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两个人的餐桌,两个人的家 作者:蔡颖卿 著


我们的组合只能算是非常平凡的配搭,

因为知道自己的平凡,

反而没有错过互相尊重的和谐。

虽然三十年前,我们算不上郎才与女貌的天造,

但三十年后,却可以坦言我们是畚箕对扫帚的地设。

畚箕、畚箕对扫帚

每当要参加婚礼前,我总爱在书桌前先坐定,心诚意正地写下几句祝福话后再封上红包口。

对于婚礼的好话,我对中国成语的喜爱,远胜过西方新诗式的祝语。但我得承认,这是经过婚姻一段长久的生活才有的改变。年轻时,我也曾经排斥“百年好合”“白头偕老”这种陈年的贺词。我比较喜欢十三岁所收到的第一张喜帖,我那美丽、温柔、语音十分低沉的导师,不嫌我们小也给全班每人一张的邀请卡上,印着的字句:

我们俩将于……于圣家堂举行婚礼……

如果您不能来,也请您以祝福与虔诚的祷告,与我们同在。

那是四十几年前我对婚礼形式的新视界。单从我能熟记部分字句,就可以了解到当时所得到的启发。它们翻转了我从“大饼”与“天作之合”中所了解的婚礼观念。新式婚礼与西式饼干对照着我小时候习惯的世界。喜饼盒里有我喜欢的绿豆椪、白豆沙和红豆羊羹,但也有我讨厌的蜜葫芦糖,以及与肥肉形貌皆相似的水晶饼。因为讨厌水晶饼,有一度,凡是有芝麻的点心都使我退避三舍。但现在,一只皮酥馅嫩的黄桥烧饼,它们表皮上烤得深浅得宜的芝麻,却使我了解到,所有人的童年都一样,因为年岁经验而显现的狭窄,都是合情合理的。

虽然,我因为婚姻生活的实况而更了解中国成语里的明示与暗喻,但我并不喜欢把这些语句、搪瓷脸盆、谢篮礼品当作婚礼的表征。婚礼是新娘一生中作为明星的一天,但婚姻却不只照片里留下当刻记忆的事而已。在众星拱月的一天过后,如何把柴、米、油、盐、酱、醋、茶,运作得愉快丰足,才是这些器物与那一组组对句中的语重心长。

说起来,Eric与我在三十几年前所行的婚礼,实在也算盛大热闹了。双方父母在一九八五年的圣诞节前两天,为我们在环亚饭店举办了一场穿越拱廊花门,有盛筵美酒与亲朋好友齐聚祝福的晚宴。我们的证婚人,虽在国内外大学有多年讲学的经验,又曾任政府重要职位,却因为一时紧张,在证婚时无法把“男才”接下的“女貌”顺利完成。当他反复再三想不出“男才”当配哪一种女子时,共立于台上的我的父母,心里非常不服气。据我母亲很幽默地回忆说,她一面替大法官担心,另一方面又觉得自己的女儿容貌端正、打扮合宜,为什么不能给证婚人一个具体的提示?但我笑妈妈说:再不甘心,新娘是她的产品;公司不好,产品自然无法让人印象深刻。这件事,大概是我觉得好累人的婚礼里唯一被牢牢记得的趣事。当然,我们最后只好庆幸地说,还好他没说成豺狼虎豹。

不管怎么说,传统婚礼常用的“天作之合”实在是既美又难的事。美的是,两人得老天的祝福而可以相遇与相许;难的是,婚配后,就得靠共同的努力才能完成真正的合作。

Eric跟我对合作的想法是,有效与忠诚互重的分工。我们的组合只能算是非常平凡的配搭,因为知道自己的平凡,反而没有错过互相尊重的和谐。

前不久,我听到小朋友在念一首儿歌,快乐的节奏让我想起Eric与我婚礼上的良辰美景。我请孩子教教我,花了三次的练习之后,我也能朗朗上口了。念着、念着,我终于知道Eric与我的婚姻是怎么一回事了。

想想证婚人之所以难以启齿,或许也没错。虽然三十年前,我们算不上郎才与女貌的天造,但三十年后,却可以坦言我们是畚箕对扫帚的地设。

这首儿歌里这样说:

