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你到底是做什么工作的?

泛若不系之舟 作者:傅真 著


你到底是做什么工作的?

柯钦的“ 中国渔网”,据说是当年郑和下西洋时传到当地

离开果阿,我们继续向南,来到了号称“God's own country(上帝自留地)”的喀拉拉邦(Kerala)。这里和果阿一样清丽安静,可是地理特征更加独特,风景人文也更加丰富多彩。除了遮天蔽日的椰子树和绵延不断的海滩,喀拉拉还以纵横交错的河道、绿色的稻田、雾气缭绕的山脉、奇异的野生动物和各种迷人的节庆著称。但是作为一个吃货,我最满意的还是这里的美食。喀拉拉是著名的椰子之乡和香料之邦,新鲜的鱼虾蔬菜便也理所当然地以椰子和各种香料为主要作料,铺在碧绿的香蕉叶上,芳香浓郁,真正令人“十指大动”。因为食材新鲜,这里的食物似乎越朴素越是好吃,红米饭一颗颗饱满又香甜,最简单的胡萝卜和菜花都能做成美味无比的配菜。我本来已经对咖喱产生了味觉疲劳,可是来到这里吃到菜肴中一片片的咖喱叶,居然食欲大开回味无穷。

由于四十多条河道构成了广阔的水域,喀拉拉最经典的旅游项目便是乘船航行在这梦里水乡。从前运载椰子、稻米和香料的House Boa(t 船屋)如今用来供游客游览住宿,这种船屋外形十分质朴可爱,船身以木板构建,可是完全不用钉子,只用椰子纤维织成的绳子将木板牢牢绑在一起。虽然我们并没有在船上过夜,只是无所事事地在宽广的河流上航行几个小时也已经非常满足。烟波浩渺,水雾迷离,远处大片的椰子树和香蕉林如梦似幻。有渔夫撑一支长篙乘一叶扁舟打捞河蚌,虽然是极其辛苦的劳作,可是因为有了这缥缈背景的映衬,整个人都好像沾染了仙气。看着他划着小船越驶越远,连我都产生了“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的情怀。

乘独木舟航行人造河道又是另一种风情。这些狭窄的人造河道就像水乡的道路,方便岛上居民交通和用水。坐在独木舟上,两旁是茂密的热带丛林,高大的树木挡住了大半的日光,却留下满船的光斑碎影。水蛇在岸边午睡,翠鸟从头顶飞过,我仿佛重回南美洲的亚马孙。不同的是这里有实实在在的水乡生活—男孩子们就在我们的船边洗澡嬉戏,老妇人来到河边汲水洗衣,岸上的人家开始生火做饭,远处有农夫正在耕田锄地……

除了美妙的自然风光,喀拉拉还是印度知名的人文圣地。这里文化发达,多种宗教和谐共存,几乎每天都有一个宗教的节日。街上没有街童乞丐,人们的识字率(接近百分之百)与平均寿命均为全印度之冠,受过大学教育的人口比例比很多发达国家还要高。

喀拉拉邦纵横交错的河道

我们住在柯钦市(Kochi)附近安静的居民区Fort Cochin(科钦堡),这里街道干净有序,满街都是漂亮的小洋房。因为旅游业发达,民宿多得不计其数。我们计划在这里住四个晚上,可是选择的那家民宿只有后三晚有空房,于是老板娘建议我们第一晚先住在她叔叔家,第二天再搬去她那里。

都说喀拉拉人热情好客,我们也立刻从叔叔阿姨身上发现了这一点。从一进门起,他们就俨然有要领养我们的架势,嘘寒问暖,把所有的大事小事都嘱咐了个遍。我和铭基那时刚坐了一夜的火车,又脏又累,只想赶紧去洗个澡,可是叔叔阿姨简直舍不得放开我们,还是兀自站在客房门口聊个不停。虽然旅行时能和当地人交流是求之不得的事,可我和铭基其实都不是“自来熟”的类型,和不熟的人聊天时话不太多,当下就隐隐觉得有点儿压力。

晚上回来时和阿姨说起第二天早饭的时间。“九点半行吗?”铭基试探着问。

阿姨明显愣了一下,“你们……打算睡懒觉?”

