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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节 前期上京纪行诗

元代上京纪行诗研究 作者:刘宏英 著


第二节 前期上京纪行诗

根据上京纪行诗的整个发展状况,元代上京纪行诗可以分为两个时期:一是前期,大致从元世祖中统元年(1260)开始,一直到元武宗至大四年(1311);二是后期,大致从元仁宗皇庆元年(1312)开始,一直到元顺帝至正十八年(1358)上都被红巾军烧毁。前期为上京纪行诗的产生和发展时期;后期为上京纪行诗的成熟和繁盛时期。

前期是上京纪行诗的产生和发展时期。总的来看,此时期写作上京纪行诗还未形成风气,作家和作品数量都有限,还没有形成规模,也没有引起文坛的足够重视。就作家而言,写作上京纪行诗的诗人,大多数是宫廷大臣和政治家,且多为北方人(主要以两河、两山作家为主),如刘秉忠、王恽、胡祇遹、刘敏中等,他们在朝廷供职,有较多的机会陪同皇室来往于两都,故而具备了创作上京纪行诗的条件。刘秉忠等人的上京纪行诗,题材比较狭窄,内容多为描写上都及沿途的风光,以及自己的馆阁生活。在前期馆阁诗人中,刘敏中是现存上京纪行诗数目比较多的文人,他的诗歌,和其他馆阁文人相比,有了较大的突破,在内容上,他除了描写上京及沿途的风光、馆阁中的生活,还写他在上都的朋友以及他和朋友们的诗歌唱和。在体裁上,他有意识地写了很多组诗,这些组诗,拓宽了上京纪行诗的体裁。

至元十三年(1276),南宋宫廷投降,宋三宫被拘押北上大都。宫廷琴师汪元量随着三宫来到了大都,至元十九年(1282),汪元量随南宋少帝迁往上都,他用诗歌的形式,记录了此次的上都之行。他的诗歌,无论从内容上,还是风格上,相比前期的馆阁文臣,都有了明显的突破,这主要表现在诗歌所表达的感情上,从他留存下来的上京纪行诗来看,可以说,每一首都充满了血泪和哀愁,感情深沉,凄婉动人。除了汪元量,陈孚也给前期的上京纪行诗带来了突破,作为较早北上滦阳的南方人,陈孚的上京纪行诗,视角独特,注重细节描写,感情细腻,淳朴清新,为前期上京纪行诗注入了新鲜的内容。每年都有宗教人士参与两都巡幸,亲历上都的宗教人士,成为上京纪行诗发展史上的一个特殊群体,宗教人士的作品,内容丰富,意境深远,成为前期上京纪行诗的一个重要部分。

上京纪行诗还经历了一个萌芽的阶段。

在上京纪行诗正式产生之前,从蒙哥汗元年(1251)到蒙哥汗九年(1259),有十年左右的时间,是上京纪行诗的萌芽阶段。

蒙哥汗元年(1251),忽必烈受命总领漠南汉地军国庶事,承命后忽必烈驻扎于桓州和抚州之间的金莲川。在金莲川,他广招天下名士,建立了历史上有名的“金莲川幕府”。上京纪行诗就是首先在忽必烈的金莲川幕府人物中开始萌芽的,在这个过程中,郝经发挥了重要的作用。

郝经(1223—1275),字伯常,泽州陵川(今属山西)人。家世业儒,祖父郝天挺曾是元好问的老师。郝经少经兵乱,后徙居顺天(今河北保定)。家贫好学,于铁佛寺苦读五年。后馆于顺天守帅贾辅、张柔家,得博览二家藏书。元好问曾经勉励郝经,说他像他祖父一样,非常有才气,并和他讨论作诗作文的方法。蒙哥汗六年(1256),他受召北上,于沙陀拜见忽必烈,条上数十事,甚受器重,遂留王府。蒙哥汗九年(1259),大举伐宋,命忽必烈总统东师进攻鄂州,郝经跟从。蒙哥汗死后,他又多次上书建议忽必烈撤军北还,争取汗位。中统元年(1260),世祖即位,以郝经为翰林侍读学士,佩金虎符,充国信使,入宋通好。宋丞相贾似道惧怕自己私自与蒙古议和的事泄露,于是把郝经拘留在了真州(今江苏仪征),郝经多次致书南宋君臣,以完成使命,皆不报。至元十一年(1274)伯颜伐宋,郝经始得放还,被释后不久病逝,年五十三,谥文忠。《元史》卷一百五十七有传。郝经在真州被羁押了十五年,期间以著述为事,著作有《陵川文集》三十九卷,今存。

郝经的上京纪行诗,均作于世祖中统元年(1260)之前,即他出使南宋之前。其时,开平刚刚兴建成一座富丽堂皇的草原都城。郝经在第一时间详细地描写了这座皇城里雄伟壮观的宫殿楼阁,并借对新城的歌颂,讴歌了元廷披荆斩棘、开疆拓土的功勋:

开平新宫五十韵

日月旋天盖,星辰合斗枢。光腾掌内铁,气绕泽中蒲。金帛羞重赐,弓刀奋一呼。真人翔灞上,天马出余吾。尺棰初开辟,群雄竞走趋。无劳为更举,乘胜即长驱。蹴踏千年雪,骁腾万里驹。长城冲忽断,弱水饮先枯。肃杀威灵盛,驱除运会俱。华夷尘澒洞,天地血模糊。地尽诸蕃外,兵穷两海隅。九州皆瓦砾,万国一榛芜。谁与重休息,徒为妄骇吁。治平须化日,杀伐岂良图。圣子曾当璧,神孙会握符。铁山深蕴玉,瀚海特生珠。历数终当在,讴歌信不诬。欲成仁义俗,先定帝王都。畿甸临中国,河山拥奥区。燕云雄地势,辽碣壮天衢。峻岭蟠沙碛,重门限扼狐。侵淫冠带近,参错土风殊。翠拥和龙柳,黄飞盛乐榆。岐山鸣鸑鷟,冀野牧騊駼。风入松杉劲,霜涵水草腴。穹庐罢迁徙,区脱省勤劬。阶土遵尧典,卑宫协禹谟。既能避风雨,何用饰金朱。栋宇雄新造,城隍屹力扶。建瓴增壮观,定鼎见规模。五让登皇极,群生赐大酺。还闻却走马,即见弛威弧。简策询前代,弓旌聘老儒。恢弘回一气,徼幸绝多途。雷雨施庞泽,乾坤洗旧污。直为提赤子,遂使出洪炉。远檄收疲薾,穷边罢转输。江壖遗鄂岳,石窟弃巴渝。刀槊存残骨,膏粱换毒痡。却令逢有道,免使叫无辜。契阔还同室,鳏惸得字孤。八荒皆寿域,六合极欢娱。白叟休垂泣,苍生获再苏。只知期用夏,更拟论平吴。旭日冰天透,仁君雪国无。终能到周汉,亦足致唐虞。遇主得知己,逢时合舍躯。弭兵通信誓,奉诏敢踟蹰。顿觉心田豁,还将肝纸刳。行行重回首,瑞气满闉阇。

