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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出川进京

手风琴上的人生 作者:余继卿 著


第三章 出川进京

1956年春,中华全国总工会成立文工团。当时将成都、自贡两个工会系统文工团的部分团员调至我团合并,整编后调往北京。我随我团整编后的队伍,从重庆出发,乘坐轮船北上。一路上,我们饱览了三峡奇特秀丽的风光,兴奋不已,在汉口又换乘火车向着离家乡更远的北方——祖国的首都北京前行。

我们先到了天津,住在交通旅馆,4月才进入北京城,先后辗转在宣武区椿树上三条、前门石头胡同、德外小关住宿,后来落脚在西单二龙路。

18岁时,离川前留影。1955年,重庆文化宫。

那时,北京的春天风沙弥漫,身穿薄呢短裙的我,外出时,满身都是沙土,还不时流鼻血。水土气候的不适应,常常让我思念起家乡绿葱葱的竹林、红澄澄的橘子树和处处飘散的桂花香……甚至,我还觉得自己是从最大的地方来的,因为桂花乡是遂宁最大的镇,遂宁是四川最大的县,而四川又是全国最大的省——这套逻辑,让我总是觉得自己的家乡最大最好,为此还常与同龄人争个高低。

来北京的第一个夏天。1956年,北京。

到了北京,首先感受到的是,首都这个文化中心浓浓的艺术氛围扑面而来,这里正在举办全国音乐周和各种汇演,艺术舞台很是繁荣。我一下子观摩了不少音乐会,真是大开眼界。各文艺团体的演出中,手风琴是主奏乐器之一,演奏水平都很高,也非常受观众喜爱。

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有:中央歌舞团演出的女声小合唱节目,唱的是一组前苏联歌曲《小路》、《田野静悄悄》等,手风琴伴奏是位年轻漂亮的女同志谷建芬,她用一架手风琴奏出了辽阔的大草原深沉悠扬的俄罗斯风情,与歌唱者融为一体,那歌声也变得格外动听,我非常羡慕这位女琴手。还有一场是四川省歌舞团赴京演出的一个合唱组曲,从头至尾用一架手风琴伴奏,编配得很是丰富,伴奏者也是一名年轻的女手风琴手,叫喻彬,后来我们成了很要好的朋友。她个头不算高,可手风琴在她手里却得心应手,拉得那么流畅而熟练,引来观众热烈的掌声。我很是感动,问自己,我什么时候也能拉成这样啊?由于她们都是女性,给我触动自然更大,感到自己的能力还有很大差距,急迫地想要学习,希望可以尽快得到提高。

一、我想上大学

上个世纪五十年代的手风琴教材还很少,身边也没有老师,我时常焦虑而困惑地看着有限的外文版乐谱,怎么练下去,怎么才能驾驭好这个沉甸甸的庞然大物呢?我常常憧憬,要是有机会去音乐学院上学该有多好啊,在那里可以得到专业、系统的训练,掌握熟练的技巧,学到必要的乐理知识……

那时正是1956年9月,文工团的全体人员都被分派到全国各地学习。9月21日,我有幸被歌舞团团长、作曲家茅地送到当时唯一设有手风琴专业的沈阳音乐学院进修。同去的还有我团同行于峰,均师从著名手风琴教授张子敏。学校里的本科学生是李敏,在这里,先后有不少全国各地的专业手风琴手去找张老师学习。光北京地区的就有空军的任士荣、杨光灿、傅思明,中国歌剧院的白崇先等等。我们经常在一起探讨交流,相处得十分融洽而快乐。

我要求自己每天练琴6个小时,用2个小时拼命地抄写张老师处的谱子,晚上自修乐理、政治,中午还要读报,每天安排得满满的。

张老师认为我的乐感好,接受能力强,外界反映也不错,他鼓励我进他们学校转为本科,他一定会收我这个学生,我高兴极了。这是多么令人向往的事情啊,我那时才19岁,还算年轻,应该上学,自己目前拉琴的水平还不高,把水平提上去之后再回团里工作就更得心应手了。于是,我决心向文工团领导提出考学深造的申请。我感觉应该没什么问题,何况团里还有一个拉手风琴的同事呢。