作为一个夜猫子,虽然我个人认为在旅途中九点半吃早饭不能算是睡懒觉,但也有点儿不好意思,只好解释说我们在火车上睡得不好,今晚想好好休息一下。阿姨没说什么,叔叔过来打圆场:“没问题!九点半就九点半吧!”

关上门后我和铭基互相做鬼脸。“唉!压力好大!”他叹了口气,重重地往床上一倒。

在之前的旅途中,我们俩一般都是牙不刷脸不洗就蓬头垢面地去吃早饭,这回可不敢了,特地调好闹钟,第二天九点就挣扎着爬起来洗漱更衣。九点半刚到,我们就衣冠楚楚地坐在了餐桌前。

完全在我意料之中,坐在餐桌对面的,是同样衣冠楚楚的叔叔和阿姨。

去柯钦郊外小镇的河边看大象洗澡

他们早就吃过早饭了,可还是坐在对面看着我们吃,一边和我们聊天,很快就把我们的来龙去脉摸了个一清二楚。了解到我们对印度的热爱,叔叔阿姨非常高兴,而更令他们感到满意的却是我们(曾经)的职业。“我也是做投资理财的,跟你算是大半个同行吧。”叔叔呵呵笑着说。可是听说我们去年就辞职开始旅行,叔叔阿姨似乎没办法消化这个事实,他们满脸疑虑,可是出于礼貌又不好多说什么。他们也完全没问我们去了哪些地方、旅途中有何趣事,这个话题马上就被故意地忽略过去了。

我一边吃着西式早餐一边悄悄地观察叔叔阿姨。这是一个典型的印度中产阶级家庭,男女主人的出身也许并不特别高贵,但显然都接受了良好的教育,有一份体面的工作和一幢漂亮的小洋房,生活富足无忧。然而他们的生活方式看似西化,本质上却仍是印度式的。叔叔是架势十足的一家之主,拥有不可置疑的权力,总是任意打断妻子的话,看她的眼神居高临下,尊重女性于他大概只是一个抽象的概念。像很多印度男人一样,如果他开了个玩笑,会把在座的所有人挨个儿地瞅一遍,以确定每个人都如他所愿地笑了。

叔叔带着一种谴责的神气和我谈起欧美的金融危机—“因为你们总是喜欢提前消费,”他一脸严肃地摇着头,显然已经把我当成了西方人,“你们觉得自己的生活水平应该无限制地提高……”桌子对面的我则坐立不安地听着他的长篇大论。“Yes, Sir,”我恨不得说,“这场金融危机完全是我一手造成的。”

话题终于转回到叔叔阿姨身上,我不由得暗暗松一口气。他们兴高采烈地从壁橱上拿来一个漂亮的相架,挨个儿地向我们介绍照片中的每一个人。那是一张全家福,足有十几个人,不知是在什么场合下拍的,每个人都穿着正式华丽的晚宴服,看起来简直像是只会在广告片中出现的模范家庭。

“这是我的大女儿,她是硕士毕业。旁边这个是我的大女婿,在**公司工作。我的二女儿***,硕士毕业,在**公司工作……我的*女儿***,也是硕士毕业……”他一个个地点过去,满脸骄傲。

我隐隐觉得有点儿不对劲,可又说不出来到底哪儿不对劲。

叔叔阿姨一共生了五个女儿,前面四个都已结婚,只剩下最小的女儿还住在家中。叔叔说为了小女儿的嫁妆,他一时半会儿还不能退休。说曹操,曹操到,小女儿恰好在此时走进客厅,阿姨伸手一指,大声说:“这是我们的小女儿Jasmine,她是硕士!她在FedEx 工作!”

