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选择

尘土 作者:贾行家 著


我与她,

像一前一后走在迷雾山中,

我即将知道:她什么也没看到,

只是为了后面的人,

才跌跌撞撞地走。

选择

夏至前后,我易于想起逝者,不知道这真和气候有什么关系没有。由节气说,这一天是阳气转阴,花事早尽了,后面属于果实和下一番寒暑。大表哥病笃时,对我母亲说:“三舅妈,我现在的心愿,只想能在池塘边坐上一下午,看看水。”他是大夫,知道不可能,就咧嘴笑了笑。及至易箦,不再显露刺激别人的声色,见到报纸,仍认真地举起来看看。他年长我二十七岁,和我父母才算是一代。我家的那一代,多呈严肃拘谨,沉默地容忍人世艰难,也都早早放下自己的向往,依本分和名分,去结果实。这心力交瘁的一辈,常以自己的信条,强子女所难,年轻人一愤怒,就故意朝相反的方向去了。他们的寄托,还有刻薄自己为后代积蓄,并没有什么“三年不改”或“五十年不变”的德业,只是觉得“不易”,襄助儿女在没有自己的将来能解脱一点儿。固然说不上高尚,儿女也总想不起来这两类事情是同样的。两代人之间不习惯表白,“把我的那一份活出来”是日本小说里才有的话。如果代代皆如此,自己的那一份又在哪里了?“去者日以疏,来者日以亲”,去和来的都不得已,居于其间,也是不得已。“以疏”之后,我于他们的生命里,感到平淡遍及的哀伤和贵重。引人驻足的故事,大多要超乎体验之外,或有特立独行,而他们只是专注地过活,和这块土地上的许多人和事一样不传,也无从传,心意虽不深奥仍不为人知,终归隐入世俗仪式,逐渐随纸灰烛泪飘散。这一点感慨,总是回到我这里来,深入不得,也化解不得。情绪要想获得深沉安宁,须从怀疑出发,最后投入信仰怀抱,绝大多数世人无法孤独抵达,结伴,呼之为教,立目标,视之为神祇。我在公墓看到“安息主怀”的字样,就感慨和羡慕他们的有“怀”,但我愿意放下傲慢,也无机缘,这勉强不得。应该是我喜爱盛夏的长日和茂盛,才暗暗想到他们并不真能通过谁的眼睛来看到这些。

嫁到县另一端的姑姑,究竟有多漂亮,能从大表哥那里见到痕迹:五官不是挺拔,是秀媚,睫毛密而长,个儿高而瘦弱,形容姿态,只好说窈窕。他妹妹我大表姐正相反,虽然眉眼肖似,但具英气,像她的娘舅们——我父亲兄弟们都偏爱女孩,何况这外甥女不仅长得像,脾气也像,沾火就着,刺啦一声。大表哥的脾气柔韧绵密,大爷家的大哥说,大表哥把所有人都装在心里,但有点儿像老姑父的,不大气。大哥比大表哥小几个月,说自幼事事不如他,相貌平平,没他伶俐,又不听话,爷爷喜欢外孙,不喜欢长孙,他服气惯了。表兄弟间最要好,作为各自家里的长子,两家的烦心事总一处商量,表哥善于谋划,少有遗策,他敢决断,见事做事。四叔身后,儿子失了管束,不上学也不做工,终日与人结伴在街头游逛,为几句好话就替人出头打架,自以为任侠。大表哥回乡,要给他介绍工作,他说有工作了,在某某厂,大表哥也不是不信也不是信,只说那你领我去,我和你们厂长谈谈,冷笑着任他领着自己在县城里乱转到傍晚,终究体力不济,见他一股黄烟跑了时,也追不动,坐在路边拨电话给大哥:“一会儿去他家。我揍不动他,我帮你按着,你揍。”揍罢,主意也大体拿定,托在北京空军的族叔,送到部队去。他在世时,大哥到他那里总要住宿,两人在小屋里作竟夜之谈,我旁听过一次,不过家长里短,话越说越快,逐渐听不懂了。所以大哥的哀痛,除了失去自幼你看着我我看着你的弟兄,另有一层:没有了真正说话的人。他在墓前端着听啤酒说你这辈子没嗜好,就喜欢喝青岛啤酒,还不敢多喝,现在喝一杯吧。仰脖向喉中倒了一口,剩下的浇进土里。