张老师在给我上课时,安排先着重在音阶系列、触键方法,再加小型乐曲,为来年的考学打基础,并动员我在主科时间中抽出部分精力准备副科——乐理、视唱练耳等等。

前门像馆留影。1957年,北京。

那时我一边学,一边开始了向团里争取考学的漫长之路。正待学习深入之时,也是第一个报告寄出不久,团里来令,调我一人回京参加元旦、春节晚会的排练和演出。记得在众多曲目中,如女声小合唱“送我一支玫瑰花”等,我都精心编写了丰富的伴奏谱,流畅的演奏得到了大家的好评,说我进步很快。

由于手风琴是一件色彩和节奏变化丰富的和声乐器。它除能自己独奏、合奏之外,还具有要为歌唱或其他节目伴奏的功能。作为一个手风琴演奏员,我深知自己必须要有一定的和声、作曲等音乐基础理论知识,才能担负起编写伴奏等各种任务。

春节之后已是1957年的2月,我又急迫地回到沈阳。我太想上大学了,太渴望在这里集中时间多学习、多练琴,然后能熟练自如地演奏心爱的手风琴了!师兄李敏也热情支持鼓励我。

可是,我一连三次打报告,最终团里强调工作需要,总团回复“不必要、不同意”。当时已是5月左右,限我四天之内回京。离开沈阳时,张老师仍没放弃对我留校的坚持,希望我回去能再与领导商谈一下,他说:“如果失掉这次机会,将不会再有,因为还有人在等这个仅有的名额,学校也希望你能来,就看你这边的情况了。”

我明白,如果这次不能上学,我将永远失去进学校的希望了。我带着老师和学校都在等我尽快回复的急切心情回京,找到上级领导面谈,但最终还是没能获得批准。

我流着眼泪给张老师和李敏写了回信。在那个年代,一切都由领导安排,对与错都要服从,个人没有想去上学就可以去上的权利和自由,自己是不能主宰自己的命运的。至此,我永远失去了这次难得的上大学的机会,未能实现上大学的夙愿,这也是我终生挥之不去的憾事。

二、下乡当农民

已是1958年的春天,歌舞团将我与乐队另两个同志编入全总机关下放劳动锻炼的队伍中。3月28日,我被下放到通县次渠乡的农村,这或许是与我屡次申请上大学有关吧。因为那时,“事业心强”是与“个人主义”强画等号的。我豁出去了,既然上音乐学院变成了上“劳动大学”,当不了学生就好好当农民吧,是金子在哪里都能发光。于是,我背着我的手风琴下了乡。

这一年,全国上下都在开展轰轰烈烈的“大跃进”运动,农村大干苦干的氛围更是浓厚。我们下放干部都分散住在老乡家里,实行“同吃”、“同住”、“同劳动”的“三同”。我们睡土炕,吃白薯和棒子面窝窝头,和农民一样劳动,还兼做扫盲、积肥等工作。

那时实行军事化管理,口号是“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天不亮就起来出早工,晚上就算开会开到午夜,第二天也要凌晨四点起床继续苦干、突击春耕,到了抢收时节,凌晨四点钟就要下地播种麦子。而“打夜子”(夜战)更是常有的事,只要一声令下,哪怕是在漆黑的半夜也要爬起来干活。有一次,凌晨三点,我们靠着油灯的一丝光亮,拿铁铲不停地深翻麦地。雨越下越大,每个人的全身都湿透了,泥土和雨水黏在一起,实在翻不动了,这才让大家趟着大水走回驻地。

面对这种非常规、高强度的重体力劳动,原本就体弱多病的我,失眠症又加重了。天天吃粗粮,肠胃闹病总拉肚子。我的应对解决方法就是不吃饭或者每天只吃一顿饭,但体力消耗大,容易心慌、全身发软,干起活来力不从心,非常吃力。有一次,我已经腹泻了好几天,头昏心慌,全身软绵绵的,几乎就快晕倒在地了。我定了定神儿坐起来,不停地跟自己强调“政治影响”、“力争上游”、“别人不叫苦,我也不能退缩”、“咬紧牙关、不下火线”……终于把这一天坚持了下来。劳动结束时,我问自己:“今天可以坚持下来,明天还能吗?”

