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老舍幽默诗文集 作者:老舍著;舒济编;叶浅予[等]图


国庆与重阳的追记

从一方面想,中国似乎没有希望;再从另一方面想,中国似乎还是没希望。以国庆与重阳说吧,就能证明这两头无望。今年的国庆不庆,似乎大有作用,其实呢,只是官员与学生少放一天假;有几位国民晓得“双十”是个“节”?庆呢,官员与学生多放天假,不庆呢,少放一天假,如是而已,是谓无望。国庆之庆与不庆,关心者只有官员与学生,因为有关于放假与否,无望无望。转过头来看民众,就以济南的说吧,今年春间,上海正打得热闹,而大闹其龙灯。能在那时候闹龙灯的,自然国庆可以不庆,而重阳不能不登高。国庆不庆,是奉行政府的命令,鸦雀无声的过去,倒还罢了。重阳不准举行香会,市政府也有道公文,可是千佛山的热闹过于往年。国难国难,有可不庆的国庆,而无不可庆的重阳,前思后想,怎想怎无望。自然,民众娱乐是向来没有一点点设备的,一年有这么一天,大家全到山上走一遭,就是附带着烧股高香,买几个元宝(纸的),也到底是有益无损的事。可是偏偏国家多难,而且重阳又与不庆的国庆相隔只有两天;在这种情形之下,看着这么群民众,只好叹气而已。

其实,今年的庆重阳较比去年的还到底有可原谅呢。九一八不是去年降生的么?是的,紧跟着九一八就是重阳,去年的重阳也是很热闹啊!是的,我从抽屉里找出去年的日记,上面有几句不像诗的诗,是去年重阳写的。因为不像诗,所以写完便放在抽屉里。重阳又到了,诗仍在那里,人民仍在山上,九一八的降生地仍在仇人手里,国庆节仍然没有人晓得,我非发表那首诗不可了。诗不像诗,是的;可是国民不像国民呢?有此国民有此诗,至少合乎“中国逻辑”,于是,欲知重阳怎样热闹,有诗为证:满城灰土是重阳。

似一群笑脸的泥鬼,

挤出城门,到山前,

向千佛献媚。

拉车的喊得口干,

坐车的急得心碎,

大路当中,总在大路当中,

扭着小脚怪疼的三妹。

她扯着脖儿喊:四姨,老姑,

别忘了买柿子几对!

年少的迷了心,

露着黄牙板儿向她笑。

年老的更多情,

眼珠钉住她的红裤角。

有点害羞,

又不好意思发恼;

她回头喊四姨,

四姨挤在墙根,想动也动不了。

这么多的人,贼眉鼠眼的人,

可是,多么热闹。

她向前喊老姑,

老姑正低头把铜子儿找。

她没奈何,无所措的,怪娇羞的,骂了声:

王八旦的踩了俺的脚!

好剥的栗子,香蕉糖,

吆喝得十分好。

咸长果来,大麻花,

敬佛的怎能不先自己吃个饱。

柿汁儿稀黄在腮上摊,

秋蝇儿跟着把嘴耍。

孩子也哭,大人也吵,

卖东西的都该杀,给得这么少。

酸查没吃足,

长果也完了,

偏偏卖烧饼的

扛着篮子往远处跑。

忽然,灰土起了两丈高,

汽车喇叭似鬼啸,

一声呼,一声嚎,惊开

千只万只普罗脚,

向四下分逃,无心中

把别人的孩子往起抱。

阔人来进香,平民难道不是来朝庙,

为什么汽车这么横行霸道?

说也无益,骂也徒劳,

上山吧,向佛爷菩萨去祷告:

保佑我发财,多多发财,

我也坐上汽车狼嚎鬼叫的满世界跑!

山坡上满了香客,

山腰里满了香烟,

声声佛磬,

引起大家的诚虔。

顾不得身上的土,

顾不得数袋里的钱,

一声佛爷一声天,

赐给我福气,

保佑我平安,

多儿多女,

顶好是叫我大发财源!

