著,陳鐵民點校《王維集校注》,中華書局,1997年,頁36。
  55. 《樂府詩集》卷六十六,頁961。
  56. 李白著,王琦注《李太白全集》,中華書局,1977年,頁99。蘭雪軒用李白詩例較多,皆出此,以下在引文後出頁碼。
  57. 盧照鄰著,祝尚書箋注《盧照鄰集箋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頁82。
  58. 楊士弘編選、張震輯注,顧璘評點,陶文鵬等整理點校《唐音評注》卷二,河北大學出版社,2006年,頁223。
  59. 許篈《送筆妹氏》,見《荷谷集·詩鈔補遺》,《韓國文集叢刊》册58,頁374。
  60. 《韓國詩話叢編》卷2,頁390。
  61. 詩歌的假借和被假借真是無所不在。“幽獨空林色”,蘇軾黄州時的“海棠”詩的靈感未必不出於此;“朱蕤冒紫莖”出自曹植,陸機等也有仿效,但這並不妨礙文學史家和文學評論家對陳子昂、蘇軾詩毫無保留的讚賞。
  62. 陳子昂著,彭慶生注釋《陳子昂詩注》,四川人民出版社,1981年,頁4。
  63. 郭茂倩編《樂府詩集》卷三七,頁553。
  64. 郭茂倩編《樂府詩集》卷三四,頁506。
  65. 蕭統編,李善注《文選》,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頁1286。曹植著,趙幼文校注《曹植集校注》,人民文學出版社,1998年,頁206。考慮到《文選》等選集在朝鮮的廣泛傳播,如果總集、選集有選,則據之出注,或更有助於瞭解蘭雪所讀之書。
  66. 蕭統編,李善注《文選》,頁1348。
  67. 蕭統編,李善注《文選》,頁1068。《詠懷》八十二首其三,阮籍著,陳伯君校注《阮籍集校注》,中華書局,1987年,頁216。
  68. 蕭統編,李善注《文選》,頁974。
  69. 此句,陳師道《春懷示鄰里》(《後山詩注》卷十四)本作“古屋無僧燕作家”,後詩選類如《瀛奎律髓》,類書類如《事文類聚》皆作“無僧”,而瞿佑《歸田詩話》中卷“陳、秦才思之異”(《續修四庫全書》册1494,頁615)條作“無人”,此爲明代不少詩話所沿襲。蘭雪詩作“無人”,或可爲瞿佑影響海東之深提供又一例證,也昭示了蘭雪軒接受陳師道詩的路俓,不是自宋人别集而是自《歸田詩話》?
  70. 杜甫著,仇兆鰲注《杜詩詳注》卷五,頁397。
  71. 釋玄應《一切經音義》卷一《大集月藏分經》第三卷“訓狐”下:“即鳩鴟也,一名鵂鶹。”(《宛委别藏》本,江蘇古籍出版社,1988年,頁26)
  72. 陸機詩,見《樂府詩集》,頁626。謝朓《直中書省》,見《文選》,頁1407。
  73. 李東陽《哭舍弟東川五首》其五,李東陽著,周寅賓點校《懷麓堂集》卷十,岳麓書社,1984年,頁233;張羽《邗溝》,《静居集》卷一,《文津閣四庫全書》,商務印書館,2005年,册411,頁245。
  74. 陶淵明《歸去來兮辭》、《游斜川》,陶淵明著,王瑶注《陶淵明集》,人民文學出版社,1956年,頁111、71。
  75. 見郭茂倩編,《樂府詩集》卷三六,頁529。
  76. 歐陽詢編《藝文類聚》卷四十引《風俗通》,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新1版,頁723。
  77. 屈守元《韓詩外傳箋疏》卷九,巴蜀書社,1996年,頁753。
  78. 杜甫《陪鄭廣文游何將軍山林十首》之三,《杜詩詳注》卷二,頁150。雖然杜甫有贊美鄭廣文而自謙之意,不過東家確實更富裕。
  79. 《世説新語·任誕》,見劉義慶著,劉孝標注,余嘉錫箋疏《世説新語箋疏》,中華書局,1983年,頁732—733。
  80. 蕭統編,李善注《文選》,頁1070。
  81. 《尚書正義》,《十三經注疏》本,中華書局影印本,1980年,頁148。