但我既然已经下乡来了,就没有退路,只能咬牙坚持。

我学会了不少农活。夏天,我穿着短袖短裤蹲在地里除草、松土、间苗,爬行着往前走,在烈日的暴晒下汗如雨下却顾不上擦。长长的田垄望不到边,我坚持不歇气,终于抢在同伴们前面完成任务。

农活中,我最拿手得意的是挑水。这活儿还真有点儿技术含量,首先看你怎么能从深井中把水打上来。我掌握了一套“技术技巧”,找根粗细软硬合适的绳子吊起水桶放入井里,熟练准确地用巧劲儿左右摇摆几下,将水桶灌满,再双手交替快速将一桶水提上来,稳当地把一担水挑走。

天旱了,我们得和农民一起拼命把苗保住。在保苗战斗中,我可以半天不停地挑水来回跑。有一次正碰上我来“例假”,仍然跟大家一起去“麦庄”坚持挑了整整一天。说起“挑水”这活儿,我还真是下了功夫。开始阶段,肩上总是被压得又红又肿,扁担一挨就刺痛,可我不能怕疼,咬牙继续练下去,后来就磨出了一块硬邦邦的茧子。变硬了就没有知觉了,以后就不怕“挑水”的活儿了,还去帮有困难的大娘家挑水。这绝对可以算做我在农村锻炼中学到的强项。

在北京通州次渠村当农民(第2排右二)。1958年8月。

那一年,我们整天与泥巴打交道,在地里摸爬滚打,过着和农民一样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日子,还往往是“日未出而作,日已落未息”。实在累极了的时候,想法很简单,就是特别盼望老天能下一场大雨(小雨不停工),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歇上半天了。

在这一年里,我也生过大病,住过通州的医院,心里还想:如果我的身体好些的话,争取上游是不成问题的。我的表现得到了大家的认可,说我劳动好,有争上游的干劲儿,顶的上一个妇女劳力。

那时,手已经变硬了,手掌、手指都经常疼痛。一想起心爱的手风琴,很怕会落个改行的下场。可下放领导说:“要做党驯服的工具,党叫干啥就干啥,听从党的安排。现在在农村主要是‘红’,牺牲别的是为了能在‘红’的方面多得到收获……”我的手风琴啊,现在顾不上你了!

但是,不管农活多苦多累,只要一有机会,我还是会摸摸琴,也还是有些爱好者来欣赏我的琴声。有一次,老乡要求我拉琴。我也觉得这是联系群众的好方法,就背起琴在地里拉了几个小曲,还用我已经有些嘶哑的嗓子唱了歌。虽然业余,但是能让大家在繁重的劳动之余增添些快乐,将自己的一点才能贡献出来,感觉做了件有意义的事情。只可惜我的手已经不太听使唤了,大部分曲子已经忘了,能为大家拉的曲子不多,并为此而感到愧疚。

10月9日半夜里,我和本村大队人马一起出发,去外村“西集”、“垛子”支援种麦。我除了参加劳动以外,还有拉琴唱歌的任务。社员吃午饭的时候,我就开始唱起《大跃进的歌声震山河》、《毛主席来到咱农庄》等歌曲,又拉起《红头绳》、《黑龙江的波涛》、《多瑙河之波》等等。虽然拉得断断续续,但大家还是毫无保留地给我最热烈的掌声。

几天之后的凌晨两点钟,我们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回村了。在摇摇晃晃的大车上,穿着一条落满补丁的大棉裤的我,紧紧抱着这个万万不能摔坏了的革命武器——手风琴,不由自主地回想起来:吃饭时,有什么好吃的,同志们都给我留着,为的是怕我闹肚子;房东大嫂每天给我的暖壶上水,为我烤白薯;食堂老乡还专门去找面粉给我做病号饭……处处都是人人为我的情谊,可我又为他们做了些什么呢?还有,夜行军、在微弱的灯光下“打夜子”、在寒冷的夜风中给大伙拉琴、半夜在火堆旁烤火、和小胡小赵倾心畅谈……在日复一日平凡而又艰苦的劳作中,我深深地喜欢上了这里的人们,无论后来我走到哪里,都不会忘记我曾经和这样一些劳动者同甘共苦过……

