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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西政权的异端:狗皮道士与铁娘子

黄虎张献忠 作者:蒋蓝


大西政权的异端:狗皮道士与铁娘子

至少从现实的立场来说,所谓的“哲学狗”比“哲学人”更有血肉,所以人们毫不怀疑目前接触到的世界物质的构成。如果说,古希腊的哲学家还在担心自己命运的话,那么与丧家狗的交流可以使他们轻松很多,并且可以进一步地远离被酒色、权欲掏空了内在向度的人群。虽然他们对狗的生理结构远没有什么兴趣。

自然了,犬儒必定会拒绝“狗眼看人低”、“狗摇尾巴讨人欢”、“狗仗人势”等对狗的“不义”之词,更是反感于“狗腿子”的“狗急跳墙”,他们仅仅着眼于狗的低贱与卑微。因此,把愤世嫉俗、行为乖张的人格行为称作“犬儒”源于古希腊。把“犬儒”奉为信仰并坚持一定的主张,持有一定的理想,实践一种生活方式,则成了一种道义。

我一直认为,犬儒带有更彻底的中土魏晋时代的佯狂精神,他们获得了从狗的立场观察人世的“低地角度”,从而使理性与自省获得了与大地更为紧密的接触。佯狂最早出自《史记·宋微子世家第二》:箕子谏纣不果,“乃披发佯狂而为奴,遂隐而鼓琴以自悲”,这不过是在被权力压抑下的反抗,故有“佯狂以忘忧”之古训,中国的魏晋风度是渴望以“狂”来逃避强权,以力图保持内心的尊严。犬儒更进一步,岂止权力,连人也没有进入他们的“狗眼”。

张道陵像。选自《仙佛偶踪》,明洪自诚撰。武进陶氏石印月旦堂刊本

佯狂是自保,犬儒是渴望以“自毁”的方式唤起理性与自省。可见两者泾渭分明,高下立判。

但是,横行于大西国麾下的一个狗皮道士,几乎是空手入白刃,则让我们看到了一线异光。

巴蜀是道教的重要发祥地。东汉后期,沛国丰人、传为西汉开国军师张良的八世孙的张陵,弃官学道,入大邑县鹤鸣山修炼,“得咒鬼之术书”,并感太上老君降临,授予三洞真经、金丹秘诀、雌雄二剑、符箓法印等,正式任命他为天师。据《仙鉴》记载,当时巴蜀地区人鬼杂混,巫妖横行,残害百姓,青城山为鬼魔盘踞的“六天鬼域”。张天师亲率弟子,扫荡鬼域,降伏“八部鬼帅”、“六天魔王”,“遂命五方八部六天鬼神,会盟于青城黄帝坛下,使人处阳明,鬼行幽暗,使六天鬼王归于北丰,八部鬼帅领众窜于西域,五行之毒又戒而释之”。张陵运用道家黄老之学改造巴蜀的妖巫鬼道,于是巫鬼跃升变化为仙官,“鬼道”遂发展成为天师道。张陵便成为道教的创立人,从而受到历代信徒的尊重,被尊为“祖天师”。

清代张邦伸撰《锦里新编》里,收录了一则《狗皮道士》,文章不像传说中济公那样嬉笑怒骂,而是彰显狗皮道士针对大西权威的大胆冒犯,并展示出种种奇技异能。我以为,狗皮道士体现了蜀地道教文化反抗权威、相互救济的积极精神。学者李奉戬认为:“这种反抗精神体现在两个方面:一个方面是凡人坚信‘我命在我不在天’的理念,追求肉体成仙长生不老,这其实是对上天命运的反抗;另一方面是修道者以及仙人显示出做人应有的高贵与尊严,与权贵斗争,争得做人的权利,这是对社会压迫者的反抗。”(《论仙话的反抗精神》,见《山西大同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1年第8期)

也就是说,道教信奉的“我命在我不在天”的理念,与黄虎的“天命论”恰恰是背道而驰的。黄虎在成都大西宫廷曾经对两位西方传教士发表的高论是:“四川人民未知天命,为天所弃。”“今遣我为天子,剿灭此民,以惩其违天之罪。”“违天之罪”的唯一理由,是四川人没有完全接受大西国皇帝的治国方针,如此高论相当于黄虎的杀戮大纲。

