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凌厉少年】

世间曾有张爱玲(典藏版) 作者:林溪 著


【凌厉少年】

少年时的张爱玲变得敏感、沉静,因为她的心灵已不再只有单纯,而是有尖锐,有倔强,有不屈不挠的意志。她的早熟令人吃惊,她的内心世界充斥着与年龄极不相符的沧桑与深刻,她的思索带着穿透力,如同混迹尘世却又命运多舛的智者。然而张爱玲仍是眷恋生活的,像同龄人一样,爱天空的淡蓝;爱蒙蒙细雨的早春;爱炫彩的衣裳和生活里稀奇古怪的玩意。只是,她的眷恋似乎总有一种不可捉摸的超脱,对纷扰尘世的觉醒,时而令她痛苦,时而令她不安。

这似乎源于家庭的变故。父亲和母亲在张爱玲十几岁时离婚了。在张爱玲的生命里,父亲和母亲一直像两条平行线自顾自地延伸,不曾有过交集。他们给了张爱玲生命,给了她快乐的童年,却再也不能共同构筑一个圆满温暖的家供她成长、嬉戏,体会人生的百般滋味。于是,她的生活像铺着一条冰冷的铁轨,从岁月的深处延伸出来,向着不可预知的未来。她的心从此漂泊,沿着那条铁轨,踟蹰向前。

少年的张爱玲对父母的情感并不平等,她强行把父亲和母亲的家分作光明与黑暗、善与恶、神与魔的两半,两个完全矛盾、对立的世界。然而她也不得不在这两个世界里徘徊,脱离不了任何一方的影响。

父母离婚后,张爱玲和弟弟与父亲一起生活。父亲搬到了一栋旧产业的老洋房里。但是那个家,让张爱玲觉得压抑,记忆里到处昏暗、嘈杂。“……有太阳的地方使人瞌睡,阴暗的地方有古墓的清凉。房屋的青黑的心子里是清醒的,有它自己的怪异的世界。而有阴暗交界的边缘,看得见阳光,听得见电车的铃与大减价的布店里一遍又一遍吹打着‘苏三不要哭’,在那阳光里只有昏睡。”

这慵懒与苍凉的生活片段,少年张爱玲觉得似乎可有可无。“赏心乐事谁家院”,平凡而世俗的场景,她站在窗前抬头便可望见,但与自己又有何相干?童年,那树下读着歌谣,阳台上骑着小车的日子终是被岁月掩埋了,怎么怀念都是徒然。环境的改变,张爱玲并不觉得不适应,只是天生敏感、深刻的性情,令她对周围的一切都有着苍凉的感觉。似看秋日的枯荷,似看冬日的老树,说不清道不明的茫然总弥漫在她的心头。

偶尔,张爱玲会想起千里之外,第二次出走的母亲。放寒假的时候,她会忙着自己剪纸、画图,制作一些新年卡片,挑选出最好看的一张,托姑姑寄给母亲。她也常常跑到姑姑那里,打听母亲的消息。那是唯一能触及母亲的机会,哪怕听不到她的声音,看不见她的容颜,她也乐此不疲。

时光清淡如水,潺潺地向前流淌。父亲的家依然没有任何生气。忽然有一天,张爱玲不得不面对一个更为严峻的现实,这个家将要迎来一位女主人,她的继母——孙用蕃。听到继母要来,她哭了,心里随之生出愤恨。她说,“恨不得把继母从阳台上扔下去,一了百了”。

如同很多滥俗小说里的继母一样,孙用蕃的确是个难缠的人,刻薄、暴躁、阴鸷。张爱玲在学校住校,与继母不常常见面,算是逃离了她的魔爪,倒是弟弟经常被继母欺负。有一次,被张爱玲碰上了,多年过去,她回忆起来依然感到凄凉:

……在饭桌上,为了一点小事,父亲打了他一个嘴巴子。我大大地一震,把饭碗挡住了脸,眼泪往下直淌。我后母笑了起来道:“咦,你哭什么?又不是说你!你瞧,他没哭,你倒哭了!”我丢下碗到隔壁的浴室里去,闩上了门,无声地抽噎着,我立在镜子面前,看着眼泪滔滔流下来,像电影里的特写。我咬着牙说:“我要报仇。有一天我要报仇。”

浴室的玻璃窗临着阳台,啪的一声,一只皮球蹦到玻璃上,又弹回去了。他已经忘记了那回事了。这一类的事,他是惯了的。我没有再哭,只感到一阵寒冷的悲哀。

这一幕幕发生在张爱玲的眼里,心性孤傲的她不可能视若无睹。她的心突然冰凉如霜,觉得这个家像一潭死水,激起的涟漪,也是泛出令人厌恶的泥浆。张爱玲从骨子里看不起继母。曾有一段时间,张爱玲不得不捡继母的旧衣服穿,她说:“穿不完地穿着,都像浑身生了冻疮;冬天已经过去了,还留着冻疮的疤。”毫不掩饰心里的憎恶。

