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序三

老舍的幽默

方成

从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我和侯宝林一起研究幽默的理论问题，先由我去查有关资料。1983年我写的《幽默•讽刺•漫画》，是请他先过目之后才拿去出版。继之两人研究相声的幽默，我每天带着两个录音机和他表演的录音带，到他家讨论。开始干一星期后，我因事到深圳住了一段时间，回来时，他却生病住进医院，住一年多，他不幸去世!我们的合作中断，只好我一个人干下去了。

我查所能见到的有关幽默的资料，包括辞典，英美的大百科全书，报刊上的有关文章，和幽默讽刺性的各种作品。我国的小说，现代的主要是鲁迅、老舍、钱钟书和赵树理的作品。从中研究他们运用幽默(和讽刺)的方法。

但查看《辞海》中“幽默”的辞条时，我开始发现问题。辞条上写的是“美学名词。通过影射、讽喻、双关等修辞方法，在善意的微笑中，揭露生活中乖讹和不通情理之处。”

我画漫画、写杂文，都离不开幽默技法。我的漫画，更多的是别人的漫画，看来有幽默感，一看就是幽默的，可一个字也没用，无辞可修。老舍先生许多作品很幽默动人，怎么说也不是用什么修辞法修出来的。《何容先生的戒烟》一文里有一句：“在他戒烟之前，我已声明过：‘先上吊，后戒烟’。”一看我就乐了，明白是“死也不戒”的意思。在修辞法里，谁能依此法把“宁死也不戒”修成“先上吊，后戒烟”呢?至少缺幽默感的人很难想到这样说法。而且，这话里也没见“揭露生活中乖讹和不通情理之处”。

在小说《歪毛儿》里有一句：“他身上有那么一股高傲劲儿，像破庙似的，虽然破烂而仍令人心中起敬。”

谁能在“修辞法”中找到一条比喻法，把一个人的高傲劲儿比成破庙，逗人发笑又引人深思呢?

再看《一天》：“小猫上了房；初次上房，怎么也下不来了。老田是六十多岁了，上台阶都发晕，自然婉谢不敏，不敢上墙，就看我的本事了，当仁不让，上墙!敢情事情都并不简单，你看，上到半腰，腿不晓得怎的会打起转来。不是颤，而是公然的哆嗦。老田的微笑好像是恶意的，但是我还不能不仗着他扶我一把儿。”

这样的遣词用语只能是老舍的。懂修辞法的人不少，但类似的用语，我想在别人作品中不易见到。虽然修辞是一种法，是通用的，缺幽默习惯的人更“修”不出来。

法国哲学家昂利•柏格森在他的论著《笑——论滑稽的意义》里，从喜剧表演中理出一条引人发笑的规律，叫做“重复”。运用重复的幽默技法，我看最突出的是老舍的《听来的故事》。“故事”中的“老孟”虽也留过学在外国混了几年，可什么都不会，没本事。得势的亲戚给他安排什么职务，他都说“我合适”。从头到尾，他被安排干了多少行业，他都自觉“合适”，把旧社会的腐败和人的无能以及某种性格揭示得很深刻，看了把人逗得笑起来。我一直是看了不忘的。

我从自己多年的创作心得和所看各种幽默作品中，探讨幽默的来源和性质以及幽默艺术的运用方法。老舍的作品是我探讨幽默理论的重要依据。

老舍先生是我很尊敬的长者，他离开我们三十多年了，我一直怀念他，感谢他。

2003 9 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