就像西汉著名隐士严君平一样,蜀地仙道往往都是来无影去无踪类型的,狗皮道士自然也不例外:

明末有一个狗皮道士在成都乞讨,没人知道他是谁,从哪里来。他平时披着狗皮,光脚,走到人家的大门口,也不说话,只是发出一串狗叫。被乞讨人家的看门狗以为有朋友来了,也对着他大叫。道士与狗一起狂吠,喋喋不休,陷入了循环往复的二重唱。看门狗体力不支,对峙不过,只好闭嘴。主人闻讯而来,往往会给一点赏钱打发他。经常会有一群走狗围着道士乱吼,进入到多声部合唱。道士有绝技,他一旦厌烦了准备冲出狗的包围圈,就发出一道老虎的长啸声,那群狗一听,吓得四散。

清空道路,世界为之一宽。狗皮道士赤脚行走在成都大街小巷。

多少年后,张献忠昂然入川。在万物肃杀的冬季某天,蜀犬吠日,狗皮道士突然现身,径直冲到了张献忠的军队里,大声做起了狗叫。张献忠循声一看,十分愤怒。他大吼:“这个奸人是如何进来的?立即把这个狗道士杀了。”

长期处于敌明我暗的斗争环境,培养了黄虎坚持“锄奸”的意识,这种敏锐感觉累试不爽。他分明感到,这个道士如此猖狂,不像是奸细。奸细鬼鬼祟祟,哪里敢有如此做派呢?

可以想象一下那个场景:

道士缓缓悠悠地走,张献忠的士兵骑马却怎么也追不上。即使眼看追上了,道士突然学起了狗叫,咆哮连连,战马双耳一竖,就不敢再靠前了。张献忠一见更是怒不可遏,下令士兵向狗皮道士射箭,顿时箭如雨下,箭矢就像碰到一圈无形的罡气,纷纷弹回,狗皮道士毫发无损。

黄虎久走江湖,何曾见过这样的怪事!他不相信这些士兵,但他认定自己面临的是妖怪作祟。黄虎自信邪不压正,亲身上马,张弓射之。黄虎的箭法不差,一箭正中道士的脑壳。不料箭矢反弹回来,还击中了黄虎的坐骑头部,西域良马倒毙而亡。黄虎大骇,只好悻悻而返。

成都明代大城与蜀王府结构图。选自四川省文史研究馆《成都城坊古迹考》

大庭广众之下,黄虎自下台阶,只得叫狗皮道士快快离开。眼不见心不烦。

狗皮道士像一道蜀王宫拉长的影子一般,总是在大西国重要议程中准时出现。

成都东城墙局部。石头城墙为明朝遗物。蒋蓝2015年摄

成都东门城墙遗址。蒋蓝2015年摄

明代蜀王府的布局规制宏大,方圆十余里,加上大西军的扩建,城墙“包砌以石,设四门如砖城制”。在城内中轴线上分布着棂星门、端礼门、承运门与承运殿、圆殿、存心殿。“其后为王宫门,红墙四周,内为蜀王寝宫。”“端礼门前有水横带,甃月池为洞,铺平石其上。东西列直房。西南为山川社稷坛,又西为旗纛庙,东南隅为驾库。”

崇祯十七年(1644年)十一月十六日,黄虎在成都称帝。这一天是大西国真正意义的“元旦”,黄虎在蜀王宫的宫殿前朝见百官。俯仰谈笑间,他突遇噩梦。他又看到狗皮道士身披脏兮兮的狗皮,竟然站在官员的队伍里。他手里还拿着一块上朝的玉板,嘴里不断发出狗叫。

真是可恶啊!张献忠命令侍卫,立即将狗皮道士绑出去杀掉。

可是,狗皮道士的犬吠声越来越大,飞越了高耸的宫墙,全城的狗也跟着叫起来,声震于天,低垂的蜀天厚云被犬吠堪堪撕破!现在,以至于吼声如雷的张献忠狮子口大开,下达命令“杀!杀!杀!杀!杀!”朝臣、侍卫也根本都听不到。往日吼声如雷,今天变成了细若蚊蚋,张献忠感到脊背发凉,就嗒然宣布退朝回宫。后来,狗皮道士也不知道去了哪里。(原文见张邦伸撰《锦里新编》卷八《异人·狗皮道士》,巴蜀书社1984年12月第1版,第498—500页)

