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名称与作者

《西厢记》论证(增订本) 作者:张人和 著


第一章 名称与作者

别称《春秋》

元人杂剧通常每个剧本都有题目正名,或两句或四句,用以概括剧情,确定剧本名称。就位置而言,有的放在剧作开头,有的则放在剧本的末尾。《西厢记》是由五本二十一折组成的连本戏,除每本有四句题目正名外,有些刊本还在全剧之前或全剧之后有“总目”四句:

张君瑞巧做东床婿

法本师住持南禅地

老夫人开宴北堂春

崔莺莺待月西厢记

元杂剧的惯例是以题目正名的末句作为全剧的剧名。《西厢记》的全名《崔莺莺待月西厢记》则是摘取总目末句而成,《西厢记》乃是其简称。

《西厢记》第三本第二折写莺莺让红娘传书与张生,书简乃是四句五言诗:“待月西厢下,迎风户半开。隔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这四句诗源自元稹的《莺莺传》,题名为《明月三五夜》。《西厢记》的全名《崔莺莺待月西厢记》就是由此而来。所谓“西厢者,普救寺之西偏屋也”,为崔莺莺路经河中府借居普救寺之临时寓所,也是崔张爱情故事的发生地,故以其命名。“记”本来是记录、记载的意思,也指记载、描写事物的书籍或文章,并常用做书名或篇名,如《史记》、《桃花源记》、《岳阳楼记》等。《西厢记》亦属此例。值得注意的是,与《西厢记》同时的剧作,只有极少数是以“记”作为剧名的,如白朴的《董秀英花月东墙记》、郑廷玉的《布袋和尚忍字记》、李行道的《包待制智勘灰阑记》等。但是到了元末明初,许多剧本尤其是篇幅较长的杂剧和南戏,如杨景贤的《西游记》、高明的《琵琶记》以及历来被称为元末明初“四大传奇”的《荆钗记》、《杀狗记》、《白兔记》、《幽闺记》等,剧名中都嵌入“记”字。此后,以“记”字命名几乎成了明传奇的一种固定模式,剧名中不称“××记”的反而少见。由此可见《西厢记》剧名对后来的影响,《西厢记》可以说是长篇戏曲以“记”标目的先河。

《西厢记》的名字早已家喻户晓,妇孺皆知,但是对于《西厢记》又别称“春秋”或“崔氏春秋”,却是许多读者和观众所不熟悉的。实际上这种称谓早自元代《西厢记》问世不久,就已经出现了。

元剧作家宫天挺(钟嗣成《录鬼簿》列为“方今已亡名公才人”之首)《范张鸡黍》杂剧第一折里,有如下一段曲白:

国子监里助教的尚书是他故人,秘书监里著作的参政是他丈人,翰林院应举的是左丞相舍人。(带云)且莫说什么好文章,(唱)则《春秋》不知怎的发。(王仲略云)春秋这的是庄稼种田之事,春种夏锄,秋收冬藏,咱秀才每管他做什么?(正末云)不是这等说,是读书的《春秋》。(王仲略云)小生不曾读《春秋》,敢是《西厢记》?

上述文字据《元曲选》本,《元刊古今杂剧三十种》本、《雍熙乐府》有曲词无说白,脉望馆校息机子《古今杂剧选》本、《古今名剧合选·酹江集》本曲白与此大同小异。可见,元时人们已称《西厢记》为《春秋》了。

明代成化七年(1471)北京鲁氏刊本《新编题西厢记咏十二月赛驻云飞》收有《西厢记十咏》,其中第二支曲子咏作者,曾言及《西厢》“号《春秋》”。

明代嘉靖年间刊刻的《雍熙乐府》(卷十九)辑录了〔小桃红〕百首歌咏《西厢》故事的散曲《摘翠百咏小春秋》,又名《西厢百咏》。“百咏小春秋”与“西厢百咏”是同义语,“摘翠意谓摘取全部之精粹,‘小春秋’谓‘小西厢’耳”

明代号称“嘉靖八才子”之一、传奇《宝剑记》的作者李开先,在他所撰的《词谑》一书有如下一段记载:

尹太学士直舆中望见书铺帖有《崔氏春秋》,笑曰:“吾止知《吕氏春秋》,乃崔氏亦有《春秋》乎?”亟买一册,至家读之,始知为崔氏莺莺事。……又一事亦甚可笑。一贡士过关,把关指挥止之曰:“据汝举止,不似读书人。”因问治何经,答以《春秋》;复问《春秋》首句,答以“春王正月”。指挥骂曰:“《春秋》首句乃‘游艺中原’,尚然不知,果是诈伪要冒渡关津者。”责十下而遣之。

“游艺中原”是《西厢记》第一折第一句曲词。把关将士对作为儒家经典的《春秋》一无所知,却熟知《春秋》即《西厢记》,而且对其曲词居然能成诵,可见其流传之广,影响之大。文中所言尹直,字正言,号謇斋,生于明宣德二年(1427),景泰五年(1454)进士,成化二十二年(1486)为翰林学士兵部尚书,正德六年(1511)卒。由此可见,早在正德以前,《西厢记》不仅被称为《春秋》,而且被称作《崔氏春秋》。以后,万历八年(1580)程巨源为徐士范刊本《重刻元本题评音释西厢记》作序时,便题之为《崔氏春秋·序》。屠峻所作《西厢记》续书亦称之为《崔氏春秋补传》

关于《西厢记》的作者,历来说法不一。明正德嘉靖前后有人以为关汉卿作。如果说《西厢记》别称《崔氏春秋》是以作品主人公命名的话,那么也有人依据杂剧的作者将《西厢记》称之为《关氏春秋》的。张雄飞于嘉靖三十六年(1557)所撰《董解元西厢记·序》即称《西厢记》为《关氏春秋》:

《西厢记》者,金董解元所著也,辞最古雅,为后世北曲之祖。迨元关汉卿、王实甫诸名家作者,莫不宗焉。盖金元立国,并在幽燕之区,去河洛不遥,而音韵近之,故当此之时,北曲大行于世,犹唐之有诗、宋之有词、各擅一时之圣,其势使然也。……《关氏春秋》,世所故有,余既校而刻之矣。而“董记”号为最古,尤不可少者……

正如称《西厢记》为“王西厢”是为了同“董西厢”相区别一样,称《西厢记》为“关氏春秋”也是为了同其他人所作或所解的“春秋”相区别。

此外,也有据文学作品的性质称《西厢记》为《游戏春秋》的。任讷《曲海扬波》卷三引刘豁安云:

有斥《西厢》为“淫书”、“情书”者,其然与否,余如游、夏于鲁史焉。惟美为之章,则余敢赞辞无他。即红娘之拒张生折,夫人于包含辩护之中,有义中词严之慨。平心论之,允称《游戏春秋》。

刘氏沿袭旧说,把文学艺术称之为“游戏”显然是不妥的。但他却是把《西厢记》与作为鲁史的《春秋》相比并,称之为文学中的“春秋”的。

明万历间金陵文秀堂刊《新刊考正全像评释北西厢记》第一出前有《开场统略》,实际上就是《副末开场》。末角在念诵一首七言律诗后,有如下一段说白:

今日敷演《锦绣春秋》,看者洗耳,以闻词气,便见戏文始终,略言大意。

这里的《锦绣春秋》也是指称《西厢记》,且为誉美之词。

由于“春秋”一词有多种涵义,对于《西厢记》为什么称为《春秋》,前人也有各种不同的解释。有的以为是把《西厢记》比作孔子整理修订的编年体史书《春秋》,也有的因《春秋》寓褒贬之意而认为《西厢记》含“春秋笔法”,有的则以季节解说。明单宇《菊坡丛话》说:

《西厢记》人称为《春秋》,或云:“曲止有春秋,而无冬夏,故名。”

李开先的见解与此相似,他在《词谑》一书中写道:

《西厢记》谓之《春秋》,以会合以春,别离以秋耳;或者以为如《春秋经》笔法之严,妄也。

李开先驳斥了《西厢记》的笔法如孔子修《春秋》一说,而以作品所描写的崔张爱情离合的季节加以诠释。对于前人称《西厢记》为《春秋》,究竟应作何种解说为确,尚可作进一步研究。但认为《西厢记》采用“春秋笔法”,有什么“微言大义”,以至认为作者“当其时必有大不得意于君臣朋友之间者,故借夫妇离合因缘以发其端。于是焉喜佳人之难得,羡张生之奇遇,比云雨之翻覆,叹今人之如土”,显然是臆测,是难以成立的。今天有些学者认为前人称《西厢记》为《春秋》,是出于对《西厢记》的推崇,故而把它与儒家经典并举,“看成像《春秋》一样经典著作”,或者认为“也是用的所谓《春秋》笔法”,这恐怕都是难以与原意相契合的。

关于作者的几种说法

1960年前后,国内学术界曾就《西厢记》的作者问题,展开过一场争论。1958年杨晦在《再论关汉卿——关汉卿与〈西厢记〉问题》一文中提出《西厢记》的作者应为关汉卿。陈中凡不同意杨晦的意见,1960和1961年先后发表《关于〈西厢记〉的创作时代及其作者》等文章,认为王实甫虽然也作过《西厢记》,但王氏原本和今存本实非同物,王氏原本《西厢记》只不过是一部平庸粗率的作品,故不为《中原音韵》的作者周德清和《录鬼簿》的作者钟嗣成所注意;今传《西厢记》则系元剧创作南移杭州,受到南戏影响,由元代后期作家们在王本的基础上,不断加工、改编而成,实为元人后期的集体创作。王季思与陈氏看法不同,他先后写了《关于〈西厢记〉作者问题》和《关于〈西厢记〉作者问题的进一步探讨》等论文,根据文献记载,经过详尽分析,肯定今本《西厢记》乃出自王实甫之手。通过反复论辩,陈氏也承认“王氏原著《西厢记》与今传本大体一致”,从而确认《西厢记》的作者为王实甫,取得了基本一致的意见。但是事情并未完结。

1980年张庚、郭汉城主编的《中国戏曲通史》又重新提起这个问题。该书在谈及《西厢记》的作者问题时写道:“迄今所掌握的最早《西厢记》刊本,是明弘治十一年(1498)北京岳家书坊重刊印行的。这个本子,没有标明作者姓字;但在书中所附的杂录里,却用了两支〔满庭芳〕曲子,分别嘲咏了戏的作者王实甫和关汉卿。明崇祯十二年(1639)的张深之校本,则径称此剧为王实甫编,关汉卿续。据此,一般认为,此剧系王实甫所作;也有人认为,其第五本,乃是关汉卿所续。”蒋星煜对这段文字颇为重视,认为“这对《西厢记》作者问题的研究开辟了新的途径”。他在1982年所写的《从明刊本〈西厢记〉考证其原作者》一文中,在列举了许多明刊本《西厢记》的题署和序跋后,做出结语说:“结论只能是王作关续。”与此同时,也有人重又提出《西厢记》的作者应为关汉卿的问题。可见,《西厢记》的作者问题,并未得到真正的彻底解决。实际上,对《西厢记》作者问题的争论不是从现代才开始的,而是古已有之。对这一论争的发展演变轨迹做一历史考察,无疑将有助于我们对《西厢记》这一古典名剧作者的确认。

《西厢记》究系何人所作,明清以来,众说纷纭,归结起来,大体有四说:王实甫作,关汉卿作,关作王续,王作关续。

四种说法就其时间顺序来说,以王作说为最早。现存著录元人杂剧作家作品的最早文献即元钟嗣成于至顺元年(1330)所撰的《录鬼簿》著录王实甫所作杂剧十四种,《西厢记》是其中之一。由于版本的不同,著录的文字也不尽一致。《说集》本、孟称舜本仅作简名《西厢记》;天一阁本著录简名《西厢记》,题目“郑太后(君)开宴北堂春”,正名“张君瑞待月西厢记”;曹楝亭本作《崔莺莺待月西厢记》。《录鬼簿》对于诸人合作的杂剧,皆在剧目后注明作者,如《黄粱梦》下注云:“第一折马致远,第二折李时中,第三折花李郎学士,第四折红字李二。”在《西厢记》之下,并未注明王实甫作前四本,关汉卿作第五本,而《录鬼簿》著录关汉卿杂剧六十余种并未有《西厢记》,亦未有第五本《张君瑞庆团圝》。由此可见,其时并无关作或王作关续之说。

明初宁献王朱权于洪武三十一年(1398)所撰的《太和正音谱》,在《群英所编杂剧》中也把《西厢记》首列在王实甫名下。他在《乐府》部分分宫别调辑录各家曲词时,还转录了《西厢记》“第三折”(即第一本第三折)〔拙鲁速〕和“第十七折”(即第四本第四折)〔小络丝娘〕二曲,皆属王实甫作。在《古今群英乐府格势》里,称赞“王实甫之词,如花间美人,铺叙委婉,深得骚人之趣。极有佳句,若玉环之出浴华清,绿珠之采莲洛浦”。也同《西厢记》的艺术风格相切合。朱氏之后,永乐二十年(1422)贾仲明为《录鬼簿》补撰各家悼词时,称赞王实甫“作词章,风韵美,士林中等辈伏低。新杂剧,旧传奇,《西厢记》天下夺魁”。贾氏也是把《西厢记》归之于王实甫。宣德十年(1435)刊刻的刘东生《娇红记》所载丘汝乘序文写道:“元清江宋梅洞尝著《娇红记》,事俚而文深,非人若能读。余每恨不得如《崔张传》获王实甫易之以词,使途人皆能知也。”丘氏也认为描写崔张故事的《西厢记》是出之王实甫之手。