大表哥的心思沉重,一半是天性,一半是经验,从乡村出去求学,在城市里安身,举步维艰下,选择了对形势亦步亦趋,瞻前顾后。各种无巨细的事情,都胡乱堆在他心上,于是慢条斯理地一件件做,总皱着眉头。他刚上班时,见推广种植苹果,自己照着书学捉虫洒农药,雇车拉了五十棵树苗给姑父种。姑父的心思在续弦上,刚埋进地里,半夜就丢了一半,他闻讯回来,去附近的园子转,一棵一棵,全都找了回来,连偷的人都费解:这也能认得出来么?大姐家儿子考学,想学医,问他,他查了几天,指定了所黑龙江的学校,“你这是专科的成绩,学检验,将来能进县医院。学医,倒找不到工作了”。后事正如他所言。他心里比较沉重的事儿在体内。他的肝病是从我奶奶那里来的,姑姑去世后,他懂得了来历和厉害。我见过他年轻时写给我父亲的一封信,详细讨论二人该怎样预防和保养,从肝炎的类型和原理讲起,画了图,又介绍国内外的治疗方法和药,字很工整,信有七八页长。随信还有和大表嫂新拍的结婚照。大表嫂是本市人家的女儿,在中学教英语,清秀沉静,肯嫁给个家在农村的小大夫,按当年的市民价值观,虽不算不般配,也说不上多理想。

论专业水平,他不如二大爷家的三哥,后者九几年回国讲学,他去省会观摩,回来很激动,说:“可惜可惜,他在外国不能做手术,真是厉害啊,有思想,手也真快!”手术里如何呈现思想,外行是不懂的。他觉得自己手笨,投考就学的儿科,业务上只是较真和耐烦。老家来人找他看病,他领到各科,详细托付,但嘱咐一定得交诊查和检验费,如果是长辈或者家贫的,便自己先垫上。

那时从东北回乡,路线是先坐一夜火车到大连,再坐凌晨的渡轮,他在码头接,引到家里去住一两日,再换长途去县里。回去一次,总在他那里盘桓两遍,临走,他又送到码头,拿些花生油和粉丝,说给哈尔滨的姥姥、姥爷尝尝。我记得,隔几年,他就搬一次家,大概是医院在按级别调换宿舍。起初是极小的一间平房,地面是用于起居活动,功能复杂,睡觉在吊铺上,接出来个厨房,上大院的茅房;他生儿子时,换进了合厨筒子楼;然后搬进单元楼,有两个房间,终于可以在墙上找到个地方,把那张放大的结婚照挂出来。这时他已经是全市最大医院的科主任,因为几乎不出疏漏,积累了高超之外的名誉,结识了很多本地名流。

他到哈尔滨来,我只记得一次,是为了动员我父亲去上海手术。我父亲去世后,母亲在悲哀的泥沼里将愤怒作为漂浮物,有一段和他少有往来,不讲理地认为若没有那弟兄几个,自己可以在世上少孤独一年半载。其实是父亲决意速战速决,大意是尽力积极治,治不好赶紧死,不要拖累人,不要过低质量的生活。她心绪平稳后,九九年带着痴肥的我过海探望爷爷,大表哥推着自行车去码头上接,说了几句家常,终于讪讪地说:“怨我。”

“你是为你三舅好。再说,根本就不怨你们,我知道。”

回来时,他代买了船票,我母亲推辞,他说:“舅妈,我现在条件好了。”她有耳闻,问他究竟这几年赚了多少钱。他眨巴着眼睛,一样样地算,二级市场上的股票市值约千万,另外有些原始股,价值还不好说。那些年,他的那些在国企或私企的老总朋友,逢到改制或酝酿上市,都要他拿钱来换原始股。大表嫂奇怪于这么谨慎小心的人,也不和她商量,就把家里的存款都押了上去,还大胆地动员老家的弟弟妹妹和自己的娘家人。那几年,他像个沾染恶习的人,把每一小笔进项都存进了交易所的柜上。夜里不睡,捧着本书和打印的材料,在边上记密密麻麻的小字。到中午,就骑着自行车去大厅,仰着脖子怜爱地看他那几支已经翻了数十倍的股票。那个市场上,暴富的人往往无善终,他却是难得的守财性格。山东有本地企业股权交易平台,他在账户上锁住底仓,就去那里挑选新兴企业,撒胡椒盐一样广种,隔几年,就有支上市的。他给大表姐买的股票,市值到了一百万时,大表姐忙不迭地兑了出来,五十万买所县城最大的楼房,五十万借给亲戚朋友,敝之而无憾。

