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不忿朝来鹊喜声——李端《闺情》

万丈红尘一寸心:荡漾在唐诗里的世态人情 作者:徐昌才


不忿朝来鹊喜声——李端《闺情》

月落星稀天欲明,孤灯未灭梦难成。

披衣更向门前望,不忿朝来鹊喜声。

人生萍聚,相逢如歌;人生萍散,离别如诗。离合聚散,悲欢喜忧,牵扯心怀,激动心弦。诗人多情善感,敏于捕捉,将视角深入人物内心深处,观察心灵的波澜起伏,将听觉深入外界一声一响,辨识情感的细微颤变,吟咏成诗,落墨成文,定格了一个个经典的镜头,浓缩了一幅幅永恒的风景。读唐代诗人李端的诗歌《闺情》,我就深深震撼,行人远走天涯,扬鞭跃马,风尘仆仆,却将孤寂和思念留给了留守家中的女子,多少个日日夜夜,多少次肝肠寸断,换不来男子的书信问候,换不来男子的策马回家。相思如夜,笼罩天地,笼罩女子心头。盼星星,盼月亮,漫漫长夜,一个孤苦伶仃的女子正在忍受煎熬,苦苦盼望黎明的到来,苦苦期盼行人的回归。可是,她的盼望有结果吗?是喜是忧?是悲是恨?诗人没有告诉我们,留下想象空间。诗歌就像一个心灵的密码,吸引你我前去解读、猜想。

对于诗人来讲,游目花草虫鱼,走笔亭台楼榭,这是很容易的事情。但是,一旦要深入人物内心世界,并与之同悲共喜,同欢共忧,那就是一件十分困难的事情,需要真诚和善意,需要悲悯和关怀,需要理解和体验。从这个意义上看,李端在这首小诗《闺情》中就表现出一份设身处地、将心比心的共鸣和感应。诗歌的描写从外在世界深入思妇内心,从漫漫长夜转移到天明欲曙,从视觉所见转换到听觉所闻,所见所闻,所思所感,所念所想,无一不是远方的行人,无一不是思念的汹涌。

夜深人静,四野沉沉,不闻山村鸡鸣狗吠,不闻山林万籁有声。一轮圆月慢慢西沉,时而隐没云层,时而移动山巅,时而滑过树梢,时而掠过水面,最后消失在天地相接的山岭。天空变得暗淡,世界一片朦胧。沉沉乌云之下,稀稀落落几颗星星,似乎更加耀眼,更加闪亮,可是,没过多久,也一一隐去,躲藏在云层之后。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马上到来。天地肃静,天空漆黑,天色欲曙。对于那些长夜难眠,心事重重的人们来说,这是一个美好的时刻,开启一段光明,迎来一份欣喜。对于李端笔下的女子来说,也许意味着一夜相思总会结束,一场祈盼总有结果。她在等待,她在祈祷,她在憧憬。她像任何一个怀想黎明、思念远方的女子一样,一个夜晚,相思不宁,或者徘徊院落,抬头望月,心飞神驰;或者席地而坐,抱膝凝思,心事茫茫;或者端坐桌前,铺展信笺,泣泪成书。总之,心绪繁杂如一团乱麻,心怀空茫如一片荒漠。她看过了多少次月圆月缺、月隐月现,她听过了多少回虫鸣虫寂、鸟啼鸟静,她又计数过多少次花开花落、草荣草枯,斗转星移,春秋代序,风雨沧桑,人事变迁,还是盼不来她的春天、她的远方。

