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慈悲简净】

世间曾有张爱玲(典藏版) 作者:林溪 著


【慈悲简净】

少年,是人生中最为汪洋恣意的年华,吐着浓郁的青春气息,绽放着强劲有力的生命之光。然而,少年的张爱玲却是忧郁的,像包裹严实的茧,紧紧地关着心灵之门。

只是那次逃亡之路,让她的生命力完全爆发。原来,她的内心早已积蓄了一股骇然的力量,令她义无反顾。这力量来自她的孤傲与自尊,因为她不容许任何的屈辱与蔑视砸向她单薄的身体。所以,她逃,逃离那片灰暗,逃向不可知的命运。她的少年已然凌乱,她不惮走出那一步——走出父亲的家,即使注定漂泊,注定孤寂。

成年后,张爱玲也曾淡淡地表示,有时候她是喜欢父亲的家的,喜欢鸦片的云雾,雾一样的阳光,喜欢屋里乱摊着小报,和父亲一起谈谈亲戚间的笑话……后来,这种惬意成为她记忆中的一枚琥珀,弥足珍贵,珍藏于心。或许人世的沧桑巨变,令她了悟,放下了那些枉然的爱恨情愁,一切归于沉寂的往昔。

张爱玲来到了母亲的家,她曾热切向往的、温暖的家。她以为,她的生活会像美丽的画卷一般展开,她迫不及待地要为它涂上浓重的色彩,留下少年时的缤纷记忆。只是,渐渐地,敏感的张爱玲似乎觉得那是一种不可靠的幻想。

或许是童年时,纯净的眼睛里看一切都是美好的,母亲的家自然是个天堂般的乐园。而现在张爱玲已是十六岁的少女,她有了自己看世界的角度和立场,这些更令她重视自己活生生的存在。渐渐地,她对母亲的依恋和崇拜悄悄地发生了变化。

张爱玲曾说,是以“一种罗曼蒂克的爱来爱着我的母亲的”。这种爱无形中被装饰了,似罩上一层缥缈的美好,那美好却因她走进母亲的家而渐行渐远。小的时候,母亲领着她出门,穿过马路时偶尔拉着她的手,她感到“生疏的刺激”。来到母亲的家以后,她与母亲生活在同一屋檐下,“生疏的刺激”不会再有了,她脆弱而敏感的心却被朝夕相处的平淡撕咬着,有些痛、有些怕。

母亲并非不爱她,并非不想让她有一个圆满的生活。只是,她无法像父亲那样有一份殷实的家业,负担张爱玲整个成长的历程。经济生活的无奈,令母亲焦灼。所以,张爱玲与母亲之间仿佛隔着一层膜,这种生硬的距离感,令张爱玲感伤。胡兰成说她“对好人好东西异常苛刻,而对小人与普通的东西,亦不过是这点严格”。张爱玲是曾带着光环看母亲的,或许她对母亲的爱过于追求完美了。她为母亲变得现实而惶恐,亦为自己似乎不应该存在而无措。

在张爱玲离开父亲家的那个夏天,弟弟带着一双用报纸包着的篮球鞋也跟着来了。母亲跟他解释,她的经济力量只能抚养一个人,已经收留了姐姐,无法收留他了。弟弟哭了,滚圆的泪珠从那张稚嫩的脸上流下来。张爱玲在旁边也哭了,那是一种无助的难过。其实来到母亲的家,她一直为母亲不得不做出的牺牲感到内疚,她因不得不三天两头伸手向母亲要钱而痛苦。钱,这个俗气透顶的东西使张爱玲与母亲的关系变得些许难堪,一点一点地蚕食了她们的爱。

现在,这个家,或者说这个母亲的家,张爱玲体验到的是一种模糊的、隐隐的痛,成长的痛。

母亲说:“我宁愿看你死,不愿看你活着处处使自己受痛苦。”

痛苦、内疚、惶恐组成了张爱玲的寒冷青春。然而,是怎样的痛苦,怎样的惶恐,令母亲大骇,宁愿看到她死呢?少年张爱玲是游走在尘世的精灵,偶尔流连在世俗生活,便格格不入。她为现实生活而惘然成伤,现实生活亦因她而显得刻板无情。