再见,他搬进市中心的高层公寓,单位集资建的,室内也没什么值钱陈设,只是小康之家的模样。因为生活和观念早入了轨道,仍极其俭省,自奉菲薄,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协调。只是言谈间增添了自信,“我现在的主要任务是养好身体了,别的也就这样了”。他发明了个饮食守则,是午餐只吃一个苹果两片面包,因为该有的营养都具备,不含其他为脏器增添负担的物质。再就是查阅国际期刊,找昂贵的进口药,自行制定了一套综合护肝方案。大哥喝白酒,吃猪头肉,笑他没病找病。几年后的肝损伤,也实在不知是预防无效,还是真自寻来的。他对待治疗的精神一以贯之,方案是换肝。费用早已不成问题,联系了供体,去天津换上,回来时红光满面,几十年来第一次发胖了。他说很可能原来的供体爱吃肉,他现在也想吃肉了。

不到半年,就出了问题,需要每天药物维持,他不去医院,用不着。自己在家处理自己,和我说话时,眼睛盯着身体上几出几入的管子,自己从引流袋抽出管体液,举起来看看成色,又向哪里注射进一管药,看它慢慢并入输液管线,笑着说:“我这个病,一天一个金戒指。”他早已瘦了回去,浑身都是黄绿。神气却很自如,坚信这是痊愈前的一个过程。到不得不换第二个肝时,我亲见了些器官移植的事情,除了恐怖,知道这个世界的不见光处与文明的广袤距离,也体会出其间的矛盾。天津那家医院,有从阿联酋来做移植的富豪,恐怕不是为省钱,而是看中了这里的方便,停车场里奥迪奔驰一类的车据说是主刀大夫们的。他死在一个低级事故上,医院免去了所有费用。无论大表哥多么理性警醒,也不曾从金钱的力量中获得过愉悦。以反人性的冷眼看,这近乎嘲讽。

母亲临终时劝大表嫂,说你可别学我啊,我把自己弄成这样,多没意思。大表嫂惨然一笑,她们是相同的人,看上去温顺,在感情上则取逆,相信不独自苦熬下去就对不起自己。大表嫂房里有架古琴,她说从小就会,现在捡起来,晚上练练。我想起来大哥说过,大表哥的笛子吹得极好,全县比赛得第一。他们或许就是那样相识的。我以前没见过,是他们没心情。

在长故事《野棕榈》里,福克纳展现了棕熊般优雅凌厉的一击:威尔伯恩在夏洛蒂流产失败死后面临没有尽头的刑期,活着对他毫无意义,他打消自杀念头的理由是“记忆要是存在于肉体之外就不再是记忆,因为它不知道自己记住的是什么;因此,当她不在了,一半的记忆也就丧失,而要是我也不在了,整个记忆都得终止。是的,他想,在悲痛的存在与不存在之间,我选择悲痛的存在”。他们那些逆旅中的赶路人啊,一再选择悲痛的存在。

(2014)

难老

我姑姑放到哪里,都是头等的雍容漂亮。母亲居然在乡下见到这等人物,觉得探亲假像是做梦。姑姑的三弟,我父亲,念过大学、做了工程师和车间主任,在姐姐跟前,还是土头土脑、磕磕绊绊;她大哥惯于发号施令,也要耐着性子把她的话听完。她在娘家存着只粗瓷白碗,能盛四两地瓜酒,喝一口,说一件事,曲起的几只指头都伸平了,酒碗正好见底,神色如常,只面上添些粉红,眼里含着两汪山东风景所没有的水汽。事情经她剖析,件件大刀切白菜,弟兄们随后再叽叽喳喳一番,没有更高明的见解。

“爹,你说呢?”