  82. 《藝文類聚》卷四四,頁783。
  83. 蕭統編,李善注《文選》,頁839。
  84. 出蔡邕《琴賦》,《藝文類聚》卷四四,頁783。比較例外的是丘遲《賦詠侍琴詩》,寫琴聲“凡耳非所别,君子特見知”,意在區分知音者的屬性和等級,當然内在核心還是在知音上。《藝文類聚》卷四四,頁782。
  85. 嵇康著,戴明揚校注《嵇康集校注》,人民文學出版社,1962年,頁73。
  86. 徐堅等著《初學記》卷十六,中華書局,1962年,頁389。
  87. 彈者以某人爲知音,而聽者自謙不足爲知音,此多爲才能德行高低上的考量。如曹丕《善哉行》:“有客從南來,爲我彈清琴。……清角豈不妙,德薄所不任。大哉子野言,弭弦且自禁。”(《樂府詩集》卷三六,頁537—538)
  88. 陳子昂著,彭慶生注釋《陳子昂詩注》,頁218。
  89. 陶淵明著,王瑶注《陶淵明集》,頁70。
  90. 依魏晉史料,阮籍“廣陵散”夢中得自神人,生前“固之不與”學生,不虞壯年被殺,故臨刑前歎息“廣陵散於今絶矣”。廣陵散絶矣的故事重點並非强調“舉世無知音”,而在于不早爲流傳。
  91. 《詩經正義》,《十三經注疏》本,中華書局影印本,1980年,頁547。
  92. 陳子昂著,彭慶生注釋《陳子昂詩注》,四川人民出版社,1981年,頁150。
  93. 李陵詩,見《藝文類聚》卷九十,頁1559。
  94. 蕭統編,李善注《文選》,頁1114。
  95. 朱誠泳《小鳴稿》卷二,《文津閣四庫全書》册421,頁239。
  96. 貫休《禪月集》,《禪門逸書》初編據毛氏汲古閣刊本影印,明文書局股份有限公司,1981年,册2,頁32。
  97. 杜甫著,仇兆鰲注《杜詩詳注》卷九,頁758。
  98. 《樂府詩集》卷四九,頁712。
  99. 謝靈運《於南山往北山經湖中瞻眺》,見《文選》,頁1047。
  100. 郭元振《古劍歌》全詩爲:君不見昆吾鐵冶飛炎烟,紅光紫氣俱赫然。良工鍛鍊經幾年,鑄得寶劍名龍泉。龍泉顔色如霜雪,良工諮嗟嘆奇絶。琉璃匣裏吐蓮花,錯鏤金環映明月。正逢天下無風塵,幸得周防君子身。精光黯黯青蛇色,文章片片緑龜鱗。非直結交游俠子,亦嘗親近英雄人。何言中路遭棄捐,零落漂淪古獄邊。雖復沉埋無所用,猶能夜夜氣衝天。(見《初學記》卷二二武部《劍》第二,中華書局,1962年,頁528—529)
  101. 《明詩綜》此詩因選自吴明濟《朝鮮詩選》,被當作是五絶。
  102. 《韓國詩話叢編》卷5,頁510。
  103. 《韓國詩話叢編》卷11,頁598。
  104. 蕭統編,李善注《文選》,頁1278。
  105. 杜甫著,仇兆鰲注《杜詩詳注》卷九,頁757。
  106. 温庭筠《曉仙謡》,温庭筠著,劉學鍇校注《温庭筠全集校注》,中華書局,2007年,頁24。
  107. 劉學鍇、余恕誠著《李商隱詩歌集解》,中華書局,2004年第二版,頁86。
  108. 温庭筠著,劉學鍇校注《温庭筠全集校注》,頁7。
  109. 劉學鍇老師解釋此句曰:“侵,接近。此言丁東之夜漏聲與彈奏瓊瑟之聲相近似。”(頁8)我想這也是想盡量合理解釋詩中的與織錦似乎不相關聯的音樂之聲,下文“玫瑰作柱朱弦瑟”的解釋也是如此。分析温庭筠詩中用“侵”字例,“侵”都比“接近”更直接、更有力度,如“侵簾片白摇翻影”(《題友人池亭》,頁311)、“碧草侵階粉蝶飛”(《和友人悼亡》,頁370);而且“漏聲”在什麽意義上與瑟聲相似呢?這或許從另一方面反映了圓融解釋此詩的困難。
  110. 李賀《李憑箜篌引》,李賀著,王琦等注《三家評注李長吉歌詩》,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頁35。
  111. 《三家評注李長吉歌詩》,頁60。