开平城建于蒙哥汗六年(1256),用了三年的时间建成。在上京纪行诗中,郝经的这首长篇五言诗《开平新宫五十韵》是最早描写开平城及其宫殿的诗篇,可看作是开平建城的“奠基”诗作。在诗中,诗人表达了自己对刚刚落成的新首都的喜爱,他庆幸自己“遇主得知己,逢时合舍躯”,心里顿时感觉开朗豁达,于是决定用自己的笔记下这一历史的壮举。

郝经是新生的蒙古政权的积极拥护者。作为忽必烈的重要幕僚,郝经期待着国家的统一,也对忽必烈统一天下充满了雄心壮志,他的《居庸行》言:

惊风吹沙暮天黄,死焰燎日横天狼。巉巉铁穴六十里,塞口一喷来冰霜。导骑局脊衔尾前,毡车轣辘半侧箱。弹筝峡道水复冻,居庸关头是羊肠。横拉恒代西太行,倒卷渤海东扶桑。幽都却在南口南,截断北陆万古疆。当时金源帝中华,建瓴形势临八方。谁知末年乱纪纲,不使崇庆如明昌。阴山火起飞蛰龙,背负斗极开洪荒。直将尺棰定天下,匹马到处皆吾疆。百年一偾老虎走,室怒市色还猖狂。遽令逆血洒玉殿,六宫饮泣无天王。清夷门折黑风吼,贼臣一夜掣锁降。北王淀里骨成山,官军城上不敢望。更献监牧四十万,举国南渡尤仓皇。中原无人不足取,高歌曳落归帝乡。但留一旅时往来,不过数岁终灭亡。潼关不守国无民,便作龟兹能久长。汴梁无用筑子城,试看昌州三道墙。

来往于两都间的文人,常常把居庸关作为写作的诗料。想当年,无论是契丹的辽,还是女真的金,都曾经以摧枯拉朽之势占有了这“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险要之地。真可谓是“当时金源帝中华,建瓴形势临八方”。可是,“谁知末年乱纪纲,不使崇庆如明昌。阴山火起飞蛰龙,背负斗极开洪荒”。由于“末年乱纪纲”,这些曾不可一世的民族都已经退出了历史的舞台。而今,引领历史潮流的是新兴的蒙古族,他们“直将尺棰定天下,匹马到处皆吾疆”。目前,只有逃避于江南一隅的南宋还在苟延残喘,郝经自信地说:“但留一旅时往来,不过数岁终灭亡。”他进而希望新兴的国家能够“潼关不守国无民,便作龟兹能久长。汴梁无用筑子城,试看昌州三道墙”。郝经的这首上京诗,就是通过对历史的回顾,对未来的展望,歌颂了新王朝的昌明强盛,同时也表达了自己的美好祝愿。这种感情,只有在和新王朝的创建同患难、共甘苦的北人当中,才会产生,并且这么刻骨铭心。

经过十年左右的酝酿,上京纪行诗开始产生和不断发展。供职于朝廷的北方政治家,构成了前期上京纪行诗的创作主体。下面以河北作家刘秉忠、河南作家王恽和山东作家刘敏中为样本,分析、探讨元代前期上京纪行诗的产生和发展轨迹。

元朝的开国元勋刘秉忠,在上京纪行诗的产生过程中发挥了举足轻重的作用。

刘秉忠(1216—1274),初名侃,字仲晦,自号藏春散人,邢州(今属河北)人。刘秉忠十三岁时入帅府为质子,十七岁为邢台节度使府令史。后为僧,法名子聪,自号藏春散人。蒙哥汗三年(1253),刘秉忠随忽必烈征云南、伐南宋,赞以天地好生、王者神武不杀,所至不妄戮一人。蒙哥汗六年(1256),筹建开平城。中统元年(1260),世祖正位后,刘秉忠受命制定各种制度。至元元年(1264),拜光禄大夫,为太保,参领中书省事,更名秉忠。至元四年(1267)又奉命建筑中都(后改大都)。至元十一年(1274)卒,享年五十九,谥文贞。成宗时,赠太师,改谥文正。刘秉忠精通天文、卜筮、算数等,《元史》卷一五七有传,著作有《藏春集》,现存诗六卷。

刘秉忠是忽必烈信任的幕府人物,也是营建上都和大都的主要筹划者,同时又是一位饱读诗书的诗文家。在早期追随元世祖忽必烈时期,他经常来往于两都之间,在元廷开始两都巡幸时,他也经常在扈从之列,他的部分存诗记载了来往于两都的经历和感想。