爷爷在炕里,只是吧嗒着烟袋微笑,最后说了句:“他妈的!”不知道是对事情本不该如此却非如此不可的自嘲,还是觉得某个细节有趣。他对事情的表态方式大多这样,既含糊又清晰地影响着家庭。遇到沟坎,默默地寻一个辛苦而妥帖的法子。

父亲一直羞于提及,家族的小小发迹,始自爷爷上辈从地里挖出来两筐铜钱。花掉这些钱的过程像是等待情人般甜蜜漫长,家中的男人在集上和骡马贩子们争得面红耳赤,牵回好年纪的牲口,如一匹匹行走的绸缎。他们人多锅大,连连生出儿子。爷爷直到老去,仍能一点不落地忆起几十年前村中的土地交易,那些耕地如榫卯一样咬合成起落地势。他把它们凑起收拢,又在土改中失去,对大哥说:“俺留下的这十几亩,零零散散,可都是好地。那些人懒,分给他们也守不住。”家中财物也被悉数搬走了,眼看要冷,他领着女人孩子日日上山割草,挑到集上换钱,似乎是要给人看,他可以让儿孙们重新穿起棉衣。待他用一卷卷零票子再次拼凑起几十亩良田时,时兴的是万元户了,不太有人能领略他的荣耀。他向我讲这些,我听不大懂,只记得最后叹息:“俺那些地,真好啊。”大姐儿子大江载我去看他最后开的菜地,现在是个苹果园,里面有半个土丘被挖平,像个考古遗迹,“这都是俺太姥爷一个人儿干的”。如果他能见到东北的大片黑土,会如善知识见到智慧一般欢喜歆羡,觉得把这地犁开、播种,是天赐福分。

他七十岁上,第一次离开村庄,走到哈尔滨住过半年。见我父母房只一间,第二天弄了把小锯和几块板子,挨着门口,给自己隔出个能容身的间壁。“你爷爷可是个好老头儿,走了怪招人惦记的。”我姥姥说,她和姥爷比爷爷年轻二十岁,看他是个老头,“没有他那么明白的人。”他帮着送完我哥上托儿所,扫过院子,就不慌不忙地背着手去街上溜达,看商店里出入的人和银行里出入的钱,饭桌上呵呵一笑,说,现在才知道钱是怎么变成东西又变回钱的了,原来会越转越多的。他不怕城市,对照着日头,没走丢过,从谁都没听过的街里找到个大杂院,全是招远、掖县、黄县人(掖县为今莱州,黄县为今龙口,同属烟台市),寻获了小块的老家。

大哥三杯酒下咽喉,就犯地域歧视,左手一指埋汰我的生养地塞北粗野而不讲信义,右手一指数落他的生意伙伴江南奸狡而不讲信义。“咱们这里是礼仪之邦,规矩大”,他坐主陪的十二点方向,和他儿子一边儿大的生意搭档坐副陪,端起杯来,天地君亲师个个敬到。我看过地图,我们村实则在齐国,要一变才能至鲁,至了鲁,也就快要被人灭掉了。

《大雅·既醉》记“昭明有融,高朗令终,令终有俶,公尸嘉告”,追求长生,相信永锡难老的是我们齐人。周得太公望于渭滨,得八百年江山。山东先是鸟夷,封太公于齐,后得征伐为大国,定都营丘。周之后是羌人,太公与姬姓同体,是从西面来的周人,人民多归,太公的子孙们,自得于脚下是礼乐的渊薮,又鼓吹伦常礼法、自傲骄矜。求田问舍,有了积攒,财富和权力一道向宗族的老人手里集中,对孝道的要求就具体而微;游牧民族的老者,不能再骑马放牧,就让出权力,寻帐篷的一个角落,对逐水草过活的人而言,是理当如此。《格列佛游记》写成时要闹工业革命,里面对永生者的描述是:永生者不能死却一直变老,所以国家定出到一定年龄就剥夺他们财产的对策。早一百年,斯威夫特未必想到这细节,晚二百年,会发现永生者当上了独夫,把自己的塑像和照片立得到处都是。