拜完了佛,心里闲,

男女老幼到山坡上玩。

青松也去折几把,

小树也连根子掀,

反正是没有人来管。

多少是个便宜,为何不贪?

谁管今春谁种的树,

谁管明年秃了山。

到底秋天日子短,

不大会儿太阳斜了山。

热汗湿透了新蓝袄,

上山不易下山难。

越挤越忙,越忙越热。

一年到头就热闹了这一天。

挤下了山:三辆吧?二辆吧?

娘的,张口就要五毛钱!

车儿也不雇,

慢慢走着玩,

看,路旁的柿子多么好,

尘土盖着还那么鲜。

东边问问价,

西边掀一掀,

走出了二里半,

还是一毛十个不让钱。

可是,怎能空手回家转,

不带回千佛山的“事事平安”?!

到底买了串金红柿,

从此无灾无病乐安然。

谁知道九一八,

谁爱记着那臭五三;

幸而太阳还没落,

顺手再逛逛趵突泉;

买上几尺东洋布,

作条裤儿给小妞子穿。

小妞子的脚儿裹得多么正,

再穿上新裤,横是说婆家不大难。

载1932年11月12日《华年》第31期

救国难歌

有信为序

编辑先生:谢谢赐寄《论语》第四期,已看过转送,以广流传。所欠邮资五分暂不奉偿,等凑个整数再说——决不至因此而希望有人先“共”了《论语》的产,请放心!昨夜偶得一梦,梦见自来水笔生花;醒来决定成杰作一篇,而且要是诗;以前对于诗固十分outline(译为“外行”)也。信笔写来,果然不错,虽无一“哟”一“呀”,而实具古典浪漫写实普罗各派各家之美,空前正如绝其后!钞好附呈,务祈刊登,以开全世界诗艺之新途径,利莫大焉!不附奉邮票,如“务”不刊载,祈善意的掷于废纸筐内,以免纠纷,而减麻烦,实纫幽便;即祝

默祺!

附杰作一篇。

老舍敬启。

此篇是诗,如有嫌它不像诗的,请称之为赋也好。赋者铺也——《文心雕龙》,《诠赋》——如铺被窝什么的。我也曾想卖掉三亩田,

白坐火车到南京把款递;

一家大小爱国情若狂,

东村吆喝到西村里;

乡绅村长全都没有富余钱,

似乎乡下财神确是那位山东姓“梁”的。

我也曾“法西司蒂”过八九天,

黑衫黑裤黑色瓜皮小帽屉,

怎奈天生不是高鼻梁,

越看越不像莫索里尼的盟兄弟!

我也曾练过国术洪拳与大刀,

贴上膏药,胳膊还是抬不起,

也许肚里缺油身太虚?

还是应当改练八卦与太极?

我也曾赞助以梅为国花,

好去踏雪寻梅在沙漠大戈壁。

我也曾提倡东封泰岳为国山,

“泰山石敢当”,妈的,姜太公在这里!

可是望梅止渴总成空,

南天门上新鲜的不过是空气。

我也曾高捧活佛的大脚鸭,

真咒真经一字不解真正瞎咕唧。

我也曾尊孔崇经身修天下平,

回也不愚,到底痨病三期将而立!

我也曾烧香磕头给马克斯,

始终是不懂种种意识与经济。

我也曾学着甘地水米不打牙,

本来肚子就发空,绝食便更了不的!

我也曾崇拜博士梅兰芳,

《汾河湾》的确应当作国戏;

艺术救国美雅又高明,

可惜洋炮洋枪就是男扮女装也无益。

我也曾文学革命,革命文学,赵钱孙李骂一场,

结果是家兄至今仍看石印的《小五义》。

思来想去到底无主张,

是否辘辘饥肠应放几个连珠大国屁?

问地地不语,问天天不言。

怎么救国这么不大老容易?!?!?!