桓抚道中

老烟苍色北风寒,驿马趋程不敢闲。一寸丹心尘土里,两年尘迹抚桓间。晓看太白配残月,暮送孤云还故山。要趁新春贺正去,蓬头能不愧朝班。

过也乎岭

一夜阴云风鼓开,岭头凝望动吟怀。烟分雪阜相高下,日出毡车竞往来。天定更无人可胜,智衰还有力能排。中原保幛长安道,西北天高空九垓。

清明后一日过怀来

居庸春色限燕台,山杏凝寒花未开。驿马萧萧云日晚,一川风雨过怀来。

“老烟苍色北风寒,驿马趋程不敢闲”。“晓看太白配残月,暮送孤云还故山”。“驿马萧萧云日晚,一川风雨过怀来”。字里行间,都透露着来往于两都的艰辛。当然,刘秉忠作为政治家,尽管深受元世祖的信赖,但他却一直保持着高度的政治敏感,也有着身居高位,“高处不胜寒”的苦恼。他在自己的上京纪行诗中,也隐隐透露出这种官场感悟,他的《寓桓州》中说:

百年行止料皆难,今是昨非豹一斑。辜负夙心泉石畔,累垂短发缙绅间。梦回枕上闻归雁,雨霁城中见远山。三径就荒松菊在,人生底事不能闲。

为政之难溢于言辞。刘秉忠现存的上京纪行诗均为七言诗,气势宏大,感情充沛,透着政治家的老练和成熟,如《过居庸关》:

车箱来往若流泉,绝壁巉岩倚翠烟。限破中州四十里,凿开大路几千年。函关不谓平如地,蜀道谁知险似天。万里挥鞭犹咫尺,谁能掌上保幽燕。

刘秉忠既是政治家,又是文学家,他有深厚的文学功底,又亲历上京,常年来往于所谓的大漠之地,故而其上京纪行之作多融汇古今、抒发历史沧桑之感。

元初著名文士王恽也曾写作上京纪行诗,他对上京纪行诗的产生和发展也起到了重要的作用。

王恽(1227—1304),字仲谋,号秋涧,卫州汲县(今属河南)人。中统元年(1260),左丞姚枢宣抚东平,辟为详议官。时初建省部,即被选入京师,擢为中书省详定官。二年春,转翰林修撰、同知制诰,兼国史院编修官。元世祖初期诏书辞令,多出其手,其间曾随中书省官赴开平会议,有《中堂事记》三卷,记载颇详。至元五年(1268),建御史台,首拜监察御史。上书列论一百五十余章,疏陈时政,弹劾奸邪,均直言无畏,《乌台笔补》多作于此时。至元九年,授承直郎、平阳路总管府判官。十四年,入为翰林待制。十八年,向皇太子真金进献《承华事略》二十篇,深受赞赏。十九年春,改山东东西道提刑按察副使,一年后因疾还。二十二年春,以左司郎中召,其时作《玉堂嘉话》八卷,记述见闻轶事、典制沿革等。二十六年,授少中大夫、福建闽海道提刑按察使。二十九年,召回京师,向世祖上万言论政事书,授翰林学士、嘉议大夫。元贞元年(1295),成宗即位,又进献《守成事鉴》二十五篇。大德元年(1297),进为中奉大夫。二年,求退未允。大德五年,再上章求退,得请归。八年六月,卒。追赠翰林学士承旨、资善大夫,追封太原郡公,谥文定。《元史》卷一六七有传。著作有《秋涧先生大全集》一百卷,今存。

王恽基本生活在蒙古政权逐渐统一全国并走向繁荣兴盛的阶段。作为世祖政权的核心人物之一,他较早地参与了元代早期的政治文化活动,多次陪同皇帝巡幸两都,在新建的上都宫殿里办公。这些典型的个人经历,成为他创作上京纪行诗的“生活体验”。在王恽的上京诗中,大部分记叙的是他在上都的生活和工作,以及他的所思所想,略举数诗如下:

夏日玉堂即事

悠悠时事百年心,岁月徒成昨与今。万一寸长能及物,不愁华发已盈簪。

失时已抱周人恨,济物长深永叔怀。铃索不鸣朝日静,坐看帘影转苔阶。

世愿登瀛不作卿,玉堂更比宪台清。只缘白兽樽中醴,当日元王为穆生。

阴阴槐幄幂闲庭,静似蓝田县事厅。细草近缘春雨过,映阶侵户一时青。

日长上直玉堂庐,思入闲云待卷舒。重为盛时难再遇,等闲羞老蠹书鱼。

开平晚归

龙首冈边野草深,秋风滦水动归心。百年蓬巷开圭窦,一日恩光照士林。吟鬓有光浮镜玉,家书封喜认泥金。料应晓月帘栊底,乾鹊飞来报好音。

在前期的馆阁文人中,用组诗的形式来写作上京纪行的,寥寥无几。而王恽的《夏日玉堂即事》,突破性地用五首七言绝句记录了他在上京的生活,抒发了他的岁月之叹。《开平晚归》是他在七月一日刚刚被提拔为翰林院职官时所写,字里行间充满了升职时的喜悦。他渴望着天上的喜鹊能及时地把这一“好音”传回到家里,“料应晓月帘栊底,乾鹊飞来报好音”。

新兴草原都城开平,虽然外表看来雄伟富丽,豪华气派,但是许多办公条件还很不完善,官员的生活环境也不是很好。王恽在他的《开平夏日言怀》里描述他的办公、生活环境为:“土屋罂灯板榻虚,一瓶一钵似僧居。半编翰草从人读,两鬓霜华向晓梳。客子衾裯残梦短,暑天风物暮秋初。”生活条件的简陋,光阴岁月的流失,使他怀念起了家乡,“故园松菊荒多少,岂不怀归畏简书”。故园的松树、菊花之类,是不是因为自己离开得太久了,以致荒芜了呢?怀乡之情倾泻无余。

生活在元代前期的馆阁文臣刘敏中,是一个在上京纪行诗发展过程中值得一提的北方文人。

刘敏中(1243—1318),字端甫,号中庵,济南章丘(今属山东)人。刘敏中自幼卓异不凡,乡先生杜仁杰很喜欢他写的文章,极力称赞。至元十一年(1274),由中书掾擢兵部主事,拜监察御史。权臣桑哥秉政,刘敏中劾其奸邪,不报,遂辞职归乡。后起为御史台都事,出为燕南肃政廉访副使,入为国子司业,迁翰林直学士,兼国子祭酒。大德七年(1303),除东平路总管,擢陕西行台治书侍御史。九年,召为集贤学士,商议中书省事。武宗即位,被召至上京,庶政多所更定,授集贤学士、皇太子赞善,仍商议中书省事。不久,拜河南行省参知政事,改治书侍御史,出为淮西肃政廉访使,转山东宣慰使。遂召为翰林学士承旨,因为疾病还归乡里。延祐五年(1318)卒,享年七十六,谥文简。《元史》卷一七八有传。著作有《平宋录》三卷、《中庵集》二十五卷。