小白菜,地里黄。

老鼠村,老村长。

村长女儿美叮当,

想找女婿比猫强。

太阳最强嫁太阳,

太阳不行嫁给云,

云不行,嫁给风,

风不行,嫁给墙。

墙不行,想想还是嫁给老鼠郎。

花对花,柳对柳;

鸡嫁鸡,狗嫁狗。

畚箕、畚箕,对扫帚。

一对夫妻的生活也许要先学习真正的“同甘”,

才能在遇到困难时,有默契地齐心共度辛苦;

使“情”与“义”

在生活中都能生根、发芽、展枝。

布衣菜饭,可乐终身

两个人一起生活,最美的境界当然是“同甘共苦”,但我相信多数的人会认为“同甘”比“共苦”要容易得多。人们经常会低看了“享受”所需要的精神条件,好像只要物质与环境够丰富、甘美,就算彼此不完全契合也不该觉得委屈。“同甘”不会像“共苦”那样直接呈现价值观、信念或毅力,也不能以有所牺牲凸显彼此的付出。

在婚姻生活里,我很庆幸Eric跟我对于“享受”有共同的价值观,我们在“同甘”里建立“共苦”的默契;但这并不是我们初婚时期就已经完整的状况。

我在人际的感受上,是一个直接的陈述者,一起生活,什么事使我很愉快,哪些状况让我感到委屈或消受不住,Eric要了解我,比起我要了解他容易很多。但从另一个角度看,是我的敏感加上女性在传统生活中处理生活小事的位置才使我更有利于了解他。也许,如果我们的位置反过来,我的敏感也没有用武之地。不是有人这样调侃过婚姻里男女之间的差异吗?──夫妻之间并不是观点不同,他们可以说是不同的太阳系里的不同行星。学着大家也调侃自己说,Eric跟我之间,虽有河汉而不远,我们只是日月之差而已。

结婚之后,我们并没有经过太久就建立起一个对彼此来说身心都算舒服的生活雏形。当然,这个起初的样貌,日久年深得随着家庭结构、工作与生活地点的改变而不停地进行调整;不变的是,我们一直都非常努力地关心着彼此觉得“很享受”的事、与物、与情。

Eric对物质生活的享受从不贪求;虽不贪求,却不是感受能力不好。我从十八岁认识他,总觉得他的性格里有一种朴实。他的原生家庭跟我相比,对物质生活的供应比精神养育要丰富很多,父母对每个孩子都宠爱有加。可幸的是,Eric并没有因此而窄化他的人生所需,对于还没有深入的精神世界,他都因为心生羡慕而虚心学习,这使得我们婚后的几十年里能不断一起读书,一起以不同的方法来扩展相同的心灵世界。

虽然我读书总觉得不够,但对于各种物质感官的享受却是属于非常容易满足的人。我的敏感使我习惯于“微小”的取量,也造就了我总要多种条件一次就到位的要求。比如说,再好吃的东西也不会多取,如果满足了再吃就不再是享受,而像受虐待了。直到现在,我餐盘里的最后一口饭,大多是Eric吃下的;他会一边吃一边笑着说:“真是‘一口公主’!”“一口公主”是妈妈从小给我取的绰号。

不只饮食,凡是物质享受我都怕多,也怕不当。过度丰富不只破坏了我满足的最高点,还会使我心生不安之感。所以我不喜欢一连串的玩乐、一餐接一餐的宴会、长期的休假……也有许多人视为“慢”才能好好享受的事,我都是疾如风地完成,因为,那是我仅能感受的快乐,如果时间拉长,快乐就会转成负担。例如买衣物,我没有闲逛慢看、翻杆寻宝的兴致;我进入一家店,一眼看过就知道喜欢上的那件衣服自己能不能穿、合不合适、想不想买。好心的店员往往要给我意见,细心地提供她们的专业建议,而我却总是婉拒之后,匆匆结账离开,这是我快节奏的享受。当我在洗碗洗衣、布置居家时,“慢”就是我的愿望了,我在洗衣间里看到阳光晒进阳台时,真希望自己不用出门工作,能多停留一下。