由上可见,从《西厢记》问世到明初宣德年间一百四十年左右的时间里,《西厢记》毫无疑义地被肯定为王实甫作。此后,许多有识之士,在众说不一的情况下,仍力主《西厢记》为王实甫作,且把《西厢记》五本都归之王实甫名下。嘉靖十九年(1540)刊高儒《百川书志》将“《西厢记》五卷”著录为“元王实甫著”;嘉隆间何良俊(1506—1573)认为“《西厢记》首尾五卷,曲二十一套”皆为王实甫作;万历四十三、四十四年(1615、1616)臧晋叔刻《元曲选》,卷首所载《元曲论》也将《西厢记》系之于王实甫名下,且标明为“五本”,在《元曲选·序》中也提及“《西厢》五剧”、“《西厢》二十一折”。很明显,他们是把《西厢记》作为一个整体而属于王实甫的。正如姚燮在《今乐考证》中所说:“五本之说,则《西厢》本有二十折,但未指后四折为关氏续耳。”清初,毛西河《论定西厢记》也认为“《西厢》果属王作”。

其次是关汉卿作与关作王续说。前文曾提及成化七年(1471)北京金台鲁氏刊本《新编题西厢记咏十二月赛驻云飞》曾收有《西厢记十咏》,其中开头两支曲子曾咏及作者:

〔驻云飞〕汉卿文能,编作《西厢》曲调精。灯下搜才性,静坐添余幸。嗏,广览圣群经,议皆明。徵羽宫商,腔谱新清令,翰墨词章来诉成。

〔驻云飞〕王家增修,补足《西厢》音韵周。后把词章辏,意味都参透。嗏,风月至今留,号《春秋》。咏月嘲风,湖海传扬后,锦绣心胸世未休。

此套曲子的作者不详,其书既云“新编”,其曲写作年代当在书成(成化七年)之前不久。曲中言《西厢》为汉卿所编,“王家增修补足”,虽未明指“王家”为谁人,但从后来一些同类散曲中“王家”皆指王实甫而言,此处亦当系指王实甫无疑。这是迄今所见最早的一则有关《西厢记》为关作王续说的记载。可见,王作关续是在成化初年前后才出现的。与上述〔驻云飞〕二曲称誉关王二氏编补《西厢记》相反,明弘治十一年(1498)北京金台岳家《新刊奇妙全相注释西厢记》卷首引录了几首〔满庭芳〕曲,对《西厢记》作者极力加以贬斥,其中有“汉卿不高,不明性理,专弄风骚。平白地褒贬出村和俏,卖弄才学”和“王家好忙,沽名吊(钓)誉,续短添长。别人肉贴在你腮颊上,卖狗悬羊”的句子。两者虽然对《西厢记》的作者褒贬不同,但认为《西厢记》为关作王续则是一致的。此后,嘉靖四十五年(1566)刊刻的《雍熙乐府》载有无名氏“〔满庭芳〕西厢十咏”也说《西厢记》为关汉卿作王实甫续,并赞美“多才汉卿,广知故事,洞晓新声。移宫换羽真堪听,义理兼明。一句句包藏着媚景,一篇篇酝酿出深情”,“聪明实甫,胸藏锦绣,口吐玑珠。清新乐府真无数,压尽其余。翻腾就尤云殢雨,显豁出寄柬传书”。《雍熙乐府》所收《西厢十咏》刊行虽较成化间〔驻云飞〕与弘治间〔满庭芳〕为晚,但就其创作时间而言,当为一时之作。

大约在关作王续说产生的同时,也出现了关汉卿作的传说。正德八年(1513)刊刻的都穆《南濠诗话》写道:

近时北词以《西厢记》为首,俗传作于关汉卿,或以为汉卿不竟其词,王实甫足之。予阅《点鬼簿》,乃王实甫作,非汉卿也。实甫,元大都人,所编传奇,有《芙蓉亭》、《双蕖怨》等,与《西厢记》凡十种,然惟《西厢》盛行于时。

从都穆这段文字可以看出《西厢记》“作于关汉卿”和“汉卿不竟其词,王实甫足之”的两种说法,当时是同时并存的。都穆还十分清楚地说明,这两种说法不过是“俗传”和“以为”而已,实际上并没有确凿的根据。他正是感到传说无据而查阅了《录鬼簿》,并根据《录鬼簿》的记载重新提出《西厢记》“乃王实甫作,非汉卿也”,否定了关作或关作王续说。

尽管早在正德年间,当关作或关作王续说出现仅仅四五十年时间,都穆就作了如此明确的阐述,但仍未能引起人们的足够重视,此后仍有人以《西厢记》为关作或关作王续。嘉靖二十年(1541)金陵富乐院妓女刘丽华《口传古本西厢记·题辞》云:“董解元、关汉卿辈,尽反其事,为《西厢》传奇,大抵写万古不平之愤,亦发明崔氏本情,非果忘张生者耳。”将《西厢记》属于关。张羽嘉靖三十六年所写的《董解元西厢记·序》即称《西厢记》为“关氏春秋”。嘉靖三十七年(1558)王世贞所撰《艺苑卮言》亦载“《西厢》久传为关汉卿作”。嘉隆后海陵黄嘉惠刻董解元《西厢记》仍认为《西厢记》为关汉卿所作。万历八年(1580)徐士范《重刻元本题评音释西厢记·序》也说《西厢记》的作者“皆以为关汉卿,而不知有实甫”。万历十七年(1589)汪道昆《水浒传叙》也提到“关汉卿崔张杂剧”。可见万历初年有人仍以为《西厢记》为关氏所作。清乾隆间叶堂所编《纳书楹曲谱补遗》卷四《时剧》及《太古传宗》所附《时剧新谱》卷上,都收有《崔莺莺》〔山坡羊〕、〔挂枝儿〕二曲,也以为关汉卿“编成”了《西厢记》。姚华《菉猗室曲话》曾推断此二曲与《雍熙乐府》所载“〔满庭芳〕、〔小桃红〕殆为一时之作”。如果此说可信,可以说明《西厢记》为关作或关作王续说,比较集中地盛行于成化至万历初年这一百年左右的时间里。

