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母亲的眸

老舍的京韵传奇 作者:于昊燕 著


母亲的眸

生命是母亲给我的。我之能长大成人,是母亲的血汗灌养的。我之能成为一个不十分坏的人,是母亲感化的。我的性格,习惯,是母亲传给的。她一世未曾享过一天福,临死还吃的是粗粮。唉!还说什么呢?心痛!心痛!

1

初冬,风吹着窗纸,夜游的鸟儿飞过。突然,安静睡着的不到两岁的庆春爆发出一阵猛烈的啼哭,他的黑亮的眼睛浸泡在泪水里,尖锐的哭声穿透了浓重夜色。舒永寿去世后,庆春总是这样无来由骤然啼哭起来。

母亲马氏放下手里的针线活抱起庆春,轻声哄着,她的眼圈有点红,却是硬生生把眼泪咽下去。昏黄的灯光把这个身量不高的女人的影子拉长,她的脸色黄黄的,但是非常干净恬静,鼻子小而端正,眼睛很黑很亮,目光里有一种不容侵犯的坚定。她轻轻拍着庆春,一面暗暗祷告着上苍,让舒永寿的灵魂安息,她历尽苦难也要拖儿带女顽强生活下去。慢慢的,庆春又睡着了。马氏捻了捻灯芯,继续做着针线活。小小的灯芯映在她的眼眸里,像两只小小的金色火把,跳跃着,闪烁着,在这安静的夜,针线穿过衣襟,窗外有叶子黄了落了,发出沙沙的声音,马氏想起了在土城外故乡的杨树林。

一个普通女人的生命回忆起来不会有太多的大风大浪。马氏的娘家是正黄旗,虽是旗人,却并非皇家金枝玉叶。她生于农家,娘家在德胜门外通大钟寺的大路上的一个小村里,村里一共有四五家人家,都姓马,大家种不十分肥美的地,养不起牛马,人手不够的时候,妇女便也须下地做活。她还记得泥土的松软与河水里飘来的水草的气味,在这样的田野里成长起来的女子健壮得如同一匹小马驹,性格也磨砺得坚毅有主见。一个晴美的日子,她嫁给了正红旗的舒永寿,嘹亮的唢呐声吹奏着“汉江春早”“一枝花”“百鸟朝凤”,她羞涩地看着穿戴一新年轻精神的新郎官儿,她黑亮的眼眸像湖水一样晶莹,他宽宽的肩膀与敦厚的笑容让她觉得安心而温暖。婚后,他勤勤勉勉地当值,领回来饷银和老米,她利落妥帖地收拾这小小院落,不管多忙碌,院子屋中都是收拾得清清爽爽,桌面上没有尘土,箱柜上的铜活发着光。很快的,她生下一个一个孩子,孩子像小枣树一样窜高了,长大了,嫁人了,她也慢慢老了。哪个旗人的女子不是这样的一生呢。这一生几乎没有什么波澜,似乎漫长,也似乎短快,日头绕过院墙,回首间生了华发。

可是,命运的浪头拍岸而来,瞬间那个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人撒手而去,国破家亡。她只是个普通的女人,这灾难来得如此直截了当,让她连擦眼泪的时间都没有。皇上跑了,丈夫死了,鬼子来了,满城是血光火焰,可是她不能怕,她要在刺刀下,饥荒中,保护着儿女。北平有多少变乱啊,有时候兵变了,街市整条的烧起,火团落在舒家的小院中。有时候内战了,城门紧闭,铺店关门,昼夜响着枪炮。这惊恐,这紧张,再加上一家饮食的筹划,儿女安全的顾虑,一个软弱的寡妇能受得起的吗?在心要碎的时节,马氏的心横起来,她把牙咬紧。她不慌不哭,要从无办法中想出办法来。为丈夫修了衣冠冢,为了孩子的衣食,她带着孝去给店铺的伙计、屠户们洗衣服,缝补衣服。白天,洗一两大绿瓦盆衣服,做事永远丝毫不敷衍,屠户们送来的黑如铁的布袜,她也给洗得雪白。晚间,她与小女儿抱着一盏油灯缝补衣服,一直到半夜。

