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窗幽记

[明]陈继儒　著

吴正刚　点校

一、安得一服清凉散，人人解酲

醒食中山之酒，一醉千日，今之昏昏逐逐，无一日不醉。趋名者醉于朝，趋利者醉于野，豪者醉于声色车马。安得一服清凉散，人人解酲？

二、淡泊之守，镇定之操

淡泊之守，须从浓艳场中试来；

镇定之操，还向纷纭境上勘过。

三、市恩不如报德，要誉不如逃名

市恩不如报德之为厚；要誉不如逃名之为适；矫情不如直节之为真。

四、使人有面前之誉，不若无背后之毁

使人有面前之誉，不若使人无背后之毁；

使人有乍交之欢，不若使人无久处之厌。

五、天薄我福，吾厚吾德

天薄我福，吾厚吾德以迎之；

天劳我形，吾逸吾心以补之；

天厄我遇，吾亨吾道以通之。

六、淡泊之士，必为浓艳者所疑

淡泊之士，必为浓艳者所疑；检饰之人，必为放肆者所忌。事穷势蹙之人，当原其初心；功成行满之士，要观其末路。

七、好丑两得其平，贤愚共受其益

好丑心太明，则物不契；贤愚心太明，则人不亲。须是内精明，而外浑厚，使好丑两得其平，贤愚共受其益，才是生成的德量。

八、多情人必至寡情，任性人终不失性

情最难久，故多情人必至寡情；

性自有常，故任性人终不失性。

九、真廉无名，大巧无术

真廉无名，立名者，所以为贪；

大巧无术，用术者，所以为拙。

一〇、厌名利之谭者，未必尽忘名利之情

谭山林之乐者，未必真得山林之趣；

厌名利之谭者，未必尽忘名利之情。

一一、伏久者，飞必高

伏久者，飞必高；开先者，谢独早。

一二、天欲祸人，必先以微福骄之

天欲祸人，必先以微福骄之，要看他会受。天欲福人，必先以微祸儆之，要看他会救。

一三、世人破绽处，多从周旋处见

世人破绽处，多从周旋处见；指摘处，多从爱护处见；艰难处，多从贪恋处见。

一四、书画赏鉴是雅事，稍一贪痴亦商贾

山栖是胜事，稍一萦恋，则亦市朝；书画鉴赏是雅事，稍一贪痴，则亦商贾；诗酒是乐事，稍一曲人，则亦地狱；好客是豁达事，稍一为俗子所挠，则亦苦海。

一五、轻财聚人，律己服人

轻财足以聚人，律己足以服人，

量宽足以得人，身先足以率人。

一六、将难放怀一放，则万境宽

从极迷处识迷，则到处醒；

将难放怀一放，则万境宽。

一七、大事难事看担当，逆境顺境看襟度

大事难事看担当，逆境顺境看襟度，

临喜临怒看涵养，群行群止看识见。

一八、以我攻人，不如使人自露

良心在夜气清明之候，真情在箪食豆羹之间。故以我索人，不如使人自反；以我攻人，不如使人自露。

一九、宁为随世之庸愚，勿为欺世之豪杰

宁为随世之庸愚，勿为欺世之豪杰。

二〇、习忙可以销福，得谤可以销名

清福上帝所吝，而习忙可以销福；

清名上帝所忌，而得谤可以销名。

二一、人之嗜节，当以德消之

人之嗜节、嗜文草、嗜游侠，如好酒然，易动客气，当以德消之。

二二、一念之善，吉神随之

一念之善，吉神随之；一念之恶，厉鬼随之。知此可以役使鬼神。

二三、梦里不能张主，泉下安得分明

眉睫线交，梦里便不能张主；眼光落地，泉下又安得分明？

二四、人了了不知了，不知了了是了了

佛只是个了仙，也是个了圣。人了了不知了，不知了了是了了；若知了了，便不了。

二五、人我往来，是天下第一快活世界

剖去胸中荆棘，以便人我往来，是天下第一快活世界。