此外,弘治本及熊龙峰本、刘龙田本《西厢记》都载有〔八声甘州〕“天生眷姻”套曲,其〔煞尾〕云:

董解元古词章,关汉卿新腔韵,参订《西厢》的本。晚进王生多议论,把《围棋》增。

有人以此为据,也认为《西厢记》为关汉卿作王实甫续。然而,这里所谓“王生”并未指明为实甫。《围棋》乃是以莺红对弈为内容的一折杂剧,故事大意是写月下联吟之后,莺莺与红娘在后花园下围棋遣闷,张生闻棋声逾墙偷看,将棋局惊散。这一关目为《西厢记》原本所未有,乃是增补《西厢记》第一本第三折之作。这一折杂剧的作者“晚进王生”并不姓王,而是詹时雨的别署。詹时雨,元末明初人,无名氏(一说贾仲明)《录鬼簿续编》詹时雨名下,有如下一段文字:

随父宦游福建,因而家焉。为人沉静寡言,才思敏捷,乐府极多,有《补西厢弈棋》,并“银杏花凋残鸭脚黄”诸〔南吕〕,行于世。

这里的《补西厢弈棋》就是〔八声甘州〕“天生眷姻”套曲〔煞尾〕所说的《围棋》,作者显然即是詹时雨。詹时雨托名“晚进王生”是出于对先辈王实甫的崇敬,从中也可以窥见王实甫及其所著《西厢记》在当时的影响。因此,根据〔八声甘州〕“天生眷姻”〔煞尾〕一曲,断定《西厢记》为关作王续是不能成立的。

此外,在关作说出现之后,也曾有过关汉卿作董珪续之说。清乾隆二十年(1755)年修的《祁州志》卷八《纪事》“关汉卿故里”条载:

汉卿,元时祁之伍仁村人也。高才博学而艰于遇,因取《会真记》作《西厢》以寄愤。脱稿未完而死,棺中每作哭涕之声。状元董君章(珪)往吊,异之,乃检遗稿,得《西厢记》十六出。曰:“所以哭者,为此耳。吾为子续之。”携出,而哭声遂息,续后四出以行于世。

此则材料的出现,已距作者生时近五百年,州志的编者亦自言“无稽”,且为神话式的传说,实不足据。在有关《西厢记》作者的诸多说法中,以此说出现最晚、影响最小,见于记载的也仅此一例。

最后是王作关续说。与关作王续说相反,在嘉靖末年又出现了王实甫作关汉卿续说。此说最早见于王世贞的《艺苑卮言》和顾玄纬的《增编会真记杂录·序》。嘉靖三十七年(1558)王氏所撰《艺苑卮言》云:

《西厢》久传为关汉卿撰,迩来乃有以为王实夫者,谓:“至邮亭梦而止。”又云:“至‘碧云天,黄花地’而止,此后乃汉卿所补也。”初以为好事者传之妄,及阅《太和正音谱》,王实夫十三本,以《西厢》为首,汉卿六十一首,不载《西厢》,则亦可据。第汉卿所补〔商调〕、〔集贤宾〕及〔挂金索〕:“裙染榴花,睡损胭脂皱;纽结丁香,掩过芙蓉扣;线脱珍珠,泪湿香罗袖;杨柳眉颦,人比黄花瘦。”俊语亦不减前。

从上述记载中,可以看出王作关续说是在关作说“久传”之后王氏写作《艺苑卮言》前不久才出现的,而且说法本身又很不一致,一说王作至《草桥惊梦》而止,一说至“碧云天,黄花地”而止。王氏起初曾对此说有所怀疑,以为好事者妄传,不肯置信。及至查阅《太和正音谱》,本应依据王实甫名下载有《西厢》而关汉卿名下不载《西厢》的著录,确认《西厢》为王实甫作,而否定王作关续的虚妄传说,但是,他并没有这样做,相反,他却相信了这种传说,并且进而称赞关汉卿所补〔商调〕、〔集贤宾〕及〔挂金索〕二曲“俊语亦不减前”。王世贞是当时文坛领袖人物,由于王世贞在文坛上的地位和声望,《艺苑卮言》所载王作关补说对后世颇有影响,许多人不加详察误信了这种传说,于是王作关续说便大为兴盛,直至清末民初,成为持续时间最长,影响最大的一种说法。

与王世贞大约同时,顾玄纬嘉靖四十一年(1562)所作《增编会真记杂录序》说:

余独怪夫金元晚代,肇填曲子,故校士题崔张事。时董学士、关院尹辈,矉美元《记》而记之,悉署其曰《西厢》,其嘲风弄月之思、钉壁投梭之态,咸自《会真》始。乐府者流,知《西厢》作于关、董,而不知《录鬼簿》疏云王实甫作。岂实甫、汉卿俱家大都而遂误邪?抑关本有别行者邪?今董《记》已刻之吴门,惟王四大出(按即本)外,或称关补……

顾玄纬与都穆相似,根据《录鬼簿》的记载,而反驳当时流传的关作说。从他“惟王四大出外,或称关补”的记载中,可以看出,在嘉靖末年关作说流行的同时,已出现了王作关补之说。这与王世贞的记载是一致的。万历以后,王作关续说渐趋主宰地位。万历八年(1580)徐士范《重刻西厢记·序》写道:

元王实甫始以绣肠创为艳词,而《西厢记》始脍炙人口。然皆以为关汉卿而不知有实甫。……盖《西厢记》自《草桥惊梦》以前作于实甫,而其后则汉卿续成之者。

徐士范刊本《西厢记》卷首所载程巨源《崔氏春秋·序》的说法亦同:

余阅《太和正音谱》载《西厢记》撰自王实甫,然至邮亭梦而止,其后则关汉卿为之补成者也。

徐士范和程巨源虽然摒弃了关作说而认为王实甫撰,但却采用了王世贞《艺苑卮言》所载王实甫撰“至邮亭梦而止……其后乃汉卿所补”的说法,使王作关续说得到进一步发展。

此后,王骥德对王作关续说曾有所怀疑。他在《新校注古本西厢记·考》里写道:

二人生同时,居同里,或后先踵成不可考。特其词较然两手……《卮言》又谓:“或言邮亭梦止,或言至‘碧云天’止。”则不知元剧体必四折,记中明列五大折(按即本),折必四套,“碧云天”断属第四折(本)四套之一无疑。又实甫之记,本始董解元,董词终郑恒触阶,而实甫顾阙之以待之补?所不可解耳。