依照爷爷他爹的盘算,已给家谱列下八字,自他而始,沿着脐带,向下四散,直至遍布各个镇县,远达东部海湾。他决意把所有子孙都打上烙印,在为整个家族的记忆建立一个起点的同时,也抹平了之前的过去。他知道后辈要在石碑前、供桌上、灶台旁的墙龛里、烙刻着前世今生的面相掌纹之中世世辈辈供奉他,屏息凝神地平胸举起三炷香,献上瞪着两只红眼睛的面鱼,绘着花纹的饽饽,久煮不烂的绿豆粉,即墨出产的黄酒,一个接一个头磕进尘土。在烧化的黄表纸里,在雪地上炸开的通红的二踢脚碎屑里,他知道他永远位于那个散发着酒香肉香烟烛火气叫作“年”的日子的开端。他知道他的子孙,那些相貌相近的弟兄和他们各自的女人,要被拴在同一块土地里劳作,默默地积攒家道,聪明优异的去读书进学,扬显祖宗;他们还在一片相连的屋檐底下吃和睡,若有哪个外姓人冒犯了其中的一个,都要引起他们全体的仇恨,若是哪个做下见不得人的丑事,使全族蒙羞,就摒弃于祖坟之外;他们谁都无法撕裂、断绝这纠结的血脉和荣辱,福祚磨难与共,生来就要领受名字中间的那个字。谁料,那一行范字,到我父亲那儿就随意弃置了,再没有重新拾起。

爷爷只是家计的具体执行者,还要偶尔和儿媳直接吵嘴,互相赌些伤感情的咒,四儿一女,翅膀硬起来了一个,就走出去一个。他没机会享受他父亲的定制,去做个“尊翁”甚至封翁,只能以耐劳温顺的老者面目,一日甚于一日地接连老下去,留给他拾取的,总是等待和疼痛。

母亲那次回家,在毕郭下车,见爷爷已袖手蹲在车站墙根下,身边排列着全家的孩子和媳妇,互相拖拽,每人抱着半个烧饼在啃,这是他能调动的全部人马。站外的人都拍手,说你们可算到了,这老爷子天天领孩儿们来,一等就一天。在家时,父亲出门拜客,爷爷总要跟着,起初是上炕落座后捻山羊胡子微笑,到快要走的几天,偷偷抹眼角。母亲说,远来的和尚好念经,咱们不在跟前,装几天相,并没尽过什么孝,老人反倒说好。父亲想得开,说从古至今,哪家不是这样。

父亲爱讲《鞭打芦花》,他看的是草台班子演的吕剧,以为说的是邻县的事。奶奶过世时,父亲十二岁,四叔八岁。爷爷正盛年,却回绝了所有的续弦提议,意思是家里如今穷了,少娶张嘴,留着让这俩小的穿棉花吧。他带不了孩子,两个孩子各随嫂嫂度日,只专心种地,媳妇们送什么就吃什么,夹眼前的一点点儿菜吃,舀锅底存的水喝,刷完锅碗,就和衣倒在炕上。

他首先失去的是次子。二大爷那年二十七八,任教员,吹拉弹唱俱精,二大娘也是巧人,两人都生得标致,又有对白胖儿女,过的是眼前花的光景。一九六一年的医学也罩在跃进余晖里,县医院外科发明出摘除脾脏更有益健康的理论和操作,有人蛊惑他也去摘,都无端地轻信没有问题。爷爷没正面回忆过这事儿,只说,那天出门打草,一路都有个小旋风像条狗似的跟着他。天是晴的,但他听那风声极清楚,左一搂,刚拢起的草堆就被风卷走了,右一搂,又被卷走了,这报的是个凶信儿。事后,他主张二大娘尽快再走一步,找个能干的好人,自己会极力地看顾那对儿女。

姑姑和大爷都活到了五六十上下,不算夭寿。我对他们没留下印象,母亲第一次见大爷,是来哈尔滨接爷爷回去。她说,只见个大一号的你爸站在小屋里大声喊,他从家穿来件你大姐的绿毛背心,说屋里的东西摆得都不是地方,正指挥你爸挪呢,然后就倒头连睡了一个昼夜,叫也叫不醒,你爷爷和你爸都说他就是这样——那大概就是大爷的病征。

四叔是家里出过的最聪明的人。他年轻时被称为“偢四”,因为别人看他读书读呆了。同学间打闹,扔石子擦着了他口袋里的火柴,他就直愣愣地盯着胸前那团火焰,琢磨燃烧的原理。老师都说,数理化卷子上有多少分,他就能拿多少分,肯定是全县头一个考上清华北大的。到了他那年,高考取消了,他不说话,连着一个月去水库边上来回地转,琢磨这背后的原理。爷爷的主意是火速说房媳妇,比他大几岁才好,没有文化也不怕,丑妻近地家中宝。四叔去世时四十几岁,从觉出胸口疼到心脏停跳,只有片刻。爷爷削了个外圆内方的木头戳子,安上把,快到清明和七月十五时,在一沓沓的黄纸上叮叮叮地敲出印,烧给自己的小儿子。母亲与大哥对坐时叹道:你们四叔不光是聪明,还很浪漫。大哥也叹气:俺爷爷这辈子,就做了那一件糊涂事。四叔过世,父亲带着我们兄弟去接爷爷,回程时铁青着脸,船到大连,才开口说话。四婶坚决不肯,以之为夺志,这需要尊重,爷爷不置可否,暗示不愿再动,或许有更深的疑虑,视自己为不祥。