诗人的视线转入屋内,聚焦那盏古老的油灯,孤灯未灭,闪闪烁烁,照亮一夜的凄寒,温暖一屋的落寞。没有亲朋好友相伴,没有知心恋人相依,女子一个人,孤孤单单,可怜兮兮,忍受无眠的长夜,忍受相思的折磨。陪伴她的只有一盏锈迹斑斑的油灯,如豆灯火,暗影幢幢。是害怕寒冷而颤抖,还是不忍孤独而战栗?是微弱无力的挣扎,还是沉默无语的凝视?一点一点,将光散布屋子,将热温暖心灵。女子也会神思恍惚,回到过去,回味甜蜜。那个时候,行人尚未离开自己,两人红烛罗帐,相拥相依,耳鬓厮磨,说绵绵不尽的情话,道甘美如泉的爱情。多么幸福,多么甜蜜。可是,今夜,今后,不知行人远在何方,心意如何。女子渴盼相见,渴盼团圆。或许只有进入梦乡,才能实现这个微小的希望。躺在床上,和衣而卧,心情却是久久不能平静。因为孤寂,因为愁怨,因为相思煎熬。翻过来,转过去,坐也不是,睡也不宁。多么想进入梦乡,魂飞关山,梦度千里,追寻远方的行人,陪伴他的左右。就像李白仰慕天姥山,“我欲因之梦吴越,一夜飞度镜湖月”;就像武元衡思念故乡,“春风一夜吹乡梦,又逐春风到洛城”;就像岑参思念美人,“枕上片时春梦中,行尽江南数千里”。李端笔下这位可怜的女子也想梦入关山,魂绕行人。可是,美梦难成,相思成灰。有什么办法呢?

就在天色将明、愁思不眠的时候,突然窗外传来几声鸟叫,打破了屋子的沉寂和空落。女子大吃一惊,起身披衣,下床动步,匆匆忙忙走向门边,循声望去,双眸闪烁泪花,不知道是喜极而泣,喜出外望,还是愁煎胸怀,暗自伤心?可以理解,换作你我,相思入骨,心海翻腾,经过一夜折腾,此时此刻,哪怕听到一丝一毫的响动,都会神情专注,惊讶不已。女子希望奇迹发生,女子期盼行人出现在门前。一个“望”字,包含多少辛酸、多少无奈、多少殷殷期盼啊。一个“更”字,递进一步,长夜久坐,美梦难成,却不放弃,不气馁,还是等待,还是盼望。可见,女子心中,爱如潮水,源源不绝;爱如高山,忠贞不移。我们感动,感动穿越昼夜的坚持,感动穿越山水的思念,感动泣泪滴血的煎熬。祝福女子,好人好运,美梦成真。走笔至此,突然想起台湾诗人郑愁予的诗歌《错误》:“我打江南走过 /那等在季节里的容颜如莲花的开落 /东风不来/三月的柳絮不飞 /你的心如小小的寂寞的城 /恰若青石的街道向晚 /跫音不响/三月的春帷不揭/ 你的心是小小的窗扉紧掩 /我答答的马蹄声是美丽的错误 /我不是归人/是个过客”,不能担保李端诗中的女子也会遭此错误。满怀希望,满心欢喜,却是打马而过,嗒嗒远去。不是归人,而是过客!

果不其然,女子推门而望,看到几只喜鹊,叽叽喳喳,吵闹不停。屋子外面,空空荡荡,不见人影。什么也没有,什么也不曾来过,和以前的许多个早晨一样。女子满心失望,恼怒不已。责怪喜鹊七嘴八舌,胡言乱语;责怪喜鹊不解离情,添愁惹恨;责怪喜鹊无头无脑,乱鸣乱放。可是,喜鹊不管人间事,一江相思无限长。责怪又有何用?如果责怪能够改变现实,能够迎来归人,那就只管责怪好了。当然,话又说回来,期盼也罢,责怪也罢,生气也罢,恼怒也罢,全是因为远方的他,全是归人不归的缘故。女子深情、专情,动人肺腑,催人泪下。

想起了家乡流传至今的古老习俗。一大清早,听到屋子外面,喜鹊鸣叫,预示着喜事临门,贵人到来;若是乌鸦啼叫,则可能是霉运连连,主人总要跑出屋外,挥舞扫帚或棍棒,大声斥骂,吓跑乌鸦,吓跑不祥。可惜,李端笔下的女子听到喜鹊鸣叫,却不能给她叫来好运,叫来吉祥。难怪她会愤愤不平,牢骚满腹。相比而言,杜甫的妻子则比她幸运得多。杜甫诗歌《羌村三首》有这样的描写:“柴门鸟雀噪,归客千里至。”“群鸡正乱叫,客至鸡斗争。”不管是喜鹊鸣叫还是群鸡争斗,无一不渲染出老杜久别而归,重见家人的激动和喜悦。妻子则是闻鸟叫而欢喜,看鸡斗而宽心。远比李端笔下的女子幸运。

愤怒归愤怒,鸟鸣归鸟鸣,一切没有改变,生活还将继续,不知道,这位女子等来了什么?更不知道她的未来是不是一场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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