王骥德从元剧特有的体例着眼,认为元剧每本必四折,“碧云天”属第四本第三折,王实甫作《西厢》绝不可能到此为止。他又依据《西厢记》是改编《董西厢》而来,《董西厢》既然以“郑恒触阶”终结,而王实甫又何必“阙之以待汉卿之补”?他的批驳和质问是有理有力的,实际上是对王作关续说的否定。因此,他在论及《西厢记》时皆归之于王实甫。他校注的《古本西厢记》仍署名为“元大都王实甫编”,并于第五本卷首注明:“此卷徐士范本直署元关汉卿撰,今无确证,姑仍旧。”王氏治理曲学谨严,对第五本虽有疑惑,仍依“古本”作王实甫编,不肯轻易信从他人。但是,他却从另外一个角度,即艺术风格的不同而有所怀疑。他在《新校注古本西厢记·自序》中说:

旧传是记为关汉卿氏所作,迩始有归之实甫者,则涵虚子之《正音谱》故胪列在也。独世谓汉卿续成其后,未见确证,然淄渑泾渭之辨,殊自不废。两君子他作,实甫以描写,而汉卿以雕镂。描写者远摄风神,而雕镂者深次骨貌。

王骥德以为《西厢记》前四本与第五本的艺术风格有所不同,虽未明言,实际上是认为并不排除有王作关续的可能性。

与王骥德这种看法相似,以不同的风格为依据推断第五本为续书的还有胡应麟、徐复祚、槃薖硕人、凌濛初等。胡应麟在《少室山房笔丛·庄岳委谈》中写道:

今王实甫《西厢记》为传奇冠,……关汉卿自有《城南柳》、《绯衣梦》、《窦娥冤》诸杂剧,声调绝与郑恒问答语类,邮亭梦后,或当是其所补。虽字字本色,藻丽神俊大不及王。

胡应麟认为前四本“藻丽神俊”,第五本“字字本色”,第五本“郑恒问答语”与关汉卿诸剧“声调”相类,从而推断第五本为关氏所补。徐复祚也以笔力的不同而确认后四出为关氏所补。他在《三家村老委谈》中说:

《西厢》后四出,定为关汉卿所补,其笔力迥出二手,且雅语、俗语、措大语、白撰语层见叠出,至于“马户尸巾”云云,则真马户尸巾矣!……丹丘评汉卿曰:“观其词语,乃在可上可下之间;盖所以取者,初为杂剧之始,故卓以前列。”

则王、关之声价,在当时已自有低昂矣。徐复祚认为第五本笔力不及前四本,并以涵虚子评关汉卿为据,推断后四出“定为关汉卿所补”。槃薖硕人与徐复祚的说法相近,称“兄实甫而弟汉卿”,认为“王之曲无可改”,“关所续后四折其曲多鄙陋芜秽,不整不韵”。即凌濛初也认为前四本与第五本风格不同,“自是二手”,但却对贬斥后四折者持异议。他在《西厢记·凡例十则》中写道:

但细味实甫别本,如《丽春堂》、《芙蓉亭》颇与前四本气韵相似,大约都冶纤丽;至汉卿诸本则老笔纷披,时见本色。此第五本亦然,与前自是二手。俗眸见其稍质便谓续本不及前,此不知观曲者也。

凌濛初认为前四本与王实甫别本“气韵相似”,后一本与关汉卿诸本风格相近,因而依据《点鬼簿》和周宪王本“以前四本属王,后一本属关”。此外,如蒋一葵的《尧山堂外纪》、陈邦泰的《重校北西厢记》、屠隆校正的《新刊合并王实甫西厢记》、李楩的《西厢记考据》、“青藤道人”序的《元本批点画意北西厢》、张深之的《正北西厢秘本》、闵齐伋的《会真六幻》本《西厢记》、李廷谟的《北西厢》、祁彪佳的《远山堂剧品》、封岳的《详校元本西厢记》、卓珂月的《新西厢·序》、李调元的《雨村曲话》、焦循的《剧说》、梁廷楠的《曲话》及《曲海总目提要》等,直至近人王国维、吴梅、王季烈、刘世珩、鲁迅等皆相沿袭以《西厢记》为王作关续。直到解放后,经过深入地讨论和翔实的考证,王实甫作说才又渐居主宰地位。

实际上,称《西厢记》为关作或关作王续、王作关续,前人已指出,多无确证,只不过是传说和臆测而已。《录鬼簿》、《太和正音谱》是今天所见著录杂剧作家与作品的最早文献,距离元剧作家及其作品产生的时代较近,因而其可靠性较大。前人论证《西厢记》为王实甫作多据此。今天最早记载《西厢记》为关作或关作王续说的《南濠诗话》,作者就是根据《点鬼簿》论定为王实甫作而否定了关汉卿作的说法。其后,自王世贞始,许多人也引述了《录鬼簿》和《太和正音谱》的著录肯定为王实甫作,但又保留了关汉卿作的说法,于是形成了王作关续说。主张王作关续的人,他们的说法口气多游移不定,根据又各不相同,而且往往是相互矛盾的。如对第五本,如前所述大约就有三种看法:一种认为“俊语亦不减前”(王世贞);另一种认为“其曲多鄙陋秽芜,不整不韵”(槃薖硕人),“雅语、俗语、措大语、白撰语层见叠出”(徐复祚);再一种认为“老笔纷披”(凌濛初),“不用词藻,事事白描”(吴梅、王季烈),“字字本色”(胡应麟)。就作品风格而言,关汉卿与王实甫的区别,正如王骥德和凌濛初所说,“实甫以描写,汉卿以雕镂”;“实甫……都冶纤丽”,“汉卿诸本……时见本色”。关汉卿所作,工于刻画人世而短于写景言情,而《西厢记》所长正在于描摹眼前景物状写儿女情肠,不仅前四本如此,后一本亦然。第五本虽然写景言情较少,但从第一折〔集贤宾〕、〔逍遥乐〕、〔挂金索〕、〔金菊花〕、〔醋葫芦〕诸曲,写儿女相思情态,仍独擅胜场,曲辞也绮丽多彩。其风格与前四本及王实甫他作《贩茶船》、《芙蓉亭》等均相同,可知乃出一人之手。胡应麟、王骥德、徐复祚、凌濛初等以王、关剧作风格不同而外加于《西厢记》,谓第五本“与前自是二手”、“其笔力迥出二手”、“淄渑泾渭之辨,殊自不废”的推断是没有根据的。至于有人以涵虚子评关汉卿语作为根据,认为关汉卿“乃可上可下之才”,“声价”不如王实甫,而《西厢记》第五本又不如前四本,所以定为关汉卿所补,这种推论更是站不住脚的。