真的毫不夸张,就在那一刻,我的汗毛都一根根竖了起来—

当一个活生生的人只能被简化为学历和工作,我是发自内心地觉得可怕。

我和铭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以低下头去吃东西来掩饰内心的震动。可是叔叔还没有放过我们,他身体向前微微一倾,满脸严肃地问道:

“你们的父母分别是做什么工作的?”

这下我真的愣住了。或许是我在英国待得太久以至于思维有些“西化”,可是向一个刚认识没多久的人询问他父母的职业,就算放在中国,虽然不能说是匪夷所思,却也实在有些不太合适。当下的感觉,就像大学第一天刚住进宿舍,自以为从此摆脱了苦闷的高中生活,开始自由的人生,却被舍友追问“你高考考了多少分”一样。

我忽然想起了一件往事。当年刚工作参加培训时,作为一个培训项目,我和几个同事去英国的一所公立中学里教了一天书。为了尽快和那些正处在叛逆期的青少年搞好关系,大家都互相做自我介绍,每个人都尽量说得有趣一些,现场的气氛非常好。可是有位在迪拜办公室工作的印度裔女同事忽然像吃错了药似的抛出一个问题:

“来,告诉我,你们的爸爸是做什么工作的呀?”

教室里顿时一片死寂。我盯着她拼命使眼色,可是印度女同事以为同学们没听清,开始逐个点名:“你!你先说吧,你爸爸是做什么工作的?”

“我爸……是救生员。”第一个被问到的女孩儿翻了翻白眼。

“我爸爸没有工作。”第二个学生很不情愿地小声说。

印度女同事的笑容顿时凝固了。

第三个学生嘴角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微笑,“我没有爸爸。”

到了这个时候,我的这位女同事就算再迟钝,也终于明白自己到底问了个什么样的蠢问题。

此刻的我真的很想知道,如果把眼前这位叔叔放进当时的那个环境,他究竟会作何反应?又或许这真的是文化差异?他们习惯把人贴上标签(连父母的职业也是你身上的标签)分类放进格子里,这是否是种姓意识在生活中的体现?

第二天,我们从叔叔阿姨家搬回原先订好的民宿。这间民宿的老板夫妇见多识广,经验丰富,对客人的态度亲切而不亲昵,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我们终于松了一口气。难得民宿的走廊上能收到Wi-Fi 信号,于是我每天晚上都在走廊的桌子上用笔记本电脑上网和写日记,直到半夜才去睡觉。老板夫妇生活规律早睡早起,即便上网也只是处理工作事务。对于我这种生活习惯,他们觉得相当不可思议。又因为我一副吊儿郎当的德行,还成天在键盘上敲敲打打,他们大概认定我是个没有前途的落魄作家。有一天老板实在忍不住,经过我的桌子时,忽然唐突地停下来硬生生发问:“你是做什么工作的?”

经过叔叔阿姨家的“前车之鉴”,我懒得和他解释什么辞职旅行的事,就直接告诉他辞职前的职业。

他却好像吓了一跳,“你?投资银行?”

老板好像无论如何也没有办法接受这个事实,从此每次见面都用古怪的眼神盯着我看个半天,似乎想从我脸上找出投行人士的轮廓来,可是没有一次成功过……

有一天,我和铭基特地起了个大早去郊外小镇看大象洗澡。因为实在太早,老板一家还没有起床,院子的大门被锁住没法打开。不想扰人清梦,我们犹豫了一下,然后直接翻墙出去了。

几个小时后回来。老板娘看见我们,非常惊讶,“我还以为你们没起床呢,”她说,“你们什么时候出去的?没有钥匙怎么出的院门?”

我们据实相告。

她倒吸一口冷气,整个人看起来都快要昏过去了,“我的老天!你们……翻墙?”

晚上我照例坐在桌前噼里啪啦地打字,老板经过时忽然停下了脚步:“听我太太说,你们今天早上翻墙出去的?”

我点点头。

“翻墙出去,就为了看大象洗澡?”

我又点点头。

他迟疑了一下,本想走开,可是又实在忍不住,终于鼓起勇气问:

“你……你到底是做什么工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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