Eric的不重吃喝,与我“小而美”的需要,取得了很好的平衡;这种平衡,在其他的官能享受上也发展出彼此深刻的了解。在生活如此多样繁华的世界里过了五十六年,我对“享受”两个字最常想起的是老子《道德经》下篇的一段话:

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驰骋田猎令人心发狂,难得之货令人行妨。

过度地追求享受,把人从快乐的顶端推向不知所向的追寻。但是要了解什么是“过度”对现代人来说,又是一份多么困难的功课?我想,如果年轻人能多讨论并习作这份欲望的功课,婚姻生活一定会轻快很多。

好久以前,我曾跟Eric分享过一段文字,这段把“享受”写得这么真实感人的文字,是诗人陈梦家的夫人赵萝蕤女士,在一次去拜访她燕京大学的校友袁咏熹与叶公超先生的家之后,所留下的笔记:

他们的生活令人羡慕:一所开间宽阔的平房,那摆设证明两位主人是深具中西两种文化素养的。书,还是书是最显著的装饰品,浅浅的牛奶调在咖啡里的颜色,几个朴素、舒适的沙发,桌椅,台灯,窗帘,令人觉得无比和谐;吃起饭来,不多不少,两个、三个菜,一碗汤,精致,可又不像有些地道的苏州人那样考究,而是色香味齐备,却又普普通通。说明两位主人追求的不是“享受”而是“文化”;当然,“文化”也是一种享受。

如果我们取“文化”最简明的定义,那应该是:“透过彼此学习思想与行为上的精华所达到的完美。”一对夫妻的生活也许要先学习真正的“同甘”,才能在遇到困难时,有默契地齐心共度辛苦;使“情”与“义”在生活中都能生根、发芽、展枝。

日常生活里,如果我发出任何求救或求助的讯息,

甚至只是要求“指导”一下某个疑惑,

Eric的回答几乎永远都会是:“我来!我来!”

他的“我来”,并不是应酬语,绝对是“真的”来,

而且“真的”立刻就接手了。

我来!我来!

认识好几年,又一起生活了整整三十年之后,Eric在什么情况下会说什么话,我自认可以猜到八九不离十。在日常生活中可列队于“寡言者”的他,简单语句的口头禅,可算是他充满意见的表达。

记得曾有Eric的员工跟女儿们说:“你爸爸好严肃!如果看到他笑,我那一天心情就会不一样。”女儿不以为然地回答说:“不会啊,我爸爸很好玩呢!”孩子们回家在晚餐拿出这件事以为笑谈,记得Eric立刻把食指往两唇之间一放,做出保密防谍的动作说:“不要让别人知道,这是特地为你们而有的。”那一幕大概最是深刻地描绘出,在纪律要求上算得上是严父的他,也是个不辞辛苦默默宠爱女儿们的爸爸。不过,不大说话、很少笑,的确是Eric给人的印象,再加上他一直以来在听力上的问题,有时因为不能及时响应,更给了他人不够亲切的印象。

印象与认识不同,所以,如果问起跟他生活了一万个日子的我,那我最想用Eric的口头禅来说说生活伴侣的意义。

日常生活里,如果我发出任何求救或求助的讯息,甚至只是要求“指导”一下某个疑惑,Eric的回答几乎永远都会是:“我来!我来!”他的“我来”,并不是应酬语,绝对是“真的”来,而且“真的”立刻就接手了。往好处看,我因此变轻松了,但往坏处想,我渐渐成了一个比预期中与可能上退减了成长的人。

就如我对计算机的操作还停留在非常低阶的程度,遇到简单的问题也不大会自行处理,原因就是因为他的热心造成了我的无能。学习本来是需要一点推力和压力的,如果总有人抢先出来帮忙解决问题,那就拦阻了学习者的机会。我费尽心思,找不到自己退而不进的成因:是我天生就笨吗?不是;是我懒而废学吗?也不是。悠悠过完三十年,才知道真正的原因就是Eric那声“我来!我来!”的口头语耽误了我的成长。

