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秋水无尘】

世间曾有张爱玲(典藏版) 作者:林溪 著


【秋水无尘】

那是一个凉风习习的秋天,蔚蓝的天空透彻明净,上海一栋旧式洋房里,一阵婴儿的啼哭打破了院子里的宁静。一个女婴降临人间。她的到来给这个富贵之家带来了欣喜,成群的仆人像等待着一场隆重的欢宴,等待她的出生。

这个并不出奇的女婴,父母给她取名叫张煐。二十年后,她造就了上海滩的传奇,似一阵凌厉之风刮过十里洋场。上海的繁华与深沉培育出她的妖娆,她在上海这片土壤里恣意生长,直到绚烂至极。

张煐后来叫张爱玲,她荣耀的家族史可以追溯到曾外祖父李鸿章和祖父张佩纶。他们都是近代史上有名的人物。有这样的祖先,张爱玲家族的富贵与显赫自不必说。只是,张爱玲天生自持,家族于她,是偶然轮回中的相遇,她坦然又不以为然。或许,小的时候,也曾感到荣光过。比如她听说《孽海花》中的故事与祖父有关,也曾抱着祖父的集子看,却看不出个所以然来。但童年过去,家族的辉煌便在她的生命里悄然退去了,她不愿提及,也不屑提及。

只是晚年时,张爱玲了悟了人生,悠悠地说:“我没赶上看见他们,所以跟他们的关系仅是属于彼此,一种沉默的、无条件的支持,看似无用、无效,却是我最需要的。他们只静静地躺在我的血液里,等我死的时候再死一次。我爱他们。”

这番表白是对家族的缱绻深情。情归情,事归事,她对家族旧事的缄默多是由于骨子里的孤傲。晚年的张爱玲幽居异乡,与世隔绝,很少与亲戚朋友联络。她不是冷漠,也不是矫情,是看透,是明了,因为这些缘终究是镜花水月,身外之物,带不走的,不如就在此时放下。

然而,不管张爱玲愿意与否,她的血液中始终流淌着家族的缘,华丽、风光。

那曾是一个锦衣玉食、钟鸣鼎食之家。虽然,荣光终湮灭在岁月中,家族到了张爱玲这一代几近衰落。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花园洋房里仍是富贵满堂的气派。几部汽车,簇拥成群的仆人,富贵非一般人可及,亦非一朝一夕的积累。但是,这个家族氤氲的陈腐气息钻进洋房的各个角落,挥之不去。萧条阴霾笼罩在得过且过的日子中,有一些颓废,有一些茫然。

幼小的张爱玲便与众不同。她不爱啼哭,安安静静,像懂得这世间充满悲喜。她细嫩的脸上,常常有一种不可捉摸的表情,似悟、似嗔、似懂非懂。

童年像可爱的牵牛花,爬在记忆的最深处,怀念时,便开出一朵花。每个人对童年的回忆都是美好的,那是一个人与世界最友好的时期,哪怕是一片云、一只昆虫、一个叫不上名字的伙伴,都那么令人怀念和着迷。张爱玲也曾道,童年是一段橙红色的岁月。

张爱玲两岁时,举家迁至天津。天津的住所是一处宽大、气派的宅院。院子是张佩纶结婚时购置的,张廷重带着全家住在这里。那时,张家又添了一个小男孩,张爱玲的弟弟——张子静。

在天津的时光,充满了夏日阳光的温暖,是张爱玲人生中色彩最鲜亮的时期。童年的张爱玲像一个精灵,纯净的心灵看待尘世间皆是美好,她迫不及待地要揭开生活的面纱,去领略其中的风景。她对大人说:“我要快快长,八岁就梳爱司头,十岁穿高跟鞋,十六岁可以吃粽子汤圆,吃一切难以消化的东西。”那时的张爱玲对生活是爱的,不似她长大后爱得尖锐与清醒。小张爱玲爱得纯粹、净洁,似露出尖尖角的小荷,爱那一池水的温柔。

在天津的住所,有一个大院子。那是张爱玲的游乐场,所有稀奇古怪的玩意都藏在花丛中,树荫下,她不停地寻找,不停地游戏。她欢快的笑声划过院子的上空,飞进雕花窗内。院中有一个秋千架,是张爱玲常常玩耍的地方。春天来临,院子里花香弥漫,那个秋千架仿佛也有了生动的气息。她喜欢在秋千架上荡来荡去,看眼前的景忽远忽近,看天与地伴着秋千起起落落。

夏天,她会穿着白底小桃红纱短衫、红裤子,在院子里看谜语书、唱童谣。从那时起,张爱玲与书结下了不解之缘,书成为她生命最华丽的附属,她因书而成名,因书而辗转人生。

张爱玲在天津的童年是愉快的,她曾回忆说有着“春日迟迟”的空气。

只是,仍有一件事令小小的她懵懵懂懂地有些伤感。那就是母亲的离开。母亲恨这个陈旧而腐朽的家,与父亲像油和水一般不能相容。所以,她要离开,去往陌生而斑斓的国度,去活一个完整的自己。母亲要走的那天,穿着绿衣绿裙,那是她喜爱的装束。佣人抱着张爱玲跟母亲告别,母亲趴在床上不停地抽泣,美丽的肩膀起起伏伏。张爱玲呆呆地看着母亲,有些不知所措。然而,母亲还是走了,她听佣人们说,母亲去了海的那一边。

八岁时,张爱玲的家搬回上海。这次搬迁,在她小小的心灵中是欣喜的。因为她看到了海,“黑水洋绿水洋,仿佛的确是黑的漆黑,绿的碧绿,虽然从没有在书里看到海的礼赞,也有一种快心的感觉”。

在上海,她家住在石库门房子里,红油板壁,她说有一种“紧紧的朱红的快乐”。不久后,张爱玲的母亲从海外回来。母亲带着他们搬进了一所花园洋房,有狗、有花、有童话书,家里陡然添了许多华美的朋友。母亲和胖伯母并坐在钢琴凳上模仿一部电影里的恋爱表演,张爱玲会快乐得大笑起来,在狼皮褥子上滚来滚去。

这座洋房在母亲的料理下,一切都带着款款的优美。母亲希望张爱玲也成为优美的淑女。她学画画,学英文,弹钢琴,她说生平只有这个时期是具有洋式淑女风度的。然而,这段学做淑女的历程,并没有太久。因为她的行为举止似乎总是与母亲的理想背道而驰。

她唯有对文字和故事痴迷。看到书里夹的一朵花,母亲说起它的历史,就要掉下泪来。她的感性从那个时候起便细腻而丰富起来。后来,她写文字,写故事,把对尘世的理解写入文字中,这便成了她的宿命。

岁月是可恨的,因为它有始有终。张爱玲幸福的童年至此已近尾声,童年的清新逐渐离她而去。美丽的秋千架成为一幅干瘪的、蒙尘的画,挂在了记忆的深处。张爱玲也由一个活泼、伶俐的小女孩成了孤独、惶恐的少女。这一转变因为父亲,也因为母亲,或许根源是那不可捉摸的命运。

橙红色的墙,掉了墙皮,斑斑驳驳的痕迹,看着扎眼。人生的某段岁月,思量起来,亦如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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