在这里我经历了春夏秋冬,全身上下晒得黑黑的,自己并没有觉得不好看,相反,还觉得很有劳动人民的气质。有一次进城看病顺便回团一趟,大家见我全身黝黑,短裤短袖,脚踩一双平底布鞋,走路还吧嗒吧嗒的,都投来异样的目光。而她们个个白白胖胖,穿着高跟鞋,姿态悠闲娇柔,让人心中不由得生出农村与城市的反差真是天上地下的感慨!我反倒对她们那慢悠悠、暮气沉沉的精神状态看不惯了,觉得没有什么共同语言,没做停留就匆匆回乡下去了。

在下乡的这一年里,我吃了大苦,战胜了那么多困难,经受了不少磨难,我应该把这些都转化为自己的精神财富。而农村生活的朴素美也深深地感染了我,我知道了乡下的老百姓是什么样,他们祖祖辈辈艰辛度日,他们真诚,又特别能忍耐、能吃苦,使我真正懂得了能喝上清水,吃上白面馒头有多么不易。我养成了至今仍然不挑食、不浪费饭菜、从骨子里珍惜粮食和食物的习惯,一直过着简单的低碳生活。

我自幼家境贫寒,少年的独立加上这一年下放劳动的历练,都为我后来人生路上顶住更大的压力、迎接更大的挑战打下了基础。

三、成才之路

下放劳动结束了,11月24日,我随全总下放队伍回到北京,歌舞团另外两位同志调离文工团,我被通知留团并学件新乐器——扬琴。而我自己也要尽快突击恢复手风琴演奏状态。

这一年来,我的手不如以前好了,琴艺也生疏了不少,但追求上进的心并没有减退。我如饥似渴地想办法提高演奏水平,以适应团里工作对我提出的更高的要求。北京是我国手风琴专业演奏人才云集的地方,部队和中央文艺团体里都有不少高水平的演奏家,这么好的条件,我要走出去向他们学习,处处当个小学生。

我先去了总政文工团,这是两年前胡团长带我认识的我国著名手风琴家张自强、王碧云老师所在的单位。两位老师早在1956年就已将他们编写的《秧歌变奏曲》送给了我,该曲早已成为我演出的保留曲目了。这回我再次去拜访学习时,他们仍然十分热情。我聆听他们演奏的每首乐曲,都拉得那么熟练、动听,音乐修养和技术水平都很高,还自己编曲、自己演奏,让我特别羡慕和崇拜,每次去都有很多收获。

而说到任士荣老师,在重庆的时候我们就认识,我每次去求教,他都很欢迎。他技巧纯熟,演奏风格热情奔放,很有感染力。风箱运用得很独特,尤其是即兴伴奏来得很快。那时,我常想,这样高的水平,怕是我一辈子也达不到了吧?

1959年的四川巡演时,我们在成都碰到了中央乐团到基层的一个小分队。这些老师们看了我团的演出后,给了我很多鼓励。夸我拉得很好,右手很松弛,还认为我是学过钢琴的。我主动请一位姓方的老师听我拉琴,记得是《黑龙江波涛》,他听得很认真,评价道:“你的音乐感觉很好”,并加以指导。这样的点滴小事都增强了我学琴的信心。

1961年,闪源昌老师还在天津音乐学院任教时,只要来北京,就到我们团里找我互相拉琴,他的不少意见和建议都令我受益匪浅。见我信心不足,他还多次帮我打气。这年10月,我还收到过他寄来的谱子和信,关注我在练琴方面的进步。

后来,我还到杨文涛老师那里求教过。有一回,他还为我一个人倾情投入地演奏了他编创的《映山红》独奏曲,那动人的琴声真让人难忘……很不好意思的是,这许多年过去了,我的演奏还停留在“小儿科”的水平上,他所提出的不少要求,有许多我至今也还没能完全做到。

那时,我真是“敢”字当头(或许也叫脸皮厚吧),主动大胆地跑到其他文工团去串门,中央乐团、歌舞剧院、铁路文工团、煤矿文工团,只要听见有手风琴的声音,就敲门而入,自我介绍。我着迷地听他们拉各种各样的曲子,觉得手风琴真是太好听了。还有一位同行这样讲:“演奏要有丰富的想象力,在内心燃烧着热爱之火。”

平日里,在行程路上或在别人已经熟睡之后,我总拿着一本乐理方面的书认真研读。同时,我还借到一些乐谱,在那个年月,要是见到一首手风琴曲谱都会兴奋地连夜赶抄下来。日积月累,手抄谱都有十几本了。我就这样摸索着,向别人学,边演边学,更是在舞台的实践中去不断提高,完成演出工作的。