我本来就是不喜欢讲电话的,但又不能完全不用。这几年都用一支老人机,机里设定两个电话号码可以拨出。不久前,三十几年的大学同学从美国回来,相聚时问我:“Bubu,你是太忙了,还是怎么样?为什么不用Smart Phone(智能手机)?”豆豆不知道,我不是太忙,是还不够聪明到可以用智能手机。但这问题也让我痛定思痛,决定迎头赶上新时代。当我跟Eric提起这个想法时,他显然非常高兴于我的上进心,过几天,我就拥有一支智能型手机。起先还不懂力道地乱滑,虽然笨手笨脚,但实不相瞒,心里感受到一种与时俱进的时尚感,只是过了几个月,我发现我一点都没有进步,那个“我来!我来!”的声音才是我的智能机。当我们在星光满布的夜空下,拿出手机一拍,在他的手机上滑出星图,对我解说天狼星、猎户座的人是Eric;当我一个人独自外出,想智能一下叫车,打出电话问问他怎么滑时,他已经从自己的手机帮我叫了车子来接。Eric并没有教我,只是继续“我来!我来!”地降低我拿着智能型手机有款有型过活的可能。我看到广告上说“机不可失”,这话是什么意思呢?说到底,只是拥有一支可滑的手机还是不够的,我得先砍掉他那句“我来!我来!”的亲切,才能转变成一个更有智慧的人。

除了“我来!我来!”那种两肋插刀式的热情之外,Eric的“耐心”也真是无与伦比。

从小就是一个过敏儿的他,各种症状里最严重是“气喘”。气喘发作会偏头痛。年少时,他的家庭医师常给他打针,Eric跟我说,针推到一半痛就消失了。婚后我们住台南那几年,他偶尔感冒严重时也犯偏头痛。有一次从公司还忍不到让我开车送到医院,我们只好就近找一家脑神经科,医生直接从颈部给他打下针时,我差一点晕倒。

但Eric生病时从不主动提,我只能从他不对的脸色或异于平常的生活举止,才知道他不舒服。我曾仔细想过,人的身体不舒服还会有藏不住的时候,心里的不舒服,更需要主动了解。这也提醒我在我们的生活遇到任何沮丧或困难的时候,一定要主动地了解他的感受。

从小被头痛所苦的Eric,却有一种耐烦的性格。“烦”这个字,一边是火,一边是页,《说文解字》的定义是“热头痛”。人遇事觉得烦,就是一种热头痛,是心理与身体两者之间的热与痛。三十年来,Eric总不会在事如乱麻时让我觉得他有热头痛,或因为麻烦而引发偏头痛。我奇怪他的耐心到底是一种天性,还是经过婚姻生活、娶到像我这样麻烦的太太之后,又得到更高的修行与锻炼。这事究竟不可考,我也不能自信居功,毕竟在我们相遇时,就从没见过他遇事而烦躁。

耐心与不怕麻烦在生活里演变出Eric的另一个口头语:“想到,就会到。”

“到”可以是地点的抵达,也可以是决定的完成。说前者一定比后者容易,也不是一定都正确。路有简单复杂,远与近;决定也有不同的规模。两者能次次都尽力而为,真是需要温和与耐心。

我要先说Eric在真正开车行路上的不怕麻烦。每次出门,我们总想利用时间多办几件事。只要我开口问:去什么地方算不算顺路?Eric一定是这样回答我的:“没有不顺的路。”或另一句更耳熟的话:“想到,就会到。”想去的地方,有些是真正需要去,非去就不能把任务完成的地点,但也有一些只是为了满足好奇心的构想之行。每当我提起这类希望,Eric就会根据行程规模考虑一下,而后满怀信心地说出他那句对我来说太经典的口头语。中年过后,我得到一个结论:Eric其实就是杜威书中所说的、对任何事都有兴趣的那种人。他们跟问题永远直接联系。问题来了,不作他想,只坦然相迎,再以各种经验和集中的思考来寻找抵达之道、解决之方。

同样的心情,也是我们俩几十年来,每要做下生活选择与决定时,Eric实行的态度。我是意兴纷飞、天马行空的坐而言者,等到几杯咖啡或几杯啤酒的作用过后,就会感到胆怯的微微寒意。就在我既思前又想后、犹豫不决时,被我的热情感染、说服,已详尽地拟出行动计划的Eric,才在心中暖好车,等待我坐稳好上路。

