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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雪回梦旧鸳机——李商隐《悼伤后赴东蜀辟至散关遇雪》

万丈红尘一寸心:荡漾在唐诗里的世态人情 作者:徐昌才


风雪回梦旧鸳机——李商隐《悼伤后赴东蜀辟至散关遇雪》

剑外从军远,无家与寄衣。

散关三尺雪,梦回旧鸳机。

元好问词云,“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对于有情眷属,爱到骨髓,爱到销魂,可以出生入死,跨越阴阳。对于两地分离的夫妻而言,爱到心坎,爱到灵魂,可以翻山越岭,重温旧梦。一场风雪可以弥漫天地,冰封世界,但是却永远冰冻不住彼此思念的心。长路迢迢可以扩大彼此的空间距离,但是却永远疏远不了两颗亲近的心。

李商隐生活在晚唐,陷身牛李党争,因娶李党王茂元之女为妻而得罪牛党,长期遭遇排挤,沉沦下僚。艰难困苦之时,夫妻携手,恩爱有加。爱情的甜蜜与幸福多少抚慰了仕途的创伤。唐宣宗大中五年(851)夏秋之交,妻子王氏突然病逝,李商隐悲痛万分。同年冬天,他应柳仲郢之邀请,从军远赴东川(治所梓州,今四川三台县)。行至散关,遭遇风雪,触动心灵,伤感妻亡,写下了这首悼亡诗。

初读都很感动,很悲伤。悲伤来自李商隐的不幸,官场倾轧,希望落空,才华东流;爱妻亡故,家园不存,幸福消散;为官不成,为夫丧偶,真是祸不单行,苍天不公。感动源于诗人的真心与深情。也许一段旅程可以开启别样的人生,也许风雪载途可以转移诗人的视线,但是,我们看到,一旦遭遇风雪,诗人似乎忘记了严寒冷酷,忘记了旅途劳顿,一下子,几乎是转瞬之间,就回到了过去,回到了小两口甜甜蜜蜜的日子里。这就表明诗人心中,并不因为妻子的去世而淡忘旧爱,并不因为风雪严寒而变得冰冷。我心燃烧,我心温暖,为爱情曾经的美好,也为爱情今天的流逝。总在想,苦命的李商隐啊,没有人提醒你,没有人盯着你,更没有人用道德的标准来指点你,你还是你,忠于爱情,雷打不动。

出门远行,从军剑外,离开了早已不存在的家,离开了曾经的温暖与幸福,一个人,风雪奔波,马不停蹄,希望借助疲惫困顿麻木一下心灵,希望借助风雪茫茫清醒一下头脑。人啊,不能太过深情,深到不能自拔,越陷越深,越陷越重,最后为情所累,撒手人寰。人还是需要节制一点,对自己的感情和仕途都是这样。生命陨落不可能复活,仕途摧折已经发生,无法改变什么,也无须刻意去改变,想通达一些,随缘任运,听天由命吧,或许迎来不一样的人生。

想归想,做归做,要从现实的冰冷之中挣脱出来,谈何容易。和万千从军远行的人们一样,还是会想家,还是会想起美丽的妻子。只是,妻子不在人间,家园早已破碎。一颗心在滴血,无人知晓。一双眼噙满泪花,无人看见。风雪太大,遮天遮地,也遮住了诗人的双眼。这个冬天,只有诗人一个人走向远方。而爱妻却永远长眠于冰冷的土地之下。想起李白的诗句,“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还只是秋天,天气转凉,已经有万千人家在赶制寒衣了,可以想象,那些收到衣裳、驻守边关的将士,心里是温暖的。因为他们有盼头,他们有归期。相比他们,李商隐却是彻底无家可归,无衣可寄。身冷,心更冷。天寒,心更寒。越是如此,越是珍惜过去的温馨与幸福。

大散关外,三尺厚雪,天地白茫茫,不见鸟影,不见人家。寒风刺骨,冰雪冷心,诗人受阻驿站,不能前行。也许伤痛倦极,朦胧入睡,进入梦乡。梦中,诗人又回到从前,回到家里。他站在织布机旁,看着妻子正在织布,正在为他赶制寒衣。妻子回头,双眸放光,脉脉含情。四目交会,喜上眉梢,小两口甜甜蜜蜜,恩恩爱爱,幸福极了。

注意诗人目光的落点,是那架感到非常熟悉、亲切的鸳鸯机,简称鸳机。顾名思义,鸳鸯成对,比翼双飞,相向和鸣,亦可理解为布帛绸缎,鸳鸯图案,静美迷人。可以猜想,诗人的梦一定很温馨、很浪漫。但是,梦毕竟是梦,梦醒之后却是冰冷的现实。无妻无家,无衣无暖,独向天涯,独对风雪,前程一派迷茫,天地一派纷乱,我的未来又将如何呢?诗人不知道,善良的读者也不知道。

我相信,这场风雪的确来得很突然,诗人毫无准备,读者也措手不及,但是,一经发生,就考验着诗人,就考验着爱情。诗人遥念故园,相思妻子,不需要提起,不需要刻意,永远不忘,永远感念,一经风雪刺激,思念之心苏醒,爱恋之意疯长。风雪满天,爱洒长空。天寒地冻,心还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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