《元史》本传记载刘敏中有《中庵集》二十五卷,今有版本为二十五卷清抄本《中庵先生刘文简公文集》。据此版本可知,刘敏中有上京纪行诗41首,另外还有上京纪行词5首。在元代前期,他是写作上京纪行诗较多的作家。

刘敏中在朝廷供职期间,曾数次扈从上京之行。至元十三年,他首次奔赴上都,行走在望云道中,他赋诗道:

初赴上都至赤城望云道中

晓日曈昽过赤城,风烟遥接望云亭。好山解要新诗写,瘦马能摇宿酒醒。高下野桃红曼曼,萦回沙水碧泠泠。人家剩有升平象,满地牛羊草色青。

诗人第一次途经赤城和云州,虽然是土生土长的北方人,但还是不禁为这里的风光所吸引。那满山遍野的野桃,鲜红欲燃;那一望无际的青草,嫩绿堪染;那小河弯弯的流水,清澈冰冷;更为壮观的是,在那风景独特的青山绿水当中,遍地是吃草的牛羊。这里到处是一片升平的景象,作者完全陶醉在了这“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的草原景象中。

刘敏中在大德四年的上都之行中,曾和郑潜庵同行,他作诗记录下了他们一起游合聚从的情况。

大德四年(1300)四月,刘敏中和郑潜庵一起赶赴上都,途中在独石驿休息。二人看见在独石驿的东边山脉中,有七个小山峰,森布离立,状若北斗。访询当地百姓,百姓告诉他们这叫“七星山”。他们觉得这七星山非常奇特,刘敏中颇有感慨,想到自己已经是第四次途经这里了,而现在才注意到这七星山,“岂以其尘容俗状,方役役于得失奔走之中,而不暇顾也。而此山超然物表,静阅万古,岂复有得失奔走之患乎?然则兹山之识汝也,顾已久矣,乃作诗,同潜庵一笑”。于是诗人写道:

今来独石驿,始识七星山。隐隐魁杓见,离离雾霭间。乾坤通宝气,上下拥天关。无补山应笑,空然四往还。

到了上都,他们同住在翰林院里,当时刘敏中已经将近花甲之年,身体不是很好。但朝廷有旨,集贤翰林不许请老补外,于是他们便日以吟诗酬答为乐。以翰林院里视草堂前面的鳌峰石为题,郑潜庵曾作诗吟咏,刘敏中次其韵,也做了十首诗。翰林院视草堂是他们生活和工作的地方,他们每天的生活就是“眼花书册倦,茗碗坐来添。人对鳌峰静,天临凤阙严”。生活清净悠闲,面对着院里的鳌峰石,他们喜欢变换着角度、诗韵来反复吟咏这块大石,刘敏中在《用鳌峰韵自遣呈潜庵》(二首)中曰:

象戏四老人,偶堕只橘擘。顾瞻风雷发,已在飞龙脊。人生配三才,一气无二脉。胡为尘土中,屈曲蜗转壁。黄金积如阜,高人才一掷。不见柴桑翁,蜕心在彭泽。

哲人飞上天,日觉道术擘。尚哀逍遥叟,矫咈吮剑脊。我思天地心,不语存正脉。坚白既交战,户牖各穿壁。谛观鲁璠珍,竟作燕石掷。独留中天月,夜夜明九泽。

在上都之行中,最令刘敏中欣慰的是他在这里结识了好多朋友,这些人对刘敏中关怀备至,令他体会到了异乡的温暖。在上都,刘敏中有个朋友叫韩从益,他在滦水之上建了一座小楼,取名为“江山胜概”,楼下面是潺潺的泉水,取名为“无忧”。作为好朋友,刘敏中作《韩云卿新居》诗对朋友的乔迁新居表示祝贺,诗曰:

我爱西城韩御使,新居乐事总相宜。泉中就啜无忧水,楼上闲吟胜概诗。红烛琐窗秋晚后,苍山老树雨晴时。内来一念无人识,说与沙头白鸟知。

新居落成,韩从益很高兴,请刘敏中等好朋友一起来赏月,于是大家纷纷作诗祝贺,刘敏中也作《和韩云卿江山胜概楼赏月》诗相和。

刘敏中在上都结交了好多当地的朋友。每次他来开平,邢伯宜、邢伯才兄弟都热情地接待他,使他心中充满了感激。但是,大德十一年(1307),他最后一次再来上都时,兄弟俩都已经亡故了,他们的侄子邢遵道拿着兄弟俩留下的家传给刘敏中看,睹物思人,刘敏中吟《题邢氏家传》诗抒发了自己的哀痛之情,诗为:

忆在友于堂,元方映季方。情随怀抱尽,德并姓名香。别去今有畿,重来我独伤。呼门见孤侄,相对泪滂滂。

刘敏中的上京纪行诗诞生在他的两都之行中,发展和成熟于他的两都之行中。可以这样说,在前期的上京纪行诗诗人中,刘敏中的诗作较能体现上京纪行诗的产生和发展过程。他在至元年间的上京纪行诗数量不多,且多为零散的诗篇。而大德年间所作诗篇,大多为组诗,数量也明显增多。组诗除了上面提到的《次韵郑潜庵应奉鳌峰石往还十首》,比较有名的还有《上都长春观和安御使于都事陈秋岩唱和之什》:

乘风真到海仙堂,醉袖犹残玉酝香。他日遇君君度我,只烹白石作蒸羊。

病怀寥落坐虚堂,销尽西窗午后香。苦雨禁人吾已厌,小见休学舞商羊。

读罢遗经月入堂,微言独觉静中香。季恒不识春秋笔,团物区区问土羊。

十年旅食市中堂,正味无分各异香。若见易牙君试问,肥豚何似食羸羊。

冰炭终难共一堂,熏犹毕竟不同香。此心得失分明在,爱礼如何复爱羊。

奥休言必自堂,岂知逐臭却闻香。寥寥月旦千年后,文质何人辩虎羊。

归去来兮旧草堂,安排扫地净烧香。自烹新鲤供慈母,不望高官吃烂羊。

李泌家书旧满堂,天随杞菊浼仍香。谋生却被陶朱笑,豕贵频年只贩羊。

玉川活计一苑堂,七碗茶浇两腋香。犹有赏音韩县尹,月中沽酒买肥羊。

丰年和气满村堂,社酒才过蜡酒香。须信安民要良吏,莫教猛虎卫群羊。

有意识地写作上京纪行组诗,标志着上京纪行诗已经开始向着成熟迈进了关键的一步,而这一步,在元代前期上京纪行诗的北方诗人中,刘敏中是迈出步伐较大的一人。

总之,元代前期的上京纪行诗,从诗作来看,数量不是很多,多为不成系统的零星之作,大部分是诗人来往于两都时的即兴之作。从作者来看,他们大多是北方人,往往既是政治家,又是文学家。他们身处馆阁,往往有机会陪同皇帝两都巡幸,故而能够亲临大漠之地,亲见塞外风光,能够亲身体验扈从巡幸的甘苦,他们用自己的诗歌记录着这一历史的过程。因为是身居高位的馆阁文人,他们在文坛上的影响力和号召力都是在野文学家所无法比肩的。他们创作上京纪行诗的实践,对于上京纪行诗的传播及写作都有着极为深刻的影响。而真正给上京纪行诗带来创新性变化的是南方诗人的到来,南方诗人北上,并创作上京纪行诗,是前期上京纪行诗飞速发展、并最终走向繁盛的重要力量。

汪元量是一位较早北上开平并留下上京纪行诗歌的南宋人。

汪元量(1240—1320),字大有,号水云,亦自号水云子、楚狂、江南倦客,钱塘人,南宋末宫廷琴师。至元十三年(1276),蒙古铁骑直捣杭州,由于国弱君幼,宋皇室不战而降。在元军的押解下,汪元量随三宫北徙大都。在大都,汪元量以琴艺受到元世祖忽必烈的赏识,但这并不能抚平汪元量内心的亡国之痛,他日思夜想希望回到江南。在大都逗留了十二年后,汪元量在元世祖忽必烈的许可下,以道士的身份南归。

汪元量著有《水云集》《湖山类稿》等,多有散佚。今人孔凡礼先生根据清人汪森辑本《湖山类稿》和鲍廷博刻本《湖山类稿》及《水云集》附录的可靠资料,博考《诗渊》《永乐大典》等有关诸书,共辑录汪元量诗计480首,词52首,并对其诗词作了大致的编年,命名为《增订湖山类稿》。迄今辑录汪元量诗词最为详备的就是孔凡礼先生的《增订湖山类稿》,本书所引用汪元量的诗歌,即以此为依据。汪元量的诗歌记载和反映了当时重大的历史事件和历史人物,被誉为“宋亡之诗史”,具有禆补正史的史学价值。

至元十三年,即德祐二年(1276)一月十九日,元相伯颜带军逼近临安。谢太后见欲战不能,求和不成,只得派人赴伯颜处,送上传国玉玺和降表,表示投降。汪元量和三宫一样,作为战俘屈辱地被押往大都。初到大都,元世祖忽必烈对宋廷一行还是礼遇有加的,他命宰相出通州迎接,黄罗张幔,先宴三宫于会同馆,然后十次开大宴来款待他们,月支万石粮,日支羊肉六千斤,这在汪元量的诗集中都有记载。汪元量在《湖州歌九十八首》中有十首诗歌是专门记载元廷为宋三宫所举办的十次大宴:

皇帝初开第一筵,天颜问劳思绵绵。大元皇后同茶饭,宴罢归来月满天。

第二筵开入九重,君王把酒劝三宫。驼峰割罢行酥酪,又进雕盘嫩韭葱。

第三筵开在蓬莱,丞相行杯不放杯。割马烧羊熬解粥,三宫宴罢谢恩回。

第四排筵在广寒,葡萄酒酽色如丹。并刀细割天鸡肉,宴罢归来月满鞍。

第五华筵正大宫,辘轳引酒吸长虹。金盘堆起胡羊肉,乐指三千响碧空。

第六筵开在禁庭,蒸麋烧麂荐杯行。三宫满饮天颜喜,月下笙歌入旧城。

第七筵排极整齐,三宫游处软舆提。杏浆新沃烧熊肉,更进鹌鹑野雉鸡。

第八筵开在北亭,三宫丰燕已恩荣。诸行百戏都呈艺,乐局伶官叫点名。

第九筵开尽帝妃,三宫端坐受金巵。须臾殿上都酣醉,拍手高歌舞雁儿。

第十琼筵敞禁庭,两厢丞相把壶瓶。君王自劝三宫酒,更送天香近玉屏。

从诗中可以看出,宋三宫刚到大都,元廷对他们恩遇有加,又是问寒问暖,又是用最丰盛的酒席招待他们。当然,元廷这样做,也是为了做给世人看:他们是优待俘虏的。更重要的是,他们要用这样的方式来庆祝他们灭宋的胜利。

至元十九年(1282),因河北有义军活动,扬言要劫狱救文天祥、抢回少帝。元世祖忽必烈对宋王室起了疑心,迁少帝至上都开平,汪元量以教师的身份随行。一路上,他们出居庸关,过李陵台,拜昭君墓,观雪天山,经历了许多艰难困苦,汪元量用诗歌的形式零星记载了此次上京之行。从目前留存的诗歌来看,汪元量的上京纪行诗并不多。根据诗题及诗歌内容判断,可以明确肯定是此次北上所写的诗歌有十三首,但其中五首写在前往天山路上及天山的活动。减去这五首,目前留存下来汪元量的上京纪行诗,可以确定的就只有八首了,这八首诗歌分别为:《出居庸关》《长城外》《寰州道中》《李陵台》《昭君墓》《开平雪霁》《开平》《草地寒甚毡帐中读杜诗》。这为数不多的八首上京纪行诗,成为了解宋三宫被迁往开平经历的珍贵资料。汪元量创作诗歌所遵循的原则是“走笔成诗聊纪实”(《凤州》),现实主义的创作原则使他的上京纪行诗成为记载历史事件的“诗史”。