呕,是了,莫非我是糊涂虫?

要不然就是老大中华没交好运气?

载1932年12月1日《论语》第6期

方成图

恋歌

自从梦笔生花,才思赡富,真乃风声鹤唳,草木皆诗,信手拾来,俱饶奇恋。现已将瓜皮小帽换为桂冠,特此声明,谨防假冒。

自从那天我看见您,姑娘,

我才开始觉得了生命。

您看,往常一顿吃四个馍馍,

那天,我吃了整整一个锅饼;

我那憧憬之胃,正如那歇司特力之心,

从那天起,一齐十二分的发痛!

您那满身的曲线,和

那双安琪儿的眼睛,

我告诉您,我若是敢形容,

便是天大的反革命!

我愿化为一只可爱的小猫,

在您怀中咕噜咕噜,三年也咕噜不尽,

咕噜的都是妹妹我爱您,

毛毛雨,和请您看电影。

姑娘,你发点慈悲,为您

我害着相思与胃病!

我在梦中,唤过您多少声“笛耳”,和

多少声“大耳令”,

那只因为,慈心的姑娘,

我还不晓得您的名和姓。

告诉我吧,您是姓张,王,

李,赵,还是洋钱声儿的宋?

您若不肯,我只好学福尔摩斯,

四面八方用科学方法去打听。

先告诉您些,我不完全属于无产阶级,

但您如愿意,我也可以去革命;

您若不以为然,那么,

我可以坐着汽车天天把鲜花送。

只要您愿意,什么都成,

您一张嘴,咱们马上可以把婚定。

我现在是真正的独身,虽然在乡间,有个老婆

方成图脸黑得像吕宋;

那不要紧,您自然也不在乎;您更应当

可怜我,那是有志青年的大不幸;

假如您在乎,我向天赌誓,明天,

明天我就下乡把她往娘家送。

每月供给她块半大洋钱,

凭良心说,这总不算侮辱女性。

钻石戒指,您的,我决定去选挑,

只等您那玫瑰之唇那么一动。

假如,我的爱之晶,您说声NO,

天大的希望与狗命一条将同时坠了井;

那么一来,姑娘,您瞧,

宇宙,汽车,鲜花,跳舞,便都要一干而二净!

载1932年12月《论语》半月刊第7期

教授

张先生是位有名的教授,

所以最怕人家看他不起;

自己太忙,不能写文章,

专等别人写完去加以攻击;

不幸,没有什么毛病可挑,

便搜寻些私事儿出出气:

说作者心田不正因为鼻子歪,

或是小时候偷过一管笔。

文章不肯写,讲义懒得编,

破着工夫为徒弟们写短序,

字儿写得美,图章刻得精,

由白话返文言,偶尔才用个“的”。

爱国的言论时时在报纸上登,

一听库伦有难,立刻将家眷送到广州去。

薪水不发,懒得上堂,

薪水发了,应略事休息。

可是钟点不妨多多的争,

反正时常请假显着大气。

提倡国货,收买古籍,介绍中医,

租一所洋楼为是有拉水的便器,

因为他在巴黎读过四书五经,

还在伦敦学了社会经济,

西方的物质,东方的精神,

一以贯之,死而后已!

不幸,果然有一天他一命归了西,

夫人小姐全动了气;

那天和他索汽车,

他说做了院长自然会有的;

谁知院长未作身先亡,

汽车,况且怎么安置那个女书记?

夫人一怒到校去索薪,

只得了预支的几张正式收据!

挽联花圈挂满在灵前,

呜呼!张教授的钟点被朋友分了去!

载1933年1月25日《申报•自由谈》

方成图

勉 舍 弟 舍 妹

榆关陷,平津不稳,弟二舍,妹三舍,相率辍学返里,是明哲保身之道者,得叙天伦之乐焉,诗以励之。

自古男儿大豆腐,

于今妇女小人流,

天生明秀如冰雪,

得暗溜时即暗溜。

“黄河之水天上来”,

遮莫天堂闹水灾?

