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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青年文人的建议

祝你快乐勇敢 作者:果麦 编


给青年文人的建议

[法]夏尔·皮埃尔·波德莱尔 著

顾琪静 译

你即将读到的建议是我的经验总结。经验意味着它包含一系列过错,每个人都或多或少犯过这些错误。希望我的经历在你的人生路上也能得到验证。

这些建议没有别的意图和用处,只为成为你的“随身指南”和《礼仪大全》,但此一作用已不容小觑。你大可把它想象成华伦夫人[1]满怀善意、挥洒才情写就的《礼仪法则》,或是某位母亲教导的“实用置装术”。在专门献给青年文人的这些建议里,我也怀揣着手足般的温情。

一、初入艺林时的好运与晦气

青年作家在谈及某位年轻同僚时,会带着欣羡的口吻说道:“开头就这么顺利,他的运气可真好!”殊不知每个“开头”前面都另有“开头”,在这个好“开头”之前还有无数不为人知的“开头”。

我不清楚是否存在“一鸣惊人”的事例,但更愿意相信:某位作家的成功,是在持之以恒的基础上,以肉眼不可见的算术或几何比例的小成功慢慢积累起来的。涓涓细流可以汇聚成海,“平地一声雷”的情况却从未发生过。

那些自称“运气不好”的人,只是没意识到自己积累的小成功还不够多罢了。

我明白,有千百种合理的情况可以束缚人的意志。这些情况组成圆圈,将意志囚禁其中。但这个圆圈是可移动的、有生命的、可旋转的,它的圆周和圆心每分每秒都处于变化之中。受到这个圆圈的影响,拘于其中的人类意志每时每刻都在变换与圆圈的关系,这种变化形成了自由。

自由和宿命是对立的两面,但无论是从远处看还是从近处看,它们都有同一个意志。

所以世间本不存在“晦气”。如果你觉得倒霉,是因为缺少某样东西。去了解你所缺少的东西吧,研究别人控制意志的方法,以便更容易地挪动你的“圆圈”。

举个例子。许多我喜爱和尊重的朋友,对于欧仁·苏和保罗·费瓦这种玩弄晦涩文字的作家大行其道十分窝火。但欧仁·苏等人的才华无论多么浅薄,还是存在的。我那些朋友的怒火却没有价值,或者说其价值正在削弱。因为这在浪费时间,而浪费时间是世间最没意义的事。问题不在于心灵或形而上的文学是否比流行文学更高级,因为这个答案非常肯定,至少于我而言是这样。但是如果你在自己想要介入的文学类型中,尚未拥有欧仁·苏在其领域中施展的才华,那么对你来说这个问题只能肯定一半。采取全新的方式点燃你的热情吧,在与他们相反的轨道上汇聚同样甚至两倍、三倍、四倍的力量,直到与他们不分伯仲。这样,你就不会对资产者恶言相向了,因为资产者也将追随你。那时候就是“成王败寇[2]”!因为没有什么比力量更真实。力量是至高的正义。

二、报酬

一栋房子不管多美,在它呈现出美之前,首先展现出来是它的高度和宽度。文学也是如此,内容价值最难估量,首先展现出来的是版面文字。文学的建造师不能单靠名声获利,应当千方百计地售卖自己的文字。

有些青年会说:“既然只值这点儿钱,何必白费力气呢?”这些人本可以交出传世之作的。原先阻碍他们的只是现实需求和自然法则,这样一来他们却被自己所阻碍了;本来报酬少,他们还能顾全体面,如今却彻底丢了颜面。

总结我在这个话题下能写出来的所有东西,有句极为重要的格言可供一切哲学家、史学家和商人思考:只有美好的感情才能创造出财富!

