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内蒙古兵团·西西弗斯

活过,爱过,写过 作者:李银河 著


青春岁月

内蒙古兵团·西西弗斯

去内蒙古生产建设兵团是我体会艰苦生活的第一课。1969年至1971年,从十七岁到十九岁,我在那里整整待了三年。那是我第一次离开家庭,离开至爱亲朋,独自一人走向未知的未来。生活的艰苦倒在其次,精神上的痛苦是我人生路上的第一次经验。

从1969年开始,全国掀起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狂潮。我因为出身不好,最初被分配到吉林插队,后来内蒙古生产建设兵团的人来招兵,我去申请时怕人嫌我家里有问题不要我,竟然写了血书去申请。那是我一生中头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写血书。我的申请最终被批准了——看来家里问题还没有大到不让我去“屯垦戍边”的程度。

因为去兵团的机会来之不易,所以我去内蒙古跟其他人心情不同。离京那天,记得是爸爸和堂姐翠珍到北京火车站去送我。几乎整列车都是去内蒙古的知青,送站的人群非常拥挤,简直可以说是人山人海,因为我们这些兵团战士岁数都太小(我们连队最小的一个女孩才十五岁),而且是第一次离开父母,火车启动的一刻,随着咯噔一下晃动,全车爆发出一片哭声。现在想来真是再自然不过,可是我当时的感觉却很意外,因为我没有一点儿想哭的情绪,反倒有一种跃跃欲试,走向火热生活的期待。我只是向父亲和堂姐挥了挥手,思绪却早已飘向远方,飘向我期待已久的生活。

记得刚上中学时,流行一本书,叫作《兵团的女儿》,写一位新疆生产建设兵团女战士的生活,她患了瘫痪,但还是努力奉献,把个人的病痛放诸脑后。看上去很像身体瘫痪的保尔·柯察金(《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主人公),也像忍受病痛的吴运铎(《把一切献给党》主人公)。记得当时还有一个脍炙人口的电影《年青的一代》,也是歌颂在边疆奉献的青年。我记得主人公由杨在葆出演,他是我第一个青春偶像。他的形象粗犷、英俊,我对他的感觉现在回想起来其实是性感,但在当时的语汇当中,性感一词完全缺位。一直到二十一世纪初年,电脑已经十分普及了,出现了不少中文输入软件和字库,可是当你用拼音打出“xinggan”字样时,并不会跳出“性感”这个词,因为使用率过低,这个词尚未进入字库,这件有趣的小事隐隐泄露了反性、禁欲时代的气息。比起我在美国留学时周边环境中出现频率颇高的sexy(性感)一词,这种反差更加耐人寻味。可惜啊,现在的青年根本没有听说过杨在葆这个名字,他们倒可能影影绰绰地知道跟他演对手戏的那个男演员的名字,他叫达式常。在剧中,杨在葆是正面角色,是一位扎根边疆的勘探队员;而达式常则是反面角色,假装有病逃回上海,贪图享乐,千方百计逃避边疆艰苦生活。我对这个角色的厌恶不仅仅因为他是被批判的反角,还因为我隐隐觉得这样类型的男人不够性感。从那么年轻时我就不喜欢奶油小生型的男人,而偏爱粗犷性感的男人。

我们当时都很狂热地希望过一种献身的火热生活,而不愿意当逃避艰苦生活的自私自利、享乐主义的落后青年。记得在初一时写作文《我的理想》,我写的是做一个勘探队员,因为《年青的一代》中杨在葆饰演的英雄人物就是勘探队员。我当时最爱唱的歌是那首《勘探队员之歌》,那支歌曲调动人,歌词浪漫,充满革命英雄主义的激情:

是那山谷的风,吹动了我们的红旗,

是那狂暴的雨,洗刷了我们的帐篷。

我们有火焰般的热情,战胜了一切疲劳和寒冷。

背起了我们的行装,攀上了层层的山峰,

我们满怀无限的希望,为祖国寻找出富饶的矿藏。

火车开了很长时间,进入内蒙古境内,周围景色越来越荒凉,是典型的戈壁滩、大草原景致。一派“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的粗犷感觉。后来,去云南插队的知青有很多都爱写小说(王小波也是其中之一),去内蒙古的却很少有人写小说(只见过《狼图腾》和老鬼的《血色黄昏》),我想其隐蔽的原因恐怕跟两地殊异的气候地貌及风土人情不无关系。云南的绿草茵茵和边寨风情使人能够寄托浪漫的情怀,而内蒙古的戈壁沙漠和粗砾寒冷的景致使人的精神变得粗糙和干硬。

下了火车,又坐卡车,卡车在凹凸不平的土路上颠簸了好几个小时之后,把我们连人带行李卸在了沙漠中间一块荒凉的洼地上。好在我们是自己从卡车上跳下来的,不是像自卸卡车那样由一根自动升起的钢柱把车厢前部顶起来,哗啦一下子卸下来的。后来看到许多知识青年的回忆录,有句套话:“一见到那荒凉的大沙漠,我的心就凉了半截。”可是那不是我当时的感觉,我心中的准备太过充分,周围景致荒凉则荒凉矣,但还是不如我期待的那么荒凉,我的心也一点儿没凉,而是充满了火一样的狂热。

我们的连队是内蒙古生产建设兵团一师四团三连,那是沙漠中的一小片绿洲,一片平坦的空地上有几排土坯房,是用沙子下面的黏土直接和水脱坯盖起来的小房子。这土房还有另一种盖法,就是把前后各放一块木板,相距一墙之宽,然后用黏土掺水直接灌进去,打成一面墙,俗称“干打垒”。

