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朝圣果阿

泛若不系之舟 作者:傅真 著


朝圣果阿

在果阿海滩上“ 漫步” 的牛群

传说中所有关于果阿的一切都是真的,青翠、清洁、安静,这个曾经的葡萄牙殖民地一点也不像印度,而更像是个不属于任何国家的世外桃源,也难怪The Bourne Supremacy(《谍影重重2》)中正在躲避追杀的Bourne(伯恩)和女友会选择在此隐居。躺在沙滩上看着婆娑椰影和浪卷白沙,人世间的一切都会被远远抛下。

这次在印度时间比较充裕,我们在果阿待了整整一个星期。因为喜欢清静,不想被大麻和疯狂party 打扰,我们特地选择远离海边的嬉皮小镇,住在殖民地风情浓郁的果阿首府Panaji(帕纳吉)。虽然顶着首府的头衔,Panaji 实际上只是个安静可爱的小城。黄色的房屋,迷人的小巷,猫咪趴在门前停放的自行车旁,桨轮船悠然行驶在城北的河上,城里还有一座巨大的教堂,下面的层层阶梯看起来就像一个白色的婚礼蛋糕。

在印度北部的很多地方,无数当地人想方设法从游客身上榨取金钱,甚至不惜坑蒙拐骗,令游客们大伤脑筋。我常怀疑如果价钱合适,他们能把自己的亲娘都给卖了—“Best mom in all of India. I give you good price(全印度最好的老妈,我给你个好价钱)”,我甚至能想象得出他们说这话时摇头晃脑的样子。可是一来到南印的果阿,不但空气清新许多,连民风都变得淳朴起来。住在Panaji 的日子里,我们完全没有碰见过漫天要价和信口开河,所有人都诚实友好,卖西瓜的小伙子主动帮我们拍照,市场里的小贩还会额外送你一串葡萄。小城里的每一户商家似乎都储备了无穷无尽的报纸,不论是蔬菜水果还是肉类鱼虾,甚至是洗衣店里刚洗完的衣服,店里的伙计总会拿出几张报纸将它们整齐地包好,再用麻线一圈圈把纸包捆得结结实实,环保之余,古风盎然。每次拎着麻线纸包走在夕阳西下的古老小巷里,我都觉得自己早到了至少半个世纪。

1 月的果阿白天依然炎热,而最凉快的休闲娱乐活动莫过于租一辆摩托车兜风。果阿的每个城镇之间距离适中,环形路又特别适合骑摩托车游览,再加上租车费用便宜得惊人,来到果阿不租摩托车骑简直就像入宝山而空手归。铭基同学是个什么都想尝试的人,可是他以前从来没有骑过摩托车。租车前他兴高采烈地问我:“你敢坐吗?”我也只好硬着头皮上,“你敢开我就敢坐。”

可是刚坐上去我就开始提心吊胆。即便是慵懒放松如果阿,城里的车流也颇有点儿印度式的汹涌。这里的每户人家似乎都至少有一辆摩托车,一辆车上可以挤满一家四口,每一个司机都是驾轻就熟的机车高手。印度的交通几乎没有规则,在这里开车拼的就是胆量,看谁先hold 不住在最后一刻投降。倘若还是遵循英国的风度和礼让,恐怕永远也拐不了弯过不了马路。

可是一旦驶出城镇,车流顿时大幅度减少,新鲜的空气扑面而来,满眼都是郁郁葱葱的田园风光。加速,再加速……摩托车在蛇形的柏油路上风驰电掣。风钻进我的头发和领口,凉爽得让人想大叫。高大的椰子树一直延伸至道路的尽头,美丽的天主教堂和印度神庙在两旁交替出现,绿色的田野上点缀着各种颜色的房屋,穿着纱丽的老妇人朝我们投来好奇的目光……

骑摩托车游览果阿像是为我们打开了一扇门,门后面是一整个充满惊喜的世界:花鸟市场、周三市集、西瓜地、戏剧化的悬崖、清静少人的海滩……我们想停就停,想走就走,一般要查公交车次表才能计划前往的地方,如今轻轻松松就可抵达。呼啸前行的摩托车带来一种无与伦比的自由感,我终于明白为什么有那么多人对这种交通工具情有独钟。如果你现在问我最喜欢果阿的什么,我的答案恐怕不会是任何具体的事物,而是我能够坐在摩托车上自由地看遍果阿这一事实本身—不用遮挡,没有门窗,只有两个轮子、一个发动机和无限延伸的土地。

虽然并非狂热的海水沙滩爱好者,我们还是一次又一次地骑着摩托车前往各个海滩。我想任何一个像我一样深受西方60 年代嬉皮文化影响的人,来到果阿都或多或少怀着些“朝圣”的心情。自从1961 年印度自葡萄牙手里抢回了果阿,世外桃源般的海滩和丛林、低廉的生活费用以及崇高而神秘的宗教哲学顿时吸引了美国乃至全世界的嬉皮士。他们不远万里蜂拥而至,在这里群居、灵修、冥想、吸食大麻、逃离现实,逐渐建立起一个乌托邦式的自由主义新世界。