此外,关于王作止于“碧云天”或“草桥惊梦”的说法,王骥德早已指出其非是。《西厢记》本于《董西厢》,“草桥惊梦”以后,尚有“寄赠”、“争婚”以至“团圆”等情节,《西厢记》不可能到此为止。况且,《西厢记》五本,每本均有〔络丝娘煞尾〕一曲,“缴前启后,以为关锁”作为承上启下的纽带。第四本〔络丝娘煞尾〕“都则为一官半职,阻隔得千山万水”,以及最后一句唱词“除纸笔代喉舌,千种相思对谁说”,都表明剧情未完,乃是开启下本《泥金捷报》、《尺素缄愁》及《衣锦还乡》的先声,断不能不止而止。

综上所述,几百年来虽然关于《西厢记》作者有过种种争论,但归根结底应归之于王实甫。这应是确定无疑的。

王实甫,名德信,大都(今北京)人。生卒年与生平事迹不详,他的创作活动大约是在元成宗元贞、大德年间(1295—1307),正是元杂剧鼎盛时期。明初戏曲家贾仲明在增补《录鬼簿》时,写了一首〔凌波仙〕词追悼他:“风月营密匝匝列旌旗,莺花寨明颩颩排剑戟,翠红乡雄纠纠施谋智。作词章,风韵美,士林中等辈伏低,新杂剧,旧传奇,《西厢记》天下夺魁。”这里所说的“风月营”、“莺花寨”、“翠红乡”都是指元代官妓聚居的场所,也就是演出杂剧的勾栏。可见王实甫是个沉沦下层与民间艺人为伍的落拓文人,是个放浪形骸、不为封建礼法拘束的知识分子,同时也是个有才华孚众望的作家;《西厢记》则是出类拔萃、首屈一指的作品。他创作的杂剧据《录鬼簿》著录有十四种,今天完整保留下来的全本,除《西厢记》外,只有《破窑记》和《丽春堂》两种。残存的有《贩茶船》和《芙蓉亭》各一折曲文。其他如《于公高门》、《明达卖子》、《七步成章》、《多月亭》、《进梅谏》、《丽春园》、《陆绩怀橘》、《双渠怨》、《娇红记》都已失传。此外,还有散曲一支小令、两个套数和一个残套,今存。

元曲“四大家”与王实甫

元泰定元年(1324)周德清所撰《中原音韵·序》里有如下一段话:

乐府之盛,之备,之难,莫如今时。其盛,则自搢绅及闾阎歌咏者众。其备,则自关、郑、白、马一新制作,韵共守自然之音,字能通天下之语,字畅语俊,韵促音调;观其所述,曰忠,曰孝,有补于世。其难,则有六字三韵,“忽听、一声、猛惊”是也。

这就是后来所称元曲“四大家”的缘起。元代是我国戏曲发展、繁荣、昌盛的时代,作家辈出,灿若群星,仅《录鬼簿》所载就有作家152人。在众多的作家中仅举四人为代表,这无疑是极大的推崇。此后,元曲“四大家”的提法,始终没有变化,一直沿袭至今。但是,对于“四大家”究竟应包括哪些人,以及对他们该作如何评价,明清以来却有着激烈的争论,尤其是“四大家”中是否含《西厢记》作者王实甫,更是引起许多人的不平。

明周宪王朱有燉,宣德九年(1434)在其所撰《继母大贤》杂剧序言中曾写道:

予观近代文人才士,若乔梦符、马致远、宫大用、王实甫之辈,皆其天才俊逸,文学富赡,故作传奇清新可喜,又其关目详细,用韵稳当,音律和畅,对偶整齐,韵少重复,为识者□。……故为传奇,当若此数人,始可与之言乐府矣。

朱有燉这里所说元代著名作家虽然也是四位,但与周德清所述却显然不同。尽管朱氏将王实甫名列其中,但却把关汉卿和白朴摒弃在外,乔梦符和宫大用反而被纳入。乔、宫的杂剧创作虽有一定成就,却不能与关、白相提并论,更不能超越其上。由于这一提法不够全面公允,所以未引起后来戏曲评论家的重视。

何良俊在《四友斋丛说》不仅承继了周德清关、郑、白、马之说,而且第一次明确地采用元曲“四大家”的提法,并竭力推崇郑光祖,王实甫不仅不被包括在“四大家”之内,反而极力加以贬斥。他说:

元人乐府称马东篱、郑德辉、关汉卿、白仁甫为四大家。马之词老健而乏姿媚,关之词激励而少蕴藉,白颇简淡,所欠者俊语,当以郑为第一。

何良俊论曲以“蕴藉”、“简淡”为上,力诋语词的浓艳,有“浓盐赤酱”之喻。他认为“郑词淡而净,王词浓而芜”。他肯定郑光祖曲词“蕴藉有趣”、“语不着色相,情意独至”,“清丽流便,语入本色,然殊不秾郁”。对于王实甫虽然也称赞其“才情富丽,真词家之雄”,认为《西厢》其妙处亦不可掩,但从总体上,却认为“《西厢》全带脂粉”,“首尾五卷,曲二十一套,终始不出一‘情’字,亦何怪其意之芜颣耶”!有些质朴浅显晓畅易懂的语句也被指责为“语意皆露,殊无蕴藉”,“全不成语”。

何良俊的看法,得到沈德符的赞同。他在《顾曲杂言》中写道:

《西厢》到底不过描写情感,余观此剧,尽有高出其上者,世人未曾遍观,逐队吠声,咤为绝唱,真井蛙之见耳。

何良俊曾认为,《西厢记》同所唱的时曲一样,不过是“情词”,“元人之词,往往有出于其上者”。沈德符的这一段话,不过是何说的转述和翻版而已。他在“四大家”的排列顺序上,也将郑光祖列为首位,并且进一步作了发挥,认为“元人以郑、马、关、白为四大家而不及王实甫,有以也”。

何良俊的主张尽管得到沈德符的赞同,却遭到许多人的反对。首先表示异议的是王世贞。他在《艺苑卮言》中说:

何元朗极称郑德辉《梅香》、《倩女离魂》、《王粲登楼》,以为出《西厢》之上。《梅香》虽有佳处,而中多陈腐措大语,且套数、出没、宾白,全剽《西厢》。《王粲登楼》事实可笑。毋亦厌常喜新之欤?