二六、居不必无恶邻，会不必无损友

居不必无恶邻，会不必无损友，惟在自持者两得之。

二七、君子小人，五更检点

要知自家是君子、小人，只须五更头检点思想的是什么，便得。

二八、以道窒欲，则心自清

以理听言，则中有主；

以道窒欲，则心自清。

二九、先达后近，交友道也

先淡后浓，先疏后亲，先达后近，交友道也。

三〇、形骸非亲，大地亦幻

形骸非亲，何况形骸外之长物！

大地亦幻，何况大地内之微尘！

三一、寂而常惺，惺而常寂

寂而常惺，寂寂之境不扰；

惺而常寂，惺惺之念不驰。

三二、童子智少，少而愈完

童子智少，愈少而愈完；成人智多，愈多而愈散。

三三、时时检点得到，才是学问的真消息

无事便思有闲杂念头否，有事便思有粗浮意气否；得意便思有骄矜辞色否，失意便思有怨望情怀否。时时检点得到，从多入少，从有入无，才是学问的真消息。

三四、脱一厌字，如释重负；带一恋字，如担枷锁

贫贱之人，一无所有，及临命终时，脱一厌字；富贵之人，无所不有，及临命终时，带一恋字。脱一厌字，如释重负；带一恋字，如担枷锁。

三五、透得名利关，方是小休歇

透得名利关，方是小休歇；透得生死关，方是大休歇。

三六、多躁者，必无沉潜之识

多躁者，必无沉潜之识；多畏者，必无卓越之见；多欲者，必无慷慨之节；多言者，必无笃实之心；多勇者，必无文学之雅。

三七、佳思忽来，书能下酒

佳思忽来，书能下酒；

侠情一往，云可赠人。

三八、生死老病四字关，谁能透过

人不得道，生死老病四字关，谁能透过？独美人名将，老病之状，尤为可怜。

三九、真放肆不在饮酒高歌

真放肆不在饮酒高歌，假矜持偏于大庭卖弄。看明世事透，自然不重功名；认得当下真，是以常寻乐地。

四〇、人生待足何时足

人生待足何时足，未老得闲始是闲。

四一、云烟影里见真身

云烟影里见真身，始悟形骸为桎梏；

禽鸟声中闻自性，方知情识是戈矛。

四二、明霞可爱，瞬眼而辄空

明霞可爱，瞬眼而辄空；流水堪听，过耳而不恋。人能以明霞视美色，则业障自轻；人能以流水听弦歌，则性灵何害？

四三、此言宜深玩味

寒山诗云：“有人来骂我，分明了了知，虽然不应对，却是得便宜。”此言宜深玩味。

四四、有誉于前，不若无毁于后

有誉于前，不若无毁于后；

有乐于身，不若无忧于心。

四五、无稽之言，是在不听听耳

会心之语，当以不解解之；

无稽之言，是在不听听耳。

四六、拨得开才是手段，立得定方见脚跟

花繁柳密处拨得开，才是手段；

风狂雨急时立得定，方见脚跟。

四七、议事者宜悉利害之情，任事者当忘利害之虑

议事者身在事外，宜悉利害之情；任事者身居事中，当忘利害之虑。

四八、谈空反被空迷

谈空反被空迷，耽静多为静缚。

四九、贫不足羞，贱不足恶

贫不足羞，可羞是贫而无志；贱不足恶，可恶是贱而无能；老不足叹，可叹是老而虚生；死不足悲，可悲是死而无补。

五〇、彼无望德，此无示恩

彼无望德，此无示恩，穷交所以能长；望不胜奢，欲不胜餍，利交所以必伤。

五一、当为情死，不当为情怨

情语云：当为情死，不当为情怨。关乎情者，原可死而不可怨者也。虽然既云情矣，此身已为情有，又何忍死耶？然不死终不透彻耳。君平之柳，崔护之花，汉宫之流叶，蜀女之飘梧，令后世有情人咨嗟想慕，托人语言，寄之歌咏。而奴无昆仑，客无黄衫，知己无押衙，同志无虞侯，则虽盟在海棠，终是陌路萧郎耳。