我就是靠这些在诸多老师和同行朋友那里吸收营养,得到教益、鼓励、帮助和友谊,才能坚持下来,有所进步。

四、第一次回家

已是1959年的2月下旬,我团要赴四川进行4个月的巡回演出。团里四川人很多,领导安排放我们几天假,可以先提前回家之后再去成都集合。

作者与妹妹余惠卿。

我多么渴望一下子就能飞回家啊!23日动身,下火车后,当我坐上开往遂宁的汽车,立刻就被公路两旁的庄稼吸引了,金黄色的油菜花香扑面而来,家乡的气息使我倍感温暖。此时,桃花已经盛开,处处都是青山绿水,绿油油的麦苗也已经长高,层层水汪汪的梯田在太阳的照射下晶莹透亮,人们赤脚在地理劳作……看不够家乡早春二月的美景,心中无比喜悦和兴奋。

到达县城天已经黑了。我回家心切,背着重重的行李和脸盆等杂物,迫不及待地摸黑赶路。一路上,电影《林海雪原》中那些英雄们在风雪中飞奔的影像不断在我的脑海中浮现,伴我艰难地走完50里的夜路,次日凌晨终于到家了。

一进门,第一眼就看见了妈妈和妹妹。妈妈已经很衰老了,看得出来她已经被病痛折磨了很多时日。妹妹长大了,一副很懂事的样子。小弟弟简直就不认识,才8岁的小孩儿也能帮家里做点事情了。大弟弟比我都高了,说话声音也变了,各方面都在成长成熟的过程中。而爸爸,没想到他会这样瘦,这样衰弱,多年的过度劳累使他患上了严重的肺病。

两个老人病这么重,经济条件又不能使他们得到很好的治疗……我心上似乎压上了一块无形的大石头。在以后的生活中,每当我有点儿购物欲望,或是想买件漂亮衣服的时候,就会想到自己家境的贫寒,想到父亲母亲,不忘艰苦朴素。

这些天,我去看望了小学校的老师们。他们见到已经长成大人的我都非常高兴,对我特别亲切,还评价我没有首都大文工团的架子和大都市的派头,很淳朴。我和妹妹到河边坐在儿时练声的石子地上,伴着还是那么悠长的浪涛声,我教妹妹唱起了“麦苗儿青来菜花儿黄,毛主席来到了咱们农庄。千家万户齐欢笑啊,好像春雷响四方……”那时,妹妹总把“菜花儿黄”唱成“菜发儿房”,为了纠正她这个四川方言的发音,我们姐俩儿笑了好半天。

作者与妹妹余惠卿在家乡留影。

妹妹比小时候更漂亮了,像个小电影明星那么好看。她的理想是长大以后当个白衣战士。后来,她真的进了绵阳卫生学校,以后成长为一位出色的护理学高级讲师、副主任护师。

每天早晨,我还没起床,妈妈就拖着病体,用柴禾煮一碗荷包蛋,端给我吃。我很后悔,当时应该留给父母吃才对,他们肯定不舍得吃。

每天晚上,爸爸都要和我谈心到深夜两点。我向二老汇报这些年工作和生活的各方面情况,介绍到全国各地演出的见闻。这些所到之处父亲都很熟悉,都是他在地理课上讲过的,可惜他没有机会去。他说,女儿去了,他很欣慰。

尤其令他感到骄傲和自豪的是,我所讲述的这年的1月10日,我随我团部分同志到中南海,见到了六亿人民的伟大领袖毛主席,并和毛主席、朱总司令、刘少奇主席跳舞的情景。当我第一眼见到毛主席的时候,我兴奋地跑到人群前面和他握手。主席身材高大,脸色就像美术画里那样光亮粉红,身体好得很。1月下旬的一天,我又第二次进中南海见到了毛主席,还和他跳了两次舞。这回敬爱的周总理也来了,他潇洒的舞姿和亲切感人的伟人风度令人敬仰。后来,我还陆续见到过不少走过长征路的老将军。有一次,我坐在李立三同志旁边,我小声告诉他:“我早就知道您的名字了。”他问:“你这个‘小鬼’怎么会知道呢?”我说:“是学党史中有个‘立三路线’时知道的。”这惹得李立三同志和周围的人大笑了好一阵……