这样,他才能把自己那句“想到,就会到”的口头禅,转变成我们俩生命中又一次的出发与抵达。

人生有很多“非常时期”,

如果我们学着用勤劳来驱动体贴,

在体贴里找到表达爱的方法,

那么每一个非常时期,

或许正好就是发展婚姻革命情感的美好契机。

非常时期,有非常做法

我是一个对生活希望充满景象的人,我总是想着生活要美丽、充实、愉快。这三组词用文字写出来已经够简单了,没想到落实在日常生活里,却可以更简单地化为一个字,那就是“做”;只不过,不简单的是,它得写成“做!做!做!”这样的力道,才算有用。

记得十年前,有一位年纪比我长一点的朋友,曾与我讨论家事问题。她很幽默地倾诉自己对日复一日,如浪潮那样反复而来的家事量心生悲苦,更对自己无以为继的热情感到汗颜,有时竟有因此想离家出走的念头。她颓丧地问我:为什么好不容易才把衣服都烫完收进柜子里,立刻又在眼前堆成小山?那衣服山与袜子山,到底什么时候才能被一双够能干的手轻松移平?

想想,家事的确是这样的,我们每天不断地自己制造出许多麻烦,而“生活”两个字可不是时髦的词,从《孟子·尽心篇》中就有:“民非水火不生活”几个字。柴米油盐酱醋茶只是材料呢,要生活养人而人又能愉快,每天不知道要费多少工夫。不会厌倦家事只是个理想的说法;但理想可以慢慢靠近也是个事实。夫妻真诚合作,的确是走向理想的、有质量的生活之道。

一个家庭,无论用内外分工,或两人同心同向的合作战术来面对生活都一样好,只要懂得“勤劳”的重要,就可以解决很多问题;勤劳可以互生感谢、互相同情;勤劳使人可以愉快地一起生活。事实上,无论在任何人际关系中,要讲其他都不如讲勤劳来得重要。它是最能促进和谐的一种品格,对婚姻生活的贡献就更不用多说。

在三十年的婚姻生活中,Eric和我很少跟对方说:“我爱你!”这并不是因为我们特别老派所以不惯启齿说爱,而是因为“行动”代替了我们的语言。

我一向觉得,“体贴”比爱更贵重、更具体。它不像“爱”只是轻飘飘的一个字,尤其在这个表达训练有素的时代,习惯说“我爱你!”的人,甚至混淆了“爱”与“喜欢”的不同。“爱”是跟着心思考虑而来的行动,它并不是一种可以随便稀释,用来只表达一时的情感或友善的用语。只要两人生活在一起,“爱”字就得落在每日重来的生活琐事与杂务里受尽检视与考验。

我对夫妻生活的经验,可以化为很简单的公式。那就是,“体贴”可以完成“爱”,而“勤劳”是体贴的动力。要了解这个道理并不难,想想看,每当我们说“这个人好体贴”时,我们所指的是一种作为,而不只是一种了解。在千万种体贴里,夫妻一起生活所需要的,并不是一两样,而是千万种里的绝大多数,也就是更敏感、不断续的“周到”。

我觉得自己是一个很勤劳的人,更幸运的是,嫁了一个比我更勤劳的Eric,他从不忽视我所付出的每一分行动,而我的勤劳所得的鼓舞,也不只是他欣赏我持家的能力而已,更实际的是,他永远给我的默默协助。

结婚之前,母亲的教导已使我对一个美好的家有了基本概念,婚后,家庭的意义更具体了,持家理所当然成了我全心努力的目标。但再有努力的心,也难免有照顾不来的挫折时刻。每当这种时候意外地到来,Eric总是主动地对我说:“没有关系,没有关系;非常时期,有非常的做法。”他把这句话讲得那么好笑,把我从做得不够的自责里拉出来之后才问我:“你要我怎么帮忙?”