王世贞对《西厢记》极为赞赏,认为“北曲故当以《西厢》为压卷”。他指出何良俊褒郑抑王的倾向,乃是犯了“厌常喜新之病”,郑光祖诸作不仅不在《西厢》之上,相反《梅香》却是剽窃《西厢》而来。梁廷楠在《曲话》中对王氏此说作了进一步发挥,他指出:“《梅香》如一本小西厢,前后关目、插科、打诨,皆一一照本模拟。”并举出情节关目相同者二十例,认为这是对《西厢记》的有意模仿,而“不得谓无心之偶合”。此外,他还列举《梅香》引经据典的曲词及以“四书语入曲”的句例,指出:“如此等类,直是一幅策论,岂复成声律耶!又况其出自闺阁儿女之口也?”这是对何元朗所谓“郑词淡而净”的有力驳斥。

王世贞在《艺苑卮言》中虽然也引述了周德清关于元曲四大家的论述,但是他在论及元曲的发展时并未局限于“四大家”。他指出:

曲者,词之变。……而诸君贯酸斋、马东篱、王实甫、关汉卿、张可久、乔梦符、郑德辉、宫大用、白仁甫辈,咸富才情,兼喜音律,以故遂擅一代之长。所谓“宋词、元曲”,殆不虚也。

王世贞论述元曲代表作家,并未把王实甫排除在外,而是将他与关、马、白、郑并提,认为他们“咸富才情,兼喜音律,以故遂擅一代之长”。经过他们的共同创造,才使元曲得以同宋词相媲美。王世贞的看法是公允的,因而得到许多人的赞同和呼应。

程巨源在《崔氏春秋·序》中,本王世贞说,将王实甫与关汉卿并称,对其所作《西厢记》作了充分的肯定,而对何元朗贬低《西厢记》的言论进行了针锋相对的批驳。他说:

二公皆胜国名手,咸富才情,兼喜音律。今观其所记,艳词丽句先后互出,离情幽思哀乐相仍,遂擅一代之长,为杂剧绝唱良不虚也,而谈者以此奇繁歌叠奏,语意重复,始终不出一“情”;又以露圭着迹调脂弄粉病之。夫事关闺闱,自应秾艳;情重怨旷,宁废三思;大雅之罪人,新声之吉士也。遂使终场歌演,魂绝色飞,奏诸弦索,疗饥忘倦,可谓词曲之《关雎》,梨园之虞夏矣。以微瑕而颣全璧,宁不冤也。……然语有之:“情辞易工。盖人生于情,所谓‘愚夫愚妇可以与知者’。”今元之词人无虑数百十而二公为最;二公之填词无虑数十种而此记为最。奏演既多,世皆快睹,岂非以其情哉!《西厢》之美则爱,爱则传也。

程巨源将王实甫与关汉卿同称“胜国名手”,以之为元代“词人”之“最”;称赞《西厢记》“擅一代之长,为杂剧绝唱”,比之为“词曲之《关雎》,梨园之虞夏”,认为《西厢记》“美”而博得观众的“爱”,由于爱则得到广泛的流传。程巨源于《西厢记》的赞扬及其对何元朗的驳斥,表明他对贬低王实甫的强烈不满。

与程巨源相同,王骥德也对何元朗贬斥《西厢记》为“调脂弄粉”的说法表示异议。他在《新校注古本西厢记·考》中说:

《西厢》……其质本香奁金荃之遗,语自不得不丽。何元朗《四友斋丛说》至訾为“全带脂粉”,然则必铜将军持铁绰板唱“大江东去”而始可耶!

在《曲律》一书中,他又写道:

《西厢》组艳,《琵琶》修质,其体固然。何元朗并訾之,以为“《西厢》全带脂粉,《琵琶》专弄学问,殊寡本色”。夫本色尚有胜二氏者哉?过矣。

王骥德认为《西厢记》词语艳丽与本色兼备,而曲辞的艳丽乃是由作品的内容所决定的。何元朗非难《西厢》“全带脂粉”,“其本色语少”,未免过于苛刻,失之偏颇。王骥德曾经校注过《西厢记》,对《西厢记》有较全面深入的研究,对王实甫在元代曲坛的地位和贡献有较公正的评价。正是在此基础上,他对元曲“四大家”的传统说法提出质疑。他说:

世称曲手,必曰关、郑、白、马,顾不及王,要非定论。

王骥德的看法与沈德符的意见是截然相反的。他认为王实甫应与关、郑、白、马一样,同被列为元曲大家,“世称曲手”“顾不及王”是不公平的。但是,王骥德也有矫枉过正的地方。他曾经说过:“四人汉卿稍杀一等。第之,当曰王、马、郑、白。”王骥德论曲“以婉丽俏俊为上”。他过分地推崇王实甫和马致远,将王实甫比作李白,马致远比作杜甫,而对语主本色当行的元剧奠基人关汉卿却加以贬低,将其由元曲“四大家”之首而排除在“四大家”之外,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是极不公正的。

与王骥德略有不同,胡应麟所持态度则比较审慎客观。他认为关汉卿虽然“字字本色”但“藻丽神俊大不及王”,元时“所推关下即郑”,“王实甫……声价本出关、郑、白、马下”,可能是因“元世习尚颇殊”,“元人以此当行”。对于元曲“四大家”和王实甫究竟如何评定,他主张“公论百年后定”,需要经过历史和时间的检验。

此后,许多人在论及元曲大家时,都将王实甫与关、马、白、郑并提。吴兴祚在为毛西河《论定西厢记》作序时写道:

元……所传遗剧,如东篱、汉卿、德辉、仁甫彬彬称盛,然欲如《西厢》之经文纬质,出风入雅,粹然一归于美善,仍亦罕有。

吴兴祚给予《西厢记》以高度评价,将它与元曲“四大家”的作品并誉,既称颂了王实甫的功绩,又肯定了关、马、白、郑的地位,评定是确当的。杨恩寿《词余丛话》引张度西语,也是将实甫、东篱、汉卿并称。近人王国维在《录曲余谈》中也将王实甫与“四大家”并列。他说:

士大夫之作杂剧者,唯白兰谷(朴)耳。此外杂剧大家,如关、王、马、郑等皆名位不著,在士人与倡优之间,故其文字诚有独绝千古者……

尽管关、王、马、郑与白朴的出身和社会地位不同,王国维仍赞其为“杂剧大家”,并肯定其文字“独绝千古”。

《西厢记》是元剧的瑰宝,是元杂剧的代表作,王实甫以其规模宏制的巨著,为元剧的发展作出了杰出的贡献。他与关、马、白、郑等人一起,奠定了元剧发展的基础,他们的作品共同构成了元代剧坛万紫千红的局面,标志着元剧发展的高峰。因此论及元剧代表作家,应将关、王、马、白、郑并列,只举关、马、白、郑为“四大家”而将王实甫排除在元剧大家之外,是不公正的,也是不符合元剧发展的历史实际的。