这几天,两位老人家的心里无比喜悦和幸福。父亲性情直爽热情,似孩童般单纯,他总是很虚心地征求我的看法。这个家里俨然把我当成北京来的干部,是经过党教育多年的青年团员,简直成了重要“人物”。我觉得一阵阵惭愧,这次我没能在物质上给予家里什么帮助,也只是在精神上使他们得到一点安慰。可他们就已经感到了莫大的满足,这就是我们亲爱的、心灵美丽的父母。

时间过得很快,3月4日就要离开家了。妈妈的慈爱、父亲的欢喜,弟妹们对我的尊敬,温暖着我的心。5日,我回到成都以后,爸妈的身影还总是出现在我的眼前。我担心他们的身体,牵挂家中的困境,常感到阵阵心酸。可我必须马上将精力投入到了工作中,我只能要求自己努力去忘掉这些……

五、路过家门

我们在四川巡演,到过重庆、达县、西昌、涪陵、自贡等县市,每到一处都下到最基层。记得有石棉矿、气矿、铜矿、镍矿,还有钢厂……而在经过峨眉山脚下时,放了两天假,可惜我身体没有体力,没有跟大家一起上山去玩,未能观赏到著名的峨眉山美景。

四月的一天,从南充演出后路过家门口。团里的大卡车就停在马路边上,正大街95号——这破旧、潮湿的小屋门口。全家人早已在那个时间等我了。我下车一进门,妈妈就把一大碗煮鸡蛋端到了我手上,这是四川穷苦老百姓家最好的食品。她让我赶快全都吃了。我当着同志们的面,眼泪花花(四川方言)地在母亲慈祥满意的注视下把鸡蛋全都吃下去了。

虽然时间短暂,只在家门口停了十几分钟,但总算让爸妈又看见了我一次。这回我又没有留下一分钱,匆匆上车走了。这一走还不知他们有多难过,又盼望着哪年才能再相见?

现在想起来,那时我简直太不懂事。如果心里多长半根弦,怎么也会找到孝敬爸妈的办法和行动啊。几十年过去了,一想到这些,就觉得心痛。可万万没想到的是,这次十几分钟的相见,竟成了我与母亲的永别……

六、母亲走了

1960年,我们国家遭受了一场大灾难。天灾人祸——自然灾害、“大跃进”和“人民公社化”运动的失误导致了全面大饥荒的严重后果,全国有很多人被饿死。这段惨烈的历史,成为经历过那个年代的人们无法轻易抹掉的记忆。

这一年,我仍然随团赴外地巡演。去的大多是江南较为富裕的地区,每到一地我们都按照交的全国粮票的定量吃饭,而当地也尽力保证我们的供应,团里基本上没有得浮肿病的。可这期间,我又哪里知道遥远的家乡的情况有多严重。据说,1960年前后,我家住的那条正大街上有不少人就是因为饥饿而离世的。

我的母亲积劳成疾,身体本来就虚弱,而且长期缺医少药,又在饥饿的煎熬中度日,1960年病危。虽然住进了医院,重病人每天也只能领到一个很小的馒头。就是这个小小的馒头,她也不舍得自己吃,强忍着病痛和饥饿的双重折磨,把每天的小馒头攒起来,包在一个小包里,交给来看她的惠卿妹妹,带回家给父亲和弟弟吃。而她自己却在饥饿和病痛中死去……那是1960年6月3日,母亲只有49岁。

多年之后,我才听到妹妹的讲述,心如刀绞……临终前,她还特别交代不要告诉大姐,不要让我回去,怕影响我的工作,还要借一笔路费,又得还好长时间的债……她为家人留下的“遗产”是一小包馒头和为父亲做的一箱子布鞋。

妈妈啊,您的一生很短暂,却耗尽了全部的心血和气力,到了最后时刻,还用自己的生命和自己的方式深爱着家人。您没有得到女儿的任何回报就一个人走了,啊,这个世界上最疼爱我的人,我年轻苦命的母亲就这样离开了人世。

1960年,我失去了亲人,这段刻骨铭心之痛让人不敢轻易触碰。千千万万曾经饱受苦难的人们啊,历史的惨剧不会重演了。亲爱的妈妈,您安息吧,我会带着您无私的爱,继续我未来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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