  112. 洪興祖撰《楚辭補注》卷二,中華書局,1983年,頁61。
  113. 《杜詩詳注》,頁33。
  114. 《三家評注李長吉歌詩》,頁53—54。
  115. 《三家評注李長吉歌詩》,頁36;《李商隱詩歌集解》,頁1887。
  116. 秦簡王詩當然也是學習李賀之作,如“瓊樓十二凝寒光”與李賀“十二門前融冷光”、“空山凝雲頽不流”有關。
  117. 《小鳴稿》卷一,《文津閣四庫全書》册421,頁238。
  118. 《小鳴稿》卷三,《文津閣四庫全書》册421,頁251。
  119. 李商隱《燕臺詩》,見《李商隱詩歌集解》,頁85—86。
  120. 歐陽修著《歐陽修全集》卷一三一,中華書局,2001年,頁2006。
  121. 陳應行著,王秀梅整理《吟窗雜録》卷三十八,中華書局,1997年,頁1053。
  122. 阮閲編,周本淳校點《詩話總龜前編》卷六,人民文學出版社,1987年,頁60。
  123. 岑參著,陳鐵民、侯忠義校注《岑參集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頁188。
  124. 王維著,陳鐵民點校《王維集校注》卷二,頁166。
  125. 張泌《河瀆神》,見趙崇祚編,房開江注,崔黎明譯《花間集全譯》,貴州人民出版社,1997年,頁305。
  126. 李清照著,徐培均箋注《李清照集箋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頁84。
  127. 鄒同慶、王宗堂著《蘇軾詞編年校注》,中華書局,2002年,頁314。
  128. 韋莊著,聶安福箋注《韋莊集箋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頁410—412、頁187。
  129. 郭茂倩編《樂府詩集》卷四七,頁685。
  130. 郭茂倩編《樂府詩集》卷七二,頁1027。
  131. 李清照著,徐培均箋注《李清照集箋注》,頁40。
  132. 鮑照著,錢仲聯增補集説校《鮑參軍集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頁281。
  133. 岑參著,陳鐵民、侯忠義校注《岑參集校注》,頁170。
  134. 杜甫著,仇兆鰲注《杜詩詳注》,頁667。
  135. 洪邁原編,趙宧光、黄習遠編定《萬首唐人絶句》,頁132。
  136. 宋蜀本、《四部叢刊》影金刊本皆作“樹無影”,王琦等三家評本作“樹立影”(頁96)。
  137. 高適《效古贈崔二》,見劉開揚著《高適詩集編年箋注》,中華書局,1981年,頁51。
  138. 韋莊《鄜州寒食城外醉吟五首》之五,見《萬首唐人絶句》,頁702。
  139. 朱彝尊《明詩綜》卷九五,《文津閣四庫全書》册488,頁624。
  140. 沈德潛編《明詩别裁集》卷十二,人民文學出版社,1997年,頁171。
  141. 《列朝詩集》,頁684。兩者詩題略有不同。
  142. 趙完璧《海壑吟稿》卷四,《文津閣四庫全書》册429,頁670。
  143. 郭茂倩編《樂府詩集》卷六六,頁961—962。
  144. 據過庭訓《本朝分省人物考》(明天啟刻本)卷九十三“張九一”條,張九一曾與王世貞在同一詩社中,王世貞云:“吾黨有三甫,公其一也。”九一,字助甫。
  145. 見趙彦復《梁園風雅》卷二一“張周田”,康熙四十三年陸廷燦刻本;又見《盛明百家詩》後編。
  146. 范攄《雲溪友議》卷上,人民文學出版社,1957年,頁13。韋縠《才調集》卷四載宋邕《春日》:“輕花細葉滿林端,昨夜春風曉色寒。黄鳥不堪愁裏聽,緑楊宜向雨中看。”(見收傅璇琮主編《唐人選唐詩新編》,陝西人民教育出版社,1996年,頁797)