张邦伸(1737—1803),汉州(今广汉市)人,乾隆二十四年(1759年)己卯科举人,会试大挑一等。年45岁回归故里后,助修文庙,赈济族中穷人。他好为诗,约四千余篇,现仅存《云谷诗钞》8篇于世。著有《全蜀诗汇》《唐诗正音》《绳乡纪略》《云栈纪程》《云谷文钞》《锦里新编》(原名《锦里新闻》,因与段成式的书同名,遂改定今名)等共17部95卷皇皇大著。“锦里”为成都别称,《锦里新编》所记蜀中人物,至清初为断,凡《明史》有载或系明朝科第者,概不收录。体例谨严,搜采广博,所录多为真实事件。

在我看来,在刀光剑影之间游身而走的狗皮道士,不但展示了玄奥的道门功法与口技功夫,还展示了一种凌厉的声音权力学,以犬吠震大西,以虎啸慑狗群,用以对抗吼声如雷的黄虎铁血政权,终于让中气十足的黄虎遭到了败绩,这是大西皇帝受到的空前侮辱。

对于这等异人,蜀地才子李调元一再咏叹,写过一首叙事长诗予以赞扬:

狗皮道士不知名,以皮为衣犬为声。

乞食成都偶一吠,城中百犬皆吠惊。

忽闻献贼鸣驺至,哭向马前做犬吠。

贼怒弯弓射不入,反中贼马马立毙。

是时献贼僭称王,百官称贺如朝堂。

忽见道士立班内,狗皮执笏随班行。

贼声如雷令缚至,一时吠声震天地。

贼退入宫吠亦息,道士以贼为儿戏。

嗟乎!

狗皮尚与贼为戏,岂有人皮反畏避。

君不见:

驱贼入蜀杨嗣昌,人皮不若狗皮良。

(张邦伸撰《锦里新编》卷八《异人·狗皮道士》,巴蜀书社1984年12月第1版,第499—500页)

这个结尾刻骨铭心。

著作等身的著名历史学家、旅行文学家陈鼎(1650—?),江苏江阴人,原名太夏,字定九,又字九符、子重,号鹤沙,晚号铁肩道人。曾撰《东林列传》载明末东林党人一百八十余人事迹,此外著有《留溪外传》《黄山志概》《竹谱》《蛇谱》《荔枝谱》等,他所作《狗皮道士传》中的狗皮道士比张邦伸的版本更为传神。清初大才子张潮将陈鼎的故事收入了《虞初新志》卷十,特意加了一则跋语:“外史氏曰,世之言神仙者比比。余则疑信相半。今观狗皮道士之所为,岂非神仙哉。不然,何侮弄献贼如襁褓小儿哉。张山来曰:‘人皮者不能吠贼,狗皮者反能之,可以人而不如狗乎?!’”(张潮编撰《虞初新志》,上海书店1986年6月第1版,第155—156页)

无论是李调元还是张潮,他们的最后一句话,堪称诛心之语!但是恰恰切中了乱世的命门。

在我看来,狗皮也许就是谐音于“狗屁”,以此来隐喻大西政权以及所谓“正朔”的明朝、南明、清朝等当权者,他们无一不草菅人命,贪生怕死,其披着人皮的所作所为,不过全是狗屁!远不如道士的狗皮来得珍贵。

清代吴郡李瑶纂《南疆绎史》之“绎史摭遗”卷十六,也针对“当大西军乱蜀时,成都世上之最著者曰‘狗皮道人’”,而发了一通议论:“国变后,有变服道士服,纵其嬉笑怒骂以舒其沉郁之气,而自全者得九人。惟于国事无系,故世或以‘道人’呼,而‘摭遗’合名之以‘顽民’也。”

看起来,大西国的异端们穿上了道袍,伪装成道士,这9个异端竟然可以苟全性命于乱世,由此可见世外高人也必须介入红尘以扬人间正气。那么,谁才是“顽民”呢?!