兵团组建前我们去的这个地方叫作太阳庙林场,顾名思义,是以种树为主的,负责在沙漠上种沙枣树,另外还有飞机播种能在沙漠中存活的红柳和白刺。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们这些城市来的学生一到此地,林场就被改为农场了。可能是因为这么多人要吃粮食,所以不得不把种树改成种粮食了。可惜,这个决策大错特错了,因为此地属于黄河河套地区,农地有灌无排,土地长期被水浸泡,很快就盐碱化了,远远看去,土地不是黄色的,而是白花花的一片,那都是水流走之后剩下来的盐碱。听说盐碱的成分是硝,是做炸药的材料,对于庄稼有极大杀伤力。多少年了,我们挥汗如雨辛苦种下的麦子,亩产才70斤,而光撒下去的种子每亩就有30斤。实际每亩只能收获40斤麦子。我们去收割麦子的时候,劳累倒在其次,主要的感觉是辛酸——那麦子长得稀稀拉拉,麦秆都很少有超过一尺长的。多年之后,我旧地重游,发现农场又改回了林场,充分证明当初的决定是个错误。

同样是兵团,东北兵团跟内蒙古兵团的人心情就不一样。后来看,主要是亩产700斤和亩产70斤的区别导致的。去东北的人干了活儿,流了汗,得到了应得的报偿,心情就比较愉悦;去内蒙古的人干了活儿,流了汗,什么也没收获到,而且还被周围的牧民骂,说开荒破坏了他们的草场,造成了沙进草退,心情就更加沮丧。大家拼命流血流汗,不但没有建设成果,反而是搞了破坏。这就从根儿上破坏了大伙儿的好心情,所以当其他地方的知青大讲“青春无悔”的时候,我们就不爱听,因为我们的青春是完全地虚掷了。正因如此,我们连总共才有一二百人,发了癔病的就有十几个人。那个癔病发起来就像一般的神经病一样,程度轻些,更精确的说法也许该叫“精神崩溃”。连里专门辟出几间土房,把这些得癔病的人单独关起来,倒也不是私刑的意思,而是保护他们不伤害自己,也不伤害周围的人。因为癔病发作起来,有很强的攻击性,摔盆打碗是轻的,如果打了人就会酿成灾祸。发作人多的时候,一人一间屋子不够用,可是也不敢把两个病人放一起,他们要是互相伤害起来,后果更是不堪设想。

1970年,在内蒙古兵团宿舍前

1970年,在内蒙古戈壁滩上

相对于内蒙古很多的牧区,我们在这个农区干得很苦,带着年轻人的全部理想主义和狂热。残酷的现实把我们的理想主义打得粉碎,盖因那个地方根本不适宜种庄稼。挖出来的水渠,几场风沙就被填平,不但没有种出多少粮食,反倒造成了我们当中许多人终身疾病(一个十五岁的女孩因为挑担子压得骨裂)……上帝惩罚西西弗斯,让他把大石推上山冈,然后滚下山脚,重新再推。我们在那些拼死的劳作中找到了西西弗斯的感觉。在一个被用作流放地的小岛上,犯人们每天被迫从岛的这边挑起一担水经过汗流浃背的跋涉,把水倒到岛的另一边,或者是把一堆木头从岛的这边搬到那边,再费尽千辛万苦搬回来,如此反复,以至无穷。心理学家认为,毫无意义的劳作对人心理的折磨远胜过有意义、有结果的劳作,它能把人彻底逼疯。而我们最美好的年华就浪费在这种毫无意义的劳作上。回想起来,这种日常的平庸而无意义的劳作,对于我们正值青春的花样年华的虚耗,对于人的心灵的戕害,比起酷刑和赤裸裸的残暴更加有过之而无不及。

在北京,我没见过内蒙古那么雄壮的蚊子,得有两公分长,看去像架小直升飞机似的。蚊子还不可怕,更可怕的是一种叫作“小咬”的飞虫,也就一毫米长,可是咬起人来,狠劲儿比蚊子一点儿不差,一咬就是一个红疙瘩,更恐怖的是,“小咬”体积小,人在地里干活儿的时候,它们会钻进人的耳朵眼儿,搞得人生不如死。这都是我们刚去第一年的事情,后来时间一长,就再也没人在乎蚊子“小咬”了,它们不但从记忆中消失,而且好像也从现实中消失不见了。看来人是世界上最能适应环境的动物,再恶劣的生存环境,只要有口饭吃,有口水喝,人就能活下来。我们去的地方毕竟不是夹边沟,在那里,人才会像没水的秧苗一样,大批地枯萎死去。

在兵团最值得记忆的是沙漠之旅。在离我们驻地不远的地方就是一望无际的乌兰布和大沙漠。在兵团的三年间,我们到沙漠中去过几次,好像是为了军事训练去的。内蒙古兵团的定位是“屯垦戍边”,这是古代留下的一种做法,我们的编制方式全都是准军事编制,分师团连排,连长和指导员以上的干部都是现役军人。给我们发军装(没有领章帽徽),发津贴(而不是像农场那样发工资,男兵每月6元,女兵每月6.75元,多出来的是卫生费)。刚去的时候还搞夜间紧急集合、拉练,后来就越来越少了。

第一次见到绵延无际的沙漠是令人震惊的。大沙丘有好几层楼高,一面陡,一面坡,我们从缓的一面爬上去,然后在沙丘顶部坐下来,再从陡的一面滑下去。后来在一些沙漠旅游地也玩过滑沙,那是专门开辟的滑道,用专门的滑板来滑沙的,而我们当年的滑法才是最原始的滑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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