汪元量此次陪同宋三宫上都之行,是作为俘虏被迫前往的。特殊的身份及被奴役的境遇,使他从一上路就充满了忧伤和哀愁,《出居庸关》中写道:

平生爱读书,反被读书误。今辰出长城,未知死何处。下马古战场,荆榛莽回互。群狐正从横,野枭号古树。黑云满天飞,白日翳复吐。移时风扬沙,人马俱失路。踌躇默吞声,聊歌《远游》赋。

此次北上滦阳,生死未卜,前程堪忧,一切的一切,都要由大元皇帝的喜好来定。作者痛心地自嘲:“平生爱读书,反被读书误。”读了那么多书,也无法力挽狂澜,无法改变宋宫室被俘被拘押的命运,更无法改变宋朝灭亡的命运。上京之行,注定是一次伴随着血泪的凄苦之行。在汪元量的上京纪行诗中,几乎首首都含着“泪”,首首都凝结着“愁”。“叹息此骷髅,夜夜泣秋月。”(《长城外》)“孤儿可怜人,哀哀泪流血。书生不忍啼,尸坐愁欲绝。”(《寰州道中》)“月落泪纵横,凄然肠断裂。”(《李陵台》)血泪哀愁是汪元量上京组图的主色调。他有时直抒胸臆,表达自己孤寂之旅的愁苦心理,有时,又借古人来抒发自己的哀愁。李陵、王昭君、苏武是他笔下抒怀的主人公。李陵兵败,被迫投降,滞留在胡地不能归汉;王昭君被迫作为和亲的牺牲品,远离家乡;苏武,也是被迫留在匈奴而不能归汉。这些历史人物,都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被迫羁留异国他乡、深怀故国。汪元量在他们身上看到了自己,在自己身上又感受到了他们的痛苦,惺惺相惜,借咏历史人物,汪元量抒发了自己的哀痛和愁苦。

读汪元量之诗,令人坠泪幽忧,肝肠寸断,正像元人赵文所言:“读汪水云诗而不堕泪者,殆不名人矣。”李珏在《湖山类稿跋》中云:“往时读《泣血录》,为之泪下。因叹德祐之事,意必有杭之文章钜公书于野史,后人见而悲之,未必不若余今日之读《泣血录》也。一日,吴友汪水云出示《类稿》,纪其亡国之戚,去国之苦,艰关愁叹之状,备见于诗,微而显,隐而彰,哀而不怨,欷歔而悲,甚于痛哭,岂《泣血录》所可并也?……水云之诗,亦宋亡之诗史也,其诗亦鼓吹草堂者也。其愁思抑郁,不可复伸,则又有甚于草堂者也。噫!水云留诗与后人哀耶?留诗与后人愁耶?可感也,重可感也。敬赋二十字,书缀卷尾云:‘天地事如许,英雄鬓已斑。泪添东海水,愁压北邙山。’”

去国离乡,使汪元量强烈怀念着江南故乡;而作为俘虏被拘押北迁,又使他备感断肠泣血,幽忧沉痛。除了借古人来抒发沉痛,汪元量在上京纪行诗歌中,还注意对景物“精雕细刻”,借写景来抒怀。在汪元量的笔下,情因景生,景随情变,情和景达到了和谐的一致。汪元量生长在“杏花春雨”的江南,北上大都,所见之景物和江南已经是迥异。来到塞外之地,景物、气候更是与江南大相径庭。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说:“以我观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在汪元量的上京纪行诗中,塑造的就是这种“有我之境”。因为心中悲戚,所以景物都染上了一层浓重的“哀愁”,“群狐正从横,野枭号古树。黑云满天飞,白日翳复吐。”(《出居庸关》)“下马登斯台,台荒草如雪。妖氛蔼冥濛,六合何恍惚。”(《李陵台》)在汪元量等宋旧宫人的眼里,塞外之地,就是黑云满天飞,阴云压身湿,而这其实正是作者心境的展现,是景物皆“著我之色彩”。再看下面的《开平》诗:

冷霰撒行车,呻吟独搔首。须臾大如席,风卷半空走。母子鼻酸辛,依依自相守。书生倒行囊,沽来一尊酒。暂时借温和,耳热岂长久。万木舞阴风,言语冰在口。毡房耿无眠,兀兀听刁斗。

从小生活在风和日丽、风景秀丽的江南水乡,而今却带着哀愁艰难地行走在铁马秋风的塞外,汪元量感到这“异域”之气候实在是恶劣至极。风大,天又冷。为了取暖,只好“书生倒行囊,沽来一尊酒”。而此时此刻,更令人肝肠寸断的是宋室的孤儿寡母,“母子鼻酸辛,依依自相守”。孤儿寡母相依相偎,战栗于寒风中。此情此景,读者不禁也肠断泣血了。

汪元量留存下来的上京纪行诗并不多,但却慷慨悲歌,风格迥异,其述亡国之戚、去国之苦、间关愁叹之状,读来令人泣涕增哀,是元代前期上京纪行诗的奇葩。

南宋的灭亡,是以汪元量为代表的宋人的不幸,但却是上京纪行诗发展史上的幸事。汪元量的上京纪行诗,从写作内容和诗人感情上都给诗坛带来了一股清新。

继南宋三宫之后,浙江人陈孚上《大一统赋》,不久入京,官翰林编修。新来的南人陈孚,随即成为上京纪行诗坛上一颗璀璨的新星。

陈孚(1259—1309),字刚中,号笏斋,台州临海(今属浙江)人。小时候清峻颖悟,长大后博学有节气。至元二十二年(1285),以布衣上《大一统赋》,江浙行省闻于朝,署上蔡书院山长。不久入京。至元二十九年(1292),吏部尚书梁曾再使安南,元世祖以陈孚为翰林国史院编修官、摄礼部郎中,为梁曾之副。使还,除翰林待制,兼国史院编修官。朝中大臣因为陈孚是南人,颇嫉忌他,于是出为建德路总管府治中,再迁衢州。秩满,特授奉直大夫、台州路总管府治中。至大二年(1309)卒。《元史》卷一九〇有传。著有《陈刚中诗集》三卷,包括《观光稿》《交州稿》《玉堂稿》各一卷。