针扎到了指头上,她颤了一下,她的手终年是鲜红微肿的。她熄了灯,天色也快亮起来了,新的一天又开始了。

2

严寒的冬天过去了,马氏把丈夫遗留下来的几盆石榴与夹竹桃搬到院子里,因为得到了应有的爱护与浇灌,这些花草生长得很旺盛。庆春和花草一样,在春阳里抬起了头,也有了精神。看到母亲和姐姐浇花,庆春就张罗着取水;看到母亲和姐姐扫地,庆春就歪歪斜斜地走过去撮土。从简单的生活里,庆春学得了爱花,爱清洁,守秩序。这些习惯被庆春保留一生。

夏天,花儿开了,庆春看着蝴蝶和蜻蜓飞来飞去,笑了,母亲看着庆春也笑了。母亲笑起来很美,眼睛弯弯的,像月牙儿。马氏有条有理地干着活儿,她能洗能作,还会给婴儿洗三,穷朋友们可以因此少花一笔“请姥姥”钱;她会刮痧;她会给孩子们剃头;她会给少妇们绞脸……凡是她能作的,都有求必应。乍一看,她仿佛没有什么力气,不过,她一气就能洗出一大堆衣裳,她时常发愁,可决不肯推卸责任。

秋天来了,客人来了,无论手中怎么窘,马氏也要设法弄一点东西去款待。有时候,庆春的舅父与表哥们自己掏钱买酒肉食,使她既感受到娘家人的贴心又有一些歉疚而脸上羞得绯红,她殷勤地给他们温酒作面,表达着自己的喜悦与欢迎。有时候是亲家来了,亲家是佐领的身份,他一讲起养鸟、养蝈蝈与蛐蛐的经验,便忘了时间,午饭的时候还要格外嘱咐:“亲家太太,我还真有点饿了呢!千万别麻烦,到天泰轩叫一个干炸小丸子、一卖木樨肉、一中碗酸辣汤,多加胡椒面和香菜,就行啦!就这么办吧!”钱在哪儿呢?马氏还是体面地招待了亲家,全家却要艰苦度日几天。遇上亲友家中有喜丧事,马氏必把大褂洗得干干净净,亲自去贺吊——份礼也许只是两吊小钱。庆春也有好客的习性,因为自幼儿看惯了的事情是不易改掉的。

冬天来了,姑母的脾气闹厉害了。姑母常在鸡蛋里找骨头,是家中的阎王。姑母若是去赌钱,马氏便须等到半夜,若是忽然下了雨或雪,马氏和小女儿还得拿着雨伞去接。姑母闹起脾气来是变化万端、神鬼难测,假若她本是因嫌茶凉而闹起来,闹着闹着就也许成为茶烫坏她的舌头,而且全家都牵扯在内,都有意要烫她的嘴,使她没法儿吃东西,诅咒她饿死!全家就要三四天不得安宁!直到庆春入了中学,姑母才死去。面对姑母的无理蛮横,马氏没有反抗过,她不会吵嘴打架斗气,她认为家和万事兴,退一步海阔天空。别人为她打抱不平的时候,她则平静地说:“没受过婆婆的气,还不受大姑子的吗?命当如此!”当姑母死去的时候,马氏哭了,她哭得那样伤心,不只在哭姑母,也在哭自己所受的一世的委屈,一直哭到坟地。办完了丧事儿,不知道哪里来了一位自称姑母婆家的侄子说有承继权。马氏一声不响地教他搬走那些破桌子烂板凳,而且把姑母养的一只肥母鸡也送给他。

海明威说:“在人的清醒时刻,在哀痛和伤心的阴影之下,人们离真实的自我最接近。”

马氏宁可吃亏,也不愿意占他人一丝便宜。成年后,庆春对一切人与事,都取和平的态度,把吃亏看做当然的。但是,在做人上,庆春有一定的宗旨与基本的法则,什么事都可将就,而不能超过自己划好的界限。

年节往往是忙碌而热闹的。庆春在胡同里玩耍,看见街上的人家采备年货,便兴奋地跑回来向母亲马氏报告,谁家买了多少鞭炮,谁家请了一台蜜供,比桌子还高,谁家正在剁肉馅包饺子。马氏在这个时候会平静地对他说:“我们不和人家比,别着急,我们也会动手包饺子,自己包的饺子最好吃,虽然咱们包的菜多肉少。”