  147. 盧仝《玉川子詩集》卷二,畿輔叢書本。
  148. 鮑照《擬古八首》之七,錢仲聯增補集説校《鮑參軍集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頁345。
  149. 柳宗元著《柳宗元集》卷四二,中華書局,1979年,頁1186。
  150. 李攀龍著,包敬第標校《滄溟先生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頁199。
  151. 《荷谷集》,《韓國文集叢刊》册58,頁361。
  152. 《尚書正義》,《十三經注疏》本,中華書局影印,1980年,頁151。
  153. 吕不韋著,陳奇猷校釋《吕氏春秋新校釋》卷十三《有始覽》,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頁663。
  154. 杜甫著,仇兆鰲注《杜詩詳注》卷八《鐵堂峽》,頁677。
  155. 《史記》,中華書局標點本,1964年,頁1480—1481。
  156. 《漢書·高帝紀》,頁77。
  157. 許篈《荷谷集·詩鈔》,第362頁。
  158. 《後漢書·班超傳》,中華書局點校本,1965年,頁1583—1585。
  159. 杜甫著,仇兆鰲注《杜詩詳注》卷七,頁578。
  160. 杜甫著,仇兆鰲注《杜詩詳注》卷二一,頁1857。
  161. 白居易著,顧學頡點校《白居易集》,頁238。
  162. 岑參著,陳鐵民、侯忠義校注《岑參集校注》,頁149。
  163. 《荷谷集·詩鈔補遺》,《韓國文集叢刊》册58,頁373。
  164. 李頎《題璿公山池》。此詩入選王安石《唐百家詩選》卷五、元好問《唐詩鼓吹》卷四、李攀龍《古今詩删》卷十六。
  165. 酈道元著,陳橋驛校證《水經注校證》,中華書局,2007年,頁244—245。
  166. 李昉等編《太平廣記》卷九《王烈》,出《神仙傳》,中華書局,1961年,頁61—62。
  167. 《太平廣記》卷七《白石先生》,出《神仙傳》,頁44。
  168. 郭茂倩《樂府詩集》卷四七《神弦曲》下,頁683。
  169. 岑參《送張都尉東歸》,《岑參集校注》,頁174。
  170. 杜甫《秦州雜詩二十首》其一,《杜詩詳注》卷七,頁572。
  171. 杜甫《秋興八首》其四,《杜詩詳注》卷十七,頁1489。
  172. 李夢陽《追舊寄徐子》,李夢陽《空同集》卷三十一,嘉靖刻本。
  173. 《荷谷集·續補遺》,《韓國文集叢刊》册58,頁383。
  174. 《漢書·司馬相如傳》,頁2458、2550。
  175. 李賢《明一統志》卷三十六“臨洮府”“宫室”“棲雲閣”下,萬曆刻本。
  176. 《史記·高祖本紀》,頁372。
  177. 陸游《憶荆州舊游》,見陸游著,錢仲聯校注《劍南詩稿校注》卷十四,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頁1096。
  178. 庾信著,倪璠注,許逸民點校《庾子山集注》卷三,中華書局,1980年,頁207。
  179. 杜甫著,仇兆鰲注《杜詩詳注》卷十六,頁1444。
  180. 許筠《鶴山樵談》,見《韓國詩話叢編》卷2,頁36。
  181. 劉禹錫著,卞孝萱校訂《劉禹錫集》卷二六,中華書局,1990年,頁345。
  182. 許筠《鶴山樵談》,見《韓國詩話叢編》卷2,頁37。
  183. 《萬首唐人絶句》,書目文獻出版社,1982年,頁9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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