听得风声便是雨,

吾家子弟尽英才!

不屑萧萧吟易水,

有声电影唱春愁,

琴歌镇日神仙似,

为买皮鞋打破头。

校长胡涂教授刁,

年年考试惹风潮,

今年幸得安然过,

勤写情书慰寂寥。

男儿多恋女多愁,

第一婚姻宣自由,

国难期间羞跳舞,

同居几度最风流。

打倒双亲与大哥,

家庭共产乐如何,

青年自有凌云志,

第一文章属普罗。

妈妈气病父亲愁,

小院群英赛棒球,

瓦碎窗飞欣鼓掌,

健儿身手果如猴。

案上梅花久不香,

多情小妹折精光,

天伦乐事真无比,

二弟昨晨买手枪。

小诗吟罢笑声新,

风雨全家气似春,

但愿青年佳子弟,

无灾无病尽成神!

载1933年2月17日天津《益世报》

长期抵抗

好小子,你敢打?

我立刻通电骂你的祖宗!

并且高喊,长期抵抗!

一定:你的耳朵当然不聋?

你在这边打,打吧;

我上那边去出恭。

敢过来不敢,小子?

敢!好,你小子是发了疯。

你真过来?咱们明天再见,

和疯狗打架算不了英雄。

我今天不打你,明天不打你,

后天,噢,后天是年节我歇工。

这么办吧,过了新年再说,

你不前进,我犯不上改守为攻;

你若前进,自讨没脸,

我决定长期抵抗,一辈子不和你交锋。

啊,长期抵抗,长期抵抗,

难道你听着就无动于衷?

一年,二年,你有多少炮弹,

敢老拍拉拍拉向我轰?

假如你自己震破了手,

难道你妈妈就不心疼?

你看我,身体发肤受之父母,

讲究未曾开炮先去鞠躬。

小子,你也学着点礼貌,

好好的邻居何必冰火不相容?

况且为何不向老美老俄先瞪瞪眼,

他们和你正是对手相逢。

没事偏来找寻我,我又不是

铁做的脑袋,穿不了大窟窿。

再不然,你不是炮弹太多无处用吗?

何不去打火山,也省得地震咕咚咚。

劝你不听,我也无法,只好

长期抵抗,一直退到云南或广东。

到了广东,

你还能再打,你还敢

炮轰香港惹翻你的老同盟?

凡事该得就得别过火,

方成图善恶有报不要逞能!

长期抵抗,慷慨激昂!

听见没有?来,放下枪炮咱们先喝一盅。

载1933年2月20日《申报•自由谈》

空城计

日本小鬼吓了一跳,

怎么城里静悄悄!

莫非空城之计连琴也不弹,

伏兵四起脑袋纷纷掉?

登高一望笑哈哈,

原来老将精勤练赛跑。

大车小车齐向南,

黄沙滚滚风浩浩;

千箱万箱行李多,

悲壮激昂私囊饱。

失城丧地谁管它,

反正没人把咱老子怎样了!

细柳营中打算盘,

十万百万,哟,哪儿来的一声炮?

中军,是不是敌人临了城?

元帅!有三个黑影在远处跳!

啊!哇呀呀呀呀呀呀!

气杀我也,为何不早报?

将军一怒退出城,

越跑越怒不停脚,

一气跑到土耳其,

安居乐业大寿考。

日本小鬼亦欣然,

各得其所哥俩好。

君不见满洲之国何以兴?