然而,随着马丁·路德·金和罗伯特·肯尼迪先后遇刺,随着主流社会的鄙夷和内部人员的自甘堕落,嬉皮文化也逐渐土崩瓦解。落花满地,嬉皮已死。如今的“嬉皮”只剩下了形式,迟到了四十年的背包客们照样聚集在海滩旁,喝啤酒,抽大麻,开party,做瑜伽,可是他们之间再也不会出现Bob Dylan 和The Beatles。

果阿的鱼市场可以买到每天新鲜打捞来的渔获

果阿卖西瓜的瓜农

在果阿,我最喜欢的海滩属于Vagator(瓦加托),一个曾经种满大麻的小村。这里恐怕是整个印度衣着最大胆开放的地方,在这里长住的西方女生毫无顾忌地袒露自己的身体。村里的小店和摊档出售各种稀奇古怪的没有一个印度人会穿的“印度”服饰,包括布满尖刺的朋克皮带和高度直达膝盖的镂空罗马凉鞋。

Vagator 位于山崖之上,需要走过一条下山的阶梯才能到达海滩。而我最享受的便是站在山崖上俯瞰海滩的那一刻。绿色的棕榈树随风摇曳,丝缎般的金色沙滩拥抱着阿拉伯海,闪闪发光的海岸线就像水晶一样璀璨—我真的还在印度吗? !

沙滩上正在冥想的牛证实了这一点。印度是灵修圣地,这里的牛似乎也深得此中精髓。有时整整两个小时过去,它们还在原地一动不动。而每当冥想结束,它们如梦初醒般回到现实世界,开始在海滩上不紧不慢地踱起步来,踱着踱着就一头钻进了遮阳伞,正躺在伞下沙滩椅上的游客们受到了惊吓,纷纷跳起来四处闪躲。

神牛走了,各种做游客生意的小贩接踵而来,向我们兜售衣服、围巾、首饰、水果、精油按摩等各种物事。女人们穿着轻薄的纱丽,挽起的发髻上插着鲜花。来到果阿的第一天我就发现南印的女人喜欢在头上戴花,而在印度北部往往只有从事特殊职业的女人才会这样做。这有趣的对比忽然令我想起Scott McKenzie(斯科特·麦肯齐)在60 年代唱的那首San Francisco(《旧金山》) —“If you are going to San Francisco, be sure to wear some flowers in your hai(r 去旧金山别忘了戴花)”。有时我觉得嬉皮士会选择印度的果阿作为海外大本营并非偶然:和这里的女人们一样,他们也喜欢在头上插上象征爱与和平的花朵,热爱大自然,过着简单的生活;印度修行者自古就吸食大麻,而崇尚纯精神的嬉皮们也同样酷爱打坐冥想,用大麻来帮助自己去往肉身无法抵达的境地;甚至连那一代人对抗当时政治和社会既有价值观念的方式,都可以看作是另一种形式的“非暴力不合作”……

如今的果阿或许还是像从前一样美,可是那令人神往的迷幻乐园气氛却是一去不返了。果阿当地政府下了“party 噪声限时令”,天体海滩也被明令禁止,买卖毒品会被送进监狱,而一向对那特殊气味特别敏感的我在果阿的七天里也只闻到过两次大麻。不远处有古铜色肌肤的长发男子抓住流浪狗的两只前爪与它共舞,旁边一位无视禁令赤裸上身的西方女生正若无其事地款款走来—然而整个海滩最“嬉皮”的也就只有他们俩了。

我一边喝着啤酒一边用Kindle 看小说,铭基和旁边的德国男生则躺在沙滩椅上用手机上网。我不禁有点儿感慨:虚拟的网络世界和层出不穷的电子产品给我们这一代人提供了避难所和迷幻药,而当年的嬉皮们却只能以自己的肉身与真实的世界对抗。虽然对嬉皮文化中的不少东西持保留意见,我仍然向往这些“花之儿女”曾生活过的那个精彩年代—A whole generation with a new explanation(. 这一代人对一切都有新的诠释。)无论结局如何,至少他们相信世界是可以被改变的。而他们留下的音乐、诗歌、文字和精神一直在鼓励之后的几代人对抗体制活出自我,在这个意义上,世界也的确在60 年代重生了。

慢着,我心念一动。又或许世界其实真的被他们改变了?我看着自己的iPhone,脑海里闪过冷酷瘦削、身着标志性黑色高领衫的乔布斯—宗教般的影响力,神一样的地位。来自于美国西海岸、听着摇滚乐、吸着大麻、穿着凉鞋、去过印度灵修的叛逆反主流嬉皮士,最终不仅改变了个人电脑,还同样改变了音乐产业、移动电话、应用软件、平板电脑、书籍以及新闻业,令我们的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或许正是美国60 ~ 70 年代所孕育的无政府主义思维模式,使得他们勇于对一个尚不存在的世界展开想象,并由此推动人类向前迈进。正如苹果公司在1997 年的广告中所说:只有那些疯狂到以为自己能改变世界的人,才能真正改变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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