那些总说“何必为了这点儿报酬劳神费力”的人,日后一旦功成名就,就恨不得一页纸卖个两百法郎;万一时运不济,又恨不得次日就亏个一百法郎贱卖出去。

而理性的人会说:“我觉得它物有所值,因为我有才华。可是,若跻身你们的行列必须做出让步,我愿意让步。”

三、好感与反感

无论在爱情还是文学中,好感都是不由自主产生的。尽管这些好感仍需要接受检验,理智在后面终会显现出来。

真正的好感是无与伦比的,因为它将两个人合二为一。虚假的好感却令人厌恶恼恨,它会让两人对立起来,还不如最初的淡漠。因为淡漠也比憎恶强,憎恶是遭受欺骗和幻灭后的必然结果。

这也是我接受和欣赏“万众一心”这种情谊的原因,前提是它合情合理。这种情谊是自然的一种神示,也是“团结就是力量”这句至理名言的一次实践。

反感同样应当受到坦率和纯真法则的支配。但总有些人会冒冒失失地臆造出仇恨与欣赏。这太轻率,既无用也无益,还会树敌。不但无法给对手造成致命一击,还可能伤及在周围观战的人。

记得一次击剑课上,有个债主来找我麻烦,我用剑术把他逼到楼梯上。我的剑术教练是个能把我摔倒在地的大个子,但性情温和,在我回来后他说道:“发泄完愤怒了!还诗人呢!还哲学家呢!呸!”我花了两次进攻的时间,搞得气喘吁吁,满面羞愧,还多了个鄙视我的人;而那个债主,其实与我并没有多大的过节。

事实上,仇恨是种珍稀的酒,它比波吉亚家族的毒药[3]还要昂贵,是用我们的鲜血、污秽、困倦和三分之二的爱意制成的。得省一点儿饮用!

四、抨击

抨击只能用来反对谬误。如果你是强者,去攻击另一个强者只会迷失自己。尽管你与对方在某些问题上各执己见,但总会在另外一些问题上意见相通。

抨击有两种方法:曲线抨击或者最短距离的直线抨击。

关于曲线抨击,在J.雅南的专栏文章里,能看到足够多的例子。曲线抨击可以娱乐大众,却没有教育意义。

靠着几个英国记者的实践,直线抨击近来很受欢迎。但它在巴黎已经过时,连记者加尼耶·德·卡萨尼亚先生似乎也把它忘了。直线抨击通常是这样的结构:某某先生道德败坏、愚不可及。接下来我会论证……于是论述开始了!第一、第二、第三,诸如此类。我向所有崇尚理智又有强硬手腕的人推荐这种方法。

抨击未遂是场不幸的事故,是支反弹回来的利箭,又或者是颗子弹,就算没在射出时擦破双手,也会在反弹回来时害死自己。

五、写作方法

当今的文人要写的很多,所以必须写得快、有条不紊,保证百发百中、箭不虚发。

要想写得快,就要勤思考。时刻沉浸在自己要写的主题里,无论是散步、沐浴、就餐,还是与情人在一起,都要想着。欧仁·德拉克罗瓦曾对我说:“艺术是种理想主义的东西,它转瞬即逝,永远不会找到最合适的工具,也不会发现最便捷的方法。”文学也一样,我不支持涂改,因为这会扰乱思想之镜的映射。

在最杰出、最用功的文人中有一些人,比如爱德华·乌赫利亚,挥笔先会直接写上好几页,他们称为“铺画”,这种令人费解的行为是为了巨细无遗。之后每次誊写,再进行删减和修改。这么做固然卓有成效,却是在滥用时间和才华。“铺画”不是给画布换个颜色,而是要薄涂起稿,在画布上铺一层轻薄透明的底色。在作者写下题目的那一刻起,心中的“画布”就应该铺好了。

据说,巴尔扎克的手稿和校样上遍布五花八门的涂改记号。一部小说的诞生几经周折,这耗损的不仅是句子的完整性,还有整部作品的统一性。也许正是这种糟糕的写作方法,导致他的文风常给人一种难以言喻的冗长、错杂和凌乱之感。此一点也是这位伟大“史学家”的唯一败笔。

六、每日的工作与灵感

狂欢不再是灵感的姐妹,我们已遏止这种不正当的情感关系。一些品性优良人才的迅速凋零和衰弱,足以证明这种关系是可憎的推论。

于多产的作家而言,营养丰富且定期摄入的食粮是他唯一的需要。每日的工作才是灵感的姐妹。同自然界的其他对立物一样,这两个对立物也不可分割。灵感同饥饿、消化、睡意一样,也能听从你的指令。人的意识中可能有一部分是上帝的杰作,但不必因此羞愧,要如医生对待身体机能一样,抽取意识中最光辉的“机能”。如果你愿意终日沉浸在对未来作品的冥想中,每日的工作便能服务于灵感。糟糕的写作时代已然过去,清晰易读的文字能发人深省,而冷静强大的思想可以让书写变得清晰。