在继母的淫威之下,父亲的家对张爱玲来说像黑洞洞的巷子,厌恶的感觉慢慢地积累,终有一天,彻底爆发了。

她中学毕业那一年,母亲从海外归来,一切都在悄悄地发生着改变。张爱玲惶惑的脸上常常挂着掩饰不住的喜悦。母亲是她心灵的依靠,她把母亲当成心灵的导师一样爱着、追随着,遥远的距离也剪不断这份依恋与向往。如今,母亲的回归,仿佛在她乌云笼罩的天空里露出一道阳光,照着她,温暖、惬意,驱散了她心里的阴霾。少年本该拥有的活泼与欣喜在她心里蠢蠢欲动。

这些逃不过父亲的眼。他失望、嫉妒,他不承想抚养了张爱玲这么大,她的心却随着母亲走了。当她怯怯地向父亲提出留学的请求时,父亲几乎暴跳如雷,认定她被人教唆了。父亲指桑骂槐的无非是张爱玲的母亲。

而继母甩出的那句令她脊背发凉的话,在她的心里生了根,多年后,仍无法释怀。继母说:“你母亲离了婚还要干涉你们家的事。既然放不下这里,为什么不回来?可惜迟了一步,回来也只好做姨太太!”

屈辱,令人绝望的屈辱。那一天,张爱玲似乎忘了是怎样走出那间弥漫着硝烟的屋子。她的心里总是回荡着继母锐利而叱咤的声音:“回来也只好做姨太太!”她为母亲觉得不公,为母亲被侮辱而痛苦,然而,她什么也做不了。这个压抑而陈旧的家像张牙舞爪的野兽,她对抗不了,只能暗暗地下决心,逃离它,永永远远地逃离它。

日本人进攻上海了。张爱玲的家住在苏州河附近。夜里炮声震耳,她无法入睡,于是到母亲那里住了两个星期。回来后,继母问她:“怎么你走了也不在我跟前说一声?”她回答跟父亲说过了。继母说:“噢,对父亲说了!你眼睛里哪儿还有我呢?”随后,一个响亮的巴掌落在张爱玲的脸上。她一怔,半天才回过神来,脸上火辣辣的,心里的屈辱一下子激怒了她。她本能地要还手,却被人拉住。继母一路尖叫着上楼,整个屋子,在她的叫声中,仿佛一切都静止了。父亲趿着拖鞋,下楼来,揪住张爱玲边打边喊:“今天非打死你不可!”她的头偏向这一边,又偏向那一边,渐渐支撑不住,倒在了地上。父亲又拎起她一阵踢打,终于被人拉开了。

她跑到浴室里照镜子,看到身上的伤和脸上的红指印,突然执拗起来,冲出屋子要去巡捕房报警。走到大门口,被看门的佣人拦住。她撒泼,又踢又闹,怎样都不行。她回到父亲那里,父亲更生气了,拿起一个大花瓶砸她。她头一歪,躲过了,飞了一屋子的碎瓷。她独自在一间空房里哭了一整夜,晚上就在红木炕上睡着了。之后,张爱玲被监禁在一个小屋中,病了半年。她有气无力地躺在床上,任奄奄的思绪飘摇,“看着秋冬的淡蓝色的天,对面的门楼上挑起石灰的鹿角,底下两排累累的小石菩萨——也不知道现在是哪一朝,哪一代……朦胧地生在这所房子里,也朦胧地死在这里吗?死了就在院子里埋了”。

这所房子吞噬掉了她对这个家仅有的一点留恋。她要逃到母亲那里去。母亲的家,有自由的气息,典雅堂皇,她向往而渴慕。在父亲的家,张爱玲压抑着这种向往,她深知,母亲的家像一个水中的影子,一不小心,就会踏碎了它。所以,她一度与母亲的家保持着距离。现在她要将父亲这个阴暗的家从她的世界里分割出去,只保留母亲那光明的一半。

被囚禁失去自由的张爱玲不曾绝望,她长了心眼儿,开始分外留心起屋外的动静,谋划着逃出去。她的保姆叮嘱她:“千万不可以走出这扇门呀!出去就回不来了。”她知道这是善意的话,可是她别无选择。她想了许多逃脱的计划,《三剑客》、《基督山伯爵》都跑到她脑子里来了。她又从一个故事得到启示,曾有个人用被单结成绳子,从窗户跑了出去。可是她的家没有临街的窗,只有一面墙,墙下是一个鹅棚。假如深更半夜,惊动了鹅叫起来,她终是难以逃脱的。

在她可以摸着墙壁行走的时候,她的计划在悄悄酝酿,并已经打听好了门外巡警换班的时间。一个隆冬的晚上,她用一个望远镜观察好了黑路上没有人,她挨着墙一步一步走向铁门边,拔去门闩,闪身而去。

张爱玲为摆脱了禁锢而欣喜若狂,“当真立在人行道上了!没有风,只有阴冷,街灯下只看见一片寒灰,那是多么可亲的世界啊!我在街沿急急走着,每一脚踏在地上都是一个响亮的吻。”

她终于逃脱了灰色的世界,在黑夜里走向了母亲美好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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