没人敢告诉他我父亲的消息,拖了几年,直等到他自己问:“老三早没了吧?什么时候没的,你说给我,好叫我安心。”他养育了五个子女,所欲求的,是如应节当令的亲亲顺序,既苦作过,该有权求分内的收获。他的收获,是儿孙围坐炕桌前,媳妇们在灶间忙碌,笑声中夹杂着几句闲话拌嘴,而不敢高声,怕惊动了他,窗外院中有成群的孩童嬉闹,大门上新贴了春联福字。须臾间,竟化作不可追的碎影。几十年里,他不断求其次,还是落得如地里的枯茎,这一生服侍后土,仅得到苦涩的长寿而已。尼俄柏丧子之际,剧烈悲哀,祈求,化身为石像,是因与神的激烈对峙。他面对的只有虚空,所做的向来是顺从,事情既然不照心目中的那个次序来,要他额外悲恸几场,也只得默默吞咽,无从哀告不平。父亲离家求学时,爷爷问他,记不记得自己曾打过他,父亲说只有一次,和四叔互相推搡到他跟前,被他一人一脚踢散了。这样的事情,他都记得且许久不安,要活下去,只能把心中的一盏盏灯尽数熄灭,壮烈的不活,是希腊人才能做的事情。那之后,他的脸上很少有表情,每天揣着电匣子,到路边看人下棋打扑克。我们回家看他,他问车船票要多少钱,飞机票得多少钱,估算得挺准,说话只说眼前的事。

我读过首诗,大意是:一个赶车的老者说,我少年时候第一次赶车,觉得要一辈子这么活真是怕人,现在,我真的干了这活一辈子。我当时正在少年,看到以后悲恐交加。炫耀年轻,是生猛世界的时尚,因为只能顾眼下,好的坏的,都要跑着去躲去抢,老人和弱者落在最后。秦国生猛,男人们自己背着粮食,以头颅为爵位,敢赌敢干,咬牙切齿地把六王毕了,两眼通红地把四海一了,办成了很多以后一千年里都觉得奇怪的事。那种年头里,礼仪和经验最不值钱,齐国人看不上也看不懂始皇帝做的事,觉得他就差活埋老人了,于是在民间传闻里给他补上。这谣造得挺好,始皇帝重明确的秩序,却对隐性而坚韧的秩序估算不足。爷爷从来没炫耀过经验,一来儿女们虽奉敬他,但并不对他唯命是从,二来,隔些年,他就赶上次生猛年代,旧的那套一再沦为笑柄。他从地上知道的,就是寒来暑往,秋收冬藏,人再轻狂,也没法子欺哄天地。

父亲和家里通话,尽力用山东口音,可他没什么语言天赋,说的只是招远普通话,只在梦里还有乡音。爷爷耿耿于怀没给他置房子,就把他寄的钱攒下,在全家都快搬出村里时买了邻居的三间房,默默盼我们能回去住上一夜。四叔的浪漫,也许是源自于此——应该说并非浪漫,是执行他的职守,要为子孙留下基业,即便是几块瓦片的象征。这信念,任何革命大局均不可动摇,他的一生一世,全在这小小的村庄里,完成之后可以向上告慰祖宗,向下对得住儿孙,黄泉之下坦然面对为他养儿育女的妻子。不如此,就不知道自己是谁,如此了,即便无济于事,或在眼前失去,他仍有空虚的心安,足以把四婶家里那间小屋里的火炕烧热,沉沉睡去。

