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沙粒集 作者:张新颖 著


一九五四年十一月二十日,先生给胡风和梅志写信,说:“上海天天刮风,气候不正,我每天蹲在屋子里吃烟,因此很怀念你们。”

《贾植芳致胡风书札》(华宝斋书社,二〇〇一年)是我特别珍爱的书,收一九三八年到一九五四年现存的全部信件,因为特殊的原因,这些信件得以保存下来。一个青年——一九三八年先生才二十二岁——在抗战、内战期间的流浪,战斗,写作,“走向生活的底渊去”的历程,单从粗拙、倔强、用力深重的影印笔迹,就能强烈地感受到。然而,忽然停止了。上面抄的“吃烟”的话,是这本书中最后一封信的最后一段话。

一九五五年五月十五日,星期天,习惯晚上工作、睡得很迟的先生还没有起床,师母推醒了他,说外面有车,接他去高教局开会。上了车,先生掏出大前门,党委书记杨西光马上抢着递给他一包中华。中华牌香烟那时候市场没有供应,杨西光不抽烟,先生事后回想起来才明白,杨西光知道要抓他,特地给他带上一包烟。当晚,先生被宣布逮捕,押入建国西路第三看守所。

先生晚年写回忆录《狱里狱外》(上海远东出版社,一九九五年;香港天地图书公司,二〇〇一年),能生敢死凛然之气贯穿始终,笔致却是落在具体生动的人事上,微物如香烟,也一而再,再而三地出现在对严酷生活的叙述中。譬如入狱之后,“一夜无眠。监房里没有香烟,口袋里杨西光送的那包中华牌也早已抽完了。我翻身起来,心底里涌上了一种意欲惹事的恶作剧感。于是梆梆地敲打着靠走道墙一边的那一扇门上的小窗口。一会儿,值班的解放军看守跑过来,开了窗口上面的小门。我大声吆喝道:‘拿香烟来!’他没作声,关了小门,等了一会儿,回来,递进来三支烟,三根火柴。一会儿抽完了,我再次敲窗,又向他要了三支。当我第三次敲门吆喝‘拿香烟来’时,他开始显得不耐烦了。可是我也嫌麻烦。我说:‘你给我一包吧,省得你跑来跑去的,你放心,我绝不会去自杀!’他这时已摆出一副冷酷的专政面孔,把声音也提高了,训斥说:‘一〇四二(这是我的代号,从此贾植芳的名字消失在我的生活史上长达十二年),我是来看管你的,不是你家的佣人!你知道你是在什么地方?!’我也不示弱,大声说:‘我怎么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他说:‘哼,那你是怎么进来的?’我更火了,把一肚子怨气怒气全朝那个看守身上泼。我对他说:‘又不是我自己要进来的,是你们把我抓进来的,你怎么倒问我?’”

监狱里关押十一年之后,才判刑;又押回原单位复旦大学的印刷厂“监督劳动”,近十三年。重体力劳动,间以批斗,是日常生活。先生在《上海是个海——我在上海的生活史》中这么写道:“那时候我为自己定了些规矩:平时我抽八分钱一包的‘生产牌’香烟,每次挨批斗以后,我就花一角二分钱买一包‘勇士牌’香烟;我一般只吃几分钱一顿的菜,每次挨批斗之后,我就买一块一毛四分钱的大排或者一毛三分钱的大块肉吃,自己犒劳自己。”

我第一次见贾先生,是读本科时候,已经到了八十年代后期。北京大学的王瑶先生来,在第四教学楼有个讲座,贾先生是主人,陪坐在讲台上。这两位山西老乡坐在一起,很有意思。王先生抽烟斗,贾先生抽纸烟。我对贾先生的第一个印象就是,吸烟的频率极快,一口接着一口,而且抽完一支,接着就点上另一支。大教室里人多,我坐得不够靠前,却特意看了一下,贾先生抽的烟,是黄盒子的凤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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