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奉命南游记

祝你快乐勇敢 作者:果麦 编


奉命南游记

[英]罗伯特·路易斯·史蒂文森 著

陈少芸 译

想来是造化弄人,在抱恙的时候,我们被叮嘱去休养的地方多半美得不可方物。这些地方又常是我们早些年游历过或途经观赏过,并且印象深刻的地方。我们会幻想,这趟休养之旅能让我们重拾当初落在此地的生动与欢愉,聊以慰己。我们有机会去自在地行山远足,满足多年前那些未被满足的好奇心。当初的遗憾,也许是那些我们只望了一眼便被群山峻峦所淹没的山谷,也许是那些我们在夜里不见周公辗转反侧懊悔着的白天没有选择的拐角路,也许是那些我们差点登顶的巍峨山峰——此时我们会告诉自己,是时候将记忆中种种遗失的美好一一填补,将回忆中的种种阻碍也一一排除了。

这种期许是那么吸引人。当一个地方能上承回忆、下启期许,我们的心思就容易被它左右。我敢说,抱恙之人得知自己要被“流放”时,并不会感到多么沮丧,也不会觉得所抱之恙是生命中最不幸的意外。不过,他也未必会就此恍然悟到什么大道理。旅途中列车的颤动和慢行的车速,以及抱恙之人在两个熙攘白日之间的夜晚尝试入眠时内心那股躁动,都使他燃起激情,使他麻木的神经恢复往日的机敏。他可借机欣赏醉人的秋日风景,他看见那些云峰与平原、葡萄园与树林,仿佛都穿上了金秋的衣裳。像所有的寓言故事讲的那样,这层衣裳会在初冬时被冷风剥下,落成一地枯叶。再不然,坐在靠窗的车座上,欣赏沿途一一闪现的乡村美景。这一切虽短暂,也不失独特之趣。想象自己是掠过天空往下看的飞燕,或是出门跑差事的彩虹女神伊丽丝,这样俯瞰大地也未尝不可。偶然会遇见一些孩童对列车欢呼招手,可多半是一瞬的掠影,引不起多少注意。原上的羊群不受过路列车的打搅,仍埋头吃草。一个女孩坐在独木舟的舵柄上,看起来不失平衡却又很不稳当——假如此时冒出一只无头苍蝇,或是一条小鱼跳出水面溅起水花,也许就足以打破这一场微妙的平衡。飞驰而过的列车在她听来,不外是几百吨煤炭、木头和铸铁合成的一阵呼啸声。她沉静如斯,似乎根本没有发现列车经过——她不曾发端作出反应,不曾因此颤抖,也并未转头望来。说来,这就是火车出行最令我向往之处。慢行的火车自在从容,而且列车带我们所到之处,都只是途经、不作惊扰,这使我们能用心感受乡村的平静和安稳。人随飞龙般的车厢倾身前行,思绪却随心飘散,落到人迹罕至的车站。有些思绪飞速掠过白杨树间那条进城的绿荫小径;有些思绪则随着那位信号员——他正用手挡在眼睛上方遮光,望着长长的列车向美丽的远方驶去——留在了车站里。

再者,当抱恙之人发现自己终于越过那条隔开南北的模糊分界线时,他会瞬间被惊奇和喜悦的心情所冲击。不过,这一瞬又是莫测的。倘若他碰上窗外动人的色彩、迷人的花儿、醉人的芳香,这光景与色香稍作配搭,他也许就能早早意识到自己已身处旅地,神清气爽。倘若这天早晨天气还不错,他却一直等到南方的日光扒着百叶窗往车厢里瞧,再听到车窗下传来人们用方言交谈的声响,才反应过来,那么他的喜悦就来得稍微晚了一些。早也好,晚也不差,这股喜悦却不会退去,旁的其他快意也统统不会溜走。比起留在原地等着好心情登门,他亲自找到的这份欢愉会让他接下来好些天都神清气爽,也会给他的所见所闻都添上新的意义。还有一些东西,单单是因为生在南方,便天然散发着热情。人们一开口说话,他就会竖起耳朵留心听。他会开始急于追寻当地的美好,急于把山水的线条和风景的特色都深深印在心里,就好像这儿有人透露给他听,这些风景原本都归他所有——仿佛从前大地无情地将他拒之门外,如今许他肆意取回他的风景。即使是初次来的旅客,也会对此地有似曾相识的感觉。人人都会将当地的现实与记忆一一比对,在当地找寻记忆里那些熟悉的美好,一旦对上了,便欣喜若狂。这样的忘形,总让人错觉自己是从外地的尘嚣中回到了家,而不是漫游了好几小时才到了旅居之地。