我没有学前教育,儿时见闻也都是从电匣子里来,里头说社会主义优越,美国是“儿童的天堂,老年人的地狱”,一边玩泥巴一边想,此天堂现在肯定去不了,等能去了,也老了,赶上了地狱的一部分,届时还是留在这边好,这边语言是通的,想吃炸油饼买得到。那时,没几个人见过美国,写这宣教的材料员也是学舌,说养老院吸干了美国老人的血,孤独寂寞,只有温饱而已。这自信也有道理,爷爷所珍重的,均被砸得彻底,也建了新体制,宗旨是人人从生到死要依附公家。他从村中领过一段时间的钱,都交给了二大娘家,二大爷留给他的第三个孙子是读书种子。他讲一件事,土改前村里最大的财主,是个善心人,家里常备两个草垛,门外拴着一头好骡子,两个草垛给家里没烧的人取用,骡子白借出去。县里经研究,觉得从大局出发,还是枪毙为好,有人念这财主为人不错,放他跑了。他在外做了多年泥瓦匠,回村后,见谁家房子该修,就端着盆去抹墙批灰,分文不敢取,除此外就成天醉酒,不事生产。那人像疯子一样把全村砌得平平展展,只有自己还住着间破房。爷爷的意思,是不大羡慕五保户,不很在意那些月钱。

大哥善观机会,辞掉公职自己办厂时,连城里都还没有“私营”的概念,在长辈的指责还不绝于耳之际就发了财,买了好几块咯噔咯噔响的金表,挨个送,父亲边嘀咕他这样以后能行么边把表仔细地戴上。大爷有两个儿子,他的二弟六七岁时感染了大脑炎,半边身子永久癫痫,智力也留在那时。那是次纵横关中的瘟疫,乡村中有无数孩子感染,陆续死掉了。大哥说,也是我命犯孤星“上蹬下踹”才连累了他,他没得那病,会比我出息得多。九几年,他听说市福利院急着买桑塔纳,缺两三万,去提议说:这钱我赞助,换院里把我弟弟收下,符合政府收养条件,反正是国家拨款嘛。照当时物价,那笔钱似乎够在农村养个人,都笑他多此一举。十年后,他每次去看弟弟,院长都拉着他喝茶,笑说还是你老板精,可把我们亏死了,两万现在够干甚的。我二哥觉得自己在福利院是上班,住二人间,吃穿不尽,终日背手闲逛,国家还发零花钱。爷爷对大哥说,你这事比我看得远,那你再做一件事儿,你弟弟是后天的病,生孩子没事儿,你们每支上都要有后。大哥也应承下,慢慢地寻访,母亲听了大惊,责怪说怎么这么荒唐。大哥说三婶你不明白,这是要做的,成了就是又一家人家。母亲看到了孩子,是个很好的孩子。

爷爷的五七,墓前只剩下孙辈,也不齐全。四邻的婶子大嫂来帮叠纸钱,个个鼓鼓溜溜,秀气得像她们包的饺子,不像我叠的又大又丑。山东的葬仪比我们东北多了许多烟火气,献祭用的是自家锅里做的饭食,车上还装了两只活公鸡,不宰杀,要它俩在烧纸时叫几声。从村里赶来两位叔辈,严肃地彼此作证,把一张按了许多红手印的收据和七百元钱给我,告诉我韩家村的房子早就比人多了,求着都没人去住,光你们家就空着三十三间,倒了的还不算,好不容易才卖出了当年的价钱。

(2012,2016改)

吃枣的老虎

对我姥姥来说,活着是无始无终的溪流,过去既不值得记忆,也不值得自豪或羞耻。她的童年在盛产暴民和香油的河北乡下,惨烈苍凉,孤注一掷,旱时黄土板结,涝时颗粒无收,春季没种的,冬季没烧的,只有枣子还中吃。她照看家中几代的孩子,给他们在睡前翻来覆去地讲同一个故事:一头虎如何慢条斯理地从脚趾开始吃掉一个妇人,还用妇人的嗓音与那家女儿说话。中风以后,她认不出我们了,可眼睛还是亮的,整天盯着窗台上的君子兰。我六七岁时,她用出奇的严肃对我说:“你记着,你姥姥的小名叫小梅。”作为特殊的宠爱和信赖,她把通向少女时代的唯一咒语传给了我。隔壁那间屋子里,枯坐着那个跟她过了七十六年的男人,他俩都忘了彼此还活着。