人生有很多“非常时期”,如果我们学着用勤劳来驱动体贴,在体贴里找到表达爱的方法,那么每一个非常时期,或许正好就是发展婚姻革命情感的美好契机。

我们突然像小朋友一样,

为此莫名其妙地大笑了起来,

然后,一起为他取了个只有孩子知道的绰号:

龙猫,“聋猫”。

我的龙猫、大毛怪

Eric从小就有听力的问题,但这个感官的阻扰与退化一直到四十岁前,都没有得到证实与处理。在生活里,听力不可避免地引起了一些困难与误会,但我们都不自知它所产生的影响。

没有察觉的原因,一方面是我们夫妻从不大声讲话,或远距喊话,所以,我没有感觉到警示,就这样错过本该仔细追查的机会。另一个原因是,他的工作中有一部分需要非常准确、灵敏的听力,而他在这方面精确的表现连资深老员工都衷心赞叹,当然就更不可能自我怀疑听力有障碍。虽然,最后他想起从幼儿园开始,已经有好几次在体检时被单独送到校外另做检查,但最后问题还是不了了之。等到我从他与人沟通上的态度怀疑听力的问题时,医生说他的耳朵已严重退化。

他检查出耳朵的问题,使我对一些事释怀了。过去,只要生活上有应酬聚会,我总觉得Eric如坐针毡。这些反应,偶尔也会使我感到担心,担心我们的生活是否太封闭,我们是否会越来越孤僻?比起许多同龄的人来说,我们已经简单朴素很多的生活,往往对他来说还是一种负担。

听力检查之后,我们俩回头把生活中的许多事做了一次详尽的回顾,我这才了解,对Eric来说,只要是应对于两个人以上的话语声,他就无法正确地掌握讯息,人一多,他甚至因此而感到头痛。听电话也无法同时接收旁人与话筒那端的讯息,真正的麻烦在于他并不自知,有时就难免在与他人的沟通上,产生了误会。有些看似无伤大雅,但无形中积累了一些沮丧。从曼谷康明医院走出来那一天,我心里既轻松又难受:轻松的是,既找到问题与就可以解决的拨云见日;难受的是,我惭愧于自己日夜生活在身旁的不敏。

Eric的听力因为有了助听器而得到改善,但戴上助听器之后,既能收到本当听闻的音讯,也奉送环境所有的杂音,这对多年来已习惯世界颇为宁静的他来说,其实是另一种痛苦。所以,有时候我宁愿他不要戴助听器,不必声声计较。有一天,我被附近施工的声音吵得静不下心,Eric突发一语,调侃自己说:“耳朵不好,也有它的好!”我们突然像小朋友一样,为此莫名其妙地大笑了起来,然后,一起为他取了个只有孩子知道的绰号:龙猫,“聋猫”。

二〇〇一年,我们曾一起在飞机上看了皮克斯制作的《怪兽电力公司》。发现女主角“阿布Boo”正是Eric日常对我的呼名,而片里,阿布叫苏利文“猫咪”,也正是Eric在家,如果与我相隔太远,我得提高八度,像个小女生那样尖起声,拉长“咪”字才能找到他的方法。

就这样,我还是阿布,但聋猫Eric在我俩之间又得了一个“毛怪”的别称。每当我这样叫他时,他就故意把下巴再往前推成一个大戽斗,两片嘴唇紧收为薄片,再弯成苏利文式的微笑,然后倚墙站出海报上,那一手闲散叉腰,一手摸着大眼仔的潇洒姿势。

我揉揉眼睛,起先以为是《乱世佳人》里饰演白船长的那个克拉克·盖博呢!再仔细一看,原来还是我的龙猫,还是那只不大帅的大毛怪!

对下一辈子再厮守这件事,

多数的男生也跟我爸爸一样,

以为自己一定会当选连任,

却没想到,多数的太太跟我妈妈一样,

心里还在犹豫着,下辈子嫁是不嫁?

问世间情为何物

我不像有些夫妻那样能正确地、典型化地分析自己的婚姻关系,说出彼此之间是以相辅相成、互扯抵消或长短互补的形式一起生活。我对自己的婚姻关系没有这么清楚的看法。Eric跟我,谁急、谁缓;谁积极、谁保守;谁决定、谁配合也说不清楚,要做最仔细的形容,我会说:我不是急惊风,他也不是慢郎中。