七、诗歌

对于致力于写诗,以及在诗歌上小有成就的人,我建议你们绝不要半途而废。诗歌是回报最多的艺术之一,这种投资收益来得很晚,却很丰厚。

我想问问那些眼红嫉妒的人,能不能找出哪首好诗曾让出版商倾家荡产过?

从道德角度来看,诗歌促使头等和次等智士界线分明。最平凡的人也难免受其影响。我知道一些读者,他们常去读泰奥菲尔·戈蒂耶乏味的小说连载,只因他写过《死亡的喜剧》。这些读者可能无法品出这部作品全部的美,但他们知道戈蒂耶是个诗人。

为何惊讶呢?每个健康的人都能熬过两天不进食,却不能有哪天不读诗。

能满足人们最迫切需要的艺术,总是最受尊崇的。

八、债主

你们可能还记得一出名为《放荡与天才》[4]的喜剧。放荡者时常陪伴天才,却只衬托了天才的强大。不幸的是,对许多青年来说,这个故事展现的并非偶然现象,而是必然。

我强烈怀疑歌德就有不少债主;而霍夫曼,那个放荡者霍夫曼[5]却频繁地受需求所累,时时渴望脱身,然而他却在生活允许他展露天才的锋芒之际,死去了。

不要有债主。如果你们愿意的话,就假装有一个。这便是我的建议。

九、情人

我若留心支配道德和物质的对照规律,就必须把名媛、女学究和女戏子归到对文人有害的那一类。名媛必然属于两个男人,对于诗人专注的灵魂而言,这份“精神食粮”太过劣质;女学究有害,是因为她想成为男人却失败了;女戏子有害,是因为她对文学一知半解,总说似懂非懂的话。总之,她们都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女人,对她们来说,公众比爱情更重要。

你能想象一位深陷爱河的诗人,被迫去看妻子的变装表演吗?要我看,他非烧了这家剧院不可。

你能想象这位诗人,被迫给资质平平的妻子写个角色吗?而这位劳神费力的诗人在前排观众的挖苦下,得到的只有痛苦,这痛苦正是他最珍视的人通过这些观众带来的。而这个他最珍视的女人,不就是东方人来巴黎学习律法前,拼命抵制接触的吗?真正的文人都曾在某个时刻惊惧过文学,自由、骄傲,却又疲惫的灵魂,在第七日也需要休息[6]。对于这些文人来说,我认为只有两类女人适合他们:妓女或是笨女人,发泄情欲或是平平稳稳。朋友们,这还需要解释缘由吗?

一八四六年四月十五日

[1]华伦夫人(Warens)是指弗朗索瓦兹·露易丝·德·华伦。她是让–雅克·卢梭的情人,卢梭在《忏悔录》中描述了两人的关系。

[2]原文为拉丁语:vœ victis。

[3]波吉亚家族是文艺复兴时期影响整个欧洲的豪门,是一个被财富、阴谋、毒药、乱伦的阴影所笼罩的家族。他们经常使用一种名为“坎特雷拉”的祖传毒药。

[4]《放荡与天才》(Désordre et Génie)是大仲马创作于1836年的一出五幕剧,在法国的游艺剧院(Théâtre des Variétés)上演。故事主人公是英国著名话剧演员基恩。

[5]E. T. A. 霍夫曼(1776–1822)是一位复杂且有争议性的德国作家。在19世纪的德国文学中,霍夫曼对欧洲的影响仅次于歌德和海涅。他的作品具有奇异和荒诞的色彩,被认为继承了歌德衣钵。但他个人生活放荡不羁,每次聚会必痛饮至深夜。最后损耗了健康,患病逝世。

[6]据《创世记》记载,上帝用六天时间造齐了天地万物,第七天休息,调整身心,并把这一天定为圣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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