马氏把炉灰面筛得很细,用它来擦拭缺胳膊短腿的家具上的包角铜活,擦得锃亮,还会把一张不知怎么保存下来的老画《王羲之爱鹅》挂出来,再点燃一支小小的红蜡烛,让这个只有孤儿寡母的家在过年的时候透出红火火的热闹味儿来。

马氏是个不识字的满族妇女,生性好强,一生勤劳。她内心的刚强、正直和外表的和气、热情一直影响了她的后代,融入了他们的血脉,铸造了他们的性格。

3

马氏得到的抚恤金是一个护军减半的钱粮,晚清国运不济,已不能按时发放,拿到手的也是成色不足的银子,含金量大打折扣。马氏的负担很重,除了一岁多的小儿子之外她还有未出阁的三女儿和儿子庆瑞,还有一位大姑子跟她们同住。

马氏精打细算地安排着家里的生活。全家从不去吃饭馆,全家人佐饭的菜,夏天就是盐拌小葱,冬天就是腌白菜帮子补点辣椒油;也不会与较大的铺户,如绸缎庄、首饰楼,同仁堂老药铺等等发生贸易关系。每月必须花费有请几束高香,买一些茶叶末儿,再就是请人送水和买烧饼。香烛店与茶庄都讲现钱交易,概不赊欠。送水的和卖烧饼的允许赊欠,那时院里并没有自来水,大家都吃井水,靠送水的车子挨家挨户地送。每送一挑水,就在墙上画一道记号,先赊后还,月底结账。在街门外的墙垛子上有两排用瓦片刻画的记号,每五道为一组,颇像鸡爪子,到月底按鸡爪子的多少还钱。其中一组是买烧饼赊的账,另一组是买水赊的账。

即使如此精打细算,钱总还是不够花。最犯愁的事是每当领了钱饷回来,不知该如何分配这些为数可怜的银子,是还上月的债呢,还是安排下个月的嚼谷呢。小女儿赶紧给她倒上一碗用小沙壶沏的茶叶末儿,解渴,清火,马氏喝了茶,脱了刚才上街穿的袍罩,盘腿坐在炕上。她抓些铜钱当算盘用,大点儿的代表一吊,小点的代表一百。她先核计该还多少债,口中念念有词,手里掂动着几个铜钱,而后摆在左方。左方摆好,一看右方(过日子的钱)太少,就又轻轻地从左方撤下几个钱,心想:对油盐店多说几句好话,也许可以少还几个。想着想着,她的手心上就出了汗,很快地又把撤下的钱补还原位。不,她不喜欢低三下四地向债主求情;还!还清!剩多剩少,就是一个不剩,也比叫掌柜的或大徒弟高声申斥好得多。倒过来翻过去,怎么也不够用。索性都还了债,无债一身轻,但下个月怎么办呢,只能喝西北风了,难啊。穷人的尊严与志气就是在这些账目债务里被磨砺着,如同鞋子里的一粒沙子,琐碎细小的事情偏偏让人举步维艰。

庆瑞要娶媳妇了,这可是个打光棍的年月,穷人太多了,姑娘家全都惦着攀高枝,没有哪个黄花闺女乐意嫁到穷家小户。要强的母亲给庆瑞拉成了一门亲,是在土城黄亭子开茶馆的庆春表舅家的闺女。表舅说:我不图别的,就图你们舒家名声好,名声清白。这件事给庆春印象特别深,在以后的生涯里,他总是把名声看得很重,半点不肯含糊。庆瑞的亲事定下来了,舒家祖坟地典了出去,八个大字:“钱无利息,地无租价。”六十块钱,一手交钱,一手交地。穷人啊,为了生活,能典的全都典出去了。老舒家的祖坟典了出去,庆瑞的媳妇娶过来了。小女儿要嫁人了。自舒永寿死后,家中一切的事情都是马氏和小女儿共同撑持,小女儿是马氏的右手。但是马氏知道这右手必须割去,她不能为自己的便利而耽误了女儿的青春。花轿来到舒家的破门外的时候,是阴历四月,天气很暖,柳絮儿扑到人脸上,痒痒的。马氏的手就和冰一样的凉,脸上没有血色,她挣扎着,咬着嘴唇,手扶着门框,看花轿徐徐地走去。