五二、缩不尽相思地，补不完离恨天

费长房缩不尽相思地，女娲氏补不完离恨天。

五三、枕边梦去心亦去

枕边梦去心亦去，醒后梦还心不还。

五四、我幸在不痴不慧中

阮籍邻家少妇，有美色，当垆沽酒，籍常诣饮，醉便卧其侧。隔帘闻坠钗声，而不动念者，此人不痴则慧，我幸在不痴不慧中。

五五、慈悲筏，恩爱梯

慈悲筏济人出相思海，恩爱梯接人下离恨天。

五六、花柳深藏淑女居

花柳深藏淑女居，何殊三千弱水；雨云不入襄王梦，空忆十二巫山。

五七、天若有情天亦老

黄叶无风自落，秋云不雨长阴。天若有情天亦老，摇摇幽恨难禁。惆怅旧欢如梦，觉来无处追寻。

五八、吴妖小玉飞作烟

吴妖小玉飞作烟，越艳西施化为土。

五九、杨柳沾啼痕，三叠唱离恨

几条杨柳，沾来多少啼痕；

三叠阳关，唱彻古今离恨。

六〇、弄柳拈花，尽是销魂之处

弄绿绮之琴，焉得文君之听？濡彩毫之笔，难描京兆之眉；瞻云望月，无非凄怆之声；弄柳拈花，尽是销魂之处。

六一、豆蔻不消心上恨

豆蔻不消心上恨，丁香空结雨中愁。

六二、截住巫山不放云

填平湘岸都栽竹，截住巫山不放云。

六三、那忍重看娃鬓绿

那忍重看娃鬓绿，终期一遇客衫黄。

六四、千古空闺之感，顿令薄幸惊魂

幽情化而石立，怨风结而冢青；千古空闺之感，顿令薄幸惊魂。

六五、良缘易合，知己难投

良缘易合，红叶亦可为媒；

知己难投，白璧未能获主。

六六、蝶憩香风，尚多芳梦

蝶憩香风，尚多芳梦；

鸟沾红雨，不任娇啼。

六七、无端饮却相思水

无端饮却相思水，不信相思想煞人。

六八、多情成恋，薄命何嗟

陌上繁华，两岸春风轻柳絮，闺中寂寞，一窗夜雨瘦梨花。芳草归迟，青驹别易，多情成恋，薄命何嗟！要亦人各有心，非关女德善怨。

六九、清风好伴，明月故人

幽堂昼深，清风忽来好伴；虚窗夜朗，明月不减故人。

七〇、平生云水心，春花秋月雨

初弹如珠后如缕，一声两声落花雨；诉尽平生云水心，尽是春花秋月雨。

七一、封疆缩地，中庭歌舞犹喧

料今天下皆妇人矣。封疆缩其地，而中庭之歌舞犹喧；战血枯其人，而满座貂蝉自若。我辈书生，既无诛乱讨贼之柄，而一片报国之忱，惟于寸楮尺字间见之，使天下之须眉面妇人者，亦耸然有起色。

七二、士不晓廉耻，似衣冠狗彘

人不通古今，襟裾马牛；士不晓廉耻，衣冠狗彘。

七三、宁以风霜自挟，毋为鱼鸟亲人

苍蝇附骥，捷则捷矣，难辞处后之羞；茑萝依松，高则高矣，未免仰扳之耻。所以君子宁以风霜自挟，毋为鱼鸟亲人。

七四、仕夫贪财好货，乃有爵之乞丐

平民种德施惠，是无位之公卿；

仕夫贪财好货，乃有爵之乞丐。

七五、一失足为千古恨

一失足为千古恨，再回头是百年人。

七六、圣贤不白之衷，托之日月

圣贤不白之衷，托之日月；

天地不平之气，托之风雷。

七七、士大夫爱钱，书香化为铜臭

亲兄弟折箸，璧合翻作瓜分；

士大夫爱钱，书香化为铜臭。

七八、心为形役，尘世马牛

心为形役，尘世马牛；

身被名牵，樊笼鸡鹜。

七九、留不尽之恩，维系无厌之人心；留不尽之智，提防不测之事变

待人而留有余不尽之恩，可以维系无厌之人心；

御事而留有余不尽之智，可以提防不测之事变。

八〇、宇宙内事要担当，又要善摆脱

宇宙内事，要担当，又要善摆脱。不担当，则无经世之事业；不摆脱，则无出世之襟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