  1. 此据张深之本。详见本书《体例·题目正名与总目》。
  2. 隔,《莺莺传》与《董西厢》作“拂”。
  3. 天一阁本《录鬼簿》著录《西厢记》,题目“郑太后(君)开宴北堂春”,正名“张君瑞待月西厢记”,杨朝英《太平乐府》卷六所收孙季昌作《集杂剧名咏情》〔滚绣球〕曲有“西厢待月张君瑞”句,与众不同。
  4. 金圣叹《贯华堂第六才子书西厢记》卷一。
  5. 另见傅惜华编《西厢说唱集》。
  6. 任讷《曲谐》。又祁彪佳《远山堂剧品》和《传奇汇考标目》著录有无名氏《小春秋》(南五折)一本,不知是否与《西厢》有关?待考。
  7. 此书今无传本,万历三十年(1602)徐编《徐氏红雨楼书目》曾著录。祁彪佳《远山堂剧品》列入“雅品”,注为“北四折”,其品语曰:“传情者,须在想象间,故别离之境,每多于合欢。实甫之以《惊梦》终《西厢》,不欲境之尽也;至汉卿补五曲,已虞其尽矣;田叔再补《出阁》、《催妆》、《迎奁》、《归宁》四曲,俱是合欢之境,故曲虽逼元人之神,而情致终逊于谱离别者。”
  8. 参见金圣叹《贯华堂第六才子书西厢记》。
  9. 单宇,字时泰,号菊坡,正统四年(1439)进士,《明史》有传。
  10. 又明刊《西厢记考》引戏曲家梅鼎祚语:“《西厢记》人称为《春秋》,盖曲止有春秋而无冬夏,故名。”语气则更加肯定。
  11. 李贽《焚书·杂说》。
  12. 《北京大学学报》1958年3期。
  13. 《江海学刊》1960年2期,《光明日报》1961年1月29日、4月30日、10月22日。
  14. 《文汇报》1961年3月29日,《光明日报》1961年7月9日。
  15. 见《明刊本西厢记研究》。
  16. 另见蓝凡《〈西厢记〉第五本非王实甫所作》(《复旦学报》1983年4期)、蔡运长《〈西厢记〉第五本不是王实甫之作》(《戏曲艺术》1988年4期)。
  17. 吴金夫《〈西厢记〉应为关汉卿所作》(《西北大学学报》1985年4期)。
  18. 见《四友斋丛说》。
  19. 弘治本《西厢记》附录原无标题,《雍熙乐府》题作《西厢十咏》,刘龙田本《西厢记》题作《打破西厢八嘲》,咏“王家”一首题为“王实甫”。
  20. 都穆(1458—1525),字玄敬,吴县人。弘治十二年(1499)进士。
  21. “点鬼簿”刘世珩《西厢记考据》引作“录鬼簿”。《点鬼簿》即为《录鬼簿》。参见本书《附论·〈点鬼簿〉与〈录鬼簿〉》。
  22. 见王骥德《新校注古本西厢记》卷六。
  23. 刘龙田本题为《西厢别调》。
  24. 详见本书《续书与改作·增补本》。
  25. 王世贞《艺苑卮言》初成于嘉靖三十七年(1558),隆庆六年(1572)最后定稿。
  26. 陈泰《重校西厢记·总评》、蒋一葵《尧山堂外纪》、李调元《雨村曲话》、梁廷楠《曲话》等皆转录了王氏此语。《雨村曲话》、《曲话》所述与《艺苑卮言》原文有出入。
  27. 王世贞《艺苑卮言》又云:“贺方回〔浣溪纱〕有云:‘淡黄杨柳带栖鸦。’关汉卿演作四句云:‘不近喧哗,嫩绿池塘藏睡鸭。自然幽雅,淡黄杨柳带栖鸦。’青出于蓝,无妨并美。”所引《西厢记》曲词为第三本第三折〔驻马听〕曲。据此,王氏似又将前四本属关,与其王作及“汉卿所补”说相矛盾。这可能是王氏无意中沿袭“《西厢》久传为关汉卿撰”旧说之误。蒋一葵《尧山堂外纪》照录王氏原文,李调元《雨村曲话》转述此语则将关汉卿改作王实甫。
  28. 胡应麟还将王实甫误作王和卿,“以先关卒,故《西厢记》未成而关续之耶”。起凤馆主人曹以杜在《元本出相北西厢》卷首所载《新校北西厢记·考》中也沿袭此误。这又一次表明王作关续说并无根据,不过是推测而已。
  29. 徐氏所引语与《太和正音谱》原文略有不同。
  30. 见槃薖硕人《增改定本西厢记·序》及《凡例》。
  31. 周宪王本《西厢记》今未见传本,此书是否存在过,学术界有争论。
  32. 梁廷楠曾对王作关续说有所怀疑,认为“汉卿所撰曲多至六十余本,其目不载《西厢》,且续本多鄙陋不伦之句,尤可疑也”。但他仍称“王实甫作《西厢记》,关汉卿续之”。并将其作为“一曲而数人合作者”的例证。
  33. 见《顾曲麈谈》、《螾庐曲谈》。
  34. 毛奇龄《论定西厢记》。
  35. 天一阁本《录鬼簿》原作“德名信”,学术界一般认为系“名德信”的倒置,亦有认为是“名信德”之颠倒者。
  36. 《全元散曲》王德信名下载有《〔商调·集贤宾〕退隐》套曲,从曲词中可知作者曾做过官,后来退隐还家(“想着那红尘黄阁昔年羞,到如今白发青衫此地游,乐桑榆酬诗共酒”),而且生活颇为富足闲适(“有微资堪赡赒,有园林堪纵游”),至少活到六十岁(“百年期六分甘到手,数支干周遍又从头”)。此套曲《雍熙乐府》不署撰人,《北宫词纪》署王实甫作。但从曲中所述作者身世处境来看,与贾仲明悼词所言出入很大,也与大多数元剧名家不同。此曲究竟是否为王实甫作,尚需进一步查考。
  37. 李调元《雨村曲话》转述王世贞此语时,曾认为“贯酸斋、张可久、宫大用只工小令,不及马、王、关、乔、郑、白远甚,未可同年语也”。但是他仍是将王实甫与马、关、郑、白并重的。刘熙载的《艺概》也据王世贞说将上述九人作为“北曲名家”之“尤者”。但刘氏似将王实甫与王和卿误为一人。
  38. 《曲律·杂论上》。
  39. 《新校注古本西厢记·考》。
  40. 《曲律·杂论下》。
  41. 明万历以后,有些人由于以为《西厢记》第五本为关汉卿所续,就认为关不及王,这也是一种误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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