只须南向跺跺脚。

载1933年3月13日《申报•自由谈》

致富神咒

无论在什么年光,

假如你聪明,我的宝贝,

无论是什么事情,

都能找到发财的好机会。

眼,心眼,要多穿几个玲珑的小窟窿,

耳,心耳,要像小狗老那么似睡非睡;

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才是艺术的痴迷与沉醉。

机会随时有,这个自然;

可是更别忘了利用地位。

天灾人祸,旱涝不收,心眼展开,

你时时处处与财神老爷面面相对;

想想看,你有个职分,或有点名声,

好了,发起赈灾便利市千倍。

你要勇敢,这个自然;

不过,你还要莫弃小惠:

要胖难凭一碗木樨汤,

得吃就吃才能扩大了胃。

比如说,热河大战血横流,

后方医院岂不急当去筹备?

好了,假如朝中有个人,

要个万儿八千作开办费;

弄他一个护士,最好是你的表嫂或表兄,

不然就请个医生,假如内亲有这么一位;

然后,新闻纸上锣鼓喧天;

然后,拉几位伤兵安慰安慰;

然后,免战高悬在大门前:

“院中人满,已无床位。”

假如你是男,慈心的真罗汉,

假如你是女,血热的紫玫瑰;

不管是女,不管是男,

反正发个小财有些趣味。

自古财神专佑开通人,

别信那天理良心那剂麻醉。

君不见满洲之国名士多,

神仙不斩狼心与狗肺。

载1933年5月《论语》第16期

方成图病中

(韵:国韵廿五稀)

五月害背痛,六月患拉稀,

腹背兼受攻,抵抗誓长期!

国膏号虎骨,高贴与肩齐。

更服虎骨酒,眼赤汗淋漓。

俨然矮脚虎,虽瘦如柴鸡。

汗流膏欲走,油渍满袖衣;

幸能减芒刺,布衫何所惜。

病魔亦幽默,德谟克拉西;

既已炙我背,复欲裂肚皮。

一去二三里,江河日下兮,

携纸苦奔走,腮枯眉渐低,

三思而后行,腿弱眼花迷!

松下问童子,言师床下啼,

院北花深处,昨夜已成溪!

载1933年7月16日《论语》第21期

希望

二哥,大彩是五十万!

得了,自在逍遥什么也不用干。

到巴黎去看看姑娘,

上伦敦吃顿中国饭;

千金之子未便乘飞机,

其实火车轮船也都不慢。

莫到无时盼有时,

顶好存着一半带一半。

带着的随便花,

酒地花天多么浪漫;

存着的年年把利生,

比营商种地都少危险。

什么白色恐怖,绿色恐慌,

袋里有钱,什么也不用管。

只是那么十块作本钱,

得了?嘿!不买奖票是傻蛋!

买了一条,嗳,再来一条,

两个号码总比单钓机会高。

还不开彩,还不开彩,

黄金之梦夜夜来几遭。

假如得了,一定能得,

一步登天抱着大皮包!

假如不得,怎能不得?

照镜子看看,喜上眉梢,

鞋也不擦,衣也不换,

专等焕然一新,旧的全烧。

头奖,二奖,三奖,登出来了,

越看心中越把凉气冒;

再看四奖与五奖吧,

少得一些总比空了好。

哼!一声哼罢把头摇,

二十元的亏空向谁去要?

二哥,你也没得吗?

二哥不言,微微一笑。

载1933年8月9日《申报•自由谈》

方成图

方成图

贺《论语》周岁

《论语》已周岁,国犹未全亡,

苍天实惠我,放胆作流氓!

虽频水旱祸,川战且未央,

主权仍我属,灾患何所伤?

况多贤哲士,纷纷标主张:

华阁起东山,讽经建道场,

我不入地狱,谁复为慈航?