然而,当抱恙之人真正抵达旅地,在他选好的一隅方居落脚安顿之后,他才开始切实感受他内心遭遇的变化。此地所有与他相关的事物,要么如记忆印象一般,要么不出他来前所料。此时此地此景,脚下还是橄榄园,眼底还是蓝色大海。芒通城身后裸露的滨海阿尔卑斯巧夺天工,没有什么可以动摇它的不朽壮丽。列车蜿蜒如长龙,也全然不能搅乱里维埃拉地区沿线连起一个个海湾的那条柔美谦和的轮廓线。这一切的一切映到他的脑中却仿佛成了徒然,抱恙之人此时心境淡漠,眼前的乐趣与他并无瓜葛。他的理性知道,似乎这边好看,那边也美。只是他的内心毫无波澜,眼前的光景其实一点也不美。此情此景,再给颓废的自己打气也是无济于事的。哪怕他选些视野开阔的地方站好,做一个目不转睛的看客,心存侥幸地静待一些早年印象中的欢愉心情重现,也同样枉然——那是自然,也许他偏选择了站在毕士大池边上,等天使来治愈他呢。他这趟来,就像一个热心肠的人带着一位冷漠而木讷的游客同来同往。就像有一个人同情他的境况而伴他同行,却又对此趟同行心不在焉;而这个人恰是他自己。这个世界于他已然幻灭。在他自己看来,他仿佛缚了双手去触摸世界,隔着面纱去观看世界。他在心底触碰到了生命的一系列音符,并且敲击它们,它们却始终不作声响——他的生命好像瘫痪了,变得麻木笨拙。他再也无法痛快承认,自己此时拖着的这副冷漠无情的皮囊,就是先前他所熟知的那个敏捷、矜贵而活泼的身体。

他很想将这一切的丧气归咎于气候的柔软和舒适,想着自己家里那种严寒的冬日天气,兴许就能让那些麻木的情绪苏醒并且重新焕发活力。在这种时候,他的内心极度牵挂落雪时天地的一番亮白和静谧。啊!他的乡愁,乡愁是他家乡的严冬气候,乡愁是清晨家里窗户玻璃上霜冻结成的花纹,乡愁是一场初雪不情不愿地落地,乡愁是初雪之后白色屋顶映衬着的阴沉天空。然而,牵出这些挂念的源头又是最不牢靠的:只要当地的气温能稍降到地中海普通水平之下一点儿,或者一阵寒风从落雪覆盖的阿尔卑斯山后刮来,他那些别致的乡愁立马就能烟消云散。家乡寒冷的街上的许多苦涩回忆,点点滴滴浮现在眼前,萦绕在心头。门廊里流浪汉无望而瑟缩成团的样子,赤脚的孩童在结冰的人行道上畏缩滑行的步伐,下雨的街道在午后散发出的光泽,股栗衣单的穷苦人衣裳被雨打湿后显出的瘦骨嶙峋,冰天雪地里的房屋被冻得仿佛变脆了的那些天里东北信风的嘹亮呼啸声——这些记忆和许多相似的记忆一股脑如潮水涌来,把方才同样由家乡冬景唤起的那些聊以慰己的梦幻记忆一一排挤掉,甚至嘲讽了一番。至此,他对自己处于旅地的境况再庆幸不过了。要是大家都在此地,那就更好了。是啊,要是家乡的流浪汉也能在这里的暖阳下小憩一番,孩童们站在这里的地面暖暖他们的赤脚;要是世间没有严寒,没有衣不蔽体,没有食不果腹;要是人人都能如他此时的境遇一般,那可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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