这才是一个真正值得拷问的所在。

狗皮道士的故事并没有伴随大西国而灰飞烟灭。到了民国年间,署名“丹阳林慧如”编辑的《明代轶闻》卷五《异人录》里,收录的《狗皮道士》《铁娘子》就更生动化,并补充了一个前所不载的细节,暗示了狗皮道士并非行单只影,而且还有女帮手:

铁娘子。明末成都市上之乞食者,又有一女子,自称“铁娘子”,腰缠铁,粗如碗,环数转,自西之东,疾走大呼曰:“铁娘子失去铁牛一头,报信者予钱十万贯。”贼以为妖,帅骑兵乱射之,矢如飞蝗,卒无一中。贼乃大怖,归而病,未几清兵至,即中创死。铁娘子后从狗皮道士仙去。[《明代轶闻》(全一册)卷五,中华书局民国八年(1919年)九月版]

两位异人,宛如端起两盆泼向黑暗历史的狗血,反而让屠夫们露出了原形。

从时间上看,铁娘子显然是狗皮道士的后来者,她显示异相应该是黄虎在成都的晚期了。最后铁娘子随狗皮道士仙去,十分符合成都的人文地缘。城西南的高攀桥(俗称高板桥)恰是仙道命名而来。城西的送仙桥、遇仙桥作为青羊宫附近的两大景点,其名字、来历在老成都是妇孺皆知的;司马相如赴京之时,妻卓文君送他到北门城外升仙桥,依依惜别。相如指天发誓:“不乘赤车驷马,不过汝下。”果然,他在长安受到皇帝的重用,被任命为中郎将,全权代表朝廷处理西南地区事务。他真的乘着4匹马拉着的大马车荣归故里了,此后升仙桥就改名为驷马桥。座座仙桥其实都是蜀地仙道文化进、出红尘都市的秘道与穿越点。成都之西乃青城山和岷山,本来就是仙道文化的大本营。

狗皮道士与铁娘子一再戏弄张献忠,张献忠宛如与影子搏斗,这是让他最为丢脸的往事。据说,他住在蜀王府后宫里经常做梦,梦到一个人从悬崖飞坠而下。从闭目到睁开双眼,既是抗击风速的冲击,也是借此获得解脱的过程。但是,他惊讶地发现,有一片树叶竟然以铅块的力道,努力与自己同行。人与树叶,就像一个战壕的同志。他回头渴望看清楚:究竟是一片真实的树叶,还是一个伪装者的恒久跟踪。穿过云朵的丝绸,他进一步发现,叶片竟然比自己抢先一步抵达地面,就像一个裙裾委地的久远场景。他是落伍者,他从来就是一个落伍者。现在,落单的树叶,已经从他耳边加速而去了。他觉得自己真差劲,应该在口袋里加装几块石头。可问题是,天上没有石头啊。那就该带着雨水一起旅行,就像早年自己在故乡的田埂上走过,水里倒映着天上的云。现在,一种比预感到即将撞击地面更深的痛,半醒过来。

很可惜,这是张献忠输得最彻底的一次。

在古希腊,犬儒主义诗人克拉底和女犬儒主义者喜帕契亚,就是一对“看透一切”且语言凌厉的犬儒夫妇。如果把他们与狗皮道士、铁娘子相比较,看来后者冒的风险要大得多。不是以语言而是以行为来冒犯权威,展示了蜀地民间还有铮铮侠骨,没有被权力折断。

回顾人类的精神历史,每一种新生事物的出现,都意味着对传统的挑战甚至是亵渎。挑战者抛下的不一定是白手套,也可能,是一只狗爪子。

根据法国学者伊莎贝尔·布利卡在《名人死亡词典》(陈良明、沈国华、宋维洲等译,漓江出版社,2001年1月版)里的说法,第根欧尼的死因众说纷纭,估计他与亚历山大同日而死。有人说第根欧尼死于与狗争夺食物,成为“哲学死于狗嘴”的范例,当主流文化的宠儿们听到饿极了的狗咬死并啃吃异端的传闻时,难免有些幸灾乐祸;有人说是因胆汁渗出而死;也有人说是他屏住呼吸窒息而亡。人们将他的坟墓修建在城门口,上面立了一座狗的雕像。

狗皮道士、铁娘子,一直活在蜀地文化的氤氲里。张潮说:“古善啸者称孙登,嗣后寥寥,不见书传。迨至我朝,称善啸者,洛下王、昭阳李而已。”我以为,狗皮道士才是真正的善啸者。

汪汪汪……

彭山区江口崖墓里的獒犬,属中亚品种,记录了汉代与西域交往的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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