慈航酒肉饱,体肥天下康。

或倡国医术,一一审阴阳,

科学何足取,诡玄滋味长。

复有禁屠议,水落半寸强,

万众免流离,击鼓媚龙王。

奖券亦救国,救国财神忙,

神人誓合作,飞渡太平洋。

头头俱是道,处处好风光。

唯有满洲国,日日见奇殃;

热河虽云陷,将军尚姓汤。

明岁梅熟际,伪王献表章,

旗仍揭青白,称臣供酒羊。

从此太平矣,争唱梅兰芳。

载1933年9月16日《论语》第25期

痰迷新格

夫痰无新旧,嗽久成痨;迷有浅深,心终作病:是以论语悬痰迷之禁也。今乃独标新格,自列摩登,诚掩耳以盗铃,亦搔头而摹鼓舍猫(即舍弟舍妹之舍)小球,每逢人搔其首,辄咕噜若鼓。求对仗之工,不惜自创典实也。——作者,其愚不可及矣。然而人生于世,鱼跃于渊,自古已然,于今无异,试观今日之东北,竟是谁家之西南?窃钩者死,卖国者荣,古今若出一辙,字号原无二家:新者旧,旧者新,良有以也。马马虎虎,至圣宜时,燕燕莺莺,寡人好色。况诗乃心声,糊涂难得,痰为肺结,传染而来。以期期以为不可,何编辑之不惮烦也?谨献三章,登龙门而价十倍,辱蒙下采,抱敝帚以重千金。如遭白眼,誓入黄泉!谨启。

自从母亲流产了我,

黑暗的大地哟,朝阳!

象牙塔内的憧憬,

女性难道不是大姑娘?

她是天上的安琪儿哟,

下意识的我在疯狂。

举起了苦杯,喝着“情人梦”,

布尔乔亚的氛围。

难道我不漂亮么?

幻灭之火烧成的死灰!

阿波罗的我在苦闷,

一切的一切一大堆。

在爱之乡去巡礼,

赤裸裸的高戴桂冠,

天使们的曲线美哟,

怅望了一月零三天;

失了魂的我哟,

怎的也失了乐园?

载1933年10月《论语》第27期

抛锚之后

一去二三里

抛锚四五回

下车六七次

八九十人推

赠汉中司机沈印堂。

一九三九年老舍

叶武林图

关良图

为关良《凤姐图》题诗

自古有恋爱,唯难尽自由。

最好做皇帝,四海齐叩头。

秀色细选刷,宫中百美收。

一旦厌金紫,微服闲出游。

旅舍逢娇小,轻灵似野鸥。

飘飘龙心悦,金口涎欲流。

百般肆调戏,龙步舞不休。

可怜弱女儿,含怒倍娇羞。

宛转拜尘埃,富贵乃所求。

呜呼!皇帝恋爱得自由。

为打油诗题《凤姐图》

关良大画家属政

老舍一九四二年

载1947年2月1日《新民报晚刊》

贺张伯苓先生七十大庆本篇是作者与曹禺合著。

知道有个中国的,

便也知道有个南开。

这不是吹,

也不是,

天下人谁不知:

南开有位张校长?

不用胡吹,

不要乱讲,

一提起我们的张校长,

就仿佛提到华盛顿,

或莎士比亚那个样;

虽然他并不稀罕作几任总统,

或写几部戏剧叫人鼓掌,

可是他会把成千论万的小淘气儿,

用人格的熏陶,

与身心的教养,

造成华盛顿或不朽的写家,

把古老的中华,

变得比英美还更棒!

在天津他把臭水坑子,

变成天下闻名的学堂。

他不慌,

也不忙,

骑驴看小说,走着瞧吧,

不久他把八里台的荒凉一片,

也变成学府,带着绿柳与荷溏!

看这股劲,

哼!这真是股劲!

他永不悲观,

永不绝望;

天大的困难,

他不皱眉头,

而慢条斯理的横打鼻梁!

就是这点劲儿,

教小日本儿恨上了他。

哼!小鬼子们说:有这个老头子,

我们吃了天津萝卜也不会消化!

烧啊!毁啊!

小鬼子们到处连烧带杀,

特别加劲祸害张校长的家!

他的家,他的家,

只是几条板凳,几件粗布大褂;

他们烧毁的是南开大学;

学生们是他的子女,

八里台才真是他的家!

可是他有准备!