我姥爷民国十五年生在哈尔滨,坐穿城而过的有轨摩电,看道外园子里的电影,吃俄罗斯列巴和乌克兰红肠,肠里掺了一半牛肉一半猪肉,经过熏煮,大蒜味儿刺鼻,上瘾以后,一辈子都想,又和日本邻居学会了喝味噌汤。在他跨在车沿子上,被沙尘拍打着一路向献县西城乡张花村走时,只见越走越穷困稀落,“满洲国”有三江汇聚的黑土原,这里更平,望过去黄漠漫漫,连树都没几棵。他爹在中东铁路上做技工,会好几种老毛子的土话,挣出来在“关里家”(他们这么叫故乡)看很大的一笔钱。日本子打退了老毛子,溥仪“登基”,新死了媳妇,几件事凑在一起,他爹决定归根了。这个高人一头的汉子,鞋赛两条旱船,性子却软,从来不生孤愤的怨气,不理睬他的气恼,正满意地看着前程。

姥爷眼里,他爷爷是条汉子,他回乡那年爷爷正当花甲,话在胸膛里回音,嗡嗡地响,张飞似的斑白胡子。他爷爷和他爹是同一张脸,一个用刀刻,一个使面捏。在哈尔滨时,他爹竟没说过,他爷爷是义和拳的师兄,起过神坛,带四乡拳民攻占过教堂,拆过铁路,拔过电线杆。二毛子跑得快,女人和孩子跑得慢,他爷爷分不清教堂的尖顶圆顶和上头的鬼子架,直憋屈:一路上没见洋人,没剁到几个人,一把推开手软的徒弟,把女人和孩子搡进坑去。坑下,小孩儿哭叫说娘啊俺的眼迷了,他娘闭眼答道,儿你忍忍,忍忍就上天国了。再向前,他们和败下来的队伍汇合,说已被杀惨了,血流成河,家去吧。他回到家,把还没锛口的环刀挂进祠堂,等着再一次去活埋那妈了个巴子的天国。我姥爷听完这些直打寒战,带着落草入伙的快意。那刀把末端的红绸子飘荡于他的少年。

他一直觉得自己的生日很可骄傲,二月初二,丙寅年属虎。他弟弟生在中原大战里,像个孤儿一样亡其生辰八字。他念过两年私塾,这两年够他日后跳过诗词看《红楼梦》的大意,坐在办公室里起草通知告示,画铁路货运表,写秀气的毛笔字。他以为失学是弟妹的过错,倒提着妹妹往墙上摔,连自己的死活也不在乎。他妹妹、我的姑姥姥,一辈子提起他都不由得发抖,除了年节和他的生日,很少上门。他乐于规划自己的生日,六十和七十那两次,都活活过了三天。他活到九十二岁那年的二月二十二,忌日和清明挨得近,可以少上一次坟,像他的做事:万事不求人。白事“先生”说,我查了,你们家连开车的,三桌半吧,三桌也能坐下。

姥姥的爷爷是县内名士,在镇上的生意只剩了家点心铺,只能在年根儿底下发给姑娘们一包石子儿似的炉果核桃酥,后来,连管账的都懒得敷衍这空壳一样的东家。她家的男人,连她妹妹,就剩下当游击队这条路,因为同村的仇家已投靠了另一头。那几间破瓦寒窑的屋子,耗子在房梁上热闹地打架,偶尔有条吃得肥胖的蛇吧嗒一声掉下来,迷迷糊糊地趴在地上半天不动。蛇是神物,只能等它自己爬开,得罪了它,它会翻过来逼你数它肚子上的脚。她亲眼看过蛇是有脚的,比蜈蚣还多。她还要防备阴险的蝎子,它们悄悄顺着背阴处钻到炕上来,蜇得人哭爹喊娘,有的能毒死一条壮汉。入了冬,天还没黑,她们被饿着肚子赶到炕上硬睡,炕洞里冰凉,身上搭着薄薄一层夹棉,朦胧中数着在房顶上跑来跑去的八路和远处稀稀落落的枪声。她见过日本兵,八路走了,他们准来,由汉奸引着进村,翻不到粮食,汉奸就教他们到磨盘压着的干井下去找,他们蹲在灶台上往锅里拉屎,用压箱底的新裤子擦屁股。日本人走了,八路又回来。有柴烧的冬夜和没柴烧的冬夜交替,直到她长过十七,被两只唢呐和几颗眼泪送着,翻过岗子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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