陈孚是继汪元量之后,较早北上,并写有上京纪行诗的南方人。陈孚现存上京纪行诗27首,在前期的南人上京纪行诗作中,数量相对是比较多的。更为可贵是,他的这些上京纪行诗,无论是思想性,还是艺术性,都具有颇高的价值。

有元一代,南土文人备受压抑,总是被摒落在政治的外缘,所谓“自世祖以后,省台之职,南人斥不用”。陈孚在元代前期来到排挤南人的朝廷,其政治环境可想而知。但是,难能可贵的是,陈孚在朝为官,表现得却很豁达,他的思想境界也很高,这在他的《出健德门赴上都分院》中有充分的展现:

北楼急鼓绝,南楼疏钟鸣。盥栉未及竟,驺官戒晨征。三年去乡井,已觉身飘零。今朝别此去,又有千里行。怀君岂不愿,王命各有程。小车如鸡栖,轧轧不得停。出门见居庸,万仞参天青。邻家三数妪,对我清泪倾。问我善饭否,虑我衣裘轻。大笑挥之去,我岂儿女情。

健德门是陪同皇室前往上京的第一个驿站。北楼的一阵急鼓之后,诗人还没来得及梳洗完毕,就急匆匆地踏上了出发的行程。孤身飘零到大都,已经有三年的时间了,而今又要行程千里,前往离家更为遥远的上都,他的心里隐隐地有些难以割舍。但是他还是决定以大局为重,“怀君岂不愿,王命各有程”。小车一路上吱吱呀呀地前行着来到了居庸关。他的邻居舍不得他走,眼泪汪汪地问他是否习惯北方的饮食,所穿衣服是否能抵御北方的严寒。但是,诗人却大笑着和他们挥手告别,“大笑挥之去,我岂儿女情”,这一挥,挥出了南方男儿的豪气。

一路上,陈孚都在思念着故乡,他时时刻刻没有忘记自己是个南方人,“谁怜家万里,有客拥衾眠”。“拂云堆上闲回首,无数征鸿带夕阳”。“道傍谁欤三叹息,古袍古帽江南客”。这些诗句,都寄托着他的故土之思。他魂里梦里都是故乡情,他的《赤城驿》诗中写道:“一溪流水绕千峰,宛与天台景物同。魂梦不知家万里,却疑只在赤城中。”赤城驿是去上京途中的一个驿站。陈孚是台州人,台州曾名赤城郡,因境内有天台赤城山而得名。诗人来到赤城驿,因其同名而萌生故园之思,深挚动人。但是,虽然思乡,他的心情却很开朗舒畅,他以南方人所独有的细腻,从一个南方人的视觉角度,仔细地观察着塞外的山山水水,抒发着自己踌躇满志的胸怀,其中描写最为细腻生动的是《怀来县》,诗云:

榆林青茫茫,寒烟三十里。忽闻鸡犬声,见此千家市。石桥百尺横,其下跨沩水。人言古沩州,残城无乃是。民家坐土床,嬉笑围老稚。粝饭侑山葱,劝客颜有喜。足迹半天下,爱此俗淳美。醉就软莎眠,梦游葛天氏。

该诗时间、地点、人物、客宿的过程交代得清清楚楚,其中几个场面细节描写是诗的点睛之笔:“民家坐土床,嬉笑围老稚。粝饭侑山葱,劝客颜有喜。”一家人老老少少围坐在土炕上吃饭,小孩调皮捣蛋,老人说说笑笑。饭食不很好,是当地的特产山葱拌米饭,但主人很好客,热情地招呼客人,劝让客人多加餐。主人的热情,驱散了客人的疲劳和孤独,这是多么温馨的场面啊!多么淳朴好客的风俗啊!细腻生动的细节描写,使得整首诗歌具有很强的艺术感染力。

陈孚的上京纪行诗还很注意选择独具特色的意象,其《居庸关》诗云:“车棱棱,石角角。车声彭彭斗石角,马蹄蹴石石欲落。不知何年鬼斧凿,仅与青天通一握。上有藤束万仞之崖,下有泉喷千丈之壑。太行羊肠蜀剑阁,身热头痛悬度索。一夫当关万夫却,未必有此奇巘崿。吾皇神圣混地络,烽火不红停夜柝。但有地险今犹昨,我扶瘦笻息倦脚。欲叩往事云漠漠,平沙风起鸣冻雀。”车子、石头、马儿、山崖、喷泉、火烛、风沙、冻雀、该诗就是通过这一系列的主体意象展现了北国的神采。

陈孚的上京纪行诗中,最为拿手的是七绝。他的上京纪行诗中,有10首为七绝。他的七绝短小精悍,意境浑融,典范之作如《明安驿道中》:

野鹊山头野草黄,野狐岭上月茫茫。五更但觉天风冷,帐顶青毡一寸霜。

貂鼠红袍金盘陀,仰天一箭双天鹅。雕弓放下笑归去,急鼓数声鸣骆驼。

黄沙浩浩万云飞,云际草深黄鼠肥。貂帽老翁骑铁马,胸前抱得黄羊归。

风吹滦水涌如淮,十万雕弓饮马来。长笑一声鞭影动,金鞍飞过李陵台。

整组诗歌描写明安驿道中的气候、特产、狩猎等,有野鹊、野草、野狐,有黄鼠、黄羊,还有那戴着貂帽、骑着铁马、抱着猎物的老翁,富有诗情画意。该组诗看似随意挥洒,不事雕琢,其实作者的才情和创作技巧正是渗透在这自然天成、不留痕迹中。