他才不怕!

他们把天津烧毁,

抹一抹鼻梁,

哼!咱老子还有昆明和沙坪坝!

什么话呢?

有一天中国便有一天南开,

中国不会亡,南开也不会垮台!

沙坪坝,不久,

又变成他的家,

也有荷溏,也有楼馆,

还有啊,红梅绿梅,

和那四时不谢之花!

人老可心不老,

真的!可请别误会;

他并不求名,也不图利,

他只深信教育青年真对!

对,就干吧!

干吧!

说句对吧:

有本事不干,

简直是装蒜!

胜利了,

他的雄心随着想象狂驰:

他要留着沙坪坝,

还须重建八里台,

另外,在东北,

在上海,

到处都设立南开!

南开越大,

中国就越强!

这并不是他个人的主张,

而是大家的信念与希望!

他不吸烟,

也不喝酒,

一辈子也不摸

麻将和牌九。

他爱的是学生,

想念的是校友;

他的一颗永远不老的心,

只有时候想听几句郝寿臣,

可永不高兴梅博士的贵妃醉酒。

张校长!

你今年才七十,

小得很呢!

杜甫不是圣人,

所以才说“人生七十古来稀”!

我们:

您的学生,

和您的朋友,

都相信:您还小得很呢!

起码,还并费不了多大的劲,

您还有三四十年的好运!

您的好运也就是中国的幸福,

因为只有您不撒手南开,

中国人才能不老那么糊涂!

张校长!

今天我们祝您健康,

祝您快乐!

在您的健康与快乐中,

我们好追随着,

建设起和平的幸福的新中国!

载1946年8月《伉俪》第3期

为《茶馆》人物速写配诗

一第一幕中的王利发

真真假假,

千变万化,

只求温饱,

太平天下。

叶浅予图

二第二幕中的王利发

随着时代,

大改其良。

任他开炮,

我须开张。

叶浅予图

三第三幕中的王利发

为作顺民,

心机用尽。

顺民不行,

悬梁自尽。

叶浅予图

四第一幕中的常四爷

说打就打,

有些骨气,

直言无隐,

哪怕入狱。

叶浅予图

五第二幕中的常四爷

生活困难,

自食其力,

遇见仇敌,

还不服气。

叶浅予图

六第三幕中的常四爷

年老力衰,

卖花生米。

拾些纸钱,

自奠自祭。

叶浅予图

七第一幕中的秦仲义

富国裕民,

振兴实业。

自己发财,

目空一切。

叶浅予图

八第三幕中的秦仲义

资本主义,

死路一条。

山穷水尽,

只剩悲号。

叶浅予图

九第一幕中的康六和康顺子

国乱民贫,

农村破产。

卖女卖儿,

苟延残喘。

叶浅予图

十第一幕中的刘麻子

贩卖人口,

一世缺德。

别人落泪,

他吃他喝。

叶浅予图

十一第三幕中的小刘麻子

继承父业,

青出于蓝,

缺德透顶,

自命不凡。

叶浅予图

十二第一幕中的宋恩子和吴祥子

贵族爪牙,

就是他俩。

狗仗人势,

一点不假。

叶浅予图

十三第二幕中的宋恩子和吴祥子

军阀爪牙,

还是他俩。

有奶是娘,

半点不假。

叶浅予图

十四第三幕中的小宋恩子和小吴祥子

世袭灰衫,

又是他俩。

无恶不作,

钉点不假。

叶浅予图

十五第一幕中的唐铁嘴

嘴是资本,

奉承为先,

低三下四,

为吸大烟。

叶浅予图

十六第三幕中的小二德子

狐假虎威,

小小恶霸。

本领传家,

软欺硬怕。

载1958年《戏剧报》第7期

叶浅予图


上一章目录下一章

Copyright © 读书网 www.dushu.com 2005-2020, All Rights Reserved.
鄂ICP备15019699号 鄂公网安备 4201030200161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