夫妻的搭配,单从外表怎么都看不出真相;即使经常相处的朋友,也因为不能面面都接触得到而难免会以偏看全,做错描述。很多人在听到别人描述自己的时候,会“吓一跳”,想道:这跟自觉怎么差别那么大?所以我们就该学会,不要随便概念式地去解释别人;更不要随便自以为了解地去分析别人的婚姻质地。元好问那首脍炙人口的词《摸鱼儿》一开头就是大哉问,问什么呢?“问世间情为何物”,所有的浪漫少女,一下子就把“直教生死相许”这下一句熟记了,不只熟记,还感动不已。没想到,问问婚姻里的老前辈。他们看看过去,仔细想来“问世间情为何物”啊,“便是一物克一物”。

我的爸妈从外表到性情都很不一样,他们的不一样,在我看赵元任的太太杨步伟的《一个女人的自传》和《赵家杂记》时,经常看到他们相处的影子。爸妈也跟赵元任夫妻一样,得到老天的恩赐一起庆祝过金婚,更还庆祝了钻石婚。但杨步伟在金婚时,接着胡适写给他们的银婚贺诗的接词:

吵吵争争五十年,人人反说好姻缘。元任欠我今生业,颠倒阴阳再团圆。

似乎这也是我爸爸对自己婚姻的看法。妈妈曾半真半假地说:这种幸福一次就够了,她愿意把这个荣幸让给别人。

每当我们说爸爸很有趣,妈妈就说,人很好,很有趣都没错,做朋友很好,当爸爸也很好,可是当他的太太是很辛苦的。这结论听得爸爸一头雾水,怎么可能这么努力的他,只适合当朋友却不能当丈夫呢?当时,他脸上露出百般的疑惑,完全不知道既经过六十几年严格的考验,怎么没有得到下一辈子绝对连任的保证?这么无情的评语他是无法接受的。那天,我们在父母大表白的话语里笑弯了腰,最可爱的是,爸爸本以为他自己像水果盒上印的广告词“自用送人两相宜”,没想到,妈妈竟然没有要跟他“颠倒阴阳再团圆”。

谁适合当谁的先生或太太,都只是客观的高明。问问当事人的意见,问问下一辈子的意愿,你就会发现,无论哪一段婚姻,都有诸如此类的幽默感。最主要的是,先生与太太其实感受到的并非同一种状况。有一次,一位先生跟我求救,说太太跟他吵架了,但最可爱的是,他也不知道“架”是从哪一刻起算的,他是直到太太跟他说“我要孩子”才知道他们对话里的严重性。但据这个头脑跟我爸爸一样一片模糊的先生说,他其实是在问他太太完全不同的一件事。想来,对爱情、对下一辈子再厮守这件事,多数的男生也跟我爸爸一样,以为自己一定会当选连任,却没想到,多数的太太跟我妈妈一样,结婚以来,每一年得罪过她的话,一个字都不曾忘却,她心里还在犹豫着,把我说成这样的人,下辈子嫁是不嫁?

我觉得男人保持沉默也好,免得年老无事,秋后算起账来,利息还不完。还不起利息也就算了,最糟的是,这个欠债的人根本就不知道是在哪天得罪了他的糟糠妻与意中人。就再以我爸爸为例,他是无意中,在儿孙满堂之后,不小心地利上加利,欠下这一辈子的言语债。起因是我们问了爸爸一九五五年的夏天,相亲第一眼看到的母亲时,留下什么印象。男生应该熟记,这种答案只能在以下任选一组自己说得自然的词:“惊为天人”“气质出众”“秀外慧中”。没想到中文不好,被誉为诚实敦厚、拙言寡语的爸爸,在我们的期待下,想了一想说:“怎么那么高大!”自此,他晚年都为这句话付出自己也不相信的代价;也自此,他不再得到能蝉联下一辈子爱情的保证。

当了三十年的夫妻,实不相瞒,Eric也问过我,下一辈子颠倒阴阳再团圆的问题,他脸上露出了一点点“提前预约,保证有位”的友善,但我以现实考虑了一下,诚实地回答他说:“等我看看你变成女生好不好看再说!”

“品味”这两个字,对我来说,并不是人与环境的联系与互动,而是人在一方,发表着自己对于物质的选择意见。自高或捧人时可以用“品味”。但母亲的意思只是让我觉得,我的家,一看就与我的生活深有融合,环绕在同一种气氛里;在这种气氛下,贫富、贵贱、高低、眼光或品味这种字全派不上用场,它只是一个人跟自己的生活最坦然的相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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