与陈孚北上几乎同时的是程钜夫的南下访贤。至元二十三年(1286)三月,程钜夫下江南访贤。至元二十四年(1287),程钜夫携举荐者二十余人(均南方人)入京,其中有诗文集传世者主要有赵孟頫、张伯淳、何梦桂、方逢振、吴澄等等。程钜夫的这一举动最直接的结果就是大量的南人北上,而后,越来越多的南方士子前赴后继地开始了北上,这给大都和上都的文坛带来了新鲜和活跃。两都由全国的政治中心开始转变为政治和文化的中心。在这个过程中,越来越多的南土文士开始加入上京纪行诗的创作活动,他们独特的写作视角,细腻的写作手法,丰富了上京纪行诗,使得处于发展中的上京纪行诗越来越走向成熟和繁荣。

把上京纪行诗推向成熟的除了北上的南方士子,还有一个诗人群体,就是宗教人士。元代实行宗教信仰自由的政策,容许各种宗教的传播,并优待教士。在上都和大都,都建有宗教寺庙,而且每年要在两都举办盛大的宗教活动。因为要举办各种宗教活动,所以从元世祖忽必烈开始,元代诸帝巡幸上都时,都要带领宗教人士跟随。这些宗教人士,好多都能文善诗,具有很高的文学修养。在陪同皇帝巡幸中,他们除进行宗教活动之外,也常常写作上京纪行诗。尽管元代世祖统治前期,南人士子很少能够北上,但是南方的宗教人士,却由于特殊的身份,能够北上两都,亲自经历巡幸活动,并且较早地用他们的诗歌来纪行。在南方宗教人士中,陈义高是较早写作上京纪行诗的诗人。

陈义高(1255—1299),字宜父(义甫),号秋岩,闽(今福建)人。龙虎山玄教道士,至元二十五年(1288)提点洪州玉隆宫,后入晋王邸。大德三年(1299)卒,年四十五。有《秋岩诗集》二卷。元世祖至元年间,陈义高曾两次随驾北行上都。至元十七(1280)庚辰,他第二次随驾北行上都,他作诗《庚辰春再随驾北行二首》云:

天地苍茫阔,其如旅况何。冰融河水浊,沙接塞云多。土穴居黄鼠,毡车驾白驼。栖栖无所乐,远近听朝歌。

四更催蓐食,结束闹比邻。人去留残迹,车行拥后尘。云开还有月,风冷不知春。幸得狐裘在,温存逆旅身。

陈义高留存下来的上京纪行诗不多,但他是较早经历巡幸、并创作上京纪行诗的南方道士。

在前期的宗教人士中,写作上京纪行诗比较多、在上京纪行诗发展过程中作用比较大的是道教人士马臻。

马臻(1254—1316),字志道,别号虚中,钱塘人。少慕陶贞白之为人,着道士服,隐于西湖之滨。大德五年辛丑(1301),嗣天师张與材到大都行内醮。未几辞归,手画《桑乾》《龙门》二图传于世。尝从褚雪巘游,肆力吟咏。所著有《霞外诗集》十卷。

大德五年(1301)五月十六日,马臻作为南方道士,陪同天师张與材赴大都、上都,行内醮之事。在上都,他们朝见了成宗皇帝。马臻随即咏诗三首,名为《大德辛丑五月十六日滦都棕殿朝见谨赋绝句》,诗为:

黄道无尘帐殿深,集贤引见羽衣人。步虚奏彻天颜喜,万岁声浮玉座春。

殿中锡宴列诸王,羽分班近御床。特旨向前观妓乐,满身雨露湿天香。

清晓传宣入殿门,箫韶九奏进金樽。教坊齐扮群仙会,知是天师朝至尊。

这三首七言绝句,写出了宗教人士朝见皇帝时的壮观场面,是了解元代宗教人士活动的重要资料。马臻的上京诗,喜欢描写元代的第二都城上都,他写上都的太阳、上都的夜晚,还有自己在上都的寓所,如他的《开平寓舍》:

雨阴六月摧骄阳,开平客舍白日长。官街污泥没马股,出门忽似河无梁。土风不解重鱼鸟,东邻西舍惟烹羊。山人肺腑蔬笋气,对此颇觉神不扬。昨日楼头望远色,海雾不动晨光凉。青山四面拱城阙,龙盘虎踞争翱翔。乃见宸京势宏大,囊括造化吞洪荒。惟甘槁木卧林壑,岂意野服朝明光。太平天子崇道德,绘丽琳宇开清扬。列仙缥缈环佩下,五里十里闻天香。惟皇上帝降百祥,煌煌大业垂无疆。山人歌诗忽起舞,山川草木腾文章。山川悠悠望不极,白云飞去之何方。故乡亲舍白云下,怅望山川空断肠。何当振翮附黄鹄,万里天风吹渺茫。

读马臻的上京纪行诗,会发现总有一种玄理渗透在其间。有时,这种玄理通过景物描写渗透出来,如“凉风吹秋来,万叶谢深碧。悠悠念远道,坐见山月出”。有时,作者又直接点出诗理,如“吾宗贵清静,教在不言中”。“岂无亲与朋,晤叹天一方。物色可怜人,悠扬动微芳。题诗道远意,此意何能忘。”尽管诗歌贵含蓄,忌说教,但是,马臻还是用他自己的实践丰富了上京纪行诗。在上京纪行诗中寓玄理,是道士诗歌的一个特点,这个特点在马臻的诗里比较明显。

在从上京返回的路上,马臻画了两幅画,一幅是《桑乾》,另一幅是《龙门》,并且作题画诗歌咏这两个地方:

题画龙门山桑乾岭图

昔我经龙门,晨发桑乾岭。回盘郁青冥,驱车尽绝顶。驿骑倦行役,苦觉道路永。引领望吴楚,日入众山暝。归来惬棲迟,山水融心境。寸毫写万里,历历事可省。理也存自然,畴能搜溟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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