母亲知她的孤僻,知她的茫然,便想把她打扮成一位淑女,让她学规矩礼仪,学看人眼色,练习待人接物。希望张爱玲在她教导之下,回归世俗,做一个踏实的凡夫。可是她做不到。她甚至学不会母亲要求的那种笑容和走路的姿势。她很少笑,笑起来便咧嘴大笑。她走路摇摇晃晃,不是撞到桌角,便是磕到椅子,弄得身体瘀青。

她古怪得令人担心,待人接物的礼数她都学不会,自理能力超差。她不会削苹果,经过了艰苦努力才学会补袜子;她怕见人,见一切陌生人都如临大敌;她在一间房里住了两年,不知道电铃在哪儿;她接连三个月坐黄包车去医院,仍不认识路。她说:“在现实社会里,我等于是个废物。”

张爱玲始终有着让人怜悯的清醒。清醒于自己与生活相碰的痛,她知她是尘世生活的求索者,不停地求索,取得生存的真谛。她也曾希望,往昔的曲折成为一种资本,让她得以面对未来,成为母亲眼中出色、高贵的淑女。终究,她做不到。她的孤傲和倔强早已在心里生了根,盘曲成虬。而心智的早熟并不能改变她的古怪与呆板,她努力地学习着生活,却又笨拙,掌握不了要领。于是,她痛苦,痛苦地面对着幻想与现实的种种交织。

在没有这些现实磨难的间歇,张爱玲亦能沉下心来,品味生命的欢愉。她珍惜母亲这个不完美的家,小心地呵护着与母亲的缱绻亲情;她愿意体会生活中细微而琐碎的乐事,比如懂得怎么看“七月巧云”;喜欢翻阅画报,看里面美艳的华服,黄昏时听苏格兰兵吹风笛;享受微风中坐在藤椅上,吃盐水花生;欣赏雨夜的霓虹灯,从双层公共汽车上伸出手摘树顶的绿叶……

她也曾为自己设计一条康庄大道:中学毕业后,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像母亲那样留学英国,做一个亲善的文化使者,把中国画的作风介绍到英国去;或者去自由的美国,比林语堂还要风光。她憧憬着走一条正大光明而积极的人生路。但是,这种灿烂的欢悦只是片刻的,更多的时候,张爱玲不得不面对母亲加在她身上的愿望与目标,这令她感到自卑与不安:

常常我一个人在公寓的屋顶阳台上转来转去,西班牙式的白墙在蓝天上割出断然的条与块,仰脸向着当头的烈日,我觉得我是赤裸裸地站在天底下了,被裁判着像一切的惶惑的未成年的人,困于过度的自夸与自鄙。

母亲对张爱玲的教导近乎苛责。或许她对女儿的爱是郑重而严厉的,只是,在这份沉甸甸的爱中,母亲的训练意味多于关怀。

母亲的苛求像紧箍咒似的时时折磨着张爱玲,她因成为母亲的负担而内疚的心情也压迫着她。张爱玲对于母亲“罗曼蒂克的爱”渐渐荒芜,狼藉一片,无从拾掇。她变得封闭、自卑,更加犀利。

张爱玲的小说中,把人性和尘世的悲哀写得彻彻底底,如剥开了华美的袍子,数着一只只的虱子。她的犀利为艺术创造了美和深刻,然而,现实中犀利者必是孤独的。水至清则无鱼,看得太透,便觉得到处刺眼。可怜张爱玲青春年少,就犀利如刃。

母亲造就了张爱玲这个艺术的天才,也造就了一个孤僻的少女,直至她长大后成为一个冷眼旁观尘世的孤傲女子,凄凉半生。

上大学之前,张爱玲一直住在母亲的家。只是,在她的眼里,母亲的家到底不复柔和了。春去秋来,花开花落,那个记忆中窗前飘着淡淡花香的公寓,张爱玲有一种说不出的复杂心境,一点眷恋、一点哀伤。她香港求学回来后,母亲再度出走国外,公寓的家还在那里,她虽然觉得可惜,却不再像虔诚的信徒一样膜拜它了。张爱玲觉得与母亲相守的日子是段旧梦,她偏在旧梦里又做着新梦。某一天,她在暗夜里,听着外面叫卖的梆子,曾想起这段曲折的少年时光,禁不住叹息:“可爱又可哀的年月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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