老舍在1923年送

庆春长大了,小学毕业的时候,亲友一致愿意庆春去学手艺,好帮助母亲。庆春晓得自己应当像周围很多八旗子弟一样,像自己的哥哥庆瑞一样,沿街做小买卖,或者去做学徒,以减轻母亲的勤劳困苦。可是,庆春多么希望读书啊,他偷偷地考了制服、饭食、书籍、宿处都由学校供给的师范学校。可是入学要交十元的保证金,这是一笔巨款!马氏作了半个月的难,把这巨款筹到,而后含泪把庆春送出门去。她不辞劳苦,只要儿子有出息。

不久,姑母死了。女儿们俱已出嫁,庆瑞在外当差,庆春在师范学校住校,家中只剩马氏自己,她自晓至晚地操作,终日没人和她说一句话。她的眼睛还是那么黑,却黯淡了很多,像夕阳落山后的无边的黄昏,庆春在母亲的眼睛里看到了孤独与衰老。

庆春师范毕业的时候,因为学业成绩优异,而被派为方家胡同小学的校长。那一夜,马氏整夜不能合眼,从前的往事一幕幕从眼前闪过,灶王爷上天的火花、八国联军的炮火、丈夫的腰牌儿、大盆的衣服鞋袜与肥皂、做学校老妈子的辛劳、持续几天挨饿的心慌……

庆春轻声说:“以后,您可以歇一歇了!”

她说不出话来,只有一串串眼泪掉下来。

4

现代文学文学史上有一个有趣的现象,那就是文学创作中对“寡母”主题格外关注,更值得关注的是,很多优秀的作家本身就是由寡母抚育长大的。

中国传统文化中的“节操”观使中国社会存在不少“寡母”。中国新文学史上很多作家在作品中积极反映“寡母”主题,表达对传统文化的反思与对弱势群体的关注。鲁迅的《祝福》《明天》《风波》《颓败线上的颤动》,蹇先艾的《水葬》,台静农的《新坟》,许地山的《万物之母》,袁昌英的《孔雀东南飞》,柔石的《二月》,丁玲的《母亲》,萧红的《牛车上》,老舍的《月牙儿》《正红旗下》,巴金的《寒夜》,曹禺的《原野》,张爱玲的《金锁记》,梅娘的《鱼》,阮章竞的《漳河水》,沙汀的《淘金记》,韦君宜的《洗礼》等等作品中就出现了各种不同类型的“寡母形象”。同时,不少作家本身就是“寡母抚孤”现象里的孤儿,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代表人物胡适、鲁迅、茅盾、老舍等居然都有着幼年丧父的惨痛经历。鲁迅的父亲去世的时候,鲁迅十四岁;茅盾十岁的时候,父亲病逝;胡传病死在厦门的时候,胡适才三岁多一点。老舍更为悲惨,一岁多一点,父亲去世。这四位大师都是由寡母抚养成人,从母亲那里接受了影响一生的生命教育,都对母亲孝敬顺从,而且都在文学方面成就非凡。

庆春最终离开了北京城,二十七岁的时候,他漂洋过海去了英国,他希望在异域他乡看到不一样的风景。离开的时候,他没有回头,他怕看六十多岁老母亲依依不舍的眼神。在母亲七十大寿的那一天,庆春还远在异域,据姐姐们后来告诉他,老太太只喝了两口酒,很早地便睡下,她想念她的幼子。

“七七”抗战后,庆春由济南逃出来。北平又像庚子那年似的被鬼子占据了,母亲怎样想念庆春,庆春可以想象得到,可是庆春不能回去。人,即使活到八九十岁,有母亲便可以多少还有点孩子气。

老舍母亲家族支系图示

记得听过这么一个笑话:儿子早晨去上班,妈妈照例嘱咐:车票带了没有,不要坐过站,下车的时候不要忘记拿包。儿子不耐烦地说:妈妈,您每天都嘱咐我这些,您别担心了,您嘱咐的这些我都会做好。因为,第一,我是大学的校长,第二,我已经六十岁了。

子女年龄再大,在母亲眼里依然还是孩子。

有母亲的人,心里是安定的。抗战的硝烟无情阻断沦陷区与国统区的联系,一封家书辗转多日才能收到,读每一个字都是沉甸甸的,仿佛母亲望穿秋水的眼眸。

马氏去世一年,庆春才知道消息。

失了慈母便像花插在瓶子里,虽然还有色有香,却失去了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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